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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语言:冷热悲喜60年

2015-09-23王斯璇

瞭望东方周刊 2015年36期
关键词:语种法语欧洲

王斯璇

1979年11月6日,在法国贡比涅工艺大学学习的中国留学生在老师指导下攻读法语

1997年初夏,张志鹏陪同来华访问的罗马尼亚新闻代表团。一天,罗马尼亚广播电台时政部副主编纳丘先生突然问他:“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罗马尼亚语作为自己的专业?”

张志鹏一愣:“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是领导决定的。”

作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罗马尼亚语专业教授,他说,当年那种缘由,今天的年轻人恐怕难以理解。

如今,可能因为迷上电影《天使爱美丽》的某个浪漫细节,或是只因想读懂原版《小王子》中的某一句话,中国的年轻人就会选择学习法语。

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丁超看来,对于中欧人文交流而言,“语言的交流是‘大交流,涵盖很广,而欧洲语言人才的培养,是让交流更主动的关键。”

“光荣的开拓者”

1953年,武汉大学中文系,易丽君读大一。在图书馆翻书时,偶然发现了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这个名字,继“肖邦”、“居里夫人”之后,成为“波兰”在她脑海中的第三个标签。

一年后,她通过层层政审,以及“一大套留学考试”,从50名候选人中被选中,成为1954年中国赴东欧的17名留学生之一。

这是中国派往东欧的第四批留学生。

1949年10月1日起的一周之内,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紧随苏联之后,与新中国建交。

1950年,周恩来曾给罗马尼亚总理写信,提出双方互派5名青年学习对方的语言。同年9月,中国政府向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这些兄弟国家各派5人,学习语言、文学、历史,以应外交工作之急需。

留学生们一度甚至都不被要求拿到文凭,“学三年,赶紧回来当翻译。”易丽君说。

那时,国家急需大批通晓外语、特别是东欧语种的人才。派遣留学生的同时,教育部决定在国内筹备东欧语种的教学。

1954年,波兰语和捷克语专业首先建在北京大学俄文系。因时间仓促,招生时甚至未向考生事先说明。

新生大会上,系主任曹靖华宣布,北大俄文系接受国家交付的光荣任务,在100名新生中挑选40人,分配到波兰语和捷克语两个专业。“你们将是光荣的开拓者!”

与外交同冷热

那时,欧洲语言中使用人数较多的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等已在中国高校开授。

在国家扶持下,上世纪60年代初,随着匈牙利语、保加利亚语、阿尔巴尼亚语、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瑞典语等专业的增设,以东欧语种为主体的欧洲非通用语种群形成。

“很多国家对此都很重视。”丁超说,“这些国家都不大,民族语言是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国际政治、军事、宗教的碰撞冲突之中,能够始终保持民族身份的中流砥柱。”

1956年罗马尼亚语在北外开设之初,罗马尼亚就给中国赠送书籍刊物,甚至每周都寄来报纸、杂志,外派的专家也很优秀,比如60年代赴华教书的罗马尼亚专家杨·弗拉德,是著名的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

当时,中国在东欧国家传播汉语也不遗余力:1952年,中国赴保加利亚教授汉语的第一任教师,是中国著名古文字学家、语言学家朱德熙。

“当年欧洲语言在中国的推广,与国家外交有很大关联。”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副主任戴冬梅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60年代,中国进入第二轮外交建交高潮,特别是1964年与法国建交,推动了各大院校法语专业的招生热——仅北外一校,1963年、1964年每年招收人数都有120人,全系总人数高达450人。

“我们系到现在本科生加上研究生才400多人。”戴冬梅说。

随着中苏交恶,中国和东欧国家关系转冷,继而进入“文革”,到70年代初,“除了招过一两届工农兵学员,很多专业甚至停止招生。”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院长赵刚说。

报春的燕子

第一位专任中国驻欧盟使团团长关呈远,就是1964年法语大热时的新生。

“在北外学了8年。”他向本刊记者回忆,“文革”中学校停课,1969年全校迁往湖北沙洋,“周恩来总理指示,这些学生还是要留下来,继续学习,以后还会有用。”

全体师生上午教学,下午劳动,种菜,养猪养鸡,挑砖,盖房子。

一年半后,北外回京,学生回炉。1972年毕业分配,他们中有四分之一从事外交工作,不少人成为高级外交官,“让中国在重返对欧关系发展轨道时,有了人才保障。”关呈远说。

就是在沙洋七里湖农场芦苇搭起的毛棚子里,青年教师易丽君有机会翻译“周总理很关心的一本书”。

那是波兰戏剧史上的经典之作——密茨凯维奇的《先人祭》,1968年在华沙上演时场场爆满,台上台下同声诵读。“活得不好最好当奴隶,不当奴隶最好当叛徒”,“大把斧头砍沙皇”,这样的台词引来掌声雷动。

观剧的苏联驻波兰大使愤而离席,苏联官方下令禁演,波兰华沙大学学生继而发起了保卫《先人祭》演出的示威游行,引发一场政治事件。

“周总理纳闷,一本书能引起这么大的社会骚动?”易丽君说,“那时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有风险,而我是无名小卒,不怕。”

7年后的1976年,《先人祭》终于出版,并由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演播,名噪一时。

2013年10月17日, 英国伦敦中医孔子学院和伦敦南岸大学学生会在南岸大学联合举行中国文化展示活动,向当地学生介绍和展示中国传统文化。图为伦敦萨瑟克市副市长马克·贝内特参加武术活动

时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评价说,在那个时代,对于欧洲乃至世界语言、文学在中国的处境而言,“这是一只报春的燕子,是一朵报春花!”

1977年,恢复高考,英语教育立即成为急需。据统计,1983年,全国外语专业在校学生6万人,其中英语专业达5万人。

从1977年始,德语、罗马尼亚语、波兰语、捷克语、匈牙利语、保加利亚语相继恢复招生。北外的波、捷、匈、保四语专业甚至在1985年到1987年,就实现了全班赴对象国的“交叉办学”。

丁超告诉本刊记者,当时公派出国留学很不容易,国家财力尚紧,许多骨干教师尚无出国进修机会,全班出国学习,被视为“破天荒的支持”。

小语种不是大熊猫

1989年,车琳考入北外法语系。“我们那一代,可能受了都德的影响——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如今已是北外法语系主任的她笑言。

这一年,致力于传播法国语言的非营利性组织法语联盟重返中国。

这个机构始创于1883年,次年便进入中国。50年代转驻香港办学。1989年,借改革开放、法语渐热之机,法语联盟重回中国内地,以合作办学的方式推广法语。

学生时代,车琳曾在北京第一家法语联盟机构上过一年课,“就在故宫东华门”。

那时,中国的国际交往渐多,到法语联盟接受培训的人各色各样,有想要留学法国的,有外企白领,还有外派工作者。

“对他们而言,中国市场大到什么程度?”戴冬梅说,世界各地的法语联盟,每年都有因经营不下去而关闭的,法国一直在削减对外文化传播预算,而“中国的法语联盟却可以自负盈亏”。

“欧洲每个语种的发展,和国家实力有很大关系。”易丽君说。

同在1989年,东欧剧变,东欧语言的处境着实困窘。

比如,词典出版异常艰难。90年代初,罗马尼亚语教授冯志臣等开始编纂《罗汉词典》,没有出版经费,张志鹏想到向罗马尼亚人开办的公司拉赞助。最终,一本严肃工具书中夹着一张活页广告,而前言里还特别提到这家罗马尼亚公司的电话、地址。

90年代,欧洲语种在中国已开设14种。除了历来热门的几个,其他普遍唱衰。甚至有人说:“小语种不要办了,有英文就够了。”这种声音一直持续到2000年前后。

“这不只是一个国家的语言能力,更关乎国家安全,包括塑造国家形象。美国、俄罗斯都非常重视这个方面。”赵刚觉得,跟一个国家交往,都没有懂这个国家的人,怎么行?

小语种干部得天独厚的优势在于:能够很快地与当地民众结下深厚友谊。“就算一个国家英语普及程度很高,但你跟他说当地语言,会立刻产生亲近感,很容易交朋友,能够很快熟悉当地的情况。”

“小语种绝对不是要被‘养起来的大熊猫。”易丽君说。

尊重与重视是相互的

2001年,转机出现——教育部下发通知,在全国部分高校设立“国家外语非通用语种本科人才培养基地”。

这个时期,中欧关系迅猛升温。1998年,中国与欧盟共同商定建立长期稳定的建设性伙伴关系。2001年,建立全面伙伴关系。2003年,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

2004年,欧盟成为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和出口市场,中国也成为欧盟第二大贸易伙伴。

“外交关系的强化,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企业走出去的需要,欧洲非通用语重新受到重视,英语可以替代一切的偏见也慢慢息声。”赵刚说。

欧盟一直推行全面、包容的多语制政策,民族国家坚持推行某一种官方语言,被视作理所当然。

目前欧盟有28个成员国,24种官方语言,是世界上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最多的国际组织。一个数据是,2006年欧盟的行政开支中,有近10亿欧元用于口笔译及其他相关服务。

自2002年始,芬兰语、丹麦语、希腊语等13种欧盟官方语言在中国高校开设,到2009年,马耳他语在北外设立,欧盟官方语言在中国全部开齐。

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是全世界开设欧洲非通用语最为齐全的院校之一。

“这种学科布局可以发挥集群优势。”赵刚告诉本刊记者,中东欧是“一带一路”的重要区域。

在文化交流中,尊重与重视是相互的。

2007年,荷兰著名的冰岛语学者帕乌拉·费尔梅登逝世,此时北外正好新设立冰岛语专业,其冰岛语藏书近2500册悉数捐赠北外。冰岛政府也捐赠了近1500册藏书。

“冰岛人口不过30万。”丁超说,“我和青年教师开玩笑,这些书你们一辈子都读不完。”

“欧洲国家非常重视自己的语言、文化推广。”赵刚说,波兰图书协会有外国译者资助项目,“你想翻译什么书都可以申请。”

易丽君多年从事波兰文学译介,波兰两任总统曾亲自为她颁奖授勋。

国家的扶持,对语言、文化传播尤其重要。

2012年,孔子学院总部启动“孔子新汉学计划”,提出中外合作培养博士、来华攻读博士学位、“理解中国”访问学者、青年领袖、国际会议、出版资助6个项目。

之前在与欧洲汉学家交流时,孔子学院总部副总干事王永利发现,西方国家纷纷削减教育经费,对汉学的支持力度明显下滑,学科趋于边缘化。“各国政府高层与中国接触增多,急需智囊支持,但传统汉学家大多关注中国传统文化,对当代问题发言有限。”

“孔子新汉学计划”由此而生,鼓励海外青年中国研究学人来华访学研修。“要贴近当下,对当代社会产生更积极的影响。”王永利认为,培养未来的汉学家,发现当代中国至关重要。

“实际上,我们对欧洲非通用语言坚持不懈,也是出自全球化背景下,相互深度了解的需要。”丁超说。

他觉得,如今的外交需要达到双边交流最高级别的反应能力,为此急需高级别翻译人才。

在重视文化多元化的欧洲,对民族语言、民族文化的重视深入骨髓。“中国的发展,离不开对各民族优秀文化的真心了解与学习,有些可能受众不多,但咱们这么大的国家,总要有人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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