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田园世界的逻辑分层
2015-09-29李红岩
李红岩
论陶渊明田园世界的逻辑分层
李红岩
陶渊明具有“隐逸诗人之宗”的美称,他在文学史上的一个巨大贡献就是第一个将田园题材引入诗歌的百花园①。朱光潜认为陶渊明的诗歌特别是田园诗的特征是“静穆”②,而鲁迅先生并不完全认同,认为在隐逸、静穆的背后是“金刚怒目”式的愤懑③。有关诗人的高蹈隐逸和他田园诗歌特征的论述已是宏富巨丰,但陶渊明的真实田园并非全是已成定论的静穆、妙曼之地,也并非全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是金刚怒目式的愤怒,陶渊明的田园世界的形成是一个很长的历史演变过程,发现桃花源也是痛苦的心路历程和漫长的建构、思索过程,其中有反复,有疑惑,也有着非常清晰的逻辑分层。从历史性的维度考察,他的田园世界可以明确分为出仕时与俗世相比之时的想象之田园、初归之时的快乐之田园、永归之后的贫困之田园和大悟之后的普世大众都能生活的心灵之田园。除了第三个层面,余者竟然皆为心造之地、游心之境。通过对陶渊明田园世界的逻辑分层,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陶渊明的哲学思考,以及诗人灵魂在困厄境遇之下的突围路径和心路历险历程,也可以看出诗人的哲学思考和哲学建构,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诗人对繁琐经学的反动和对困厄的内向超越。
一
陶渊明的田园世界并不是在他归隐田园之后发现的,而是早在他出仕为官的时候就开始初步构建、设想。
陶渊明曾经在诗集里透露过自己身在官场的痛苦和不自由。他说自己的为官是“久在樊笼里”,说自己为仕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就是在“天下第一等快乐的文字”《归去来兮辞》里陶渊明也表达了为官出仕的沉痛心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在陶渊明心里做官是非常难过和不自由的:“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饮酒》其十)“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饮酒》其十九)“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掩泪汛东逝,顺流追时迁。日没星与昴,势翳西山颠。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餐。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关梁难亏替,绝音寄斯篇。”(《杂诗》其九)在诗人的感觉里,一旦为官就和服役相类,感觉仕途那么遥远、艰辛,和行役一样,想起其中的悲苦、不自由,诗人竟然悲伤流泪,让人不由得产生回归的念头。
在仕而思归的心绪在《甲乙巳岁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就有流露:“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同样的心绪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也有流露:“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渺渺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馀。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时来苟冥会,宛轡憩通衢”,诗人有了出仕的机会,可心里并不快乐,而是“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因此诗人有了“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的想法,最后诗人发出“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的感召,最终诗人是会回归田园。在《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中,诗人写道:“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涂。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馀。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在诗歌的结尾诗人也有:“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的打算。在《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写道:“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夙好,园林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栧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诗人此时虽然人在宦途、身不由己,但是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开始建构田园世界,“诗书敦夙好,园林无世情”,对于民风淳朴、诗书耕读、远离喧嚣的园林生活充满神往,于是他讨厌“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的仕途生活,开始设想“依依在耦耕”、“养真衡茅下”的田园生活。
陶渊明所面对的现实世界是一个战乱频仍、黑暗无比的世界,于是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是他否定的、要逃离的世界,在现实世界无法存放他的灵魂的时候,他才渴望回归田园世界,于是他的“现实—田园”是一个双重虚构的世界。“诗歌所提供的不是现实,这是诗人自己知道的,因此,诗人在诗的想象中所做的只是欺骗自己。在这样做时,诗人是自觉的,它不符合科学,但并不反对科学,在诗歌中,人们得到了感情的满足,却并不阻碍智性的发展和追求。”④“魏晋文学也是离开社会的现实,趋于个人的理想的路上而发展着的。当日的文人,与其说他们住于现实的世界中,不如说是住于虚构的想象的神秘的世界中。他们几乎全都是空想家,他们的生活,几乎变成梦幻一般的玄虚梦幻一般的美丽了。就在这梦幻的玄虚中,他们的灵魂有了寄托,得到满足,他们同现实便愈离愈远了。他们的心境,渐渐由积极变为消极,由愤慨变为玄默,由避人变为避世,最后入于陶渊明的净化了。”⑤
二
陶渊明田园世界的第二个逻辑层面是初归后的快乐田园。离开官场初归田园的陶渊明是十分快乐的,在他的笔下田园世界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愉悦和自由,诗人获得田园诗人的尊荣也来自这组诗歌,这组诗歌当然也成为陶集里阅读愉悦感最为美好、明快的部分。
初归田园的喜悦、快乐之情写得最为浓烈之作当属《归去来兮词》,在这篇被欧阳修称为“天下第一等快乐之文字”的辞章里,诗人把那种士人向往无比的天人合一、心神相契的生命存在摩写的极具风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是写诗人归途中亟不可待的心情;“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写诗人归家后温馨的天伦之乐;“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写诗人在自己的田园里神仙般的自在;“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写诗人事农的惬意。全诗洋溢着一种孩童扑入母怀的喜悦、鱼儿游入水中的逍遥、游子终归乡梓的满足情感。
除了《归去来兮词》,陶渊明的《读山海经》其一也是一首抒写归田至乐的快乐文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在这首诗歌里边诗人写了自己像小鸟有托般的归田快乐,也说明这种快乐是“颇回故人车”告别宦途官场之后获得的,最重要的是诗人在庐园里体会到“俯仰终宇宙”般的耕读生活,具有一种永恒性和宇宙性,于是他的这种田园耕读生活就有一种排他性和唯一性。他的这种快乐的田园耕读生活是一种自足、自满的生活,是一幅美好的心灵图画。
把田园世界经典化、圣神化了的是《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诗歌虽写普通田园风光,但陶渊明营造的这个田园世界的上空萦绕着一种圣洁、虚灵的光芒,诗里有风光,但更有诗人内心的宁静、温纯,诗人在田园里生活的祥和、喜悦。
陶渊明之所以在初归的田园里感觉到快乐,是因为“愿无违”。他“开荒南野际,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田园居》其三)在这里他才感觉到天人合一般的淡泊,才不需要为五斗米折腰,因此,诗人才有如此的快乐、喜悦。淡泊从理学的维度讲,是一种驱除蒙蔽在人的澄明本性上的俗累,使自我本真之性得以显露,获得孔颜乐处的人生境界,即一种“见性”的境界。其中的关键是以任真自然的生活态度完成对人生困境、悲情的超越,进而达到恬然自适。⑥陶渊明可以在初归的田园里得到这种淡泊、自然,所以才有发自内心的快乐。
三
陶渊明田园世界的第三个逻辑层面是永归后的贫困田园。诗人在《归去来兮辞》的前序中交代过自己的家世:“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而《自祭文》更说“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綌冬陈。”但这些描述都是泛泛而谈,至《咏贫士》就具体而生动:“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言见。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此诗是在一片萧瑟、灰暗的背景下展开的,酷爱饮酒的诗人此时是“倾壶绝馀沥”,他当然希望一醉解千愁,可无酒可饮的困窘使得诗人只能清醒地面对凄凉的现实,并且“窥灶不见烟”,无米下炊的困境使得诗人只能饥肠辘辘。没有了最起码的温饱,再也没有读书研习的精力、雅兴,只能在古圣贤身上寻找慰藉和精神力量。
但仅仅依靠古人精神上的慰藉和依托真的就能解决现实世界中的种种困厄?你拥有崇高的道德就真的可以避免丑陋现实的算计?内心世界的温淳真的可以助人穿过贫困的铁幕?在初归田园的新鲜过去后,生活的残酷一面就慢慢地显露出来。陶渊明其实对生活的要求是最低的,“刍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但就是这样的生活也无法维持。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人从结发开始就念善事,一直到54岁,可天道幽远、善恶难辨,步步为艰。先是自己的仕途坎壈,随后家室也离丧,自己坚持内心的召唤回归田园,却是一片惨状。种豆南山,哪知烈火如焚,种下是种子,生长的却是螟蜮。凄风苦雨,轮番轰炸,使得收成近乎为零。没有了为农的收成,又斩断了为官的仕途,诗人在夏日的漫漫长日中独自忍受饥饿的折磨,在寒冷的冬日连遮身的被子都没有,只能瑟瑟打颤。在这样的岁月里度日,由于没被度夜,一到晚上就希望公鸡打鸣白日有太阳的日子早早到来,可一到白天,又无米充饥,又希望黑夜早些降临。日子真是难过!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诗人真是再也没有心劲考虑以前考虑过的立德留名,一切形如浮云,只能慷慨悲歌,设身处地地想谁能像钟子期理解伯牙那样理解我陶渊明呢?
“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乃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在《怨诗楚调》里诗人还有自己的房宇可供寄身,到了戊申六月一场大火过后连一间房子都没有留下,一家人只好躲在小船上容身。可这样的日子也是奢侈的,到后来,没有收成也没有容身的地方,诗人只好出去乞讨,这样的惨状是热爱陶渊明的读者不想看到的,但却真真切切地记录在了陶渊明的诗集里边,无法抹去。“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乞食》)
这样的结局真是诗人始料未及的。在为理想付出如此巨大的努力之后竟然是如此的收获。但真正难过的是诗人在忍受白不得黑、夜不得明的心灵熬煎的时刻,等真正出门乞讨了,虽有犹豫、踌躇,但面对主人善意的理解、馈赠,诗人内心并没有太多的尴尬,反而有种参与入世生活的一种率性、淳朴。虽然如此,诗人还是感觉欠人太多,内心多有忐忑:“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馈赠、留食之恩当来世相报。
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生活应该不是陶渊明想要的归隐生活,那么既能美好幸福地生活又能保持人格独立自由的世界到底有没有,如果有又在哪儿呢?
四
陶渊明田园世界逻辑分层的第四个层级是经过寻找之后的普世大众都能生活的心灵化的世外田园。
陶渊明的桃花源世界当然环境优美非凡:“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里有着晋宋易代之际所没有的盛世太平:“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那种秩序感、生活在其中人们内心的优游感、自足感是饱经离乱的诗人所神往不已的。而桃花源里的人们是割断与外界的交往才获得、保持住现有的世界:“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获得宁静前提不仅仅要“避”、“隔”,还要“不知”。
与陶渊明以前的田园世界相比较,桃花源世界有着显著的区别。“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在这里诗人思考的是自己个体生命的安顿、个体灵魂的休憩,而到了桃花源那已经是群体性的生命安顿,是所有希望获得幸福的普通大众的生活描摹。
非常有意味的是桃花源的得和失、显和迷:“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渔人懵懵懂懂、误打误撞反而得以进入桃花源,后来的渔人、刘子骥处心积虑、潜心问寻反而不得其门,很是耐人寻味。其中思索的痕迹、追寻的足迹一目了然
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可陶渊明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获得的认识告诉我们,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无奈。那么人是否可以获得幸福、怎样获取幸福、获取的路径到底有多少?陶渊明通过《桃花源诗》及《记》告诉世人,人应该获得幸福,任何美好的意愿只要你想,它就存在在你的心中。
五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知道陶渊明的田园世界确实不全像朱光潜所言,是一片静穆的世界,也不尽是鲁迅先生所言的金刚怒目的世界,从历史性的维度考察,他的田园世界可以明确分为与俗世相比之时的想象之田园、初归之时的快乐之田园、永归之后的贫困之田园和大悟之后的普世大众都能生活的心灵之桃花源。这个田园世界是按照历史性的方式呈现的,但它的背后蕴藏着更为庞大的心理世界宇宙世界,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世界⑦,需要我们细细探究。
首先,陶渊明的田园世界是由外到内的构建过程。陶渊明并不是一个天生的农人、隐者相反的是他是一个世家子弟,即使陶侃不是他的曾祖,他的祖父、父亲、外祖父也是官宦士绅,他出任县令,也得益于堂叔的提携,而他曾经五官三休,出入官场犹如出入自家的后花园。在陶渊明的田园世界里其实时时隐伏着官场的影子,他那组著名的《归园田居》中就有鲜例“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读山海经》中也有事例:“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都可以看出诗人田园世界的官场维度,也就是说田园世界的宁静其实是官场世界的反观。此外,从最初诗人在宦途时外在的“园林静念好”的想象性书写到诗人生活于其中,与之融为一体,直到“种豆南山下”,诗人的自然已经是田垄村巷、牛羊鸡犬。诗人田园世界的建构是随着自己身份的转变而转变,由外至内地慢慢构建起来的。
其次,陶渊明的田园世界的建构也经历了一个虚实相生、由实到虚的过程。这个过程是诗人建构田园世界的过程,也是诗人心灵蜕变的过程,更是哲学思辨的过程。诗人最初,只是出于对官场世界“五斗米就折腰”的厌恶,于是就有了田园世界的想象性书写,到后来自己真正的归田了,那种新鲜劲、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可后来不久新鲜过后,生活就是一地鸡毛,风雨纵横,青黄不接,直至“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外出乞讨。人是万物之灵长,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可幸福在哪儿呢?经过孜孜追求、追问,诗人最后来到了桃花源,这个只在梦幻中出现的心灵世界。
再次,陶渊明田园世界的建构经历了从个体到大众的过程。不管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还是“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还是“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归去来兮辞》),在诗人找到桃花源之前,诗人的田园世界只是生活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到了桃花源里才有了所有希望过幸福生活人的快乐生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这个过程其实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过程,从诗人一个人独善其身到所有困苦人们的快乐世界的构建,其中的寻找、承担是非常了不起的。其中的探寻是非常漫长的,也是非常艰辛的,正因为漫长、艰辛,才看得出陶渊明内心的坚持、温纯以及乱世里对美好世界的追求。
综上,陶渊明的田园世界确实存在着不同的逻辑分层,不同的田园世界反映着不同时期诗人的文化生态,也反映着诗人漫长的心灵探索过程。陶渊明的田园世界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但更多的是一个理念世界、一个思辨的世界、一个空灵的世界。它是诗人追求诗学正义的产物,是诗人追求内向超越的产物⑧,也是社会给诗人内心留下的时代烙印,它记录了诗人心灵探寻的过程,记录了诗人灵魂历险的经过,更记录了诗人痛苦的心路历程,它是文学的,也是思想的,更是哲学的,正因为陶渊明田园世界的历史性、思辨性、复合性使得这个世界具有了永恒性,为所有在苦难世界生存的人指出了灵魂的归宿,它是唯一的,因此上也是不可复制的。
【作者单位: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710032)】
①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页。
②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4页。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6页。
④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
⑤刘大杰《魏晋思想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页。
⑥李剑锋《元前陶渊明接受史》,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233页。
⑦李红岩《内向超越背后的哲学意蕴》,《学术交流》,2013年第9期。
⑧汤一介《儒道释与内在超越问题》,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