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皮记
2015-09-22舒飞廉
舒飞廉
大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一条汴州往西的驿道,三四十里地之外,要经过汴河,河上架着厚厚的松木板桥,桥边开出了一家小旅店,挑着一面半新不旧的酒旗,招徕往来的士人与行商吃饭住宿。旅店的主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寡妇,五短身材,细白面皮,小脚郎当,玉手纤纤,挂着一对晃动的乳房,言笑晏晏,伶俐非常,颇有几分姿色。难得的是她孤身一人,无夫无仆,一摸带十杂,将店子打理得条理分明。一般人也不知道她是由哪里跑来的,如何的身世,只知道她自称在姐妹行之中行三,一时都唤作板桥三娘子。这三娘子擀得一手好麦饼,做得一堆好包子,整括出一席好酒饭,又养出一群脚力强健的大黑驴子,往来的客人,驴力不济,她就会将她养的驴子,转卖出来,客人补几串钱,就可以骑上她昂扬斯奋的健驴上路,将羸弱的旧驴赶到店后的驴圈里养膘。所以汴州道上的旅客,没有不知道她的店子的,千里来投,不去住那官家杂乱吵闹臭气哄哄的驿馆,偏偏要早霜晚风,披星戴月,来投宿三娘子明亮洁净,如春风一般温暖的客栈。
这一年深秋,我步行前往洛阳的布店,途经传说中的三娘子客栈,慕名入住。其时月明星稀,空中流霜,群鸦噪集在旅店门前晚霞般明艳的乌桕树与榆树顶上。我投宿已晚,前面早来的七八个客人,差不多将店子住满。三娘子犹豫片刻,将最后一间客房安排给了我,此间客房隔壁,就是她自己的卧房,再往后,就是日夜在一滩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上哗哗流淌的河流。
我不爱玩耍,又倦于行旅,往前厅匆匆吃过晚饭,准备回房倒头睡下。那七八个行商,却颇有兴趣,在席间喝酒吵闹,将那三娘子叫过去,行令倒酒。一时酒花泛起如雪,桃花色眼如梭,禄山魔爪如麻,三娘子倒也是一个惯家子,不慌不忙地周旋其中,调笑戏浪,浅饮深酌,风摆杨柳,乱颤花枝,大概直到起更时分,将商人们弄得颠之倒之,耐不住睡魔,呵欠连天洗了睡,她自己才收拾罢杯盘,举起残烛,回到卧房。
我被隔壁三娘子吱呀的推门声惊醒过来,见到枕边柳木板壁的缝隙里,漏过来一线烛光,如一点斜阳铺在被面上,一时心中痒热,悄悄侧转身体,将眼睛贴将上去。没成想,我看到的不是半老徐娘层层剥笋除衣就枕的妖娆体态,而是种种匪夷所思的景象。
只见那三娘子由她的床铺下拖出来一只木头箱子,打开来,由里面掏出一头木刻的黄牛,一个木刻的小人儿,一副木刻的犁,三样东西,都是六七寸长短的光景,摩弄已旧,光泽流转。如果她生养有小孩的话,这些东西给那小孩儿过家家做玩具,是再好不过的了。
三娘子将木牛,木人,木犁放到床榻前一张席子大小的夯土地面上,给木牛套上木犁,木人牵着木牛立在地上,然后用水瓢取来水,一口饮着,尽数如鼓含在嘴里,来回喷到地面。只见那木牛顿时跑将起来,拖着犁具,由那小木人牵着,在床前空地里往还奔走,少顷即将地面翻犁得平整如镜,一如十月里农夫整田种麦的光景,一边窥探的我,好像都能闻到泥土里绿头蚯蚓的气味,感到被惊醒的泥鳅的蹦跳,听到榆柳间哗哗的蝉鸣。三娘子见木人耕田已毕,忙由榻上站起身,从箱子里掏出一把细红的荞麦种籽,捧到小木人手上,小木人将手甩得车轱辘似的,将种籽如风如雾,撒入刚刚犁开的地垄里。三娘子又由枕子边拿来一把纸扇,朝地里一边洒水,一边扇风,风吹过板壁上的细缝,吹到我的脸上,果然是熏风怡荡,吹取了四月草木葱茏的生气,令人心旷神怡。
眨眼之间,荞麦发芽,一片葱葱嫩绿,由地面上冒出来,又一眨眼间,荞麦开花,白一片,红一片,热浪滚滚,蜜蜂嗡嗡营营,花香由壁缝里钻进来,袭入我的鼻孔。花开花谢,一转眼的工夫,荞麦就结出了饱满的穗粒。小人儿跑出来,手舞足蹈地持着镰刀收割一尽,在木榻上箕扬脱粒,收拢晾晒,赶鸟驱鸡,弄出一堆新荞麦,总有七八升的样子了。三娘子又取出小小的石磨,由小人儿驾起磨子,将那黄牛套上磨具,溶溶泄泄,片刻就将荞麦磨成细雪一样的面粉。
那三娘子将小人与牛犁石磨收入木箱,将那几升荞麦米面捧入陶盂之中,点水和面,用力擀成饼子,在窗下的炭炉上生火布锅,将饼子滋滋炕熟。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令人馋涎欲滴的新饼的香气。其时天色发青,霞光萌发,黎明已近,四处鸡鸣如麻,只见那三娘子将饼子收入食篮里,坐在榻上,红扑扑、汗浸浸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显得又干练,又明艳。我目不暇给地看了一夜活剧,乍惊乍喜,大开眼界,见人家妇人已完成作业,连忙离开木壁,回床上蒙被和衣装睡。
那七八个客商已经爬起床来,亮着嗓门,呼朋唤侣,整装待发,好早早赶路,收拾完行李,就坐在厅上,呼叫三娘子送来她名满天下的好麦饼。三娘子提着食篮来拍打我的房门,我一肚子怪异,当然是面壁装睡。三娘子犹豫片刻,径去送饼。
三娘子一走,我忙由床上跳起来,由窗口爬到旅舍外,顺着墙根,由蛛网重重的乌桕树丛绕到门厅的木窗下面,捅破窗纸,借着熹光朝室内窥看。客商们围着桌子,狼吞虎咽,嚼食三娘子的麦饼,一个家伙大赞:“好吃!好吃!就是要娶三娘子这样的女人做老婆,长得好,会持家,饼也做得好,那腰和屁股,一看就能生养!”几人片刻即风卷残云,尽数将荞麦饼攮入腹中,食物刚刚吃完,就一个接着一个滑下桌子,朝地上踣倒!难道这由异术化生的食饼里面有奇毒吗?我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只见那倒在地上的客商们,一个个化身成为驴子,又一头一头站起来。昂昂驴鸣,震撼厅堂。三娘子取来鞭子,不慌不忙地将七八条黑驴,赶入店后的畜牲棚内,与客商之前牵来的驴马拴到一起。其时槽上驴马,正在抢吃三娘子鸡鸣时分添加的草料,新人报到,来抢槽位,未免又是一番推搡厮咬。
我骇异不已,翻窗回房,继续装睡,等到红日三竿,才起身梳洗,也不及去讨要饼食,辞别三娘子,带着一肚皮的庆幸与惊叹,往洛阳去了。
我在洛阳的布店里一直淹留到腊月,才回程老家许州,我常常想到深秋的一夜,在汴河边见证的奇迹。那年我三十出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做着葛布生意,做生意之前,读过好几年私塾,因父母早亡,只好弃儒从商,承接家业,独身一人,养活弟妹。虽然日夜琢磨与悬想,我并没有将窥见的三娘子的怪事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讲给别人听。隆冬时节,回乡过年,我已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重返板桥三娘子的旅店。北风劲吹,一路白雪堆积,天气冷肃晴朗,我背着行李不紧不慢地赶路,心却在怦怦跳。
天气严寒,已近年关,所以三娘子的店里,这一夜,只有我前来投宿。三娘子没有认出她的老顾客,一样言笑晏晏,欢天喜地,晚上服侍我睡下,又殷勤地来问我有何吩咐。我微笑道:“我明天会早早起来赶路,年关是越来越近了,请为我准备好早饭。”三娘子点头同意,掩门别去,关门时,回头秋波一转,嫣然一笑,别有风韵。我何尝不知三娘子那一笑的意味,我此刻拉住她的手,定能与之度过旖旎的小半夜。我还未曾娶妻,为人也木讷,用度也节俭,偶尔狎妓,也是少之又少,此时被三娘子的秋波与媚笑,将一身的欲火,蓬的点燃起来。去敲开三娘子的门?她也许会收起她的木人、木牛与木犁,不理会她乍生乍割的荞麦地,与我在寒夜里交欢吧?但我决心已定,跳下床,推开窗,让寒风吹冷火热的身体,又团起窗沿上的一小团积雪捏在手心。关上窗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灵台重回清明,已经能够独自等待破晓,去吃三娘子的麦饼。
又是鸡声如麻的早晨,窗外朝霞似火,返照积雪,将厅堂里映得透亮。我坐在门厅的桌子前面,三娘子将麦饼送上来,转身又去厨屋里煮茶。我趁着她转身过去,将那麦饼中取出一枚,藏入怀里,然后坐在凳子上,等三娘子过来,对她说:“三娘子,我想起来,我备下了麦饼在包袱里,这一盘饼子,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三娘子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不置可否,站起身,将一盘面饼,端了回去,去换热茶过来,助我吃由我的包袱里掏出来的洛阳饼子。
趁着三娘子取茶未回,我又由怀里,将刚才藏下的三娘子做的麦饼取出来,放到自己带来的麦饼之上,我特别在洛阳城里订做的七八只饼子,自然跟三娘子的有名的麦饼,模样看起来,是差不多的,如同一块块圆圆的温热的小铜镜。
三娘子送茶过来,在对面打横坐下,看着门外的积雪发呆。我招呼她道:“三娘子,你总是给客人们做烧饼,这一回,来尝尝我带的洛阳烧饼吧。”不待三娘子同意,我就取出那只三娘子自己做的烧饼递将过去。三娘子心绪茫然,接过去,道一声谢,就着手吃将下去。才一入口,那三娘子一头翻下木凳,在门厅前面,倒地变作了一头驴子,浑身黑亮壮健,哀哀低鸣不已。
我见筹划一个冬天的计谋得售,喜出望外,也不去管三娘子的旅店里的细软与店后栏里余雪中的驴群,兴奋地将由她化成的黑驴装上鞍辔与嚼头系起来,自己跑到三娘子的卧房内,将那一口木箱子搬出,将木牛啊木犁啊木人啊摆好,嘴巴里喷出茶水,学着三娘子舞弄了半天,奈何不得其法,那木人木牛无论如何,都不愿动将起来。我想去逼问三娘子,可三娘子已变化成了驴子,除了愤怒地鸣叫,已无法授他那神奇的法术,只好徒唤奈何了。忙活了一个上午,我关起木箱,收拾行李,关上旅舍的门,将三娘子化作的黑驴骑在了胯下。从此汴州道上,板桥三娘子春风一般温暖的小客栈闭门歇业。
年后我将洛阳的布店交给了已经成年的弟弟,自己一个人骑着黑驴出门去,虽然我已经不太可能成为一个小李白,但周游天下的愿望自小就有。我带着它去看洛阳的旧城池,喂给它吃牡丹花会中的牡丹,带它去看洞庭湖的明月,吃湖畔的青草,我带它去新疆看黄沙大漠,吃绿洲中的苜蓿,我带它去闽越看海,吃垂在路边的荔枝与龙眼。有三四年的光景,我骑着它,走遍了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由冰天雪地的北国到四季如夏的南方,由日出的蓬莱到日落的昆仑。我差一点就将它拉上了去南洋的海船,只是到广州的那几天,台风大作,翻珠江,倒南海,只好作罢。
刚刚上路的时候,三娘子化身的黑驴,好像吞下了夏夜的雷暴,脾气可不是一般狂躁,忽忽直起前蹄,将我由背上掀起来,将之摔成大路边的乌龟,逗得路上行人指笑。将它拴在集市入口的树下,多半也会被它咬断缰绳,差不多到天黑,才会意兴阑珊地由树丛中走回来,在路上遇到其他的驴,没有不上前去咬群的,按照集市上骡马行的师傅们的建议,这是一条该下汤锅的驴了,起码,也要将它绑到树上,好好用鞭子抽它一顿,让它尝尝红赤赤的烙铁的厉害。还有人跟我讲,这是小母驴发情的征兆,她满头满脑想着去跑山,想着公驴子的驴行货,办法是送到兽医那里去,在驴腹上小尖刀寒光一闪,将它劁了。
但我可没有这些施虐的想法,被驴子摔下来,我就拍拍屁股继续骑上去,咬断绳子跑掉了,我的办法是等,哪怕是风雨雪夜,也会在挂着断绳的枫杨树下,等着黑驴垂头丧气地回来。它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一条自由自在的野驴呢?它不知道,跑得多远,总会回来。我也不知道,但我坚信它会由陌生的田野与集市中回来。与其他的驴打架,扯开就是了,扯不开,就点上一只火把,将它们隔开——如果我也当日被三娘子变成一头驴,拴在她的后院里,我心里也会郁怒难解的,去适应这个由驴眼里看到的新世界,只能慢慢来。我抚摸着黑驴的背,看着愤懑的火光一点一点由驴眼里熄灭,它让我想起脾气暴躁的母亲,小时候我不好好写字,她就用纳了一半的鞋底抽我的脸,将我嘴角打到渗血,可是等我半夜里醒来,又看到她举着蜡烛,在蚊帐里俯身看我。如果她不是早早地随着父亲去世,我一定也能考上举人,能够过上做诗与做官两不误的生活,而不是现在同一个化身成驴的女人淘神。
我们达成和解,是在周游天下的第三年秋天。我们由南方折返,过了岭南,罗浮山,洞庭湖,进入迷宫一般的大别山。黄昏时分,我牵着黑驴去溪涧里喝水,其时落日融金,天色向暮,列列青山之下,杂树如织,溪流如带,我在上游捧水自饮,黑驴在下游闷闷地伸颈汲水,归鸟投林,黄叶如雨,秋水凉矣。这时候,十几个剪径的强盗由山路转过来,就像一群狼,发现了在山溪里喝水的几只羊,发一声喝,围了上来。我一看架势不对,连忙提起溪边的行李,狂奔到黑驴身边,跳到驴背上,策动驴子沿着溪流向上游狂奔。
强盗们自然是提着大刀,刀光霍霍地跟在后面,溪水四溅中,个个气喘如牛。黑驴在犬牙参差的溪石中择路,鼻息如雷,却也不慌不忙,蹄飞如燕,从容地越过溪中大大小小的石头,折冲辗转,让驴背上的我腾云驾雾一般,如同身在云端。那些强盗也是发了狠地追,其中脚力好的,蹿到队列前面来,刀光好像就在离驴尾巴几寸远的地方飞绕盘旋。但就为这几寸远,好强盗已经使出了他吃奶的力气。黑驴却是越跑越快,好像变成了一股黑色旋风卷过溪涧。说不怕死,那是假的,但是害怕之外,我心里面,也有莫名的欢喜,这家伙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它在为它的主人着急,想将他从死亡的绝境里救出来,就像檀溪上刘备的的卢马以勇为翼,就像少林寺的十三棍僧来保唐王,就像瓦岗寨的好汉程咬金抡起了他的斧头。现在,它的命,与我的命,在风驰电掣里,是交会在一起的,黑驴的蹄声,就像铁匠铺里,铁匠在铁砧上敲出的声响,强盗们的刀光,就像炉中的炭火,让此铁与彼铁浑成一体,从此不再能分开。
向上转过几道弯,已见看不到强盗,只能听见他们在后面的山林里说:“老大,这家伙的行李咱们不要也罢了,这头驴子却不能让它跑了,它的腿又细又有劲,它的屁股浑圆浑圆的,它的腰上蓄满了力气,骑着它,去汉口,找胭脂路上的婊子,一天就够了!”一个强盗讲:“我已经看到,这是一头母驴子,要是我们将它捉住了,跟大王你的赤兔马拴一个槽上,过几年,兄弟们每人都会有一头会飞的骡子骑啊!”一个强盗讲:“这样的狠驴子,只有逮住它,晚上做一个火锅,就着谷城县的霸王醉下酒,才能出我心中鸟气!”又有一个强盗抱怨:“老大,以后巡山还是要带上弓箭,再碰到这种犟驴子,给它的屁股来上一箭,看它还能跑几远!”不久强盗们的声息也听不到了,山林里黑夜来临,鸟鸣如粥,好不安静。
一人一驴,信驴由缰,缘溪而上,三更半夜,跑到了一个山峰顶上。人头与驴头之上,银河如沸,新月如钩,眼前山岭墨黑如麻,岭上鸟兽尽皆入梦,土匪们也打道回寨去了吧?我与我的驴子逃出了生死劫,头森森,心瞎跳,乍惊乍喜,汗出如浆,秋风吹来,让我们直打寒噤。
山峰像一只倒扣下来的斗,斗底就是山顶,一亩见方,十来棵松树又老又高又直地挺立,每一棵都像一个得道的隐士,松林间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小庙,庙中的和尚们多半是不堪强盗们的滋扰,下山云游挂单去了吧。我牵驴进了山门,在殿上的一群斑驳的泥菩萨中间抻开行李和衣睡觉,黑驴就伏卧在我的身边。破败的门窗漏进来点点星光,松涛阵阵,天籁吹送,譬如龙吟,好像将人浑身的孔窍都吹开了。半梦半醒之间,湿衣未干,冷得发抖,我觉得自己的手指碰到了黑驴的后腿,黑驴好像电击一般,将腿往腹下收缩,一缩之后,又重新缓慢地伸展回来。我在黑暗中微笑。我索性侧转身,将身体贴在黑驴的胸腹之间。它的呼吸细长如线,它的身体温暖如棉,它的皮毛中有汗水的气味,让劫后余生的我觉得宇宙洪荒,心里安定。
为了庆祝黑驴的这一缩,我破例在这个秋色迷人的小庙里住了好几天,也不去理会人家强盗会不会提着刀片,遁着欢快的驴鸣找到松树庙里来。饿了,我吃干粮,它去啃和尚们菜园里的青菜,渴了,就由庙后的深井里汲上水,我煮茶,它喝白水。太阳由东山升起,由西山落下,整个白天都晒得人暖洋洋的。我们都看够了庙里泥菩萨慈悲的脸,崖上灿烂的星空。下山之后。愤怒的黑驴果然变得温驯听话,一改从前烦躁的脾气,脚力也变好了,日行几百里,不知疲倦。朋友们都知道,我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借,但我的大黑驴想都不要想借去骑。我自己很少去光顾妓院,却也知道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道理,有时候,也会将黑驴带到集市上,将它放到一群公驴或者公马中间,但黑驴却摆出一副风牛马不相及的样子,将那些凑过来的驴马一一踢走。在这条母驴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跟自己的命运讲和的三娘子吗?和解会带来喜悦,喜悦会洗涤恨,她现在,还会恨我吗?她已经接受了她的命运的安排了吗?在周游天下的旅途上,骑在黑驴的背上,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有时候,我也深悔自己年轻孟浪,少不更事,也许那个冬天的雪夜,我更应该将三娘子留到我的床上,将她剥成一头赤裸的小羊,而不是凭着一腔好奇去喂她吃麦饼。能够将驴子重新变回为三娘子吗?变回来的三娘子,还会不会如此的温驯可人,一声不响,由我骑行走天涯?我对这一点,毫无把握。
直到这一年夏天,我去陕西,经过潼关,华阴县,风陵渡,华山之外,黄河奔流。我牵着黑驴下了渡船,在河边的葵花地里走。十几里的葵花地,头顶上葵花一盘一盘地对着初生的朝阳开放。在我的老家许州,人家将葵花叫做“转莲”,意思是这种金色的大莲花会随着太阳的升落而转动脖子。我骑在驴背上,将转莲上的细花捋了一捧,倾身向前,捧给黑驴吃,又将花盘中间的嫩籽扣空,做成一个花环套在驴头上。一人一驴,玩得不亦乐乎,这时候,路边忽然跳出一个瘸腿老头子,拍着手将我们拦下来,朝着黑驴大笑道:“板桥三娘子,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啊?”一边将驴捉到手里,将我由驴背上扯下来。
我羞恼不已,站住身,就要与那老头子理论,那老头子不理我,上前牵住黑驴,那双手伸到驴子的嘴边,揪住脸皮开弓一般,向外一扯,嗤地就将驴皮由驴子身上扯开。一个盘头整脸的小妇人由驴皮中滚出来,穿着当年当垆时的旧衣裳,肤白如玉,奶高腰细,宛然就是从前在汴州道板桥边旅店里当垆时的三娘子。三娘子俏脸通红如血,低头不敢再看我一眼,由那老人一瘸一拐地领着,向华山的山道走去,将我抛舍在朵朵转莲下,刹那,就消失在河岸之上,山道间萌生的草木中间。
三娘子的驴皮披落在地上,就像皮影戏艺人们剪出的驴皮影。我好久才回过神来,将驴皮方方正正地叠起来,驴皮灰白润泽,细细薄薄的,皮毛干爽,有一点像我店里的葛布。我想起小时候在四面垂杨的私塾里,南风吹进课堂,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垂暮的教书先生教给我《诗经》里的诗,讲到葛,一首是:“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是啊,她刚才,还化身为一头驴,与我呆在一起,驴皮上,还有她的体温。另外一首是:“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刚刚消失在华阴道上,我就心如刀割,泪下如雨,浮生如此之长,如果此后不能再与三娘子相见,怎么办?
人生又能有多少次“怎么办”呢?流过了血,流过了泪,无非就是“算了吧”。我大好江山骑驴,失驴华阴道,终于回到了中州。青春已逝,热血已冷,我重新打点精神,来做好我在大唐盛世之中身为一名葛布商人的小角色。我本来就很能做生意,一旦专心此道,心无旁鹜,洛阳城里小姐公子的银子就长了腿一样,要往我们的钱柜里拼命跑。其时湖南潭州、永州皆贡葛,特别是永州有上等供葛。乡下人芒种时节采集,用草木灰煮濯,曝白,擘成丝,纺成布,纺纱,制衫。葛又有两种,遍体都是细毛的葛藤可绩布,叫做毛葛,遍体无毛的叫青葛,不可以织绩,但可以用来编成绳子。毛葛也有两种;蔓延于草上的葛藤多枝节而易断,成布不耐久,只有那些伏地而生的葛藤,有叶无枝,成布胜过苎麻。所以广西葛,特别宾州贵县的出产,又胜过潭州和永州。但是广西宾州葛,又不如广东增城葛。我特别由广东增城贩到了“女儿葛”,有人讲: “粤之葛以增城女葛为上,然不鬻于市,彼中女子,终岁乃成一疋,以衣其夫而已,其重三四两者,未字少女乃能织,已字则不能,故名女儿葛。所谓北有姑绒,南有女葛也。其葛产竹丝溪、百花林二处者良,采必以女。一女主力,日采只得数两,丝缕以缄不以手,细入毫芒,视若无用,卷其一端,可以出入笔管,以银条纱衬之,霏微荡漾,有如蜩蝉之翼。然日晒则绉,水浸则蹙缩,其微弱不可恒服。”洛阳的夏天溽热难当,如果官员名妓公子小姐们没得“霏微荡漾”的“女儿葛”制成衣裳穿到身上,官员就不愿升堂做事,名妓就不愿开门纳客,小姐就不愿出绣楼,公子也不愿学文章,就像春天里牡丹不开,这洛阳的夏天也就没法子过了。
我用赚来的银子在许州老家置了几百亩土地,建起了榆杨环绕的大宅院,为两个弟弟分别娶来秀才家的女子做弟妇,我不愿意自幼失怙的妹妹嫁出去,专门将妹夫招赘在家里,我自己的婚姻,倒是安排在最后,我在增城采葛的乡下姑娘里物色了一位女子,美丽、勤快、温顺、能持家,只是肤色有一点黑,但我其实是蛮喜欢她黑如绸缎一样的皮肤的。她说话宛转妩媚,也有一点夷腔,那一年我去增城收葛,在山林里听到她唱歌,仙乐飘飘,令人难以忘怀,于是致意她的父母,终得将她娶回许州。我们兄妹四家人,加上奴婢,七八十口人,和和气气地生活在一起,抚养儿孙耕读,慢慢地也有晚辈中秀才、举人,最后有子孙考中进士,出人头地去做官,恐怕也不在话下了。富贵之家,银钱如水,有来有往兄弟孝悌,紫薇花开,有商有量,无论是在洛阳的商会里,还是在许州的士绅中,说起来,我都是为人仰慕的模范,由着他们揖手,夸我老赵修得好福气。
风陵渡别后四十年的寒冬,牛头马面两位大神,终于顺着汴州古驿道,来赵家庄寻到了藏身富贵乡,业已风烛残年的我,许州的老布商赵季和。我在满堂乌桕油灯的照映下,在悲戚莫名的儿孙们的簇拥下,呼出了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踏上了黄泉道。锣鼓喧天,鞭炮匝地,四十九个道士与七十二个和尚念完了经,才将盛殓着我的身体的棺木送出门。冰天雪地中,阳光普照,哭嚎不绝的人们,披麻带孝,相送着这位丈夫、兄长、父亲、祖父、曾祖父最后一程,从此我就要离开榆杨历历的家,移居到松柏凛凛的祖坟里做鬼。
果然会有一些人,死后神灵还是清爽的吗?他们会得到这样的奖赏:灵识由肉身里跳出来,悬停在方圆一丈之内,来凝视着自己?我就像陶渊明的诗里讲的,“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看着家人们哭泣忙碌,我其实心里也挺伤感的。
赵家的祖坟地在汴州驿道边上,累累土丘上,覆盖着麦苗与积雪。瘦瘦高高的礼仪生长袍广袖,指挥着庄丁,将三十二人抬来的棺木安放在已经挖好的坟圹中,回头示意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吹喇叭的吹喇叭,鞭炮声里,亲戚朋友,都要努力地继续哭。“老赵啊老赵,我们都很舍不得你,你这样的人,到了黄泉,很快就会被请到天宫里去给织女贩布的,好好保佑我们吧!”礼仪生一边欣慰地听着他指挥出来的宏大的哭丧交响乐,一边凝视着大道,一边在思考人生之无常吧,啊,果然是:“昔在高堂寝,今昔荒草乡!”
我看见大道上,一个瘸腿老汉,赶着一群驴走过,打头一只驴上,骑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他的家眷?女儿?礼仪生心里一定在想,好一群生龙活虎的驴子,好一个平头整脸的女人!没成想,那瘸腿老汉竟将驴朝坟堆上赶上来,三五十头驴,将哭丧的孝子贤孙们挤到一边,团团将我的尚未敷土的坟坑围了起来。不等礼仪生领着众人上前吵闹,瘸腿老汉甩响手中的鞭子,群驴就一边用后踢刨着雪土,一边拉着驴粪,一边吭唷吭唷地嚎叫起来,驴叫在雪天里直干云霄,如同春雷一串串滚过天际,久久不歇。在驴鸣声中,瘸腿老汉瞪着一双眼看雪后的蓝天,一脸木然,那骑在驴上的女人,却摸出一方手帕在抹眼泪。
叫得再响的驴,也有停下来的时候,不久,瘸腿老汉与少妇领着群驴重新上路,往洛阳方向踢踏奔去。礼仪生指挥着我的被中断的葬礼继续行礼如仪。我那位增城小夫人,也已经红颜尽老,白发苍苍,子孙们都不让她往雪地里跪,她想起她温柔的丈夫,现在就躺在棺材中,她亲手纺绩的女儿葛制成的被衾里,她是由南方的夷地嫁过来的,想不明白汴州的规矩,为什么会有一群驴来吊丧,也想不明白,前几天我去世之前,一定要她将箱子里的一叠驴皮拿出来,放进棺材里——我现在,就枕在那一叠散发出樟脑丸气味的驴皮上。
我们孙子辈中的两个秀才明白。一个孙子叫赵文韶,他显然读过《世说新语》,讲:“人家三国之时,王粲喜欢听驴鸣,死了,魏文帝曹丕领着大臣们,就在他的坟前一起学驴叫。爷爷他老人家,这是名士的派头啊。”另外一个秀才孙子叫赵文煊,直撇嘴:“要是我,我才不要听驴叫,我巴不得洛阳城里的花魁们多来几个,都像骑驴的女人那样,抹着香粉,吊着香囊,打着香扇,猫哭老鼠,哭上几声,这样春风无边吊小赵,才不枉我一世风流哇!”
孙子们都不了解他们的老布商爷爷。我站在环绕着祖坟的松林顶上。负着雪的老松树,多么像大别山那个松树庙边的松树啊。是的,我度过了世上的人认可的幸福的一生,但这些,在我心里面,都不过是时间的灰烬。我宁愿我自己,能在那个松树庙里,多住几天。我远眺着瘸腿老汉与三娘子领着灰黑色的驴群,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越走越远,是她,在我离开世界的时刻来探望我。她已经成为传说中的神仙了吧,不老,不死,不嗔,不怒,无欲,无求,无忧,无虑,只是出自冥冥中的一点香火之情,才会途经赵家庄向我告别?而我就要重返轮回,爬上时间的大转轮,一会儿过了奈河桥,在喝孟婆汤之前,我告诉孟婆她老人家,我又来了,您如果能够,就行行方便,将我的下一辈子,变成一头驴子吧!
我带着这个念头由树顶下来,回到我黑暗的楠木棺椁里。我头枕在驴皮上,它变得更旧更软,三娘子芳草般的气息,也变得更细更淡,渺不可闻。家人们在往棺椁上敷土,如同隆冬的密雪,盛夏的密雨,春天的落花,秋天的落叶,将我重重掩埋。黑夜终于来临,此生再见,我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