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就是要探索自我
2015-09-22
王 林(学术主持):
当代水墨创作在今天被重新提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其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是水墨艺术经过现代艺术洗礼之后,创作问题被重新摆到了中国当代艺术家面前,不管是文化代表性也好,历史传承性也好,还是作为和世界对话的资源也好,都值得我们去进行探索和实验;第二,当代艺术有很多方面的特征,但就其主要方面而言是介入性,即从现代艺术本体、精英、自足的状态外移和出走,介入到生活的各方面,如文化、历史、社会、生态、环境,甚至消费等各个领域。当代艺术实际上是现代艺术介入到今天社会生活、历史文化、精神意识,乃至于科技发展的一种结果。从这两点上看,正在发生的新的水墨创作趋势以及艺术家在这个领域里的探索,是很值得研究的。
李金远:
艺术创作有一点很重要,就是立足于当下。人很神奇,在座的各位朋友在世界上都是独立的,李金远只有一个,这是很神奇的。我就是想探索李金远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因而作了大量的水墨、丙烯、油画实验。我原来画水墨,现在开始画油画。我画过一幅“天长地久”,挂在客厅里。有一天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坐在客厅看那幅画,突然想到:“这是我画的吗?我能够画这样子的画?那以后我还能画成啥样子呢?”正是这种神秘的力量,激发、引导我不断地往前走。绘画对于我来讲,是一件非常有乐趣的事情,画画就是要探索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敢于往前走的人。这是自我革命,革命人永远年轻,作为一个画画的人,每天都充满青春,像孩子一样看待世界。不管是水墨、油画还是丙烯,任何一个领域都有很多大师,但还是有创作发挥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假如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就能够走出这个空间来。现在很多人想超越这个,超越那个,我觉得都是假的。只有不断更新自己,超越自己,才有可能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中国两千年来的文化体质深受孔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害,历代和当下中国画的要害问题是不敢正视真实的现实、正视死亡。所谓的正统主流实为一种异化病态,才子佳人、清雅山居画到至今。我喜欢庄子的解衣盘礴,独与天地往来。喜欢石鲁先生的“野、黑、乱、怪”,生命在于不断地追寻。
黄效融(成都批评家、策展人):
中国绘画的观念和语言,现在被大量的当代艺术家作为文本资料和思想文化资源使用。这些不同语言的艺术家组成反向运动的趋势,最近几年逐渐加快。作为当代艺术家,画什么或者用什么画,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从一个比较有名的水墨画家转到当代艺术领域,他会面临很多挑战。李金远在长期的水墨创作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使他需要另外一种语言和观念,把过去创作水墨画的澎湃生命力完整地释放出来,把身体里的冲突释放出来。水墨画对李金远而言,再这样走下去只是一种地道的文化而已,越来越隐喻、越来越圆润、越来越含蓄,但这里没有问题。李金远最近六、七年来大幅度转到油画,是想面对自身生命意识的冲突。当代艺术更能给他帮助,从水墨进入到油画也是其创作自身发展比较合理的选择。水墨里叫做山水的,在油画里叫做风景,这实际上是两种不同观念,现在说“金山水”,到底叫大山水还是叫大风景?
张颖川(成都画院批评家、美术史家):
我敬佩李金远先生执着的创新精神,他不走别人走过的道路,而是独闯属于自己的艺术之路。他经常去各地旅行,和西方艺术家一起写生,办展览,在布面油画和纸本水墨之间来回穿梭,但作品始终蕴含着本土的人文精神。他不断寻找可能性,却拒绝既有的实验水墨,“金水墨”这种创新状态具有不断走下去的可能性。
胡绍中(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锦城学院院长):
自由是艺术家追求的最佳状态,李金远就是保持这种状态一路走来的。艺术家要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和思考方式,这是最重要的。李金远作画跨度很大,以前是水墨,然后是丙烯,现在是油画,但骨子里还是中国传统,只不过是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中国画艺术具有多样性与兼容性,艺术没必要革命,不一定非要破才能立,而是应该在延续过程中建立自己的东西。
前段时间我们几个做平面设计的也做水墨,共同特点是对传统的东西非常热爱,但用非常现代的方式。不管在国内展出还是国外展出,都会让人感觉是中国艺术家的,是中国的东西,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来表达。至于谈到“金水墨”,我有点不解,是画里用了很多金色,还是李先生用名字里的“金”字来表达他的创作状态和创作形式?李金远画面色彩丰富,红绿蓝和金色搭配在一起,确实有中国传统青绿山水之态。青绿山水里最具装饰性的就是金碧山水,在青绿山水的基础上勾线添“金”,产生出非常强烈的视觉效果。——李金远的“金水墨”或许用这种解释比较合理。
王 林:
色彩特点可以成为个体创作非常强烈的表达。但大青绿、小青绿、浅绛山水等等都是集体概念,具有群体性特征。“金山水”的提法有一个问题:是指个人创作风格和阶段性群体面貌不一样吗?要使用这个词语,必须处理好这种关系。
蔡家骏(四川文轩美术馆馆长、策展人):
李金远在几十年的创作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内心。一般艺术家很难不断发问自我、挑战自己,李金远到了这个年龄仍具有这种心态让我很吃惊。如果所有的艺术家都有李先生这种心态,艺术发展就有很大的希望。李金远创作过程始终结合着丰富、独立的人文情怀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入认识,不断带给我们新的视觉冲击和感悟。李先生在探索绘画观念、材料、色彩诸方面,始终没有止步,不断与时俱进,每天都在研究,可能再隔十几二十年又会冒出不凡之作。我为李先生的精神鼓掌喝彩,同时也要向李先生学习,保持不断求新的艺术精神。
刘金彪(北京大学教授、中国传媒大学美术传播研究所研究员、批评家):
一件拥有艺术精神的作品和一个拥有文化底蕴的流派,其生存在未来是生机勃勃的。尽管现在对李先生的艺术流派持有不同的看法、见解和观点,但李金远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创新精神带给人们启迪,将是一笔价值巨大的财富。李金远先生能够成为学生们效仿的典范,一是李老师家庭出生贫寒,环境恶劣,但他热爱美术,为了这个梦想而坚持不懈,今天成为著名的艺术家,光彩耀人地站在大家面前。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值得青年学子学习和效仿。二是李老师对艺术不断地探索,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种创新精神同样值得年轻学子学习,因为艺术的生命力来自不断的创造,这是艺术的特质所在。三是要有一个好的人缘,李先生人品好,善于与人交流,他是连大学校门都没进的人,现在却是大学教授。贵人的帮助、平台的利用,对一个人的成长至关重要。四是李先生教书传道,诲人不倦。无论是中外学生,他都把正能量的真实东西传递下去。对李先生来说,兼顾教学和创作必然耗费很多精力,但他始终坚持精神的传承,文化的光大,其功德无量。五是李先生成长到今天,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善于学习。他不光研究古今中外美术,还研究古今中外文学,道教与基督教等等,这些文化素养对于他来讲,是一种精神滋养,一种充满灵性的生命原创力。
冯 斌(重庆当代美术馆馆长、策展人):
对艺术家,一看精神思想状态,二看展览创作作品,这两点最为重要。李金远先生在成都这样一个文化环境里,仍坚持不懈地创作大量丙烯画、油画及各种水墨画,这种状态本身很不容易。为何这么说?第一,传统绘画在今天已成为贪官画、官商画,金钱诱惑很强大,使国画家不愿意去面对和挑战任何文化问题,但李金远并没有把原有的东西继续画下去,坐享其成。吴冠中最先提出的形式美对国画冲击很大,那时国画还关联着文化问题,后来国画基本上躲进小楼成一统,怀抱美女、山水、花鸟等,自成一个有名有利的赏玩体系。李金远于当今现状之中,仍持一颗继续革命之心,鼓起继续革命的干劲,这本身就给国画创作提出了很多问题。其中之一便是,国画在今天还能不能继续与文化问题接触,提炼出新的话题来?第二,这种革命对本来可以安享其成的自己也是一种挑战。他亲身跃动,继续寻找自己,对今天很多年轻艺术家,包括对我自己来说,是很有启迪的。
王 林:
一个艺术家的创作状态是最重要的,只有沉入创作本身才有可能产生杰出作品。艺术并非由一种思路必然产生出一种作品,而是在保持某种状态的情况下,面对和把握诸多偶然因素,因而不断发生的过程。艺术是人生的意外,是执着之悟,而不是执迷不悟。是一个人的修养和感悟,在保证艺术家不断探索的品质。
魏学峰(四川省博物馆副院长、评论家):
八十年代李金远先生的创作在传统水墨基础上,已迈出了很大的一步。那时他是一个个性风格很突出的山水画家,师从何海霞先生、冯建吴先生和石鲁先生,山水创作虽有传统面貌,但在传统基础上不断思索,对笔墨语言、艺术形式、美学关系的思索一直延续到现在。李金远始终是在用自己的艺术不断探索生命价值,探索一种超越笔墨程序的表现形态。他在中国几千年传统的笔墨体系中寻找,认为中国的笔墨语言体系是庞大的,还有发展和探索的空间。最近十几年又开始西画的创作,中西不同画种不断地交替、并行。他的中国画有传统绘画看不到的构成方式和色彩语言,他的西画又有很浓烈的东方情调,借用两种不同的方式来完成一个艺术家对人生的探索。李金远秉承了中国自宋元以来特别是米芾等人开创的云山画,云和山实际上是中国人的哲学体现,金远先生在当代文化语境中重新对云山画派这一路进行新的探索。我称之为新云山画派。
中国的绘画多种多样,有些艺术形式在发展中被忽略了,比如说青绿山水在唐宋时期是最主要的画种,但元代之后随着文人画的兴起,在历次中国画改革中没有了青绿山水的位置。张大千先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要重振中国画的色彩,认为中国画要回到唐代以前的色彩,这是一大贡献。但同时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丢了,那就是金。古代的金碧山水,和青绿是连在一起的。李金远把这个“金”剥离出来,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语言,嫁接到水墨中间,是很大胆的尝试。“金”大部分是宫廷文化和职业画家所用的,而水墨是文人画,他把两种不同的绘画体系进行了嫁接,说明李金远一方面作为职业画家在绘画语言上的不断探索,另一方面作为文人画家不弃文人情怀。这体现了张大千先生所讲过的一句话:我既有做文人画家的资本,又有做画院体画的能力,但是我两者都不是,我做的是具有浓郁的中国文人气质画家的画。我觉得李金远先生是沿着这个艺术思想往下走的。
王 林:
对任何一个画家的分析都离不开形式、色彩、线条、笔触,还有构图方式。对一个画家来说,创作状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状态中他所能把握的方法。
夏运儒(作家):
“金水墨”的出现是很偶然的。李金远最近几年的绘画用了很多丙烯金的颜色,掺入到水墨当中,2002年的一批画出现了“金水墨”的雏形,之后他就把丙烯的其他颜色如红、银、绿等都引入水墨当中。丙烯入水墨是形式,关键是他画得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健全,到现在已然形成自己的风格,构建出自己的艺术世界,和之前的传统山水形成区别。取名为“金”,是因为有一年,李金远在西藏雪山阴坡下写生时,夕阳照在草坡上,草仿佛像燃烧起来一般。李金远感觉那种草的金色区别于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颜色,是寒气森严、逼人的金色。这就是他为什么对这个颜色一直这么敏感。李金远在八十年代的画就有着对生命的沉思和对苦难的追问,这种对生命苦难的体悟一直延续到现在。实际上他很好奇,像个娃娃,没见过的某个东西一下便会勾起他的注意力,他就会非常好奇地要去研究它,而这种研究会把他自身多年的沉淀和积累引发出来。
王 林:
李金远先生的画作在整体上给人以一种废墟感,这种东西能抓住人。大自然在传统文人画笔下是那么优雅,充满文化气质,具有哲学韵味,这显然是优势阶层的悠闲之人对自然的理解。但今天地球早已进入人类纪,人类开始用自己的力量过度地去影响自然,导致生态破坏,物种灭绝。我们面临的山水正在经历地球史上最大的苦难,在李金远的绘画里我感到了这种东西。这种荒芜、荒野、荒凉、荒唐、荒诞的感觉,其中不乏某种紧张、逼迫和压抑。艺术家把这种感觉释放出来,凸显出来,让我们意识到今人和自然不一样的关系。艺术家不可能去解决这个问题,但可以去揭示这个问题。李金远把中国的写意性和西画的表现性结合得很好,但仅仅这样说是不够的。孙美兰说,“艺术构成的动态意味,是李金远中国画创作的又一突出特点”,这句话说得非常关键。从李金远2006年画“羊圈”到2007年的“天地人”再到2009年我跟着基督来到“耶路撒冷”,这些画里有一个因素非常重要,就是李金远特别重视横向和纵向的相互关系,横向线条重复和纵向的关系非常有意思。中国传统山水画讲深远、高远、平远,实际上是一个层次空间组织,一般可分为近景、中景和远景。但李金远画作中的横纵关系则是要回到平面,这恰恰是现代绘画的基本追求,不再是空间本身,不再是深度逻辑或文化空间程式的重要性。回到平面才有个体性,因为深度逻辑是集体性的。西画的深度逻辑是科学逻辑,中国绘画的层次空间是另外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化逻辑,只有改变这种逻辑才有所谓的“金水墨”的独特创造。
李金远是一个不太样式化的画家。样式并非不重要,一个艺术家寻找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样式也非常困难,但样式一旦固化,艺术家跟绘画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变成了纯粹的商业行为。绘画都具有图式倾向,都自然地倾向于某一图式,艺术家怎么找到一个最能表达自己、最有力量的图式?李金远的绘画始终有一种视觉的倾向,线条好像都是奔着某个地方而去的,这与他的情绪表达很有关系。情绪不同于情感,情绪是有点非理性、有点突发性和偶然性的,而情感太容易被意识形态化,太容易被类型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对视的构图,这种横竖关系的突破,这种艳丽色彩和冰冷之感,包含着一种冲突,而这种精神冲突恰恰是当代艺术和表现主义最重要的东西。
何 工(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艺术家):
在李金远的作品中我能够看到一种横向的视野,就是东方、西方乃至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关怀之内,同时还能看到一种纵向的人类文明在上下文之间的连接。王林先生刚才谈到的那种荒原感,那种对精神彼岸的求索,表现在在很多作品里。虽然空无一人,却能让人感觉好像是站在勃鲁盖尔那种大作品前面。李先生的笔触色彩非常老道,传达出一种信仰级别的精神契机。在成都这样一个“放弃海洋的鱼缸”似的艺术氛围中,在人们尾随类型化、商品化以求生存之道、成功之道的文化状态中,李金远却尽力朝着危险的、未知的方向探索,在精神上他始终在追问比较本质的东西,这是与众不同的非常之处。
王 林:
传统有很多东西可以去挖掘,但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挖掘成为一个传统的代表,每个人只能找到那一点点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金色进入李金远的作品我完全赞同,金色很特殊,可以形成一种形式语言。李金远的金色用得非常好,既是光感,又是构图,甚至于是组织画面的一种方式。金色作为平涂颜色常常带有很强的装饰性,过去的金碧山水也有很强的装饰性,这种突出的装饰性和强烈的表现性会构成矛盾,此一矛盾的解决可能是李金远下一个阶段画画要面临的挑战,而突破美感的荒芜之感和冰冷之感,也许是一个契机。
(王林、焦健根据录音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