叶奕苞与葛芝交游考论
2015-09-29柳洪岩
柳洪岩
叶奕苞与葛芝交游考论
柳洪岩
“观其交游,则其贤、不肖可察也。”对交游形态进行讨论并就此深入当时社会环境,考察士人立身处事之风骨、出入进退之大端,对研究其文学创作颇有助益之功。而在交游形态中,若论情谊之深重,影响之巨大则莫过于师生。葛芝与叶奕苞均为明末清初重要文学家,两人同历鼎革之难,互怀推重之心,谊盟深重,缔结相知相契之师生情。因此,对这段长达近四十年的师生行谊进行考论对于深入研究叶奕苞及葛芝其人其学均具有重要意义。
叶奕苞(1629-1686)①,字九来,一字凤雏,号二泉、苯庵、半园,别署群玉山樵。昆山(今属江苏)人。出身名门,早慧多才,为童子时即“背碑覆局,赋诗惊动长老”②。诗词皆擅,文曲精通。高情雅操,豪放疏狂,兼擅待客之道,因此声气广通,往来俊彦络绎不绝。叶奕苞著述颇丰,所著今存《经锄堂诗稿》八卷、诗余一卷、乐府四卷、文集六卷。然其诗文集在康熙间因“荒诞悖逆,语多狂吠”③遭受禁毁而使流传受阻,相关资料多有阙失散佚,致令学界尚无对其交游行梳理考证之专题。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④叶奕苞虽广交文坛,或有亲疏之分。观其生平行谊,先生葛芝影响深远。葛芝,生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一名云芝,字瑞五,号龙仙,又号卧龙山人。昆山(今属江苏)人。家世清华。其为文“镞名砺行”,以“文章擅一时”⑤。国变后弃诸生,甘为首阳之行,其布衣傲世,高蹈隐逸,实为遗民之佼佼。又巨眼卓识,不以或仕或隐为异,与叶奕苞心契神会,缔结同趣相知之师生缘。
先生葛芝的栽培知赏是叶奕苞生命历程中的雨露春风,其丰富的人生阅历,独特的处世哲学、厚重的文学底蕴深刻影响了叶奕苞的文学创作和思想性情,使他涵濡其中,正如桃李之遇东风,渐生渐成,终成挺拔俊秀之才。本文即以此切入,考论两人交谊情态,进而深入当时社会环境,冀能稍有助于对明末清初历史形态的微观剖析和士人生存状态的整体认知。
一、葛芝与叶氏家族之关系
现有文献资料显示,葛芝与叶奕苞份属师生,“九来,国华次子,少师事葛芝”⑥。叶奕苞在文集中也对葛芝以“瑞五师”相称,可知其名列葛门。可知其名列葛门。但两人关系又不仅限于师生,而是有多重的身份关系和复杂的情感纽带相连接。葛芝与叶家有深厚之渊源,他既是叶奕苞之父叶国华的忘年交,也是叶奕苞长兄叶奕荃的知己好友,他还与叶家缔姻亲之好,以女许嫁叶奕荃子。不仅如此,葛芝与叶氏家族中其他子弟也多有往来交集,如与叶方蔼、叶方恒等人均有往来唱和,相访同游之举正是这些多重的身份关系、千丝万缕的情感因素交杂糅合形成复杂成分为葛、叶两人的师生情缘奠定了密不可分的感情基础。
首先,葛芝与叶奕苞父叶国华互怀赏心情系忘年。叶国华(1586—1671),字德荣,号白泉。万历四十三年(1615)举人。历任国子监学录,刑部主事,后改工部主事⑦。叶国华风流蕴藉,儒雅超群,以“耆年硕望,掩映江左,一门群从”⑧。葛芝对叶国华学识丰神素有仰慕之意作有《素奉简叶水部》⑨,诗以“绿莎青草”、“入户春光”相形容,表达了葛芝对叶国华的敬仰之意。叶国华闻弦歌而知雅意,对葛芝青睐有加,常邀他至茧园作客,听琴谈玄。葛芝曾在叶家做客后,依叶国华之韵脚赋诗酬答,作诗记述了欢聚景象,有“坐久明河里,杯深落叶前悠悠同笑语,微尚愧谈玄。”⑩之语,虽然叶国华诗作不传,然观葛芝诗依然可见两人置酒畅怀,吟风赏月,诗文唱和,谈玄说理之景况。葛芝还曾有《叶水部茧园燕集歌》(11),诗中,他与叶国华同感于“冉冉少华宁常在”的岁月流逝,回眸相视“况我蹉跎君非少”,不觉发出“人生不乐今何待”之慨。两人在茧园内狂歌痛饮,赏酒眠花,“痛饮百觞公莫笑,醉来暂向花间眠”,“眠时花落惊还起,出门哑哑乌啼树”,如此纵酒狂歌的欢乐场景,对葛芝和叶国华而言如人生境遇中的一缕清泉,沁人心脾,可堪回忆。
后叶国华七十寿诞,和沈启南诗四章,一时从而和者达数百人。叶国华令叶奕苞与之付梓,延请葛芝作序,对其重视可见一斑。葛芝序有言:“先生壮年出仕,位列郎官,然中间几陷不测矣。常于酒杯茶碗之间,与故大综述旧事,犹不禁谈虎色变。然则昔人所谓‘贵不如贱’,良有以也。抚今思昔,其能无慨于中耶?”(12)其中所云“几陷不测”事,应指弘光元年(1645),叶国华以南明官吏出榷杭州南关,不久城破为清兵所囚一事。虽然终得以安然返乡,但生死经历自是惊心动魄。观叶国华生平事迹,可知于他而言,葛芝也不失于难得的知己良朋。
葛芝不仅与叶国华关系密切,他与叶奕荃更是情交莫逆,知己相称。叶奕荃(1608-1645)(13),字元晖,一字水修。叶国华长子。尝以诸生入太学。在诗、文、词方面均有造诣,平生正直刚强,慷慨好义。在葛芝与叶奕苞这段谊盟深重的师生关系中,叶奕荃身影时时浮现,作用深远。叶奕荃是家中长子,与叶奕苞年龄差达21岁。年长岁深融汇骨肉亲情,加之少年叶奕苞在文学方面崭露头角显示出的天赋异禀,这些因素使得叶奕荃在幼弟叶奕苞身上倾注了深沉的感情因素。他以长兄之身,行慈父之实,多有帮扶相助、教养熏陶之举,并对叶奕苞的人生前景寄予深切期许及厚望,“幼弟奕苞,少聪慧,君爱之,对客辄摩其顶,期以远大。”(14)叶奕荃早年入复社,以才名闻。当时复社领袖为张采和张溥,葛芝时为张采东床,又为张溥高足,得二张推许,名重一时。复社中叶奕荃与葛芝两位名士情交莫逆,诗文相会,往来频繁,情谊深厚,可称知己。后叶奕荃怒退复社,葛芝非但没因此而稍有发难之色,反而对叶奕荃此举深为推重,以文发音:“弱冠时吴中盛文社,以清流为宗,然倚以起者,游光扬声,时近押阖,君勃然曰‘是何营营扰扰者耶?’亟谢去,识者知其立意高远,非近今所有矣。”(15)此段话既叙述了叶奕荃怒退复社的原因及经过,也表明葛芝对复社积弊怀有同样态度。后叶、葛两家还共缔秦晋之好,葛芝女嫁叶奕荃次子。
顺治二年(1645),清兵破昆城,出榷杭州的叶国华音信渺然,未知生死。叶奕荃亲冒矢石,赶赴杭州寻父,行至嘉禾道中为乱民所戕,尸首无觅,叶家以衣冠代之。墓在?川乡,由葛芝亲为撰文,刻石叶渟并题其阴为“义士”(15)。
除叶氏父子外,葛芝与叶氏家族其他子弟亦有文学交集,如他与叶奕苞堂兄叶方蔼、叶方恒互有交游。叶方蔼与叶方恒两人为亲兄弟,均为叶奕苞叔父叶重华子。叶方蔼(1629—1682),字子吉,号讱庵。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官至礼部尚书,谥号文敏。葛芝《卧龙山人集》录有与叶方蔼交游诗两首,一为叶方蔼到葛芝处做客,主客二人赋诗赠答(17),一为叶方蔼相访葛芝,久候不遇,留诗相示(18)。叶方恒(1615-1682),字嵋初,号学亭,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授贵阳推官。康熙八年(1669)任莱芜令。葛芝与叶方恒乃幼年密友,二人“弱龄意气娇,笑语杂相陈”,“昔与子相亲,欢若身与手”(19),并曾多次赏景同行。康熙六年(1667)葛芝回想昔日共聚之场景,对离别颇有感伤,发“故人遥在牂牁郡,官舍娵隅乍赋诗”(20)之慨,可知两人感情深厚。
这些错综复杂的身份角色、驳杂深沉的感情因素最终汇聚交织凝结成为牢不可分的情感纽带,延伸在葛芝与叶奕苞生命历程之中,使得两人在漫长的岁月流转之中相依相许,共缔师生情缘。
二、叶、葛文学互动及交游始末
关于叶奕苞与葛芝初次晤面时间,虽无明确记载,然可推知大略。“忆昔相见城南陌。生发垂垂我壮年。”(21)葛芝生于1618年,称自己“壮年”,至少要在25岁前后。而叶奕荃在顺治二年(1645)国变时寻访父亲中道被害,是年,葛芝即为25岁。后来葛芝与叶奕苞怀缅其兄长时云“子之兄水修实先之时,余之年二十有五六矣。子之兄视余十年以长,吾子则少余十余年也”(22),可知两人相见应不晚于顺治二年。两人初次相见地点位于昆山城南,当时叶家茧园即坐落于城南。又据葛芝《容膝居杂录》载“弘光改元,余与叶子嵋初同寓白泉叶水部南都邱舍”(23),弘光改元之年即为顺治二年,可知葛芝曾在是年到访昆山城南的叶家。因此葛芝此番赴叶家作客极为可能促成了与叶奕苞两人的初次相会。当其时也,叶奕苞尚为发垂垂之少年,然年龄差距并不足以成为横亘在两人交谊之间的阻碍。叶葛虽是初次相会却一见倾心,立言座谈之间如早有默契,“一言快意深相得”(24)。少年叶奕苞的才情、学识给葛芝留下深刻印象,此次城南相会使两人相知之情根植于心,师生之谊就此萌生。
叶奕苞与葛芝情谊起始于相知相契,深延于亦师亦友。然叶奕苞具体何时名列葛芝门下,是否有相关之程序?随文献资料的磨灭佚失,已经不得为人所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继叶奕荃壮年弃世之后,随时光荏苒,葛芝与叶奕苞的感情并没有随之变淡,而是互动频繁,使芬芳浓郁的师生情谊日渐深厚,并伴随两人终生。
葛芝与叶奕苞交谊往来并不局限于文学切磋,于生活琐事之上,也多有互通。如叶奕苞喜筑新居之时,葛芝赋诗相贺:
新筑城南近,应名扪虱庵。燕来春结垒,客至日停骖。
万卷帘前架,百花雨后潭。闲庭何所种,第一是宜男。(25)
叶奕苞向来“垒砢擅使气”,常于“酒中谭说,声如洪钟”(26),其随性任情、疏狂放荡之态早已里中闻名。葛芝建议叶奕苞以“扪虱庵”为新居命名,可见此时葛芝对叶奕苞豪放疏狂的性情谈吐已经有相当之了解,并持赞许之态。末句则是葛芝以闲庭之中适宜栽种“宜男草”提出良好的祝愿,希望叶奕苞他日一举得男,当然其中不乏打趣消遣之意。面对葛芝在生活方面给予的关怀建议,叶奕苞以诗酬答曰:
舍傍十笏地,结构类僧庵。嘉友宜扪虱,先生好命骖。
雪晴寻古寺,花发坐空潭。近买林逋鹤,应门似一男。(27)
诗中叶奕苞自言新居虽似僧庵,但不减嘉友扪虱而谈之兴,新居之中,高朋往来,葛芝自会是坐上常宾。他采纳葛芝建议,为新居定名为“扪虱庵”(28)。对于师长的玩笑之语,叶奕苞并未正面作答,而是以新近买的林逋鹤可为应门之男巧妙的回避了“宜男草”这个话题。师生两人在生活琐事上彼此关切,互递诗文、唱和酬答,饶有情致。
葛芝与叶奕苞情谊深重,也有部分原因是源于两人共历国变,同失亲友而倍尝痛苦之遭遇,经历的共通感加深了两人之间的情感契合程度。顺治十二年(1655)中秋,葛芝到叶奕苞斋中作客,赋诗云:
星月连宵万户悬,忽惊萧瑟散晴川。芙蓉江上浮阴结,鲈鲙樽前凉思偏。
龙国大人侈饵钓,蚕丛介士动楼船。风云眼底看无极,且愿移封向酒泉。(29)
两人对饮赏月,熟料恰逢风雨,不觉怅然若有所失。饮酒欢会本是乐事一桩,何以突生怅然之慨?盖源于亡国之痛、离乱之苦。不久之前,顺治十二年七月初六日正是昆山破城十周年之祭日。十年之前,清兵城破,屠戮百姓,死者逾万。城破之时,葛芝虽避难外地,然所经波折坎坷令人动容:“乙酉城守,城中人误言援兵且四至,城必完,里中大家皆安坐待之。芝侦得其实,令家人奔走以告,母始欲出。而芝时寄南村,欲南,为兵阻道,遂出自北门。天大雨,衣履沾湿,两女童挟以行,零丁万状始得脱于险也(30)”这段苦痛经历成为经常横亘在葛芝心头的荆棘,令他难以言表却又时常隐隐作痛。同样昆山城破之后,面对父亲的音信杳然、长兄的猝然离世,家庭的琐碎、亲友的安危都形成千斤重担不期然的落到叶奕苞尚且稚嫩的肩上使他在城破之后也有一段波折坎坷的奉母偕弟的避难之行。
葛、叶两人同历国变,又均在兵祸之中痛失至亲。虽然这段易代经历随时光荏苒而过但它给士人带来的冲击却并没有如潮水般依时褪去,而是使他们在精神和心理均烙上深刻的时代印记,正因如此,鼎革之变带给葛芝和叶奕苞的,除了终焉一生对明王朝的恋恋不舍,对离世亲友朝思暮想的深沉怀念之外,还有两人在相似的经历之中培养起来的惺惺相惜之情。
叶奕苞赞赏葛芝沉静英敏的性情举止和布衣隐逸的高韬之举,他对葛芝的感情掺杂众多因素,更显情意深长,曾有“日月皆行旅,乾坤方用兵。可容高隐士,长听一声莺”(31)之诗。葛芝早怀潜踪草泽的退隐之志,身为弟子,叶奕苞深知葛芝志行,对其韦布终生的高情雅操十分推重。
顺治十七年(1660)葛鼐弃世后,葛芝终于将自己隐逸志向转化为彻底之行。他在同年作《将入山留别同志》诗,遍告亲友,应谋殡葬事宜。次年正月初七,叶奕苞邀请葛芝饮酒相会葛芝因为恰将逢其父忌辰而没有前往赴会,只能以作诗作答。在葛芝将其父诸殡葬事安排完毕之后,葛芝入青山隐居。对此,叶奕苞作诗四首相送,其四有“自愧心诚杂,相期未暇从”(32)之语,师长此番归隐山居,叶奕苞虽自愧于此时的“心诚杂”,而未能“暇从”乃师,但恩师此番终于能遂终焉之志,叶奕苞深为欣喜,不免发青山得主之慨。
隐居后葛芝曾有“叶生道我居山好,送客长亭酒百壶”(33)之句,可知叶奕苞曾力尽弟子之职,亲为葛芝长亭送行,把酒言欢。在葛芝隐居山中后两人也有往来,文学切磋也多有互通。叶奕苞曾托友人仿稚川移居图送与葛芝,还曾作《八山赋》寄于葛芝,葛芝随之作诗相和,虽然叶奕苞所作《八山赋》佚失,但据葛芝酬答诗作可知叶奕苞诗作内容是怀念两人师生相聚,并与恩师共同怀缅长兄,抒发情怀。
康熙七年(1668),葛芝难得从卧龙山返乡,叶奕苞欣喜不已,前往从吾馆接风庆贺,师生二人久别重逢,把酒言欢。此番相会场景,葛芝有诗录其事,他先言故乡家中之境况,继而叹曰“高车驷马依然在,谁识当今磊落才”。而让葛芝尤为欣喜的是叶奕苞亲偕叶氏家班到从吾馆内为其表演新作乐府,“叶生喜我归,携得梨园部,命我高关开,为奏新乐府”。观戏饮宴、推杯换盏之际,葛芝和叶奕苞怀想从初次相见到如今师生重逢,历经二十三年的岁月变迁,两人从“生发垂垂我壮年”变为“生今强仕我衰老”,其中心酸冷暖,个中心曲惟有座上之人明了于心,两人感慨于“此日西风悲黄叶,盛年那得常相倾”(34),一念及此,更觉此日师生重逢极为难得,更要时常相聚,才能聊慰相思情怀。
此日相聚之后,师生是否如愿时常相会?随资料阙失,已难觅其后两人重聚之蛛丝马迹。遥想当年,葛芝与叶奕苞师生相聚之时,每每感慨于自己年衰体弱,“以流离世故,亦抱白首无成之恨”(35),而比自己年少11岁的叶奕苞正值壮年,当有所成。时光倏忽,世事沧桑,谁料叶奕苞虽年少于葛芝,却也未能多享年寿。康熙二十六年(1687),叶奕苞卒,时五十八岁。葛芝虽卒年不详,但资料显示其曾在同年作序(36),其后再无影踪,因此推知葛芝之卒应是在叶奕苞弃世同一时期或其后不久。
葛芝与叶奕苞之交谊始于相知相契,起于师生,近于父子。回想当日两人为切磋砥砺,赋诗会文,在深涧绝壑的吾谷之中流连六日之久,以致“屐齿殆遍”乃成诗二十余首之前尘往事,从今而后,两人缟纻相依、濡染砥砺之景况已成陈迹。
三、师生关系对叶葛之影响
天赋异禀的聪慧资质、身出名门的显赫家世、广结文坛的家族交游决定了叶奕苞在生活之中并不会缺少愿意给予他悉心教导的师长。如果单从数量上看,他的老师不止葛芝,还有叶宏儒、柴永清二人(37)。但无论是叶宏儒,还是柴永清,他们两人在叶奕苞的生命历程中,都不曾如葛芝般以先生的身份,知己的情怀般深入到叶奕苞情感世界和日常生活中。同样,这份深重的师生情谊于葛芝而言,也是他集艰难偃蹇于一身的人生经历中难得的一抹亮色,师生之间的温情、呵护给予了他情感生活的慰藉。
(一)葛芝的高情推许为叶奕苞拓展文坛空间。对于少负异才的聪慧弟子叶奕苞,葛芝一向青眼相加,他对叶奕苞从不吝溢美之词,尤其是对于其文采更是赞许不已,曾有“今世之文人才士未有过于九来者也”(38)之豪言壮语,字里行间为弟子才华横溢颇有得意之态。既然葛芝眼中叶奕苞如此出众,身为师长自然要为弟子广传声名,为其在文坛上的地位和知名度进行推广。葛芝用心良苦,他利用声气广投的交游圈和自己名声地位屡屡为叶奕苞创设条件,使其能够和众多名士多加往来,以文会友,切磋砥砺,拔升其文坛知名度。如叶奕苞与吴兆骞、陈维崧、潘澄等人的交谊就得惠于葛芝。除促使叶奕苞与文人名士结交外,葛芝还常让叶奕苞随侍身旁,偕其游览名胜,遍访友人。如葛芝曾偕叶奕苞和众友人共游澹园,分徵作赋(39)。又如顺治十三年(1656),葛芝在重阳日偕叶奕苞与陈瑚、乎谷、朱用纯等众文人一同登山游览(40)。叶奕苞还曾与葛芝于顺治十三年(1656)一同拜访朱鹤龄。朱鹤龄见远客来访,欣喜不已,与众人高谈阔论,诗文相会。这次会面给朱鹤龄留下极其常深刻印象,他对葛芝、叶奕苞等人的才华称誉不绝,并作诗相记,诗中有“一见惬心许,中怀罄所宣。十载托芳讯,疏麻谁为传。今兹揽襟裾,如握兰与荃,新知自古乐,况乃嘉遯贤。君操白雪调,我鼔朱丝弦”(41)之语。朱鹤龄如此赞誉,亦可以想见葛芝、叶奕苞等人当日风彩。
叶奕苞在葛芝助益下与文人名士共聚相处,徵赋作诗,切磋砥砺。这些交谊与互动为他提供了开阔的眼界、拓展了广阔的生活空间,使他得以在众口交赞之下声名日盛,结交之士络绎不绝,其文学交往更为广泛,文学创作更为精进。
对葛芝来说,与叶奕苞的相互往来亦是他弥补生活缺憾的必要补充。葛芝与叶奕苞两人均为名门之后,都少有奇才,早负盛名,只是葛芝人生经历坎歂,其心境之中早已不存当年的鹏志宏图,但当其将目光投视到叶奕苞身上时,这个早慧的青年才俊张扬着的是不受世易时移所改变的意气风华,显露出的是未被世俗风气浸染的俊伟豪迈。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在叶奕苞身上看到的是自己青年时期的身影,他可以从叶奕苞的成长历程中体验到自己不复再有的激情,从而稍许弥补自己的人生缺憾,并在情感上得到抚慰。
(二)葛芝对叶奕苞人品学识的积极影响。葛芝对于叶奕苞精神气质、学识人品也颇为关注,多具超脱厚望。在为叶奕苞所居“下学斋”作序时,葛芝委婉地提出了对弟子在为人为文方面的殷切期许,其侃侃而谈、情深意真,对叶奕苞有借鉴运化之功,现节录部分如下:
君子之学,听其一言而已。其中充然有余者,其言必温,温若不胜者也。其中枵然无所有者,其言必穷大失居,而惝恍自恣者也。金张之相见也,不矜贵;白圭计然之相见也,不衿富,何则?彼固其所余矣。一命之士,乃始向其里老而夸天家之荣、千金之子,自以为田园之硕大繁衍,莫予若也。而人亦窃窃然笑之,以为其见至于此而止也。虽然此盖诚有之,而非可以貌袭也。夫以貌袭者,守之恒不终朝。譬之张弓,然张之过甚,则后之、弛之也必过于所张,亦其道然也。故曰‘贵而益谦,醉而益恭‘是犹之傲与酗矣。盖古之伟人志士,其学益进,其心益虚。其心益虚,其气益下。若诸葛孔明之澹泊宁静,即伯仲、伊吕,何愧哉,而乃自比管乐?夫管乐非孔明匹也。刘越石志大才疏,是以不免羗羯之难。以桓宣武之雄才大略,似为过之。乃闻刘家婢,以为神似司空,辄大喜过望,此其意念深矣,皆非苟然者。(42)
上文引经据典,循序渐进,以古之人的事例说明为人为学的基本立身品格。葛芝希望弟子叶奕苞能效仿古人,取诸葛之“澹泊宁静”,作谦谦君子,为温润之士。而以“伟人志士”相比,也可窥见葛芝对叶奕苞寄予厚望。葛芝在序中还以自己之亲身经历为例,对叶奕苞畅谈心曲,“尝试以余一身论之”,自己年轻时“束发受书,心满气盛,视天下之人举无有也”,在“裁量古人,论断当世”之时,每每“矜气好奇”,但年长则变,“至于今,马医、夏畦之人一言之善,自愧弗如”,于“壶觞俎豆之间,周旋折旋,辄叹其多误也”。葛芝认为这种变化“非能学殖致之使然”一,由于自己“身经患难,年往歲徂,气已竭而精销亡”,所以“而然疲役,而知所归”。但叶奕苞正值壮年,在磨练诗文、交友切磋之时要超脱于自己的经历,多取古之贤者的品格而有所成就,“岂若九来年方壮盛,浸润诗书之泽,切磋朋友之谊,以至之者哉”。
在立身为学的品格上,叶奕苞可谓不负葛芝厚望,甚或过之。虽然里中多传其狂名,但除去疏狂不羁的表象来看,叶奕苞是谨慎自持之人。首先,在文学上,他持有非常严谨的态度如他对小说之流的看法,对制贴的看法,他曾说:“帖括流为制义,以之梯荣戈贵,贤者不免仆不多作,作亦弗工。虽连不得志于有司,无足尤怨。(43)”以叶奕苞在金石上的成就,延请其制贴以达梯荣戈贵目的之人必然繁多,然多为之所拒。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叶奕苞对文字惜墨如金,不肯有违拗本心之处。自言:“仆质钝学疎,不敢以书自命,至偶然得句,如鸟语虫吟但可自怡,不堪持赠,敢告无应酬笔墨。”叶奕苞以诗文著称,又往来多名士,必然有人请其写序题诗,但翻检叶奕苞文集,绝无往来应酬之作,甚至没有一篇寿序或墓志,或许源于应酬之文不免过多赞誉,而叶奕苞惜墨如金,只愿遵循心志,不愿稍加有违初衷之语。其次,在立身品格上,叶奕苞在地方修桥补路,于“邑里备荒娠饥之役,水利财赋之事,靡不悉心筹画,忘劳任怨”(44),因此广享善名。且声气广投,来往甚多,对友人不乏帮助相扶之举,常“周急济乏,类为族属倡,而穷交故好,辄复经纪其敛葬,婚娶其子弟”(45)。以此可见叶奕苞之高情远致品行高洁。
(三)葛芝对叶奕苞人生选择的理解宽容从其志之宽,承其心之容一直是葛芝面对叶奕苞作重大人生抉择时的态度。葛芝明亡后潜踪山居,不仕新朝,态度决绝,终焉一生。然叶奕苞与其不同。鼎革之后,人心思定,新朝渐成安定。时光倏忽,叶奕苞已能收拾起自己悲伤哀婉的心情,以豁达澹泊的态度来面对陈情往事,在其心中保留有对长兄的深切怀念,也有对清朝建立时兵祸战乱的强烈不满,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经世为怀的理想火花仍然存在。烛火之光,照耀不远,然不终绝,并在他的潜意识中继续燃烧炽热。因此在顺治年间,叶奕苞曾三次赴试,康熙十七年(1678)还赴博学鸿儒科,虽然之后不久,他就选择了隐居不仕但其对于科举出仕的态度绝不是抵制拒绝的,而是顾虑徘徊,有螺旋形的轨迹伸延在他生命历程中。
叶奕苞长久的挣扎在出仕与隐逸的两难泥淖之中,徘徊顾虑,久而不决。此时,先生葛芝的态度显得犹为重要,影响可想而知。虽然目前文献资料没有正面显示葛芝对于叶奕苞参加科举有过何种论调,然亦可从侧面梳理出他所持态度。“功名之会,求在外者也,性命之理,求在内者也”(46),葛芝本怀鸿鹄之志,怎奈风云忽变,时局动荡,山河零落的断瓦残桓之中他兼善天下的理想支离破碎,“大丈夫遭时不遇,既不能为天下开太平之业,退而康济一身矣”,虽有“我性!我命!”的豁达情怀,然只能寂守荒山、无所作为的无奈仍激荡在他胸怀,使其发出“复不能消群翳而臻圣域,尚何以立天地之间”的悲鸣。这种哀伤的感怀,无奈的唏嘘都说明葛芝的潜踪隐逸也是基于易鼎经历而不得不作出的无奈之选。如果叶奕苞真能出仕为官,实现经世致用的人生理想,于葛芝而言,也未尝不是他蹉跎人生境遇中另一种形式的弥补。
正因葛芝不曾得遂少年时期的远大梦想,即使早怀高韬隐逸之志,但他深知这种无奈选择带来的是无以复加的挫折感,所以他面对叶奕苞仕则无以彰其节,隐则不可达其志的两难困境时,修节自持无强加之态,他从不以两人或仕或隐的不同志向而发苛论,责其大义,而是洞察其深切心曲,怜悯其多舛遭际,以先生情怀相从相察于叶奕苞。在叶奕苞几次赴试期间,师生二人都曾多有接触,葛芝曾满含喜悦的记述弟子顺治间“以试事三至金陵”事。期间叶奕苞与诸友赋诗会文,“同行诸生简练揣摩期得一当”,而叶奕苞则迥别诸生,“九来视之无有也”,他“上雨花台,问桃叶渡,吊晋代之衣冠,悲故宫之花草”,所得甚多,“得诗盈帙,归视同志”(47)。从上文得意之口吻,既可知葛芝对叶奕苞才情的欣赏,亦可见他对于叶奕苞参加科举的态度是不持苛论的。
叶奕苞与葛芝彼此之间欣赏推许,往还频繁。葛芝学识人品、文采风流使叶奕苞涵濡其中,受益良多,其修己持重及国变后潜踪山居的高韬志行也为叶奕苞深相推重。叶奕苞藉由先生葛芝之推许获得了更为广阔的文学交游空间。然叶奕苞虽受之熏陶,承其教责,其思想性情乃至对新朝态度却并未与之一脉相承。考量两者之间的交游情态是对清初文坛的历史形态作微观剖析,细查身处之社会环境,体会两人深切之心曲,可稍觇清初文坛历史形态的复杂性和士人之生存状态。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150080)】
①叶奕苞生卒年考证详见于杜桂萍《清初杂剧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3-414页。
②钱谦益《经锄堂诗稿序》,见《经锄堂集》,康熙刻本。
③姚觐元编《清代禁毁书目》,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324-325页。
④庾信《庾子山集》,四部丛刊景明屠隆本,卷七。
⑤⑥⑦(16)(37)见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光绪九年(1883)刊本,卷九十五,九十五,十,九十四、九十六。
⑧陈维崧《陈迦陵文集》,四部丛刊景清本,卷一。
⑨⑩(11)(12)(17)(18)(19)(20)(21)(22)(24)(25)(28)(29)(30)(33)(34)(35)(38)(42)(47)葛芝《卧龙山人集》,康熙九年(1670)自刻本,卷六、五、三、九、五、六、二、五、四、八、四、五、十四、十一、六、四、八、十一、十一、八。
(13)陆林《金圣叹所作“元晖诗”本事考-兼谈清初戏曲家叶奕苞的生卒》,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5年第五期,第20页。
(14)(15)叶长馥《吴中叶氏族谱》,康熙五十二年(1713)刻本。
(23)(46)葛芝《荣膝居杂录》,清抄本,卷四
(26)陈维崧《陈迦陵文集》,四部丛刊景清本,卷一
(27)(31)(32)叶奕苞《经锄堂诗稿》,康熙刻本,卷三。
(36)葛泰林辑《留耕堂集》,宣统元年刻本。
(39)施闰章《学余堂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三十九。
(40)陈瑚《确庵文稿》,康熙毛氏汲古阁刻本,卷三。
(41)朱鹤龄《愚庵小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
(42)(43)叶奕苞《宾告》,吴江沈氏世楷堂道光(1821-1850)刻本,卷二。
(44)(45)朱用纯《愧讷集》,光绪八年(1882)津河广仁堂刻本,卷七。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代诗人别集丛刊”(编号:14ZDB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