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民的这些年
2015-09-23宁子
宁子
他是我哥,就算我怨他,我失望,我无奈,我都不能脱离和他注定的血缘之亲。这种亲情最后的表达方式便是:我不想爱你,可是我不能失去你。
1
不知道他的性格遗传了谁,爸妈都是外向的人,他却生性讷言、温厚。
我出生的时候,他8岁,在我出生之前,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本该很受宠的,可是因为性格的缘故,小小的孩子,不会讨巧,不爱说话,也没有什么特长,不调皮,也不出色,使得大人常常忽略他。我出生以后,他被忽略得更明显了。
8岁的差距,放学之余,他完全可以照看我,是个很有耐心的小男孩,可以坐在我的小床前,拿着一本书,一个下午不动,然后看我醒了,喊妈过来。
我的性格和他相反,虽是个女孩子,调皮、好动、任性,家里忽然就热闹起来,却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始终不闻他的。大一些的时候,他喜欢上了武侠小说,放了学,呆在小屋里没日没夜地看,五年级就戴上了眼镜。
那时的我,贪玩,常常玩得疯了,天黑了都不晓得回来吃饭。每次,爸会大声喊他:安民,去,把安静找回来。
他会放下书,乖乖地跑出去,也不像其他孩子的哥哥姐姐那样,大声喊他们的名字。他只一言不发地到处找我,从一家,到另一家,就那么长的胡同,总会在一个地方找到我。然后,我要他蹲下背我,他就蹲下来,把我背回去。
好多个黄昏,我就趴在他的背上,穿过那条窄窄的巷子回家。一直觉得他这样对我,是应该的,因为他是哥哥。
但是很少叫他哥哥,从小,跟着大人叫他安民,他不生气,有时候也答应着。起初妈说,要叫哥。我任性,不肯,大人也就不管了,他们纵容我,始终多一些。
2
我读到小学的时候,他15岁,中学毕业了。近视500°,戴着很厚镜片的眼镜,可是学习成绩并不好,读了很多没用的书,只得报考技校,打算学门技术谋生。爸妈对他有些失望,由了他去。
他读技校后,住在学校里,只周末回来一次。我还是那么贪玩,周末的黄昏,等着他满巷子找我,背我回家。
他背着我,我攀着他的脖子,看上去是很亲近的兄妹。其实不是,我们那一路上根本不说话。起初我问他,他答两句,我觉得无趣。他眼睛又近视得厉害,要专注地看路,有时我问他,他根本反应不过来,我就不理他了。但是有些恶作剧一般,在他背上晃腿,增加他背我的难度。
这样,他也不吭声。
没想他技校毕业,竟然顺利找到了工作,分到县里的汽车队做修理工。带了被子和衣服住到单位的宿舍里,从此除了过节,很少回家来住了。那年我10岁,再也没有让他背过。他忽然成了大人,上班,并拿工资。
他的工资不算高,学徒工,但足够他花了。他上班后,爸去他的单位看了看,很放心,以后很少再过问他,他从此开始了独立的生活。
他走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少想起他,他的话实在太少,家里少了他,好像没有缺少什么。只是他偶尔回来,看他穿了单位的制服,那种深蓝色,还有好看的标志,他到了爱美的年纪,平时眼镜也不戴了,宁肯眯着眼睛看路。人瘦了一些,也高了,竟然是个有些英俊的青年。
他休假时回来,也不在家里住,吃顿饭就走。从来不知道买东西回家,也不在家里带走什么。
还是话不多,看起来木木的样子,让我懒得同他说话。
3
我读到中学,开始像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爱美,有点小虚荣心。可是家里经济状况始终不太好,妈没有工作,爸一个人的工资照顾着一家人的生活,给不了我过多的开销,平时想买只好看的发卡是可以的,但要买衣服,就得规划在家庭计划开销里了。
13岁的时候,班里有钱的孩子开始穿一些牌子的衣服,像李宁的运动装、休闲装,或者比利的牛仔服。我眼馋得不行,在比利专卖店里看中一件小牛仔上衣,180元钱的样子,
心里很难受,因为知道爸妈拿不出这么多钱给我买。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那是我第一次去找他,让同学陪着一起,骑车走了好远的路,又问了好多人,才找到他工作的地方。
去了才知道,他已经不做修理工了,而是去了调度室,等于坐上办公室了。
有点奇怪,不知道他这样木讷的人,竟然还能有发展。想那时候爸说他,就做一辈子修理工的命了。
但心里暗暗高兴,想他坐了办公室,心情好没准就能满足我。
他见我来,有些意外,好半天才想起来问我:安静,你怎么来了?
我犹豫着,说出我来找他的目的。他问我多少钱,我说了,他说:啊,那么多啊,我一个月工资呢!
他一这样说,我就忍不住要哭。这时他的同事过来,问明白我和他的关系,又问明白怎么回事,拍拍他的肩,给妹买件呗,不就一个月工资嘛。舍不得啊?
他的脸红了。有些结巴起来,不,不是……又看着我说,等着,我去给你拿钱。
我的心都快要飞起来了。
等了好半天,他才从办公室出来,后来我想明白,他没有那么多钱,肯定是借了。可当时哪管得了那么多,拿了钱,谢谢都不说,拉着同学直奔专卖店了。
新衣服买回来,不等妈问,先讨巧地说,是安民给我买的,妈听了,不太信,说,他还有那心?你这个哥,就木头脑子,啥事都不想……
我心虚,小声说,就是他买的。没敢说跟他要的,也没敢说,花了多少钱。好在妈也没有问下去。
如我对他的了解,这件事,他也没有回来说。妈想起来问了一次,他就答应了一声算是过去了。
因为那件衣服,我感激了他好长时间,甚至有时候盼着他回家。但他还是那个样子,工作忙起来,几个月都不回来一次。
4
我读高中的时候,他找了女朋友。是爸同事的女儿,和他是小学同学,别人说合的。爸问他,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问急了,他说:行吧。看不出来高兴不高兴。真是木讷。
然后,时间不长,他就结婚了,我开始管那个并不怎么熟悉的女子叫嫂子。嫂子在酒厂上班,他们的新房,就是他的宿舍。
嫂子好像也不太爱说话,但我觉得,他们的不爱说话不太一样,感觉,她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女子。
后来的事,应了我的感觉。那年中秋,因为给嫂子的娘家送礼送迟了,吃完饭,他们就在家里吵了一架,或者说,是嫂子狠狠骂了他,因为他始终不说话。
妈想劝劝,嫂子却更恼火,忽然冲妈发脾气,说的话很难听。而他,竟然还是不说话。我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哪容得了别人这样欺负妈,当即指着嫂子说:别呆在我家里,滚!
后来他们走了,到过年都没有回来。听说闹了段离婚,后来就算了,因为嫂子怀孕了。安民同事的同学的母亲说,他厉害不过嫂子,挨骂是家常便饭。
我有些气他,也有些看不起他,觉得他没出息。
然后,他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到底是做了姑姑,我想去看小孩子。去了,嫂子对我很冷淡,他也不多说什么。跑前跑后地照顾嫂子和孩子,感觉着陌生了许多。
5
一年后,我考上大学,他带着嫂子和侄女回来吃了顿饭,嫂子对我始终冷淡,话都不怎么说,一直记得那次的“仇”。这样的关系,如果不能相互担待,就如陌生人一般。捎带着,连他都陌生了。他们走后,妈叹气说:本来你哥打算给你500元钱的,她不让……
我愣了半天,冷不丁问,她不让就算了?什么都她说了算?妈说,现在,他们是一家人,孩子也有了,过日子要紧,不能老为了这些事吵吵闹闹的,算了……
我心里却是那么不舒服,我同他,近20年的兄妹,但为了那点事,他可以冷落到不如一个外人,连老家的舅舅知道消息,都送了钱来给我做学费。想,还是他的事,如果他真的想给,她怎么会知道呢?还是他不肯吧。
心里就冷了好多,不是为500元钱,而是为如此单薄的兄妹情分。
如此一走,和他的关系更是疏远了,宿舍的电话都没有告诉他,觉得他如果想知道,自然会知道,但他没有过问过。大学四年,他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和他,只在春节的时候见过面。他成了一个更讷言的男人,天天柴米油盐地过着,习惯性地忍耐着嫂子的厉害脾气,像小时候忍耐生活中诸多的不快,甚至很少回家看望父母。
很少的一两次见面,也没什么话可以说,他喜欢上看一些肤浅的娱乐杂志,电视也只是看看连续剧,体育和新闻都不看,职位好些年没有变动,偶尔买次彩票,和同事喝喝酒,便是他生活最大的乐趣了。人胖了起来,原本近视的眼睛显得更小了。
看着他,我只是觉得陌生,童年的光阴渐渐走远,似乎没有什么能再将我们拉近了。
而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我几乎恨起了他。
6
是在我工作的第二年,有一天,妈忽然打电话给我,犹豫好半天,问我能不能借给家里几千元钱。我有些着急,一是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二是刚刚工作,手头确实没有余钱。便追问原因,最后,妈说了实情,是他要买房子,跟家里要3万元钱。
我的火气顿时上来了,没等妈说完,挂了电话,然后打给他,劈头就问,你怎么能跟妈要钱?这些年你都给爸妈什么了,他们那么大年纪了,攒点钱容易吗……
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因为怨他。
他却嗫嚅着,你嫂子家里都给了,咱家,也应该拿点。
我摔了电话,觉得这个男人没救了,竟然糊涂到如此程度。
我的愤怒,却没有阻止爸妈把半辈子的积蓄给了他。这钱,我心里很清楚,他不可能会还。愤怒中,我把他的姓名和电话在手机中删除了,决定以后和这个冷漠的男人不再有任何关系。我不要一个这样的哥。
7
他们搬了新家,离父母的家距离不远,每次我回去,不管妈怎么劝,我都没有去过他的新家。可过年照例是要见面的,那年回去,看到他,话都没有说,只象征性地给孩子一个红包。原本疏远的关系,现在更是遥不可及。
初二一大早,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妈说,你别老对你哥这样。我不要这样的哥。我赌着气。妈说,他有次回家来喝多了,说对不起你,你上学,他连一分钱都没给……他就是这样的人,从小没有主见,但他心里,还是知道的。你的脾气也得改改,以后你结了婚,就知道过日子是怎样一回事了……
我没有让妈再说下去,是真的对他失望了。
然后一走就是半年多,初秋,妈在电话里说,他的身体好像不太好。我没有细问,也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一段时间,妈又在一天晚上打来电话,急急地说:你回来一趟吧,安民不大好,是肾的问题……
我正打算睡觉,接电话时不太耐烦,可是这句话,不知怎么,忽然就捅到了我心上,让我狠狠地疼了一下,半天没喘过气来。
那天晚上,我始终没睡着,想着和他的这么多年,记忆淡薄的这么多年,似乎从那件衣服之后,我对他,就没有一点点记忆了。能记起的,全是小时候,他背着我穿行在黄昏的那条窄窄的巷子里的画面。可就是那些画面,让我的眼泪一落再落。
第二天一大早,顶着红红的眼睛奔去车站,假都没有请。路上心里始终空空的,依旧止不住眼泪。明明是和我陌生了的一个人,明明是我决定了不再爱的人,可是那种扎在心底深处的痛,让我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意愿可以割舍的。也许我已不再爱他,只是这样的失去,我承受不起。
因为承受不起,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叫血缘,它原是这样没有道理只有情理的一种关系。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选择他做我的哥哥,但是我,没得选择。
也是忽然之间,原谅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妈说得对,或者,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性格,温厚、木讷、屈从、没有心……是个最容易淹没在生活中的人。可是他是我哥,就算我怨他,我失望,我无奈,我都不能脱离和他注定的血缘之亲。这种亲情最后的表达方式便是:我不想爱你,可是我不能失去你。
陈蕲摘自《家庭主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