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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欧往来客

2015-09-23王斯璇

瞭望东方周刊 2015年36期
关键词:漫画欧洲

王斯璇

李昆武(右)在法国获奖

随“理解中国—2015年欧盟官员来华研修班”来北京已有两周,欧盟经济与金融事务总司政策官员蒂姆·凯泽已经渐渐习惯了身边的热闹繁华。

“每天都路过不同的购物中心。”他说,总有中国人热情地和他攀谈,英语流利。

研修班毕业仪式上,33名欧盟官员人手一只背面印有《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的中国风资料袋。对于中国之行,他们的总结是“真实感受到了21世纪的中国”。

有人甚至会引用孔子的话:听其言而观其行。

会议桌下,西装革履的几位欧盟官员,把玩着中国小儿的玩物棕编,棕榈叶穿插而成的蚱蜢活灵活现。这也许是他们在这个“翻天覆地”的国度里,极力寻找的“传统细节”。

每天都经历着不可思议

德国人蒂姆在欧盟的职位涉及中国经济,每日接触最多的是有关中国经济的官方言论及信息,研究“新常态”发展模式,探讨GDP增长速度,等等。

“但我从没来过中国。”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此前的了解大多来自媒体。

“中国,东方的神秘之国。”中国国旅导游张浩,与欧美游客打交道已有26年。他说,在来到中国之前,很多欧洲游客都觉得那是“世界另一端”。

一批又一批欧洲游客站在灯火璀璨的上海外滩,“这是中国吗?这是纽约吧?”他们扭头向张浩强调:“我们想看‘原始的中国。”

大街上随处可见人们拉着排子车,清一色的灰色制服,平房遍地——这是他们之前对于中国的想象。

以至于,每每碰到蹦蹦车、修鞋摊、收废品的脚踏三轮车,或是路边的当街剃头,“他们都很兴奋,一通拍照。”

张浩说,初到中国,面对导游的所谓“正面宣讲”,欧洲客们甚至本能地反应:“你是共产党员吧?”

李昆武漫画《从小李到老李》中表现“小李结婚”的画幅

CCTV法语频道总监宋嘉宁说,“欧洲人对中国的印象是不完整的。”

2015年是中欧建交40周年,宋嘉宁正在赶制专题片《不惑之交》。她的采访对象,国家大剧院歌剧顾问、意大利知名歌剧经纪人朱塞佩·库恰说,来中国4年,每天都经历着不可思议——他家街对面,两年间,一幢酒店平地而起。“在我们那儿,马路补个洞都要一个月。”

“不可否认,在欧洲人的印象中,中国曾是落后、教条的代表。”作为第一位专任中国驻欧盟使团团长,关呈远深有体会,“如果说过去他们是老师,不时俯视我们,现在更多是平视,在某些领域甚至是仰视。比如我们的经济发展速度,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而其中也有难言的情绪。

“欧洲游客的相机,稍微出点儿问题,立刻会说‘Made in China。”张浩揣摩着那种不平衡感,“‘中国制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质量差,毛病多?”

面对欧洲客,张浩总会不厌其烦地解释,“比如雪铁龙或者标致汽车,过去我们90%的零件进口,现在80%国产,包括发动机。再比如电脑,他们都知道中国有‘Lenovo。”

“中国化的中国”

“其实,欧洲人习惯于西方化的中国,而非真正的中国。”欧盟地区委员会行政官员拉迪姆·德沃夏克,随此次来华研修班第二次到访中国。

15年前,他曾在中国东北做过两年英语教师,对城郊的生活记忆犹新。今天,他感叹于北京朝阳区夜店的喧嚷,“我看见很多很多中国年轻人在那里玩。”

即便眼见为实,但眼前的一切仍旧让欧洲客抱有些许怀疑。“我们尝试着去学一点中文,希望见到不穿西装的中国人,看到快餐、星巴克以外的食物。我们希望了解真正中国的文化,了解‘中国化的中国。”蒂姆说。

一句话,他们想知道,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们自己熟视无睹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恰恰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中国漫画家李昆武很能理解这种想法。

2009年,李昆武创作的自传体漫画《从小李到老李——一个中国人的一生》,描绘的正是“自己吃喝拉撒的故事”。在欧洲,这本漫画被译成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丹麦语等13种版本,并入围“漫画界的奥斯卡”法国昂古莱姆大奖。

有一段时间,在法国中学生的辅助教材中,这本漫画成为介绍中国的教辅内容。

在云南日报社美术组担任美术编辑30余年,多半从事地方民俗风情类漫画创作,在国内名不见经传的李昆武没想到,自己“因为最普通的中国故事,就这么走出去了”。

2005年10月,欧洲最大的漫画出版公司达高集团随法国漫画代表团来北京交流,意外发现了李昆武——1955年生人,经历了所有中国人了然于心的“半个多世纪”。

当他说起父亲身为老共产党员的经历,“文革”时的红卫兵,家中保姆旧时如何裹脚,自己如何参军入党,达高集团来客几乎难以置信:“中国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故事?”

达高集团旗下卡纳出版社的主编伊夫很激动:“一位从毛泽东时代走到今天的中国艺术家的自传,拿来我出版!”

中国通、法国人欧励行与李昆武合作,帮助他创作剧本。合作5年,创作3册,老李和老欧始终在角力——如何在“中国人眼中的自己”和“外国人眼中的中国”相去甚远之时,寻求平衡。

坐在火车里的人

在老李与老欧的切磋中,前者认为平淡琐碎的东西,后者却要深究细节。

比如“小李结婚”,按照李昆武的说法,“上世纪80年代初,一辆自行车驮着行李,俩人住在一起,就结婚了。”

可老欧想知道更多:怎么办手续?她怎么去的你家,先后见到了谁?自行车上驮的行李是什么?

本想一笔带过的情节,最后扩展成9页36格漫画。民政局排队的新人,新房中的家具、绣花被面、灯笼彩花,给同事发喜糖,甚至细致到民政局办公室墙上“百年好合”的锦旗,以及工作人员敲下钢印那“嘣”的一瞬。

这些细节,后来在李昆武赴欧洲的签售会上,反复被读者提及,因为那是他们未曾想象过的中国人的生活。

2007年7月19日,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左)赠时任中国驻欧盟使团团长关呈远(右)的照片,并在照片上留言:“为了我们的友谊,会见留念”

“老欧是对的,这些细节太好了。”李昆武感叹。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文革”十年结束,父母久别重逢。按老欧的意思,“应该很亲热,很热烈。”

老李不同意,“‘文革期间我们很压抑,重逢的时候百感交集。中国人的文化和感情就决定了我们表达的含蓄。”

在他笔下,镜头聚焦于两双筷子。皱纹满布的手,把一只鸡腿推来让去。“这就够了,很中国。”

看过《从小李到老李》,无论读者还是记者,很多欧洲客来到昆明,寻访老李,看看真正的中国。

“欧洲人对中国的历史很感兴趣,但缺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李昆武打比方,“就像站在远处,望向一列疾驰的火车,看得见它开得飞快,有几节车厢,但问题是,他们不是坐在火车里的人。他们迫切地想知道,车里面挤不挤,大家吃什么、穿什么、谈什么、想什么。”

李昆武说,自己就是“坐在火车里的人”。

眼见为实

“提供机会让他们了解。”关呈远的办法是,“无论政治、经济、文化还是艺术领域,交的朋友多了,有些偏见或是误解总有办法解开。”

现任比中协会主席汉斯是关呈远的好友。“当年他20多岁时,欧洲舆论说中国是集权国家、警察国家。他只身来中国旅游,转了一圈,没发现集权主义。”关呈远说,汉斯此后每年都来中国做生意,还组织了现在的比中协会。

曾在2007年至2009年间担任欧洲议会议长的珀特林,和关呈远恰好同年同月同日生。关呈远2008年离任前最后一次外交活动,请他到官邸做客,他一再表示要参加北京奥运会。

然而,2008年拉萨“3·14”事件后,欧盟议会对中国激烈指责,珀特林也表示不便再去北京。彼时关呈远作为外交部政策咨询委员会委员,承担起“去欧洲说明真相”的任务。

他见到了珀特林。当时舆论疯传,中国警察换上袈裟假冒僧侣,他拿出材料证明,那只是一部故事片的拍摄现场。“现在你虽然不能来中国,但我希望,将来你卸任后,我亲自陪你去西藏看看。”

“理解中国:2015年欧盟官员来华研修班”访问外文局

上一任欧洲议会议长何塞普·博雷利,就是关呈远在任时,由中国驻欧盟使团推动,到访中国并去了西藏,对民族自治政策印象很好。“作为欧洲议会议长,这是了不起的大事。”

关呈远说:“现在,欧洲议会对华的态度、气氛已经在改变,还前所未有地成立了欧中友好小组,并设立欧中议员交流机制。在互动交流中,一些偏见会逐渐消除。”

“很多欧洲朋友来过我北京的家。”关呈远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相互了解的最好方法就是眼见为实。”

“他们来了、看到了,就已经颠覆了原有的印象。”张浩的经验是,与其站在天安门广场,千篇一律地背导游词,不如给欧洲客们现身说法:在中国的变迁中,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中国人的向往

和欧洲客对中国的某些既有印象不同,中国人对欧洲始终心怀向往。

在中国研修两周的蒂姆发现,热情的中国人对欧洲、欧盟多持正面、乐观的态度,这甚至超过欧洲人本身。

来自德国的蒂姆,在中国看到了很多德国品牌的汽车,这让他很高兴。“这些生活化的产品,让两国人更深刻地认知彼此。”

而中国人对歌剧的推崇,也深深地震撼了朱塞佩·库恰。身为国家大剧院顾问,令他骄傲的是,在这个歌剧是舶来品的国度,国家大剧院的歌剧厅已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歌剧厅之一。

每年15部歌剧,其中11部西洋歌剧,台上的歌者,也是经常出现在巴黎歌剧院、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一流歌剧艺术家。

在意大利从业25年,朱塞佩·库恰之所以下决心远赴中国,正是因为“人们对于来自遥远国度的文化的热情追求,特别是年轻人对于歌剧的浓厚兴趣,让我无法拒绝”。

关呈远认为,中国人对欧洲的向往,文化的吸引是重要因素,“中欧文明之间,互动、借鉴、交融的空间很大。”

让文化交流更平等

希望更多维度地认识彼此,但落差与错位仍然存在。

2015年,李昆武首次作为中国漫画家代表团的一员,赴法参加昂古莱姆国际漫画节。论坛上,急切希望漫画“走出去”的中方问法方:“你们要什么样的故事?”

法方答:“好的故事。”

中方又问:“任何故事我们都造得出来,你们到底要什么故事?”

法方再答:“任何好的故事我们都要。”

“必须承认,《从小李到老李》在欧洲市场的成功,是因为它诞生于中法作者之间的磨合。”这本书的中国出版方、三联书店总编辑翟德芳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因此,它既不同于国外作者对中国的想象,又不同于国内作者的谨慎表达。”

在欧励行的帮助下,李昆武将中国传统的连环画表达方式,转换为西方分镜头式的漫画创作方式。画法之难拖累了创作速度,第一册足足磨了3年。“但必须变,他们习惯了叉子,我们不能硬让人家用筷子。”

“法国的漫画市场和中国完全不同。”翟德芳介绍说,“法国的漫画以艺术类、人文风格为主,60%以上针对成年读者。法国的专业漫画出版社有289家,每年出版的漫画书有6500种。”

而国内普遍认为漫画是儿童读物,艺术类的成人漫画读物仍为空白,“三联也引入过挪威、法国比较出色的漫画,但销售业绩都不太好。”

以三联书店向海外的版权输出经验看,西方与中国出版合作的重点,仍以学术、中国历史典籍研究为主。中国图书在国外大火的情况非常少。

究其原因,翟德芳认为,“我们仍属于被动接受者,而很多中国的东西,如果表现形式上不吸引人,价值观外界又不熟悉,怎能让人感兴趣?”

他介绍说,三联书店也在考虑,如何让中国文化、中国元素的影响增大,让欧洲对于中国的兴趣加深,“让文化交流更平等,而不是我们接收的多,输出的少。”

翟德芳觉得,可以“暂且不讲价值观,毕竟整个世界,中欧之间,仍是有一些共同的趣味在”。

温暖而柔软

如今,基于共同的趣味,以及对彼此的好奇与探索,中欧正站在日益平等的视野下彼此打量。

“大家真心做朋友,这正是中欧关系‘从硬到软的过程。”关呈远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最好的交流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流的最终目的是交心。”

《从小李到老李》在欧洲火爆之后,2012年,三联书店将此书从达高集团买回中国出版。李昆武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提问:“书中涉及大饥荒、‘文革,没有风险吗?”

实际上,中文版不仅没有任何改动,而且拿下了2013年中国漫画最高奖——中国漫画大奖。

“有些人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中国的艺术家都是所谓‘异见者。”让李昆武很不舒服的是,个别同业为了走出国门或争取获奖,往往会刻意去迎合“别人的口味”。

“我带过的旅游团,90%的欧洲人从未来过中国。”张浩觉得,作为导游,应该客观实在地介绍中国,既不宣泄,也不鼓吹、说教。

“我们实事求是,以诚相待。”关呈远说,“交流的最终落脚点就是人,问题不会立竿见影地解决,要脚踏实地。”

关呈远在任时,一度和欧盟原贸易委员彼得·曼德尔森就中国输欧纺织品“打”得不可开交。一次他发现,曼德尔森耳朵上贴满了胶布,立刻关切:“你生病了吗?”

对方开玩笑说,病因正是关于中国纺织品的争论。“中国的病当然得用中国的方法来治,所以我用的是中国的耳针。”

另一次,依旧是交涉纺织品问题,落座之后,曼德尔森立刻注意到关呈远的领带很漂亮——当时奥运会开幕在即,纪念版领带上有各种运动员的姿态。他立刻向关呈远“申请一条”,“虽然这是你们的纺织品,但我很喜欢。”

如今,关呈远总会感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可能很冷、很硬,但来往多了,了解多了,会变得很柔软、很温暖。”

来华研修班的欧盟官员离开中国时,或许还不能真正体味,资料袋背后《兰亭集序》的蕴藉隽永。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跨过重重阻隔,当更多人成为“中欧往来客”,那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更是“信可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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