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海外体验与文化想象
——王韬《淞隐漫录》中的西方形象
2015-09-29曾丽容
○曾丽容
晚清海外体验与文化想象
——王韬《淞隐漫录》中的西方形象
○曾丽容
晚清是中国从传统社会向近现代化社会转型的时期,不少知识分子突破“闭关锁国”的狭隘性走出国门,到欧美等地访学与出使,初步接触西方社会和文化。与西方政治文化的接触与碰撞中,催生出晚清知识分子言说西方形象的集体思潮。王韬(1828-1897)是最早以翻译家、学者的个人身份远赴西方游历的西学先驱者之一,返沪后将域外见闻诉之以志怪、传奇形式见长的笔记体文言小说《淞隐漫录》,该书又名《后聊斋志异图说》或《绘图后聊斋志异》。目前学界对王韬研究多重在报刊政论的新闻文体与改良变法思想研究上,较为忽视其小说创作成就。王韬文言小说所表达的现代性体验显示了文言小说的文体新变,通过解读王韬小说中所展示的西方世界,可以了解和把握晚清知识分子对西方的认知与情感,建构起晚清中国人眼中的西方形象。本文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研究西方形象,巴柔指出异国形象“是社会集体想象物的一种特殊表现形态:对他者的描述”①。《淞隐漫录》勾勒了一个现代性与传统性兼具的西方形象,甚至有意地将西方女性化以凸显其顺从与屈服于中华帝国的角色定位。西方想象折射出民族的集体意识与思维趋向,因而西方形象主要言说的仍然是中华自我的梦幻。
一、海外体验中的“自我”与“他者”
《淞隐漫录》是王韬作为晚清中国人的海外游记生活体验的回顾与思考。正如他在《淞隐漫录·自序》中指出的:“求之于中国不得,则求之于遐陬绝峤,异域荒裔。”②他将目光转向海外生活,希冀通过异域他乡的观照审视晚清时期中国的准确定位。近现代域外小说与传统小说的最大不同,在于离开自己文化母体所体验到的异质文化的裂变,在不同文化空间的对比参照中,引发对中国原文化的感悟与反思。王韬之后,严复、梁启超等人相继走进西方社会异质空间,这是一个近代知识分子在域外接触西方、反思自我的过程。
早在青年时期,王韬已通过上海与香港这两个中西文化交会与碰撞最前沿的都会初步接触了西方文化。他应英国传教士麦都思之邀去上海墨海书馆从事翻译工作,此后因上书太平天国献言建策被清廷追捕,辗转逃亡至香港,帮助传教士理雅各翻译中国的“四书五经”等儒家典籍。1867年冬理雅各返国,他受邀游历了英、法、瑞士等欧洲多地达三年之久。王韬与晚清政权的冲突使他被动地选择了海外放逐、流亡与移居。有学者指出,他是传统文人中最早走出国门真正开眼看世界的幸运儿。③林则徐、魏源等虽然是较早接触西方的晚清思想家,但他们是在中国本土上体验和认识西方和全球的,这就不如亲赴西方实地体验的王韬更为直观与深入。他与19世纪70年代的首任驻外大使郭嵩焘、严复等留学生的“官方”身份也不同,他是以民间化、个人化的身份去到海外异域,文化观察与比较的视点更客观而自由。此外,《淞隐漫录》故事场景主要发生在海外异邦,这与李宝嘉《文明小史》等“西方人在中国”式的中国本土上的洋人叙事不同,前者基于作者的海外体验,更真实而深刻。
首先,小说表现了“自我”强烈的民族文化优越感与认同感。尽管鸦片战争后晚清已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了大门,但在该书中对中国自身的言说丝毫没有卑下感反而仍然秉持强烈的“中华中心主义”优越感。这从他的游记体散文《漫游随录》可得到印证,王韬出游异邦尚秉持“天朝使者”“中华来客”的传统荣耀心理。他抵法国马塞里,偶入一饭馆,“见余自中华至,咸来问讯。因余衣服丽都,啧啧称羡,几欲解而观之”④。他把这种“中国人在海外”的异域体验化身为《海底奇境》中囊资充裕、行李煊赫的金陵巨族聂生,聂生作海外漫游,每至一处辄对异邦官员有所馈赠。所赠之物尽皆珍宝,在海外诸国引起巨大的轰动效应,“无不倒屣出迓,逢迎恐后”,“酒食征逐,殆无虚日”,“往往阖境出观,道前摘帽致敬者,亘数里,星使无其荣也”⑤。这种描写不无以东方物质文明征服异邦的得意之情。再如,近代西方列强从海洋上进入中国实施侵略行径,西方发达的航海术与造船术理应为晚清士人所景仰。但在《海外美人》中,面对众舵工“与乘华船,不如用西舶”的建议,陆梅舫哑然失笑,“自西人未入中土,我家已世代航海为业”,表达了对中华辉煌的史上航海业的一种缅忆。他试图恢复与还原中国失落的航海技术的优越性,召集能工巧匠制造了一条首尾设有日月五星二气筒,上下皆用空气阻力无需燃烧煤火的船。可以看出,以《淞隐漫录》为代表的晚清前期海外题材小说尚浸淫在“天朝上国”的虚幻想象中,后期的海外题材小说已大大褪去文明的优越感转而更多呈现屈辱性体验。20世纪初曾朴所撰海外题材小说《孽海花》,叙苏州状元金雯青作为使节大臣携名妓傅彩云出访西洋,小说以晚清大臣洪钧与名妓赛金花为原型写就。金雯青面对五光十色的巴黎社交圈感到无所适从、怯懦退缩,堂堂的使节大人在巴黎整天闭门读中国经书典籍,所有的外交活动交由名义上的使节夫人而实质是名妓的傅彩云在外周旋应酬。19世纪后期处于弱者地位的中国对西方列强的逢迎与妥协,已消解了士人群体的文化自信心。
其次,小说对西方“他者”发达的文化与文明掩饰不了欣羡与崇拜之情,逐渐摆脱封建文人盲目自大的心态。在晚清文学史上,像王韬这样职业报人兼小说家的不乏其人。作为一个游离于科举体制之外的近代知识分子,与封建王权的相对疏离使他可以比较客观地辨识中西方关系,能够超越晚清早期封建官员、士大夫有意丑化与妖魔化西方的狭隘民族心态。对积淀已久“华尊夷卑”的集体意识,王韬的识见已大大超出同时辈人:“自世有内华外夷之说,人遂谓中国为华,而中国以外统谓之夷,此大谬不然者也……苟有礼也,夷可进为华,苟无礼也,华则变为夷,岂可沾沾自大,厚己以薄人哉?”⑥他对“非我族类”的西方文明并非一味的拒斥与诋毁,而是客观地看到西方文明的长已之处。《泰西诸戏剧类记》篇以惟妙惟肖的笔法记载娴习绳技的日耳曼人和法国人,尤其是法人都比在奔腾澎湃的尼押格尔江上的一条小绳上,“盘旋戏舞,忽坐忽眠”,再追思中国战国时期已有绳戏之绝技,但西方人“皆以一技之长负盛名,邀厚值。而中国之具此能事者,仅糊其口,救死不赡。噫!何相去悬殊哉!”⑦行文收放自如,出人意表,酣畅淋漓地远远道来西方绳技绝艺,最后嘎然收束于中西艺人生存状态的比对,这条言说他者、放得极远的线收拢来,让读者看清原是为了达成反思“自我”的目的,其小说别出心裁至此。
处于19世纪中后期纵向时间坐标上,文化主流对中西方关系历史认知尚不明晰现状下,具有切身海外体验的先行者王韬竭力梳理“中华自我/西方他者”的二元关系,标志着近代知识分子逐渐形成与培养起全球观与现代精神。中国“自我”在西方“他者”的观照中洞晰自身存在的意义与问题:这是一个从“自我”出发指向“他者”,最终又返归“自我”的循环认知历程。囿于历史条件,这种认知不免混乱与模糊:既有根深蒂固的民族固守,但又看到无法抗拒的全球化浪潮与西方文明现代性的召唤。
二、现代性与传统性兼具的西方形象
从王韬一生看,在他身上体现出晚清士人在面对社会新旧交替时的矛盾彷徨,他力求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矛盾冲突中寻找调解融合的方式途径,小说中所建构起来的西方形象也难免具有传统与现代混杂的特征。作为一部文言笔记小说,《淞隐漫录》叙说了不少怪诞、奇异的故事,在神怪、狭邪小说的旧框架下套入对西方文明的现代性思考。王一川指出,在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王韬是最早全面系统阐述现代性问题的知识分子。⑧作为最早走出国门的晚清知识分子,王韬亲眼目睹了西方发达的科学技术与工业经济,他在《淞隐漫录·自序》中指出:
西人穷其技巧,造器致用,测天之高,度地之远,辨山岗,区水土,舟车之行,蹑电追风,水火之力,缒幽凿险,信音之速,瞬息千里,化学之精,顷刻万变,几于神工鬼斧,不可思议。⑨
“采西学”、“制洋器”已成为要求发展民族资本主义经济的早期维新派的共识。面对中国日益受到西方列强侵凌的现实,王韬十分注重国家的军事能力,他在《海外壮游》篇中借钱思衍的视点观英国水师与陆兵的演练:
始知地名伊梨,属于英国,乃苏格兰濒海境也。是日阅兵,先以废舶立帜海中,然后发炮击之,命中及远,不爽累黍。此演水师也。至操陆兵,悉以新制神枪,一军齐放,有若万道火龙。生观之,不胜叹异。⑩
钱生到达介于苏格兰英伦交界处的乐郡,参观了博物院、藏书室、机器房、制造局,及至渡海过法国,见法国“街衢宽广,屋宇壮丽”,目睹西欧发达的工业、军事文明带给他惊异性的域外现代体验。该文是《淞隐漫录》中对欧美经济发达、科技先进的社会现象用力最深的一篇小说,但在此篇中对西方科技的展示也仅点到即止,惜墨如金。他更多用中国本土传统价值标准塑造西方形象,构建的是一个士人眼中传统性、主观性的西方而非客体上的西方。最突出的是,尽管面对的是一个现代性的西方世界,他仍然固持中国偏重诗词曲赋而非西方经济实学的才学衡量标准,无论中外男性或女性,为人景仰的人格魅力主要来自于是否能够吟诗作对、出口成章。而且令人费解的是,王韬在《淞隐漫录》中主要从器物、科技、市政建设层面勾勒现代化的西方形象,而对西方民主思想、政治制度等的考察几乎处于盲视状态,且小说中残存不少荒诞虚妄的神话传说,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大体有两点:
一是观察主体文化视点的制约。《淞隐漫录》中海外漫游的主要是传统士人,长期科举文化的浸润与禁锢使他们缺乏内在冷静的文化自觉意识与思考力。由具有传统文化背景的叙事人凭借想象而建构出来的西方形象,必然会渗透或烙上中国文化的印迹与色彩。他们往往以发现性、惊异性的目光打量西方经济、科技等显而易见的社会表层现象,而对西方深层的思想、政治制度层面的思考不足,“自由”、“民主”这些指称社会思想与意识形态进步的词语从未出现于《淞隐漫录》中。这些传统士人审慎地赞美西方文明,总体而言他们对西方的观察,还不是一种成熟形态上的文化考察,还带有睁眼看世界的惊奇心理。这与20世纪初流亡海外的知识分子与清廷派遣的留学生不同,他们已具有深刻弱国小民屈辱性体验而有意识进行中西政治、思想、文化的比较反思。1897年,梁启超“百日维新”失败后逃亡日本,20世纪初赴欧洲游,他怀负强烈的文化自觉意识学习异国文化,希冀以西方思想、工业拯救生灵涂炭、百业待兴的中国。他比游历欧洲、日本诸国的王韬晚了30年踏出国门。这期间正是世界范围内工业文明迅速增长期,也是中国近代文化转型阵痛期。20世纪初的梁启超较之于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王韬有了对中国与世界关系格局的进一步清醒认知,尽管这种认知伴随着民族文化清醒后的精神创痛。
二是文言笔记小说体例的束缚。《淞隐漫录》遵循文言志怪小说的套路,多叙虚妄无稽的神话传说。《海外壮游》篇首以钱思衍骑乘峨眉山道士掷拂尘幻化的龙游欧洲始,以道士重现幻化出龙体乘之而返终篇。钱生借助了超自然的力量才能够漫游海外,在首尾呼应的神话框架下填充了西国军队演练、男女相拥群舞等社会现象。《海底奇境》叙写聂瑞图离开中国本土前往西方世界,与“美丽甲泰西”的瑞士女子兰娜一见钟情。这则跨国恋爱故事的主体情节竟然安排在奇幻的海底世界中,出现了“玄冥水劫”、“龙宫辟水珠”等神话中的景象与意象。反观王韬的游记实录性质的散文集《漫游随录》,大量文字称颂火车之迅捷,电梯之便利,电报之速达与自动洒扫水车等西方科技,在这类实录体文章中可以不受文体的限制而细致描摹种种社会现实。《淞隐漫录》因为覆盖着文言志怪外衣,传统性的张力强于现代性的张力。
总体而言,《淞隐漫录》建构了现代性与传统性二元对立框架下的西方形象。王韬是一个带有现代性眼光的晚清知识分子,他突破传统与既成眼光阐释西方形象,对西方文化表现了既欣赏又抵触的矛盾心理。这种矛盾的互为相反思想在王韬身上并不乏见,比如关于旧式科举多有龃龉与抵触之处,一方面激愤地批驳,另一方面又极力维护科举的合理性。当新的文明尚未被接受时,人们往往倾向于在旧的文明中寻找精神归属。王韬早年接触来华传教士,特别是他亲眼目睹了欧洲文明,承认欧洲文明优越于自我之处,但这种承认是有限度的,对西方文明表现了一定抗拒态度和个人情绪化的东西。于是,我们看到作者主观意愿上调和中西冲突往相反两个方向的推动——将中国从传统社会往现代性的方向加速推进,同时将西方社会的发展进程作逆时性的倒拨,即借助想象对中西文明作前进与后退的平衡,寻求不同文化的共鸣之处或契合点。这种王韬式对西方文明既抗拒又接纳的悖论态度,成为此后影响晚清士人的普遍民族情绪。
三、女性化与顺服化的西方形象
在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以好奇、新异的目光观察异域文化时,所塑造的西洋女性群体成为洞察西方形象建构的文化心理切入口。《淞隐漫录》中,不少故事叙说中华男子海外游历时被异域女子一见倾心、顿生爱慕的故事,以“男强/女弱”的两性关系隐喻“中国/西方”关系格局,建构了女性化与顺服化的西方形象。
《淞隐漫录》将明清时期涌现的海外游历题材与才子佳人叙事模式结合起来,将空间场景与人物身份作了较大调整:首先将才子佳人“私订终身后花园”的故事挪移至海外异域,其次将佳人身份置换为西洋丽人。才子佳人故事中空间与人物的变换,以及异质文化元素的注入,为读者带来迥异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新颖阅读体验。海外题材小说标题多以女性命名,如《海外美人》、《媚梨小传》等。西洋女性除却金发碧眼的原种族生理特质外,吟诗咏词、品竹弹丝,言行举止无不一概中国化。运用的也是典型的东方话语体系阐述西方女性形象,使用“皓齿明眸”、“秀丽娴雅”、“姿容俊秀”等具有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语言描叙西方女性形貌特征。中华男子与西方女子相识与交往的开端,常以一句“惘然如旧相识”的直观感觉表达西方女性的好感与认同。她们对诗词饱学的中华男子企慕有加,古体诗词从这些外国女性口中也能自然道出,中华男性所秉持的东方古老文明的魅力是促成跨国恋情发生的根本因由。《媚梨小传》中英国才女媚梨婚姻受挫后作东方漫游,“素闻中土繁华,远胜欧洲,其人物之美丽,服饰之灿烂,山川之秀奇,物产之富庶,于天下首屈一指焉”⑪,她极为仰慕中土风物人情,描绘了西方人心目中优越于西方的乌托邦式“中国形象”。但需注意,这是以中国人的价值视点塑造出来的西欧女性,塑造的是中国人想象中西欧的“中国形象”。近代中国在世界体系中日渐沦为衰朽的帝国时,这个西欧女性将其虚幻式的向往仍停留于历史上强盛期的中华帝国。她不远千里从英国奔赴中华,巧妙隐喻了西方世界对中华文明的顺从与向往,同时隐蔽性地表达了一位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失落的历史记忆。这个掌握了数学、远距离测量和望远镜等西式科技的英国奇女子,在多角恋爱中最终选定的是一位中华男性,两个曾与之有情爱纠葛的英国男性自杀与被杀。这则跨国情爱故事将19世纪中后期现实中的中国与英国的的政治关系作颠覆性倒转,建构了以中华男性为中心的爱情叙事模式,西方男性以生命终结的形式隐喻失败者的角色。这种“去西化”叙事策略改变了现实中的中国和西方的关系格局,也大大强化了西方形象的女性化与顺服化特征。
《淞隐漫录》情爱故事中有相当一部分叙述中国男子与异域风尘女性的交往,故事不脱才子佳人离合际遇的艳情窠臼,钟情于表现色艺俱佳的青楼女子,对其冶艳风流极尽描绘之能事,可归入清末狭邪小说的类属。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王韬的三部文言小说《遁窟谰言》《淞隐漫录》与《淞滨琐话》评曰:“其笔致又纯为《聊斋》者流,一时传布颇广远,然所记载,则已狐鬼渐希,而烟花粉黛之事渐盛。”⑫这些异域女子多涉书史,解吟咏,与中国传统才女无异。但无庸置疑的是,无论妓女才色如何出众,但在书生与妓女特殊两性关系中,妓女总是先天地处于弱者与顺从者的角色位置,在卖笑生涯中必须迎合男性的喜好。所以中华书生与西方妓女的两性关系注定是不对等的,以西方妓女为指征的西方世界对东方文明呈现的是顺服化、妥协化的卑微精神姿态。即使西方女性为出身正道的大家闺秀,但如前所述,西方女性对中国男性的趋奔,显现的仍然是西方文明对东方文明的屈服与向往。这就带来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西方近代涌现的男女平等思想,王韬为何避而不谈?
鸦片战争后,晚清逐渐从“天朝帝国”自我臆想的迷梦中清醒过来。马克思指出:“清王朝的声威一遇到不列颠的枪炮就扫地以尽,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打破了,开始建立起联系。”⑬如果说从未走出国门的晚清保守派持盲目乐观的文化自信不足为奇的话,19世纪60年代已踏上西方世界的王韬不可能不认识到中国政治、文化、经济处于被排斥、被挤占的边缘化地位的现状,但他所建构的西方形象显然对现实语境中的中西关系作了颠覆性改造。这是与现实相悖的“一厢情愿”式的文化想象。异域情爱以跨地域的两性关系隐喻民族、政治等内容,西方情爱叙事潜隐着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的想象和对自身文化身份的体认。这些中华男性获得异族女性主动投怀送抱,象征了中华男性融入异域空间并凌驾于异域文化之上,借助想象抹除晚清弱国子民身份的焦虑与尴尬。可以这么说,19世纪中后期王韬所建构的女性化与顺服化的西方形象,尽管与历史情境并不完全吻合,但显示了近代知识分子对外来文化自觉的抵抗,以达成宣泄与补偿中国在世界格局版图中失语地位的不平衡心理。
四、想象西方:借鉴与宣泄的双重心理机制
所谓“想象西方”即指小说叙事中关于西方的虚构性想象及叙述,因为“想象”会打破事物之间常规的关系秩序,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需要,“重新组合语义场”⑭。按照接受美学的观点,想象是一个“再造”的过程而非“再现”的过程。与历史叙事不同,以虚构为特征的小说叙事不仅记忆历史,而且参与拟构历史。一方面,晚清屡挫于外敌,西方社会作为中国社会的镜像,让中国近代士人不断思考借鉴西方进行社会改良与创新等问题,但另一方面,在西方列强侵入并将中国殖民化的过程中,“民族”与“国家”的内涵被近代知识分子痛苦地体认,越来越强的民族情绪使这些知识分子在塑造西方形象时不可避免地宣泄民族共同的耻辱体验。《海底奇境》篇末写得颇有意味,聂瑞图获瑞士女子兰娜馈赠宝珠,返沪后遇一西洋商贾,该商人疑惑于此法国的钻石而聂生何从得之,生曰:“中华宝物流入外洋,岂法王内廷之珍不能入于吾手哉?”⑮聂生的回答可谓振聋发聩。鸦片战争后,英、德、法、意等西方列强无不视中国为囊中可啖之物,肆意掳掠中华文明数千年的珍宝资源。最著名的历史事件当为1860年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火烧圆明园,大量的国宝文物流散海外。王韬深感于这种文明被掠夺之痛,故虚构了收取西洋宝物的聂生形象获得内心的宣泄与补偿。
《淞隐漫录》塑造了既具有一定历史真实性又渗透了较强个人主观色彩的西方形象,这是中国人心目中“应该”或“应该怎样”的一个世界,潜藏着晚清时期窥视到外部世界的中国人关于中华帝国复兴的“白日梦”。也就是说,近代中国人植根于本土文化经验和早期外来文明的侵袭,用自我的文化思维推想出中国化的西方形象。这样的西方形象叙述带有叙事人的民族家国的向往和期盼,希望通过重构后的中外关系获取拯救濒临危机边缘的中国行之有效的路径。
综上所述,在中国统治阶层以及知识分子对西方世界的认知还处于晦蒙否塞的阶段,王韬在文言笔记小说《淞隐漫录》中所勾勒的西方形象已显出了超越时代的意义。尽管他对西方世界的表述不完全吻合西方社会现实,始终固持着中国传统的价值尺度来打量西方文化,对西方文化表现了既抗拒又接纳的纠结情感,因此他所建构的西方形象具有较强的主观性与片面性。但作为晚清最早走出国门、开眼看世界的知识分子,王韬对西方文化所持的这种一定开放性的精神姿态仍然是十分可贵的,并深刻影响了中国后来的近代思想先驱者。
(作者单位:广东石油化工学院文法学院)
①⑭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②⑨王韬《淞隐漫录·自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③程丽红,申畅《从王韬小说看传统士人的身份转型》[J],文艺评论,2014年第3期。
④王韬《漫游随录》(卷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⑤⑦⑩⑪⑮王韬《淞隐漫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⑥王韬《弢园文新编》[M],上海:中西书局,2012。
⑧王一川《王韬——中国最早的现代性问题思想家》[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1999年第3期。
⑫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