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尚书》“典”体的历史叙事及文体特征
2015-09-29李安竹
李安竹
古代文学理论发微
论《尚书》“典”体的历史叙事及文体特征
李安竹
陆德明《经典释文》指出《尚书》中的“典”体“凡十五篇,正典二,摄十三,十一篇亡”①。熊朋来《经说》则对陆氏提出的“正”、“摄”二体作出了解释并指出具体篇名:“正者,有其义而正有其名;摄者,无其名而附其义。……典十五篇,正者二:《尧典》、《舜典》;摄者十三:《禹贡》、《洪范》、《汩作》、《九共》九篇、《槁饫》。”②除《尧典》、《舜典》、《禹贡》、《洪范》之外,其他皆以亡逸。今文《尚书》中《尧典》、《舜典》实为《尧典》一篇。《尧典》叙事,《尚书》“六体”中除“典”外其他“五体”都属说辞,但其中记言部分的篇章往往有叙事成分,如《顾命》、《禹贡》、《洪范》等篇章的某些叙事部分。
(一)“典”考源及商周之“典”
“典”字最初是祭祀仪式中的记录文字的载体,由“册”分化而来。“册”是象形字,甲骨文作“”、“”等,象长短不一的丝绳或皮革穿简策为一束的形状。“典”是个会意字,甲骨文写作“”、“”、“”、“”等形,从册从手,作高举两手捧册之状以祭告神灵。金文“册”字或作“”,像简册放置于兀上,有典藏之意。《说文解字》释“典”字也说:“,五帝之书也,从册丌上,尊阁之也。”③商代卜辞中常见“工典”二字连用,如:(1)癸未卜,王在丰,贞[旬]亡。在六月。甲申,工典其。《(合集》24387)(2)癸卯卜,贞,旬无祸?在九月。甲辰,工典其幼,其翌。(《合集》35399)(3)癸巳王卜,旬无祸?王卜曰大吉。在五月。甲午,工典其酭幼。(《英》2605)(4)癸巳王卜,贞旬无畎。王曰:“大吉。”在五月甲午,工典其幼。(《英藏》2605)(5)癸丑卜,贞王旬无畎。在六月甲寅,工典其翌。(《怀特》1805)。“工典”,于省吾《释工》考证:“契文言贡,即今典字,典犹册也,贡典犹言献册告册也。……谓祭时贡献典册于神也。……综之,契文之工,工应读为贡,即古典字,典亦册也,书祝告之辞于典册,祭而献于神,故云贡也。”④工册(典),即贡典,祭祀时献其典册,以致祝告之辞。过常宝认为此说无据⑤,然卜辞中“典”的异构字有“”,即“”。如:“戠,辛酒若”(《合集》30173);“惟……用”《(屯南》2246)。“”由“示”和“典”合体而成。凡与“示”合体的字,最初多与祭祀有关,“示”乃“本象神主之形”⑥,《说文解字》示部亦云“:示,神事也。”⑦所以,“”,亦即以典册祭告神主。因此,于说可从。
典册所记载的内容,除了有对先祖神灵的祝告辞外,还有先王先妣的祀谱和庙号⑧。此外,还载有“殷革夏命”的史实,《尚书·多士》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⑨考诸《诗经·商颂》,其中《玄鸟》、《长发》亦记载了商汤灭夏之史实。这些记载史实的典册在宗庙祭祀仪式中由巫师配合《颂诗》来颂唱。据考证,殷墟甲骨文中已见商代的历史故事讲说人⑩。“典”是祭祖仪式中的一个项目,过常宝认为“所谓‘典’,就是载录先祖功德,所谓册,它在祭祖时被呈上,这就是贡典。”⑪殷商典册不仅记载了“殷革夏命”之史实,据《国语·周语》记载:“若启先王之遗训,省其典图刑法,而观其废兴者,皆可知也。”⑫“先王遗训”和“废兴之道”都蕴涵在“典图刑法”中,也应是“典”所记载的内容。殷周变革乃中国文化之一大变革,从历史观的角度言之,殷人“事鬼敬神”的天命观逐渐被更具理性精神的周人的“天命靡常”、“惟德是亲”的历史观所取代,历史自觉意识和历史理性意识得到增强。周人对前代典籍进行整理并加以利用,以期垂范后世。《国语·晋语四》仓葛曰:“阳人有夏、商之嗣典”⑬;《逸周书·世俘》武王说文王曾“修商人典”⑭。《尚书》中的《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等文献当属周初所修之商人典籍。迨至周代,“典”的内涵和外延均有变化,周人将礼乐法度都上升到了“典”的神圣地位,同时周人还将刑法、约剂和先王先公具有教益和借鉴意义的话语等也称为“典”。“周人在维持典的宗教神圣性以外,又赋予它以道德性、法定性和政治性,对政治化生活和社会化生活发挥着具有指导意义的功能。”⑮要之,“典”即是在祭祖时所呈上载录先祖功德的册子,其内容是“载录先祖功德”,包括先人行迹和典章制度。
(二)《尚书》“典”体的历史叙事
伪孔安国《尚书序》将《尚书》文体概括为六体,“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迄于周。芟夷烦乱,剪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⑯宋林之奇《尚书全解》卷二十四:“《书》之为体虽尽于典、谟、训、诰、誓、命之六者,然而以篇名求之,则不皆系以此六者之名也。虽不皆系于六者之名,然其体无以出于六者之外。”⑰今人多从之。《尚书》记言中有叙事,伪孔序对《尚书》文体的分类其标准有二,一为号令,分谟、训、诰、誓、命;一为行迹,“典”之体也。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宗经》也指出《尚书》篇章皆“由事而发”,具有叙事功能:“《书》之记言,非上高下,则下告上也,寻其实质,此类皆论事之文。”⑱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引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云:“道其常而作彝宪者谓之‘典’;陈其谋而成嘉猷者谓之‘谟’;顺其理而迪之者谓之‘训’;属其人而告之者谓之‘诰’。即师众而誓之者谓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谓之‘命’。”⑲大抵“典”载重要史事过程或某项专题事实。在《尚书》中,典与、谟、训、诰、誓、命不同,它不是号令、说辞,而是专门记述先人行为的一类。孔颖达《正义》云:“尧舜考古以行,谓之典;大禹皋陶考古以言,谓之谟。”⑳因而将所有叙事的篇章都归入“典体”,如《尧典》、《舜典》,都以叙述先人行迹而入于典体。
今文《尚书》中以“典”名篇的只有《尧典》一篇。《尧典》,伪孔传:“言尧可为百代常行之道。”孔颖达疏:“称典者,以道可百代常行。”㉑称记载尧、舜之事与言为“典”,立足在其“可为百代常行之道”。《尧典》为叙事之文,刘知几《史通·六家》以为《尧典》“直叙人事”:“盖《书》之所主,本于号令,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至如《尧》、《舜》二典直序人事……兹亦为例不纯者也。”㉒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上》进一步申发:“以《尚书》分属记言,《春秋》分属记事,则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传而空存其事目,则左氏之记言,不啻千万矣;《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具焉;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㉓《尧典》主要记载了尧舜二帝一生的政治功绩。一、尧命羲和钦顺昊天,敬授民时。二、丹朱共工作乱,洪水滔天,鲧奉命洪水,绩用弗成。三、四岳推举舜,尧对舜进行考验,并归二女于舜。四、舜受尧禅,巡狩四岳。五、舜制定刑法,流放四凶,设官分职,任贤使能,天下颂声并作。
《尚书》“六体”中除“典”体外都属说辞,但其中记言部分的篇章往往有叙事成分,内容相互掺杂,如林之奇《尚书全解》所云:“《书》之六体,典、谟、训、诰、誓、命之文,虽曰其体有六,亦无截然为谟、为训、为誓、为命之理,盖其体亦有相参混者。”㉔若以叙事分类,其他篇章也有可分入“典体”者。陈梦家将诰命、誓祷之外彼此性质不尽相同的篇章名之为“叙事”,按朝代分为“有关夏的:《尧典》、《皋陶谟》、《禹贡》”;“有关殷的:《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洪范》”;“有关周的:《吕刑》”。㉕《尧典》、《皋陶谟》将神话、传说、历史融为一体,集中记述了虞舜的事迹。《顾命》记言,可归于“命体”,其中又包含“训”的成分,如“兹予审训命汝”;然又记述典制,亦可入于“典体”。故刘知几谓“《顾命》都陈丧礼,兹亦为例不纯者也”。㉖《顾命》大部分内容记载周成王的丧礼和周康王即位的典礼,其中有一段叙事的内容:“越七日癸酉,伯相命士须材。狄设黼扆、缀衣。牖间南向,敷重篾席,黼纯,华玉,仍几。西序东向,敷重厎席,缀纯,文贝,仍几。东序西向,敷重丰席,画纯,雕玉,仍几。西夹南向,敷重笋席,玄纷纯,漆,仍几。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胤之舞衣、大贝、鼖鼓,在西房;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东房。大辂在宾阶面,缀辂在阼阶面,先辂在左塾之前,次辂在右塾之前。”清林之奇《尚书全解》认为《禹贡》全篇是叙事之文,可入“典体”,“《禹贡》一篇盖言禹之治水,其本末先后之序,无不详备,名虽曰贡,其实典之体也。学者知《禹贡》为典之体,则谟、训、誓、诰、命,见于他篇皆可触。”㉗信如其言。《禹贡》在歌颂禹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的功绩的同时,还记述了各州名山大川、土壤物产的状况,并根据各地土地等级及经济发展水平确定相应的贡赋。最后这些贡赋按照特定的路线输送到帝都冀州。《洪范》记言中含叙事成分,但以叙事为主,所以也可以纳入“典”体。
(三)《尚书》“典”体的文体特征
《尚书大传》记载:“《书》之论事也,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若星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意。”㉘刘知几指出:“《尧》、《舜》二典直叙人事。”㉙充分肯定了《尧典》的叙事艺术的文学价值,《尧典》的叙事文体特征是十分明显的。《尚书》“典”体的叙事大多是记载先王行迹的,对历史的追溯是“典”体篇章的主要内容,通过对历史的追溯以达到垂范现世的目的,因此,《尚书》“典”体的叙事有着强烈的历史理性精神,这种历史理性精神体现在文体上则是庞大的叙事结构及广阔的宇宙意识。这些载录于典册的文本在仪式中用于颂唱,因此体现出散韵结合的叙事特征。
第一,早期叙事特征的显现
傅修延提出叙事的基本要素为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始末㉚。人类的所有活动都存在于广袤的宇宙之中,其定位方式主要是依据时间和空间。《尚书》中叙事的篇章依据时间的发展将事件联结起来,形成了完整的叙事链条,增加了叙事的信息量,同时,空间叙事为文本呈现出了即视感强的场景。通过时空来定位人类的活动、叙述人类的早期行为,充分体现出早期历史叙事的重要特征。
《尧典》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以一定时间段或固定时间周期以及具体的时间点为叙事的基本结构来展开叙述。《尧典》记载尧舜之事,第一部分从开始至“帝曰钦哉”记载尧的事迹。“曰若稽古”以史臣口吻引出时间,接着叙羲和定历授时、记四时中星,述四方风物之事。后接叙尧选贤授能,以及四岳荐舜与对舜的考验之事,并以禅让作为过渡,自然转向记舜之事。第二部分从“帝曰钦哉”开始都是记载舜即位后的事,先记叙舜在经受考验后即位就职的情况,然后记载了舜巡守天下、区划疆域、制定刑罚、流放四凶、任职命官、治理天下、忧勤野殁等具体事件,篇章最后又以几个时间段对舜的一生事迹进行概括总结,即“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诸事皆按时间安排,条理清楚,在时间上呈现为前后相继的线性形态。《皋陶谟》全篇分三部分,禹与皋陶对话,舜和禹的对话,以及祭祀歌舞场面,也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组织的。《金縢》的时间线索则最为清晰,商亡后两年,武王身染重病,周公代祷并藏祝册于以金封缄的匣中;武王死后,成王怀疑周公,周公躲避流言居东;然后上帝以“大雷电以风”示警,成王见金縢之书并亲迎周公;上帝不但不使年成荒歉,反而使收成特别好,以此表示褒奖。《金滕》所叙事件本末一应俱全。《顾命》叙事亦按时间进行。先写成王生病、临终托孤、成王丧礼;后写康王即位时的陈设和兵卫情况,写诸侯朝享,召公和诸侯对康王提出警戒之词以及康王的答词,一一道来,紊而不乱,事件的发展清晰明朗。
《尚书》叙事不仅时间线索了然可寻,空间叙事亦层次清晰。《尧典》所记舜巡守一部分便遵循着东西南北的空间顺序来进行叙述。这些空间顺序的叙述有的类似描写手法,但其实它们却承担着重要的叙事作用,正如热奈特所说:“由于描写停留在同时存在的人或物上,而且将行动过程本身也当做场景来观察,所以它似乎打断了时间的进程,有助于叙事在空间的展现。”㉛《尚书·顾命》在按时间顺序记叙成王临终托孤、康王即位的同时,还特别关注空间的转换,视力所及由成王内室的“玉几”转向成王丧礼之所,竭力铺陈祖庙的摆设,宝器几筵的分布,卫士的站立位置。叙事学认为,叙事者显露的表现之一便是文本中时空的有机配置。《尚书》的叙事远不如后世那么手法丰富,也没有《左传》之“君子曰”、《史记》之“太史公曰”这一类叙事者明确显身的标志,㉜但在《顾命》中,我们还是可以从时空元素的配置上察其端倪。《尚书》叙事时间线索和空间层次在文体特征中规模粗具,这些结构的布局虽然还未十分成熟,但它的叙事方式已经具备了叙事文体的基本要素。
第二,韵散结合、文约事丰的语体特征
《尚书》“典”体篇章文本非成于一时,也不全是与历史同步的实况记载,而是在口头传播的基础上经后代史官加工整理,逐渐成熟,到最后以文字的形式写成,包含了后世经验的(历史的)和虚构的(文学的)两种叙事话语形式。钱基博评价《尚书》说:“《易》、《书》二经,媲于《诗》而饰以文者也。……(《尚书》)而为文章,奇偶相生,音韵克谐,亦无不与《易》同。”㉝《尚书》六体多是告诫封赏之辞,须言明原委、讲清道理,更多的是强调语义的逻辑性,因此《尚书》文本多用散体语言。《尚书》“典”体篇章,在叙事中穿插了大量的描述性语言,这些描述性的语言大多为韵文形式,使得“典”体篇章呈现出散韵结合的叙事的特征。《尚书》用韵虽然不像《诗经》那样频繁有规则,但也有自己的用韵特点。
《尧典》在篇首歌颂尧帝品德的时候使用“顶针格”的叙事方式:“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描写虞舜“历试诸难”的一段也是如此:“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尧典》之外的其他的“典”体叙事篇章也表现出韵散结合的叙事特征。《皋陶谟》中有大量齐整的四言句以及近似于短篇的诗段:“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拊于五辰,庶绩其凝。”“施”、“事”、“师”、“时”押韵,韵律和谐。《皋陶谟》中还有《元首歌》和《股肱歌》两首诗歌,也增强了语言的韵律感。《禹贡》和《洪范》含有更多的韵语和短篇诗歌。《禹贡》就有许多整齐的四言韵文形式,如:“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厎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这段中的“阳”、“漳”、“壤”为韵,颇有短诗韵味。再如:“弱水既西,泾属渭汭,漆沮既从,澧水攸同。荆岐既旅,终南惇物,至于鸟鼠。原隰厎绩,至于豬野。三危既宅,三苗丕叙。”这段中的“从”、“同”为韵,“旅”、“鼠”、“野”、“叙”为韵,亦颇类短诗。《洪范》一篇全由韵文构成,押韵也更规则严格,用韵既多且密,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篇押韵的诗歌作品。其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一段18小句,其中有不规则的3句,其余15句句末字皆押“职”韵。“典”体篇章叙事采用韵散结合的方式,盖因“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㉞
刘知几概括《尧典》的叙事特点为“文约而事丰”:“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哉!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文约而事丰,此述者之尤美者也。”㉟《尧典》中“帝乃殂落,百姓如丧妣”和“四罪而天下咸服”两句虽然叙述简略,却把百姓对于尧的爱戴和尧的政治历史功绩展现得淋漓尽致。《尧典》中舜巡四方的记述同样体现了这一点,在详细叙述了东巡守的礼仪典礼之后,曰:“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狩,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如岱礼”“如初”“如西礼”这样的叙述,既避免了重复,繁省适宜,也在用语上做到记事详尽而语言简明。
《尚书》叙事在文约事丰的同时,也呈现出叙事内容的程式化,这主要体现在词汇和结构的重复运用方面。《尚书》叙事中有不少套语和相似句式的重复运用。《尚书》全文开篇的“曰若稽古”,同时出现在《尧典》和《皋陶谟》以及《逸周书》的部分篇章中。“曰若稽古”,郑玄注“稽古”为“同天”,《逸周书》云“天为古”。《说文·古部》:“古,故也,从十口,识前言者也。”段注:“识前言者,口也,至于十,则展转因袭,是为自古在昔矣。”㊱“十口为古”,即强调故事辗转流传。饶宗颐先生指出《尚书》虽“为世教,要必沐浴于天教,此《尚书》乃天道之书,非尽讲人道也”㊲。“曰古”、“曰若稽古”之“古(天)”与“曰”连在一起时有明显的追叙之义。饶宗颐认为“曰若稽古”一词,可涵盖两意义:“下者稽我古人之德,上者则面稽天若。”“夫天为至上之宇宙大神。‘面稽天若’是谓‘天教’。‘天命不可错’,三代以来,莫不惶惶汲汲于是”㊳。“曰若稽古”重复出现在《尚书》中故事发生时代最古老的《尧典》和《皋陶谟》的开头,正可以说明《尚书》“典”体叙事正是在祭祖仪式中用于颂唱的。《洪范》起始的“我闻在昔”、《吕刑》的“若古有训”也应同样理解。
商周时期“典”主要用于祭祀祖先的仪式,载录祖先功德,包括先人行迹和典章制度。《尚书》中的“典”体篇章有《尧典》、《皋陶谟》、《顾命》、《洪范》,叙事有着强烈的历史理性精神,这种历史理性精神体现在文体上则是庞大的叙事结构及广阔的宇宙观。这些载录于典册的文本在仪式中用于颂唱,因此体现出散韵结合的叙事特征。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510632)】
①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6页。
②熊鹏来《经说》卷二,见《四库全书》第18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2页。
④于省吾《双剑誃殷契骈枝续编》,见《殷契骈枝全编》,艺文印书馆1975年版,第29-30页。
⑤⑪过常宝《论〈尚书〉典谟》,《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秋之卷。
⑥于省吾《甲骨文字诂林》(二),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063页。
⑧郭沫若《殷契粹编》第113片:“甲戌翌上甲,乙亥翌报乙,丙子翌报丙,丁丑翌报丁,壬午翌示壬,癸未翌示癸,乙丑翌大乙,丁亥翌大丁,甲午翌大甲,[丁酉翌沃丁],庚子翌大庚。”陈梦家认为这片刻辞是帝乙帝辛时期学书者摹录殷代周祭祀典的先王直系部分的。
⑨⑯⑳㉑孔颖达《尚书正义》,校点十三经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24、11、144、34页。
⑩靳青万《论甲骨文字与结绳记事之关系》,《殷都学刊》,1996年第3期。
⑫⑬徐元诰《国语集解》(修订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8、352页。
⑭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69页。
⑮叶修成《〈尚书〉文体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8年,第42-43页。
⑰林之奇《尚书全解》卷24,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5册,第445页。
⑱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见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侃刘师培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1页。
⑲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
㉒㉖㉙㉟刘知几《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2、2、168页。
㉓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31页。
㉔㉗林之奇《尚书全解》,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11、132页。
㉕陈梦家《尚书通论》,中华书局2005年,第312页。
㉘郑玄注,王闿运补注《尚书大传》,商务印书馆1937年。
㉚㉜傅修延《先秦叙事研究——关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形成》,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215-217页。
㉛[法]热·热奈特《叙事的界限》,王文融译,《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第二卷,胡经之、张首映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51页。
㉝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2-13页。
㉞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页。
㊲㊳饶宗颐《澄心论萃·稽古稽天说》,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13、4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