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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岑参“好奇”的艺术个性与创作特色

2015-09-29孙植

文艺评论 2015年8期
关键词:好奇岑参杜甫

孙植

论岑参“好奇”的艺术个性与创作特色

孙植

历来探讨岑参诗歌艺术的研究者,往往都不会放弃对岑参诗歌之“奇”的重点关注。如岑参的代表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长期以来为人们传诵不衰的原因,就是其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两句诗最能感动人心。这两句诗对比鲜明,别开生面,用最为自然生动的诗笔为人们展示了一个奇丽敞亮而又充满希望的艺术世界,甫读之下,仿佛春风扑面,令人心胸激荡。岑参诗歌之“奇”是确实的客观存在,这种“奇”的存在又是由岑参“好奇”的艺术个性所决定的。从“奇”与“好奇”的角度探讨岑参及其诗歌富于当然的理论意义,但学界对“奇”的认识与理解存在误读,且这种误读可以从一条历时性线索上进行清楚的认识。由此,我们不妨作一番简单的梳理,试探岑参诗歌之“奇”的应有之义。

一、岑参的“好奇”与所好之“奇”

讨论、概括岑参诗歌的艺术风格与审美特征,学界迄今为止使用最多者莫过于一个“奇”字。潘维明即简而言之曰:“岑参的诗可用一字来概括:奇。”①李军综合历代学者的研究心得:“他们都指出岑之边塞诗中的出类拔萃之作,同时也都指出其具有‘奇’的独特风格。”②马汉亭则以金人元好问论诗诗中的句子“奇外无奇更出奇”为题展开讨论:“作为唐代边塞诗派领袖的岑参,他的边塞诗以‘奇’卓然盛唐。它以雄奇的想象,奇特的夸张,奇异的色彩,创造了神奇的意境,充分表现了诗人‘好奇’的思想性格。同时也以它奇情异采的魅力吸引人们‘探奇’。”③王治红读岑参《刘相公中书江山画障》得出的结论是:“‘奇’便是他这首诗歌的艺术总特色。”④杨福俊用长文多维度地细致诠释了岑参诗歌“奇”的审美特征⑤;李锦、伏毅、孔庆东等更分别用专题论文来诠释岑参边塞诗“奇”的艺术风格⑥。

对此,陶文鹏、陆平等学者曾进行了一个总结:“盛唐诗人岑参在其边塞诗和山水诗中,创造了以‘奇’为鲜明特征,兼有奇丽、奇逸、奇崛、奇峭、奇幻、奇壮等风格的意象与意境,具有独特而丰富的审美价值。自唐代殷璠评岑参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以来,历代的诗论家评岑参诗,都用了这个‘奇’字,如‘清新奇逸’、‘磊落奇峻’、‘奇姿杰出’、‘奇气益出’、‘奇逸而峭’等。各种中国文学史和岑参研究论著在前人评论的基础上,对岑诗的奇意奇象、奇体奇语加以阐释,有些论著还分析了岑诗奇壮风格形成的主客观原因。”“奇”既然是学界公认的岑参诗歌最重要、最突出的艺术风格,那么人们不禁要问:究竟何以成“奇”的呢?该文进一步认为:“对岑参怎样创造奇象奇境的艺术,仍有较广阔的探讨空间,并期望此文能对这方面的研究有所拓展。”论文主要从艺术创作方法、语言修辞手段、篇法句法字法等方面深入探讨了岑参诗歌创造奇象奇境的艺术,对岑参诗歌何以成“奇”作了全面的解读,读来让人深受启迪⑦。此外,较早回答这个问题的还有许总先生,他在谈到岑参杰出的边塞诗艺术成就时这样说:“岑参一生最重要的经历无疑是两度从戎边塞共达五年多的西北塞外生涯,这期间,无疑也正是其诗歌创作的最重要阶段。岑参今存诗共计400余篇,有关边塞题材近80首,比例虽然并不太大,但却不仅代表了其本人的最高艺术成就,而且成为整个文学史上边塞文学中最为灿烂之花,岑参也因而被称为最杰出的边塞诗人。然而,对于岑参边塞诗何以取得如此杰出成就的问题,历代论家多从其艺术技巧方面着眼,未能加以深究。依我看来,根本原因乃在于从戎边塞的人生经历恰恰为其建立边功的心理追求与好尚新奇的性格气质提供了最佳的发挥场所与结合条件。”其中,突出了一个岑参“好尚新奇的性格气质”的问题。“好尚新奇”指对新奇的东西感兴趣、喜欢,进而追求之,简化下来即“尚奇”,或我们现在常说的“好奇”一词。

“好奇”,最早见于当时杜甫对岑参其人的评价。杜甫《渼陂行》是一首七言长诗,起首两句诗云:“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全诗后文有引)对此“好奇”一词,学界的一般认识与当代人们正常使用的含义一样,谓对新奇的事物感兴趣、爱好。如游国恩等先生编《中国古代文学史》即云:“杜甫也说‘岑参兄弟皆好奇’(《美陂行》),所谓‘好奇’,就是爱好新奇事物。”⑧“岑参的诗,富有浪漫主义的特色:气势雄伟,想象丰富,色采瑰丽,热情奔放,他的好奇的思想性格,使他的边塞诗显出奇情异采的艺术魅力。”⑨“岑参的想象力更加丰富,并且性格好奇,在诗歌创作上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个性”,章培恒、骆玉明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不仅以“好奇”为岑参性格特征,更作为其诗歌特点,“出塞以后,岑参诗好奇的特点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他喜以瑰丽的笔调,描写带异域情调的新鲜事物或奇特风光,给边塞诗开拓了新奇的境界。”⑩袁行霈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亦云:“这些作品充分体现了岑参长于写感觉印象的艺术才能和好奇的个性。”⑪陶文鹏先生等同样认为:“杜甫说:‘岑参兄弟皆好奇。’(《渼陂行》)岑参确有爱好新奇事物的天性。他早期的山水行旅诗,就有奇丽、奇巧的特色。后来,岑参曾两度出塞。边防将士的英雄气概激发出诗人为国安边的壮志,祖国边疆的奇异风光更使他奇情逸发,诗兴泉涌。他怀着浓郁的兴味注意观察边塞的自然风光和民俗风情。由于对它们不同于内地的奇特之处感受格外敏锐,往往在创作中如实刻画,便自然显出意象奇、意境奇的艺术特色。”新奇,即新颖奇特、新鲜奇异,词意更偏重在奇特、奇异上。正是因为诗人“确有爱好新奇事物的天性”,所以才特别注意对文学创作对象“奇特”一面的发挥,从而形成“意象奇、意境奇”的艺术特色。许总先生等则用“尚奇”一词来进行讨论,即“好尚新奇”,在“好奇”之对新奇的东西感兴趣、喜欢的基础上多了一层追求的意味,这就与一般语境里的“好奇”不完全相同,而是约略深入了一层,只是“新奇”里面的中心含义仍以奇特、奇异为主:“岑参理想尚奇的性格气质,造成其诗歌艺术表现的理想化、奇创化倾向,也正体现了对开天诗坛昂扬高朗的主体情调的奇幻般的推扩与发展。早在与其同时的诗人与评论家眼中,就已发现了岑参的奇异禀性与特点,如杜甫《渼陂行》诗云‘岑参兄弟皆好奇’,殷潘在《河岳英灵集》中以‘语奇体峻,意亦造奇’作为岑诗特色所在,其后杜确编《岑嘉州诗集》亦称‘其有所得,多入佳境,迥拔孤秀,出于常情’,可见‘出于常情’的岑诗之‘奇’,已为人所共识。这在岑参创作实践中,主要表现为奇异的构思方式,……同时,这类奇特表达显然在总体上打破了当时雅致平稳的都城诗歌表现的审美要求,造成一种蓬勃的生气与活力。”⑫可见,人们所理解的岑参所“好”之“奇”,表现在诗歌创作中即为新奇、奇特、奇异等特征。

那么,最初的诗论家们究竟是怎样评价岑参诗歌的呢?是否一直贯穿了新奇、奇特、奇异这类认识呢?不妨简单回顾一下。我们知道,关于岑参诗歌风格特征的评价最早应该追溯到唐代殷璠等人,其《河岳英灵集》评岑参诗曰:

参诗语奇体峻,意亦奇造。至如“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可谓逸矣。又“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宜称幽致也。⑬

大约同时,杜确《岑嘉州诗集序》也有简要的说明:

开元之际,王纲复举,浅薄之风,兹焉渐革。其时作者,凡十数辈,颇能以雅参丽,以古杂今,彬彬然,粲粲然,近建安之遗范矣。南阳岑公,声称尤著。……属辞尚清,用意尚切,其有所得,多入佳境,迥拔孤秀,出于常情。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虽闾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讽诵吟习焉。

值得注意的是,杜确序并未拈出后人评论岑参诗歌常用的一个“奇”字。如果一定要找出与“奇”相关的内容,那就是如学者所指出的“出于常情”了。“出于常情”即“不一般”、“非常”。细味文意,杜确是在揄扬岑诗艺术水准高,“多入佳境”,“佳境”表现为“迥拔孤秀”,很“不一般”。这“不一般”所基于的是“佳”。不一般的“佳”,指非常之好,即妙也。杜确以为,正因岑参文章写得妙,所以才能名闻天下。由此,如果我们仅从“出于常情”出发就得出岑诗新奇、奇特、奇异之“奇”,就显得过于突兀了,有值得商榷的必要:“非常”或“不一般”在此只是“佳境”的补充修饰语,仅就“不一般”、“非常”而言,所指可能是“不一般”、“非常”之“佳”,同时也可能是“不一般”、“非常”之“差”;单独的“不一般”、“非常”如撇开“佳境”这一中心语意,其意项所指并不明确,最多只是或相当于现代汉语的程度副词,我们不好用这样的程度副词来形容岑诗的风格特色,更不用说“不一般”、“非常”与新奇、奇特、奇异等一般形容词并不完全等同了。再看殷璠《河岳英灵集》的评语,里面出现了“奇”,而且连用了两个“奇”字,又作何解释呢?我们以为,这里的“奇”当“妙”来讲,显得更为恰当合理。“语奇体峻,意亦奇造”,峻,高拔也;由“亦”字可知,“奇”、“峻”在句中为互文关联,句意表明的是岑诗无论语言、体格还是意境都很高妙,殷璠同时列举两个诗例来说明这种高妙,并用“逸”、“幽致”来注解这种高妙。逸,超逸也。超逸、幽致,俱属“高妙”之范畴。总体而言,我们看到这里的高妙与杜确序所云“不一般的佳境”之“妙”是一致的。

行文至此,不难看出问题所在,即杜甫所云岑参天性“好奇”有诗可证,应不可置疑,但如何理解“好奇”,以及如何弄清岑参这个所“好”之“奇”的确切含义却似乎有讨论的余地,因为这关涉到对岑参诗歌进行总体认识与评价的大问题。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认为岑参这个所“好”之“奇”恐不能用现代汉语语境里的新奇、奇特、奇异等一般概念来解释,而应该解释为“妙”,或者“佳”、“美”,有时甚至可直接释为“好”;杜甫所云“好奇”则可用“爱美、求妙”等词语同义互训。

二、从字源词义角度对“奇”与“好奇”的考察

为加深有关认识,我们不妨再从字源词义、诗意语境等方面进一步探讨“奇”、“好奇”的有关含义。奇,许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

异也(段注:不群之谓),一曰不耦(段注:奇偶字当作此,今作偶,俗。按,二字相因),从大从可(段注:会意,可亦声,古音在十七部,今音前义渠羁切,后义居宜切)。⑭

许慎以“异”训“奇(qí)”,应是将“异”作为“奇(qí)”的本义、源义;但“从大从可”,段注认为“奇”以会意成字。大可,即好、妙也。这里带来一个似乎具有内在逻辑矛盾性的疑问:既是以“大可”会意造字,其义当以“好”、“妙”等字来训其本义,却为何用“异”来训呢?再有一个问题:汉以前有没有将“奇”训为“好”、“妙”的情况呢?后一个问题的回答首先是肯定的。《楚辞·九章·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王逸《楚辞章句》即云:“奇,异也。或曰,奇服,好服也。”王逸、许慎同为当时文字大家,《楚辞章句》与《说文解字》亦大约同时成书,因此对“奇”字的认识应该不会出现明显的冲突与扞格。王逸指出“奇,异也”,亦同时指明“奇,好也”。从会意的角度而言,我们以为“奇,好也”当是其本义、源义;而与“好”同义的有“妙”、“佳”、“美”等,基本可以同训“奇”字。如《国语·晋语一》:“子思报父之耻而信其欲,虽好色,必恶心,不可谓好。”韦昭注:“好,美也。”另外,“奇服”即“好服”、“美衣”的情况还有很多,如三国魏曹植《洛神赋》:“奇服旷世,骨像应图。”等等。

“奇,好也”,这样的义例在古典文献中很多,随便可以摭取若干。殷璠《河岳英灵集》评岑参诗之前即列评高适诗曰:“至如《燕歌行》等篇,甚有奇句,且余所爱者,‘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吟讽不厌矣。”⑮奇句,妙句、好句也。殷璠“所爱者”“吟讽不厌”,只能是高适诗中的妙句、好句;而因其句奇特、奇异而喜欢得“吟讽不厌”的可能性可谓微乎其微,理解上也似有不通之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有许多关于笑靥、微笑的描写,《楚辞·大招》中即有“靥辅奇牙,宜笑焉只”之句。蒋骥注曰:“奇牙,美齿也。”我们现在仍说的“奇男子”一词,古代文献也经常出现。唐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乃蹐门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这里的“奇男子”,即好汉、不平凡的男子之意。再如常用的“奇文”或“奇文共赏”,我们现在一般用来讽刺内容荒谬怪诞的文章,但古典文献中则一般不是这样的含义。如《汉书·王褒传》:“诏使襃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值得人们“朝夕诵读”当然应是“美文”、“妙文”了。“奇文共赏”语本晋陶潜《移居》诗之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共欣赏”之对象亦只能是“美文”、“妙文”。三国魏嵇康《琴赋》云:“于是曲引向阑,众音将歇,改韵易调,奇弄乃发。”“奇弄”,亦指美妙的乐曲。汉王充《论衡·宣汉》:“阴阳和,则万物育;万物育,则奇瑞出。”又晋葛洪《抱朴子·正郭》:“及其片言所襃,则重于千金,游涉所经,则贤愚波荡,谓龙凤之集,奇瑞之出也。”奇瑞,祥瑞也。另外,单一“奇”字作“美”、“妙”而言者,如宋周密《齐东野语·经验方》:“或泪痒,则加生姜粉些少,时以银筯点之,绝奇。”等等,不一而足。

其他诗文作品亦有不少。《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闻一多《乐府诗笺》:“奇事,犹佳事也。”宋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此处“好”与“奇”对举,“亦”字更透露其同义的准确信息。清王士禛《游摄山记》:“予意山之奇,在登眺;登眺之奇,在烟雨。”“山之奇”即山之美也;“登眺之奇”亦即登眺之美也。南朝齐谢朓《游敬亭山》诗:“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又宋苏轼《生日蒙刘景文以古画寿鹤为寿次韵为谢》:“故人有奇趣,逸想寄幽壑。”“奇趣”当然不好说是“奇怪的情趣”,而当指“妙趣”。专门就唐诗而言,亦可以发现此种义例许多。如唐杜荀鹤《投李大夫》诗云:“自小癖于诗,篇篇恨不奇。”奇,美也。卢照邻《初夏日幽庄》诗云:“知君振奇藻,还嗣海隅芳。”⑯“奇藻”,即“丽藻”也。又如杨炯《西陵峡》诗云:“及余践斯地,瑰奇信为美。”⑰“瑰奇”,即“瑰丽”也。卓英英《锦城春望》诗云:“和风装点锦城春,细雨如丝压玉尘。漫把诗情访奇景,艳花浓酒属闲人。”⑱“奇景”,即“美景”也,而不是指奇怪的风景。

正常情况下,我们似乎还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古典文献中大凡有“奇”在内的并列式构词,“奇”往往可用另一字同训。如此,另一字为“妙”、“好”、“丽”等,则“奇”亦当此义。《晋书·律历志中》:“弃其论,背其术,废其言,违其事,是必使洪奇妙之式不传来世。”又元李文蔚《圯桥进履》第四折:“则听的仙音一派多奇妙。”奇妙,美妙也。《汉书·礼乐志》:“众嫭并,绰奇丽,颜如荼,兆逐靡。”又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木工杨淇作龙舟极奇丽。”奇丽,美丽也。唐陆龟蒙《丁隐君歌》:“连江大抵多奇岫,独话君家最奇秀。盘烧天竺春笋肥,琴倚洞庭秋石瘦。”又清唐孙华《送王冰庵出守绍兴》诗之一:“镜湖、秦望多奇秀,留待文章太守来。”奇秀,秀丽也。《新唐书·文艺传中·王维》:“〔维〕别墅在辋川,地奇胜。”又宋范仲淹《与晏尚书书》:“又郡之山川,接于新定,谁谓幽遐,满目奇胜。”奇胜,美好,或指美好的景物。有人认为,“奇”还有非常、特别之义,“奇妙”意即特别美妙,“奇丽”意即特别美丽,“奇秀”意即特别秀丽,“奇胜”意即特别美好,有何不可?否。如将“奇”理解为“非常”、“特别”,那么引文中“多奇妙”、“极奇丽”、“最奇秀”、“满目奇胜”在理解上就无路可通了。

再看“好奇”。宋汪藻《永州柳先生祠堂记》:“先生始居龙兴寺西序之下,间坐法华西亭,见西山爱之,命仆夫过潇水,翦薙榛芜,搜奇选胜,自放于山水之间。入冉溪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因结茅树蔬,为沼沚,为台榭,目曰‘愚溪’,而刻《八愚诗》于溪石之上。其谓之钴鉧潭西小丘、小石潭者,循愚溪而出也。其谓之南涧、朝阳岩、袁家渴芜江、百家濑者,溯潇水而上也,皆在愚溪数里间,为先生杖屦徜徉之地。唯黄溪为最远,去郡城七十余里,游者未尝到,岂先生好奇如谢康乐,伐木开径,穷山水之趣,而亦游之不数耶?”谢灵运是山水诗大家,其诗写山水之妙、穷山水之趣,可谓开中国山水诗之源头。“谢康乐好奇”,是指谢灵运喜爱山水之美,力求山水之妙,即爱美、求妙也。明刘基《题钱舜举马图》云:“吴兴公子雅好奇,欲把丹青竞天巧。花蜂柳莺看已足,貌得骅骝图更好。浪花满身蹄削镰,两耳抽出春笋尖。风鬉欲拂九霄雾,隅目似挂高秋蟾。昨者王良失鞿鞚,封狼咆哮蛇豕閧。天闲乘黄越在野,出车未见歌南仲。呜呼!安得此马背负郭令公,扫清四海归奏明光宫。”钱选舜举,是宋元之际湖州的遗民画家。诗极写钱舜举“欲把丹青竞天巧”的高妙画技。“好奇”者,爱美、求妙也。又如唐刘知几《史通·内篇·称谓第十四》:“夫以淫乱之臣,忽隐其讳,正朔之后,反呼其名。意好奇而辄为,文逐韵而便作。”“淫乱之臣”得到尊称,正君之主反而被直呼其名,刘知几认为这种现象是因为“好奇”和“逐韵”而发生的结果。“好奇”、“逐韵”互文见义,指追求文笔声律上的完美。再如王充《论衡》卷第二十九《案书篇》:“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案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观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术之咸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扬子云不能过也。盖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其好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韩非著书,李斯采以言事;杨子云作太玄,侯铺子随而宣之。非、斯同门,云、铺共朝,睹奇见益,不为古今变心易意;实事贪善,不远为术并肩以迹相轻,好奇无已,故奇名无穷。”“好奇无已,故奇名无穷”,即爱美之心无尽,因而美名、令名得以青史流传,以至永远。

另外,其他诗歌作品中“好奇”即“爱美”、“求妙”的例子亦不胜枚举。如孟郊《观种树》:“种树皆待春,春至难久留。君看朝夕花,谁免离别愁。心意已零落,种之仍未休。胡为好奇者,无事自买忧。”⑲“好奇者”,即爱美者。唐灵一《再还宜丰寺》云:“再寻招隐地,重会息心期。樵客问归日,山僧记别时。野云阴远甸,秋雨涨前陂。勿谓探形胜,吾今不好奇。”⑳探胜、好奇,其义一也。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文人不仅有“好奇”(“爱美”、“求妙”)之心,而且纷纷落实于行动上。其例如柳宗元《法华寺石门精舍三十韵》诗云:“探奇极遥瞩,穷妙閟清响。”㉑林宽《送僧游太白峰》:“云深游太白,莫惜遍探奇。”㉒无可《寄题庐山二林寺》:“探奇盈梦想,搜峭涤心胸。”又如张怀瓘《文字论》:“追虚捕微,探奇掇妙。”㉓这里“虚”、“微”对举,“奇”、“妙”对举,则“奇”即“妙”、“佳”者也。又李德裕《斑竹笔管赋》序云:“余寓居郊外精舍,有湘中守赠以斑竹笔管,奇彩烂然,爱玩不足,因为小赋以报之。”赋云:“曾不知择美于江潭,访奇于湘岸。况乃彤管有炜,列于诗人。”㉔又如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诗云:“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探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㉕全诗描写蓝田山石门精舍“山水好”、“云木秀”、“清流转”、“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完全是一幅美景胜境的图画;而诗人“初疑路不同”,后又“果然惬所适”;松柏树荫下,僧人们“逍遥”而处,“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这里是如此美好,佳妙之极,简直就是世外桃源,诗人盘桓许久,临走还“笑谢桃源人”,表示“花红复来觌”。可见,诗云“探奇”,即为探美;诗云“访奇”,即为访胜。既有“爱美”、“求妙”之心,则探美、访胜亦即必然之行动。

三、从诗意语境角度对“奇”与“好奇”的考察

人们确认“奇”为岑参诗歌的艺术风格总特征,如前文所述,不能回避的就是杜甫《渼陂行》一诗。该诗起首一句即云“岑参兄弟皆好奇”。杜甫与岑参的相识、相得,由来以久:其《九日寄岑参》诗云:“岑参多新诗,性亦嗜醇酎”;安史之乱初,杜甫《为补遗荐岑参状》称“岑参识度清远,议论雅正。”正因了杜甫等人的全力举荐,岑参才得以在凤翔被任为右补阙一职,终于做到了梦寐以求的“京官”。文学上杜、岑二人亦常相揄扬。如杜甫就曾在不少诗歌中由衷表达对岑参诗才的仰佩。其《寄岑嘉州》诗云:“谢朓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吹听嘘。”其《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诗云:“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正因为二人的亲密关系与熟识程度,所以杜甫对岑参的评价文字一般应该得到我们的充分重视。杜甫对岑参的不少评价因关系亲密可能“走样”,有夸张失实的成分,不好成为我们研究时引经据典的对象;但亦因其熟识程度之深,杜甫对岑参“好奇”个性的认识却又是最为具体而真实的。那么,这个“好奇”得以展现的诗意语境又是怎样的呢?现将杜甫《渼陂行》全诗引录如下:

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天地黤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

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兴极忧思集。鼍作鲸吞不复知,恶风白浪何嗟及。

主人锦帆相为开,舟子喜甚无氛埃。凫鹥散乱棹讴发,丝管啁啾空翠来。

沈竿续蔓深莫测,菱叶荷花静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

半陂已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

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

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㉖

《杜诗详注》云:“鹤注:此天宝十三载,未授官时作。渼陂,因水味美,故配水以为名。朱注:《长安志》:渼陂,在鄠县西五里,出终南山诸谷,合胡公泉为陂。《说文》:渼陂,在京兆鄠县,其周一十四里,北流入荥水。《杜臆》:胡松《游记》云渼陂上为紫阁峰,峰下陂水澄湛,环抱山麓,方广可数里,中有芙蕖、凫雁之属。钱笺:《通志》:元末,游兵决水取鱼,陂涸为田。邵注:泽障曰陂。”㉗岑参天宝三载进士及第前后,曾于终南山居住,他对渼陂当然是很熟悉的,此次乃将好友杜甫携来同游。“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杜甫大概是第一次来渼陂荡舟,因此对渼陂“周一十四里”的气势突然间不太适应,兴奋之余竟忧从中来,感觉烟波浩渺,水中定有许多怪物。杜甫无疑是大惊小怪了。“主人锦帆相为开,舟子喜甚无氛埃。凫鹥散乱棹讴发,丝管啁啾空翠来。”这里紧接着描写泛舟佳景,云净天空,风恬浪静,棹讴齐发,凫鷖惊飞,管弦齐奏,一派渔歌唱晚的欢乐景象。“沈竿续蔓深莫测,菱叶荷花静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说的是湖中有荷花菱叶,叶片干净得就像擦拭过一样,水色空旷,山峰倒映。“半陂已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描写从中流移近南岸的情景。“云际寺”,云际山上的太安寺,在户县东南六十里的地方;“蓝田关”则在蓝田县东南六十八里处。“骊龙吐珠”说的是游船上的灯火,“冯夷击鼓”指游船上的鼓乐场面。美人在舟,杜甫把她们比作“湘妃”、“汉女”,船上的旌旄彩饰则被比作了“金支”、“翠旗”,游船辐凑,就好像“群龙趋”首,诗人通过繁杂的美好意象,隐喻转接,构造出一种新丽清美的意境。“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诗的末尾又在担忧天气还会变化,触景生情,诗人忽生哀乐无常之感。《杜诗详注》:“朱鹤龄曰:始而天地变色,风浪堪忧,既而开霁放舟,冲融袅窕,终而仙灵冥接,雷雨苍茫,只一游陂时,情景迭变已如此。况自少壮至老,哀乐之感,何可胜穷,此孔子所以叹逝水,庄生所以悲藏舟也。卢世曰:此歌变眩百怪,乍阴乍阳,读至收卷数语,肃肃恍恍,萧萧悠悠,屈大夫《九歌》耶?汉武皇《秋风》耶?”㉘

由全诗可见,杜甫《渼陂行》乃渼陂泛舟游宴的全程记录。渼陂看来是当时终南山地区的一处风景名胜,岑参曾作有《与鄠县群官泛渼陂》诗:“万顷浸天色,千寻穷地根。舟移城入树,岸阔水浮村。闲鹭惊箫管,潜虬傍酒樽。暝来呼小吏,列火俨归轩。”又有《与鄠县源少府泛舟渼陂》诗:“载酒入天色,水凉难醉人。清摇县郭动,碧洗云山新。吹笛惊白鹭,垂竿跳紫鳞。怜君公事后,陂上日娱宾。”杜甫除了写有《渼陂行》外,还有《城西陂泛舟》、《渼陂西南台》、《与鄂县源大少府宴渼陂》诸诗。对于这次游赏之乐,杜甫一直到晚年仍记忆犹新、叹赏不已,其《秋兴八首》(其八)诗云:“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㉙张綖评曰:“《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决,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于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㉚可见,渼陂泛舟在杜甫脑海中留下了无比美好的记忆,我们在其《渼陂行》中看不到求奇猎异的典型表现,看到的是气象万千、美妙如画的山水美景。“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如此美妙的“气象”、情致曾引得杜甫“彩笔”淋漓,妙笔生花;也正是因了岑参之“好奇”,杜甫才有了这次终生难忘的美好游历。可以说渼陂之游是岑参“好奇”的结果,爱美、乐游的结果。正是主观上的“好奇”、爱美,所以才有“探奇”、乐游的客观行动;亦正是因有了美景、胜概的客观之存在,方能激发人们去“探奇”、寻美;而由“探奇”、寻美所发的“人生如寄”、“兴亡无常”一类感慨亦自然而然,又更加深人们对寻美探妙、寄意山水之间的兴趣。如前文所云,谢灵运因了“好奇”、爱美之性,所以常不辞辛苦“伐木开径”,故得“穷山水之趣”。亦“正如康德所说,‘人属于感觉世界’,在自然中生活要遵守自然法则,自会有各种自然欲望;同样作为社会生活中的成员,必然受制于社会法则,不但形成各种价值取向,也必然在价值实现中产生肯定与欢欣、羁绊与痛楚的情感。这时,山水自然便往往成为古代诗人托物感兴、寄托情怀的对象。”㉛王羲之等面对“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美景,可以顿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的感慨,更由此而有“死生亦大”(王羲之《兰亭集序》)之痛;杜甫在欣赏渼陂妙景的同时也是“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这些都是一般文人常有的以悲情衬美景、映乐趣的固有路数。

四、岑参诗歌之“奇”认识变化的历时性线索

既然“奇”与“好奇”的字义词源、诗意语境有如上的认识,那么现在人们读岑参诗歌却为什么有“新奇”、“奇特”、“奇异”与“爱好新奇的事物”之类的解释呢?回答这个问题,大致可以纵向地从历史的角度进行。梳理历史上有关岑诗的评论,我们发现将“奇”释为“新奇”来读岑诗并不是一以贯之的,而是从清代方才开始的。岑参诗歌得到人们的重视和推重,从历史上出现的时机而言是不均衡的,往往到了民族危机深刻、国家面临消亡的时刻,人们就非常地重视岑参诗歌,甚至常读常新。如南宋时陆游对偏安一隅的宋廷状况深怀不满,曾有《夜读岑嘉州诗集》曰:“群胡自鱼肉,明主方北顾。诵公天山篇,流涕思一遇。”希望时代涌现岑参笔下的军威国势,疆土能得以很好保存。此时的岑参诗歌成为陆游的心灵寄托。因陆游的影响与提倡,岑诗当时又一次被广为传唱。而在受异族统治的元代,岑诗大汉沙文主义式的情绪抒写常常深受统治层的诟病,其命运也就蹇迫无已,一直没有广泛的阅读市场。到了明末,岑诗再一次被重点传读、演绎。整个清代,岑诗的命运亦如在元代,并不被统治者看好,其涉嫌“贬胡”的诗句甚至经常性受到质疑、删裁。岑诗的被理解、被接受的过程就是如此富有戏剧性,而这种断层式的接受史结构一定程度上也助长了岑诗风格在理解上的跳跃与走形。

如前分析,最初的诗论家(如殷璠等)认识到的应该是岑诗“语言、体格还是意境等都很高妙”,而其高妙(即“奇”)大致可用杜确“属辞尚清,用意尚切,其有所得,多入佳境,迥拔孤秀,出于常情”等来进一步解释。继评者如南宋周紫芝《书岑参诗集后》云:“参诗清丽有思,殊复可喜。观少陵所谓‘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之句,则亦可以得其为人之大略矣。”周紫芝亦认为“好奇”是岑参为人天性,此“好奇”表现于诗歌创作则为“清丽有思”,四字可谓是对岑参所“好”之“奇”的准确阐释。“清丽”形容其诗之美好,“有思”则形容其诗之深妙,合而言之,则美妙者也。再如南宋陆游《夜读岑嘉州诗集》云:“零落财百篇,崔嵬多杰句。工夫刮造化,音节配韶頀。”亦只是由衷赞赏岑诗之妙。元陈绎则“岑参诗尚巧主景”《(唐音癸签》引),又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岑参”条评云:“博览史籍,尤工缀文,属词清尚,用心良苦。诗调尤高,唐兴罕见此作。放情山水,故常怀逸念,奇造幽致,所得往往超拔孤秀,度越常情。与高适风骨颇同,读之令人慷慨怀感。”也是俱承前人所述,认为岑诗高妙,唐宋以来都很少有人能达到这种高妙的境界,评价确实是很高的。直到明徐献忠说参诗“语多造奇”(《唐音癸签》卷五引语),这里也还只是抄录前人评价,没有其他新的创意;而引用徐献忠语的明末学者胡震亨《唐音癸籖·评汇六》亦只云:“岑词胜意,句格壮丽而神韵未扬。”胡应麟《诗薮·内编》亦云:“嘉州词胜意,句格壮丽而神韵未扬。”又评论“嘉州清新奇逸,大是俊才”。俊,美也;俊才,美才也。此与岑参爱美、求妙(即“好奇“)的说法是一致的。胡应麟再评云:“高、岑并起工语,岑尤奇峭。”值得注意的是,同样是形容岑诗的语言风格,殷璠有岑参“语奇体峻”说,胡应麟这里却开始变“峻”为“峭”,但这种变化亦仅仅限于比较“高、岑并起工语”时而言,并非指称整个岑诗风格特色。“峭”往往形容陡险貌,形容诗文立意或遣词造句之特色时则往往取其“奇险”之义,这就与“峻”主要以形容高大挺拔之义大不相同。“峭”取“奇险”之义,诗文中可谓俯拾皆是,如唐姚鹄《寄赠许璋少府》诗:“诗句峭无敌,文才清有余。”宋王安石《寄慎伯筠》诗:“多为峭句不姿媚,天骨老硬无皮肤。”清沈复《浮生六记·闺房记乐》:“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

有清一代,诗论家们则对此“奇峭”作了推而广之的解读。此分水岭式解读的代表人物是王士禛,其《全唐诗说》云:“岑尤陡健,歌行磊落奇俊。”又《七字旧诗歌行钞》:“嘉州之奇峭,供奉之豪宕,更为创获。”王士禛突出“陡健”、“奇峭”一类词语来形容岑诗,直接读他这样的评论很容易让人产生岑诗“奇特”、“奇异”的认识。由此,对岑诗之“奇”的解读开始偏航。于是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云:“参诗能作奇语,尤长于边塞。”边塞诗本来就长于描写不同于中原的风物,阅读边塞诗,生于内地长于内地者,一般多多少少总会产生些“奇特”、“奇异”的感受。沈德潜于此将岑参擅作“奇语”特指其边塞诗,即加深了人们这种印象。后来者则接力式地更加突出这种印象,甚至有人努力指称这是岑诗唯一的、可贵的艺术特色,翁方纲《石州诗话》即云:“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又加以边塞之作,奇气益出”;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则云:“嘉州奇峭,人力之极。”不少诗论家还刻意挖掘岑诗所谓描写“奇特”、“奇异”之景的表现,如洪亮吉《北江诗话》即云:“诗奇而入理,乃谓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卢玉川、李昌谷之诗,可云奇而不入理者矣。诗之奇而入理者,其惟岑嘉州乎?如《游终南山》诗:‘雷声傍太白,雨在八九峰,东望紫云阁,西入白阁松。’余尝以乙巳春夏之际,独游南山紫、白二阁,遇急雨,憩草堂寺,时原空如沸,山势欲颓,急雨劈门,怨雷奔谷,而后知岑之诗奇矣。又尝以乙未冬杪,谪戍出关,祁连雪山,日在马首,又昼夜行戈壁中,沙石赫人,没及髁膝,而后知岑诗‘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奇而实确也。大抵读古人之诗,又必身亲其地,身历其险,而后知心惊魄动者,实由于耳闻目见得之非妄语也。”洪氏的“奇而入理”,竟是以岑参诗歌为典范的。

总之,我们认为岑参诗歌之“奇”是确实的客观存在,但其所蕴含的意义主要由“美”、“好”、“妙”等构成,用“新奇”、“奇特”、“奇异”等来理解应该属于一种误读,且这种误读可以从一条历时性线索上进行清楚的认识;另外,这种“奇”的存在又是由岑参“好奇”的艺术个性所决定的。如果结论成立,那么由此出发重新讨论岑参艺术个性与诗歌风格形成之关系,以及岑参诗歌风格形成的具体原因也就显得富于意义,这些都赖后文再行阐发。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225300)】

①潘维明《岑参“好奇”探》,《前线》,1982年第8期。

②李军《读岑参边塞诗说“奇”》,《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3期。

③马汉亭《“奇外无奇更出奇”——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艺术探奇》,《南都学坛》,1990年第5期。

④王治红《语奇体俊意也造奇——读岑参〈刘相公中书江山画障〉》,《名作欣赏》,2001年第1期。

⑤杨福俊《论岑参诗歌的奇》,《职大学报》,2004年第1期。

⑥李锦《语奇体峻意亦造奇——浅析岑参边塞诗的“奇”》,《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伏毅《奇景奇情奇美——浅析岑参边塞诗的风格》,《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2008年第4期;孔庆东《奇景奇意奇句——简论岑参边塞诗之奇》,《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

⑦陶文鹏、陆平《论岑参诗歌创造奇象奇境的艺术》,《齐鲁学刊》,2009年第2期。

⑧⑨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册第58、62页。

⑩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中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6-78页。

⑪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75页。

⑫许总《论岑参诗歌的文化性格与艺术风貌》,《阴山学刊(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

⑬⑮李珍华、傅璇琮《河岳英灵集研究》,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87、180页。

⑭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04页。

⑯⑰⑱⑲⑳㉑㉒㉕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27、611、9756、4262、9126、3940、7003、1247页。

㉓㉔[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399、7151页。

㉖㉗㉘㉙㉚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9-182、179、182、1497、1498-1499页。

㉛罗时进《挥毫当得江山助——古代山水诗的演进及其体格再议》,《古典文学知识》,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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