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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民族国家想象的反向叙事
——以刘鹗、鲁迅、老舍为例

2015-09-29耿庆伟

文艺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舍鲁迅想象

○耿庆伟

关于民族国家想象的反向叙事
——以刘鹗、鲁迅、老舍为例

○耿庆伟

在近现代中国,由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迫切需要将中国现代文学与民族国家想象紧密联系在一起,作为现代民族国家想象重要媒介的中国现代文学自然肩负着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的重任。现代民族国家作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是中国现代作家参与民族国家想象的重要表意方式,同时赋予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品格。民族国家主体的生成则有赖于西方“他者”的存在,为了应对西方的殖民主义带来的民族压迫和挑战而开始的一场民族国家历史的创建。中国现代民族主义思想的发生是西方殖民入侵的结果,中国现代作家的民族国家想象根本上源于与西方民族国家遭遇过程中而产生的现代性焦虑,古老的“天下”破裂,现代的“世界”诞生,民族国家建构成为中国融入世界的重要步骤,民族国家意识激发是越益成为启蒙民众的重要课题,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以抵抗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成为了现代中国最迫切的问题,由此关于民族国家的想象也成为现代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中国现代作家将自己经验的最主要的内容讲述到民族国家和现代世界这样一个故事里面去。在文学史家看来,“就其基本特质而言,20世纪中国文学乃是现代中国的民族文学”。①王一川指出:“中国形象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都具有空前的重要性:作家和诗人们总是从不同角度去想象中国。”②但由于各个阶段历史任务的不同和社会境域的变迁,即使同样是民族国家想象的文学,它们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却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和特质。

一、刘鹗:直面国家危机,改良民族心性

亨廷顿指出:“任何层面上的认同(个人的、部族的、种族的和文明的)只能在与‘其他’——与其他的个人、部族、种族和文明——的关系中来界定。”③鸦片战争后民族的整体性危机改变了中国人的“天朝”心态,动摇了国人的“中心”观念,亡国灭种的危机培育了中国人的民族国家意识,资本主义殖民的扩大化让现代民族主义思想在中国广泛传播,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产生了“改变中国”和建立一个“新中国”的想象和知识。这种对自身文化的反省和对外部世界的承认意味着近代意义的民族观念的产生。梁启超说:“近四百年来,民族主义,日渐发生,日渐发达,遂至磅礴郁积,为近世史之中心点。”④而民族国家的大量想象开始出现于晚清,尤其是小说在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的共同体”的构造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陆士谔《新中国》、曾朴《孽海花》和蔡元培《新年梦》等晚清小说开始对“新中国”的梦想的憧憬设计。作为一名具有强烈忧国忧民之爱国情怀的知识分子的刘鹗同样深切感受到了晚清时期民族国家所面临的深重危急,萌发了对于国家未来前途的极度焦虑,并由此展开了面向未来的政治想象,同时,受近代以来被引入中国的西方民族国家观念以及由此产生的逐步自觉的民族国家意识影响,他的政治想象自然也涉及到了民族国家问题,可以称为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政治想象。刘鹗到底如何探讨国家的现在,又怎样设想国家的未来,在小说《老残游记》第一回楔子中,描绘梦中如何救助一个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大船及其船民的寓言故事。关于这艘大船及船中人的象征意义学界已经形成了比较一致性的结论:这艘洪波巨浪之中破坏不堪而又随时都有倾覆危险的大船象征着当时深受列强侵略、面临生死存亡的的中国,坐在舵楼之上的船主象征中国的最高统治者;“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影射军机四大臣;胡适认为“前后六枝桅杆,挂着六扇旧帆”是“旧有的六部”。“两枝新桅”影射1901年新设的外务部和1903年设的商部。从文中的描述来看作者无疑对他们是抱着赞许的态度,国家及国家的管理基本上是无恙的,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我们再来观看另一幅画面,其寄托意义就非常明显了,在帝国主义欺凌清政府残酷统治下的老百姓饥寒交迫:“北风吹着,身上有浪花溅着,又湿又寒,又饥又怕。”以孙中山为首的“高谈阔论的演说”者,“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叫别人流血的”,由此看来老残是反对资产阶级暴力民主革命的。然而国家民族灭亡的命运就在眼前,究竟该如何救国救民呢?

其一由于刘鹗始终对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抱有幻想,始终认为“驾驶的人”没有错,只是没有适应当今世界新形势,只需发展实业和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就可以救国于危难,这种思维仍局限于洋务运动的层面,但在具体的历史境域中,刘鹗的科学救国更体现着一种民族观念和国家观念的更新,表明一种新的政治改良观已经形成。其二则是强调人的道德教化的重要,通过“治民心”、“正人心”、“醇风俗”,提高国民的道德。由于所受的教育影响,刘鹗不能从现代性的视角进行政治思考,但毕竟开始从国民心性上探究国家积弱不振的原因。历史表明刘鹗的政治想象只能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如果没有政治层面的变革,任何民族拯救的努力只能流于形式。受时代所拘囿,其对民主政治的理解显然较为肤浅,未能突破传统的政治框架而仅止于“我”族意识的觉醒层面,认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国家兴亡之数实非系于当局,而在于国民心性,其基本思路就是:中国之所以积贫积弱,无力应对外来侵略,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国人身心俱弱,一盘散沙,应对之策就是革新人心,组成具有强大向心力的“民族”,从而摆脱危机,自存于世界,其政治理想不过就是妄想通过清廷体制下的政治改良来建构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刘鹗的‘民族国家’政治想象实际上是一种涉及‘民族’‘国家’的未来想象,它强调中国本身存在着民族国家意识这个事实,其中的‘民族’‘国家’根治于中国传统的‘天下’观念,当然也不是西方概念中的实体存在,因此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旨在‘国富民强’的政治构想”。⑤

二、鲁迅:直揭国民劣根性,重塑国民精神

中国现代文学作为民族国家想象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民族国家精神的塑造,这种新的民族国家精神最终落实到其国民身上,现代中国文学正是通过对中国国民的劣根性的批判来表达其对一种新的国民精神之渴望,进而颠覆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确立一种新的“人”的观念。周扬曾经说过:“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最伟大的启蒙主义者鲁迅曾经痛切地鞭挞了我们民族的所谓‘国民性’,这种‘国民性’正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在中国长期统治在人民身上所造成的一种落后精神状态。他批判地描写了中国人民性格的这个消极的、阴暗的、悲惨的方面,期望一种新的国民性的诞生。”⑥其实鲁迅早在日本留学期间就先后写出了《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五篇文章,系统地阐述了中国要:“生存两间,角逐列国”,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这样中国才能“屹然独立于天下!”由此可见鲁迅的“立人”植根于民族自救的初衷。

被誉为“民族魂”的鲁迅处在中国从封建专制向现代文明转型的关键时代,辛亥革命虽推翻了封建统治,但没能彻底消除专制思想,人民依旧生活在严重的剥削和压迫下,思想上仍处在贫困愚昧的落后状态,整个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一些有识之士探索着救亡图存,民族拯救出路。鲁迅以“立人”为理想目标,不遗余力地关心中国人的命运和生存境况,寻找人的异化之源,探视整个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痼疾,用文学的形式承担起改造国民性的伟大工程,探求整个民族与人类的解放。作为民族主义斗士的鲁迅用犀利的文笔一针见血直指社会病根,痛揭中国社会的黑暗面,描写一个令人窒息的“铁屋子”,用“吃人”二字高度概括了中国几千年历史,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封建家族制度和传承了几千年的封建伦理道德。在《狂人日记》中鲁迅揭露了传统文明的虚伪,满篇仁义道德,却在字缝里透出两个字“吃人”,在《离婚》中,泼辣大胆并具有一定反抗意识的爱姑最终还是在七大人一番威严的训话中败下阵来,鲁四老爷、四铭、“大哥”等封建卫道士编织的罗网束缚着一切想摆脱限制的人。

鲁迅在杂文《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笔下出现了一群受到封建专制文化毒害的现代的“沉默的国民魂灵”:麻木不仁、津津有味围观杀头的看客们(《示众》);愚昧无知,买人血馒头给儿子治病的华老栓(《药》;身处不幸但却浑然不觉嘲弄祥林嫂悲惨遭遇的鲁镇男女(《祝福》;自轻自贱却又采用精神胜利法获得自我安慰的阿Q(《阿Q正传》)。在几千年专制社会的统治下,人民已经失去了灵魂,丧失了个性,精神严重扭曲。鲁迅通过反向叙事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揭开旧中国溃烂的伤疤让民众意识到自己的奴役地位,将丑恶和腐朽展示在人们面前,深情地表达自己对民族命运的关注,引起人们对民族现状的反思,将民族灵魂的解剖与民族灵魂的构建紧密相连,从而唤醒民族意识,将真正的民族灵魂寄托在人民大众身上,以谋改变。“从整个中国文学史看来,能够深刻理解人民大众的痛苦和要求,能够真正表现一个伟大的民族的喜怒哀乐,而且能够代表着他们,向一切民族敌人,作不断地抗议和思想斗争的,这样的民族作家,除了鲁迅先生,几乎再找不出第二个”。所以鲁迅的《狂人日记》被詹姆逊称作是一种“民族寓言”,⑦它表明在第三世界国家现代文学中现代性与民族性、个人性与集团性是密不可分的。

三、老舍:直视中西差距,唤醒民族国家意识

从文学史上来看,可以说老舍的创作是比较有代表性的民族国家主义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叙事。与鲁迅相比,老舍虽没有直接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但五四倡导的反帝反封建主张依然对老舍的创作影响巨大:“‘五四’送给了我一双新眼睛。”“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做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做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⑧由此可见老舍的创作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自发的民族国家主义倾向,英国的游历更加激发了他的民族国家意识。老舍从1924年秋至1929年夏在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讲学,异国经历强化了他对于中西文化的对比,开始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优劣短长,也使老舍成为继鲁迅之后传统文化弊端的坚定批判者和探求国民性改造的继承者,其间创作了三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很明显地具有中西文化对比的意味,《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是以回忆的方式写“北京”和国内的人和事,而《二马》则体现了他对于“伦敦”经验的体验和审视,贯穿着他对于民族国家的经验和思考,是在西方文化视野下对东方文化的一次文化诊断,意图是:“写这本东西的动机,不是由于某人某事的值得一写,而是在比较中国人与英国人的不同处,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性,可是我更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⑨这三部小说体现了老舍对中西文化差异的思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和反思,并以开阔的视野吸收中西文化的优长,以实现文化重建和民族国家振兴的历史任务。

五年的异域生活强化了老舍对于中国人愚昧、惰性、奴性和西方人进取、独立和认真的悬殊对比,在《二马》中老舍残忍地将老派市民老马置身于现代文明的发源地——英国,借以完成对中西国民意识的批判性对比: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处处是有秩序的。几百万人一齐罢工,会没放一枪,没死一个人。秩序和训练是强国的秘宝。”然而:“中国人,如老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没有国家观念的人民和一片野草似的,看着绿汪汪一片,可是打不出粮食。”⑩老舍清醒地认识到:“二十世纪‘人’与‘国家’是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并痛心疾呼:“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你们该挺直腰板了,到了挺直腰板的时候了!——除非你们愿意永远当狗!”⑪在《二马》中老舍分析对比了现代英国的进步和文明与传统中国的老迈腐朽,正视民族精神的弱点,但更难能可贵的是老舍主张向异邦学习哪怕是曾经侵略过自己的国家学习,进而强健本民族的精神体魄,这体现了老舍本土文化批判中的胆识和度量,并将文化批判紧紧立足于民族振兴和文化更新的基础之上,其思考的重点是用西方现代文明拯救东方的愚昧落后。在老舍看来与救国需先救民,把他们从陈陈相因的传统思想意识和文化羁绊中拯救出来,才能完成民族振兴的历史任务。

老舍的传统文化批判是痛定思痛的现实反思,那么国民性的改造如何实现呢?《赵子曰》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的人民没有国家观念,所以英法联军烧了我们的圆明园,德国人搬走我们的天文台的仪器,我们毫不注意!这是何等的耻辱!试问这些事搁在外国,他们的人民能不能大睁白眼的看着?试问假如中国人把英国的古迹烧毁了,英国人民是不是要拼命?不必英国,大概世界上除了中国人没有第二个能忍受这种耻辱的!所以,现在我们为这件事,哪怕是流血,也得干!引起中国人爱国心,提起中国人的自尊心,是今日最要紧的事!”老舍借李景纯之口说出了坚持思想启蒙救国之道。在《二马》老舍除继续以“启蒙主义”为主导审视中国人的国民精神,如马威来到英国就很快接受了新观念并适应了新生活,在切肤之痛中明白了是国家的落后造成了眼前屈辱的原因,认识到“:只有国家主义能救中国。”异国遭遇启蒙了现代中国人的国家观念:“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为国家做点事。这个责任比什么也重要!”小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国家主义思想意识,折射出现代理性的精神之光,让人欣喜地看到一种理想国民人格的出现,也鼓励了中国人进行民族拯救的历史责任。

现代历史表明:中国的民族问题总体来看主要是西方列强的殖民侵略和中华民族的反抗,当时最主要的民族危机所要实际应对的是:“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广大被压迫民族在帝国主义的殖民奴役下争取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的问题。”⑫在国家民族危机的背景下,不同的政治集团、社会团体以及先进的知识分子都有意无意或直接间接地进入到维护国家的生存发展、民族的自尊等所构织的话语中。现代中国一方面遭遇西方殖民主义的侵略和压迫,面临着亡国灭种的生存危机,说不上“民族”,另一方面并未完成对国家政治权威的全面恢复和重建,谈不上“国家”,从民族国家的意义上而言,现代中国的突出问题就是民族建国问题,即建立一个独立、统一、自主、富强的民族国家是主要的现代性诉求,同时民族建国问题也是解决中国其他社会问题的基础和保证。在一个没有建立起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学语境里,中国现代作家的民族国家叙事不能也无法离开中国社会历史规定的语境。正如詹姆逊所言:“所有第三世界的本文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本文当做民族寓言来阅读,特别是当对它的形式是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表达形式的机制——例如小说——上发展起来的。”因此杰姆逊断言,“第三世界的本文,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趋力的本文,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⑬在西方他者强光的映射下,他们深叹于民族国家的不独立和民族国家意识的缺失,在创作中体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但另一方面遍观国内乱象,各种深思隐痛更是如鲠在喉,苦思国家前途何在?民族如何在列强环伺中自存,禁不住利用文学的武器深揭阻碍民族国家建构的不利性因素,决定了现代作家对民族国家的想象性叙事只能通过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性表达来完成。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①陈平原、黄子平、钱理群《民族意识——“20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读书》[J],1985年第12期。

②王一川《中国人想象之中国——20世纪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东方丛刊》[J],1997年第1、2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桂林,1997年。

③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M],北京,新华出版社,1999版,第134页。

④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饮冰室文集》之十[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页。

⑤江磊《老残游记与‘民族国家’想象》[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J],2011年4期。

⑥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选(C)》[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154页。

⑦⑬詹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

⑧老舍《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00页。

⑨老舍《我怎样写〈二马〉,《老舍文集》第1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175页。

⑩老舍《老舍文集》第1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50页。

⑪老舍《二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⑫吴仕民《民族问题概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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