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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下

2015-09-22申剑

山花 2015年17期
关键词:小海院长医生

申剑

丹青的春天,一贯地美,美在一树一树的海棠,河流似的,流淌过整个城市的街道巷口。丹青是座临海的城市,海棠直涌到海里才歇了步子。丹青的海棠不同于其他地方,纯属特例,是海棠树和苹果树反复杂交的稀罕品种,花朵不是寻常的白色和红色,是烟雾般的粉紫,粉得有点迷离,紫得有点颓废,满不在乎的绚烂,漫不经心的零落。偏又在团团花海间缀满了花生仁那么大的小苹果,青翠得扎眼。绝美就是总也看不够,让人看多少年都看不够,于是每年清明前后,丹青人的家里大多空着,商场酒店的生意也没那么好,人们都忙着看海棠去了。海棠花从绽蕾到凋零,不过十几天光景,十几天的花事,稍不留神就错过了,还得是晴好的天,若是逢了清明有雨,海棠就像被勾了魂,花似海,如雪落,寸把厚的花瓣沤得泥土都是香的,有时到了盛夏,丹青市蒸腾的暑气中,还能嗅到海棠花的一波波暗香。

丹青海棠无数,棵棵都挺热闹的,从早到晚,总是有人围着观赏和拍照。树有灵性,仿佛懂得拍照发照的人都想被多点几个赞,就使劲地趁着惠雨和风,舞弄出撩人的风情。只有一棵海棠寂寞,它已经活了六十多个年头了,它是听着哭声长大的,是被泪水泡老的。如果有人作考证,它应该是丹青市最老的海棠树,也是最美的海棠树。人是越老越丑,树是越老越美,它实在是很美,没法子形容的美,经历无数生离死别的美,但是从来没有人欣赏它,进进出出的人谁也顾不上多看它一眼。因为,它是盛开在太平间的海棠。

丹青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院子不大不小,大到能同时搁下百多具尸体,小到容不下一个活人。这院子类似四合院结构,回字形的三面平房全是冰柜,院当中一棵海棠树,枝繁叶茂,花开时节梦幻成诗。这棵海棠活得清冷,却也不算空负华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它可是有着两个赏花人呢,负责看管太平间的贺师傅,和心外科主任王惊雷。贺师傅的来历是个谜,据说是院长当年出差到邻省某市,从火车站广场捡回来的乞丐,捡回来就给安排在太平间工作了。和尸体打交道二十年,贺师傅从没出过错,活儿干得无可挑剔。就是面冷,寡言,对各科室来送尸体的医生和护士都不怎么搭理,死人的事,在别的地方是大事,在医院却平常。很多医院管太平间的都很喜欢死人,死人就是生意,有生意就能发点小财,比如允许死者家属挑个吉祥号码的冰柜,像88号,99号,188号什么的;帮忙给死者清洁身体换换衣服,有些车祸死者,破碎得不成样子,家属都下不去手,没有真功夫根本干不了;干完了顺便推销一下寿衣和冥币,家属又怎会不领情呢。所以会挣钱的人处处立地成佛,把个死尸都能摆弄成招财童子,不会挣钱的人,守着座金矿也是白搭。贺师傅就不会挣钱,什么活都干了,都是白干,家属要给钱,他摇摇头,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弄得人家原本就流不完的眼泪更加滔滔不绝。贺师傅在丹青没有家,吃住都在太平间,太平间就是他的家。贺师傅很喜欢海棠,每年花期过了,他会把满院子的花瓣收拾起来,摊开了晾晒,做成海棠茶喝,他做两大包,一包自用,一包送给王惊雷。

王惊雷是心外科主任医师,主任这俩字儿只是职称,不是职务,因此王惊雷的头顶摞满了人,就像扣了顶金字塔,塔尖和塔身是医院院长和各处处长们,紧挨着头皮的塔基,是心外科的正副科主任以及护士长。因此王惊雷的头皮时常发麻,麻得紧了,就溜到太平间找贺师傅,两人往海棠树下一坐,说说生生死死的闲话,喝杯冻在死人冰柜的海棠茶,下盘原封不动搁了好几天的残棋,水穷云起时,王惊雷拍屁股走人,回到科室继续他刀口舔血的生涯,只觉得心平气和,俨然逛了桃花源归来的武陵打鱼人。

王惊雷是西北人,四十九岁,性格和相貌都是典型的西北大汉,一双大手操起手术刀却比大姑娘绣花还要麻利细腻。他原是西北某省省人民医院的心外科主任,专攻心脏手术,半辈子修补人心,救人无数,手术做得巧夺天工,号称西北心脏之王。王可不是好当的,尽管那个“王”属于口碑,并非他自封的,王总是靶子,擒贼先擒王嘛。王惊雷手下的小林医生出了事,让患者盖着白被单被推出了手术室,这是大忌,中国所有外科医生的大忌,不管原因是什么,让患者死在手术台上,在当今医患关系的大背景下,医生就先没了底气,也输光了道理。小林医生三十出头,是王惊雷的得意门生,于公于私,王惊雷都得顶上去,当时他如果也像科里别的医生护士那样,瞬间作鸟兽散,小林医生会被患者家属围殴至死。顶上去的结果是,小林医生被打成重伤,王惊雷的脑袋被开了瓢,颅骨骨折,中度脑震荡,缝了十几针,躺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小林医生辞职,跳槽到某家很出名的药企做了部门经理。林医生成了林经理,专做心脏类药品及器械,年轻人感念恩师的救命之恩,小林经理以极低的价格给王惊雷的心外科源源不断地供给着手术耗材和药品。王惊雷和小林都是农家出身,对看不起病做不起心脏手术的乡下患者皆是视作乡里故人,充满理解与同情。这下子可好了,师徒联手,硬是把患者手术和术后费用拉下去好大一截子,感动得许多新农合医保患者和城市居民医保患者连呼苍天有眼。王惊雷很有成就感,他认为,中国国情特殊,光是医保就分好几类,在中国当医生,根本不能像国外的医生那样,对所有患者一视同仁。医保卡都分几个阶层,医生自然也得看人下菜,对于离休医保和公务员医保,他基本不考虑金额,想用什么药就开什么药,可新农合医保和城市居民医保就不行,前者是农民,后者大多是城市无业者,报销比例偏低,患者原本就穷,生了病更是雪上加霜,他不能不惜着他们的钱。不给这些人惜钱,他就不是光脚长到十岁的王惊雷了。

王惊雷和小林连喝几次庆功酒,都喝出天使在人间的美好感觉了。可惜苍天的眼睛总是偶尔睁开,多数时候是闭目养神的。肚里的酒还没凉,王惊雷就遭了暗算,直至离开西北来到丹青,他也不知道背后那支冷箭是谁射出的。他没兴趣去调查那些事,他只知道自己是犯了众怒了,心外科的药品和手术耗材,用哪家药企的,是他说了算,可科里医生分六组,每一组都是独立的,独立接诊独立手术。他要用小林经理的东西,那六组只能跟着用。俗话说得好,水深好行船,水浅舟搁浅,小林经理的东西太过于物美价廉,唯一的受益者是众多的底层患者,全科室二十几名医生被集体伤害了,他们认定,他们本该落到口袋里的银子,是让王惊雷一人给独吞了,王惊雷和小林是过了命的铁交情,师徒联手破坏行规,压根不用推理,必然的。

众志成城,王惊雷在劫难逃。他和小林经理外出旅游的众多照片被人匿名送到卫生厅及各级医疗监督部门,甚至司法机构。心外科主任和药企经理,这两个名词之间有着巨大的可发挥空间,何况铁证如山,两人外出的所有费用都是小林经理买的单。心脏之王被查得犯了心脏病,心凉心疼连带着心惊,惊的是从西北到江南,那么山长水远,人家居然能把他们的整个行踪,包括在洗浴中心两个包间的火爆场面,拍得个纤毫毕现,军统特务都不带这么技艺精湛的。

王惊雷被全省卫生行业通报批评,科主任自然是被撤了。新上任的科主任封杀了他和小林经理的所有药品耗材,全科室医生干劲冲天。医院领导不愿失去心脏之王,再三挽留,让王惊雷韬光养晦,许诺一年半载的定让他官复原职。王惊雷去意已决,临赴丹青前夜,全科室医生给他饯行,王惊雷端着酒杯说,我行医半辈子,从没出过任何医疗事故,从没让患者告过我的状,我自问算是个好医生,可我不是好上级,好主任,我心里头只顾盘算他们的难处,没顾得上招呼你们。你们也不容易,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理解。我王惊雷对不起各位同仁了。在座医生都红了眼圈,新任科主任甚至哭出了声,真真的情何以堪,那场景丝毫也不逊色于当年的易水河畔,太子丹率队送荆轲去刺秦。

王惊雷从不信邪,到丹青市人民医院走马上任心外科主任后,再度与小林经理合作,鉴于上次的教训,他这次没敢把价格压太低,好歹给了全科室医生一个适度空间。奈何世间最难界定的就是适度,他觉得适度了,人家觉得不适度;他觉得有些心脏手术患者根本不需要用某种耗材,人家觉得必须用;他认为某个患者应用两三个耗材,人家觉得五六个才能保患者平安。王惊雷在丹青人生地不熟,他只有闭嘴。市医院不比省医院,这里医生分四组,他就只管自己的组,另三组的事情,他们说多少,他听多少,从不干涉和指挥。

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了三年,上上下下打理得一团和气,他是前也防后也防,前头防着患者出事故闹纠纷,后头防着不定就从哪个角落射出的冷枪冷箭。也谈不到心太冷,只是不再那么热乎了,半腔热血熬干了,也晾凉了,温度恰恰好,和大多数国人的体温保持在同一个度数,这样不易受伤,他已是奔五的年龄,这个年龄段的人群都是扛着老的拖着小的,中间还扶着个风雨同舟的,伤不起。真的伤不起。

心外科并不是外科当中最大的科室,普外科才是,肝胆胃脾胰肠等等,普外科的医生耍的是杂项,什么都得会,什么手术都得能拿下。心外科和脑外科差不多,练的是单项,单到不能再精确的单项,脑外科只管脑袋,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人开颅。心外科顾名思义,心脏,只做心脏手术。心脏于人体,相当于汽车发动机,发动机出了问题,再高配的汽车也跑不起来;人心出了毛病,不管是什么样的毛病,当事人没有敢怠慢的,不像前列腺不爽乳腺增生什么的,可以拖,拖到受不了了再去挨上那一刀。

心外科没有小手术,一上手术台就是大手术,全是大手术,补心等同于补天,人命总是连着天的。所以每当急救中心120拉回来必须立即上手术台的心脏重创患者,手术室会即刻准备设备最好也最全的手术室。丹青市人民医院共有20间手术室,可供外科各科室同时展开手术,每逢王惊雷上台,手术室一般都会给他安排9号和10号手术室,这是最好的两间手术室。泌尿外科和骨科就没有这种待遇,两个科主任多次和王惊雷开玩笑,老王你牛,全身就属心脏最牛,你一下手术单我们就得挪到小手术室去,也难怪,我们一个是敲锤抡锯干粗活的,一个是专攻下三路割蛋的,没法比啊。王惊雷回敬,如今可是蛋比心贵,男追女女追男拼的都是下三路,没人拼心了。听说你们给患者重塑个海绵体,比我做个心脏瓣膜贯通还贵哦。

王惊雷到丹青,是浴火再生的心境,绝口不提自己在西北省医院的任何经历,心脏之王这四个字,他更是讳莫如深,碰都不敢碰。可是信息时代,任何人都没有秘密,每个人都是皇帝的新装包裹的那位皇上,自以为穿得周武郑王,其实都在裸体游街。王惊雷的患者居然追来了,不是一个,是一个又一个,绵绵不绝地,横跨大半个中国,从西北追到了丹青。

王惊雷手术做得超精湛,是所有同行公认的。王惊雷患者奇多,从封疆大吏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同行们也都是见多不怪,手术做得好,对患者多操点心,多耗点口水多做些沟通,下笔开处方时悠着点,别那么狠,自然能做到客似云来。可一个个西北患者,万水千山只等闲,这么铁杆的粉丝团也太刺人眼球了。

患者有患者的道理,千般算计后的硬道理。千里苦追王惊雷的患者,心里自有一本账,到丹青市找王惊雷做手术,连路费和吃住等开销,加在一起也比在西北那个省医院便宜得多。最重要的是,王惊雷很耐烦他们,从不嫌他们无知,他会很耐心地给他们讲解关于手术和治疗方案的所有细节,有些话是只可以关起门来说的,他也说,比如A方案和B方案效果差不多,但是B方案省钱,怎么省钱,省在哪里,他都说得清楚明白,干干脆脆。不像有的医生,惜字如金,还专爱使用医学术语,让他们越听越迷糊,迷糊着上台,迷糊着治疗,又迷糊着出院。

心脏上动刀,那不是患者一个人的事,那是患者全家的头等大事,于是千里赴丹青,就成了很多患者的同类项选择。口碑这东西,本就是口口相传的,传得太多,就等同于墓碑,能把医生立起来,也能把医生给埋了。医疗界的口碑分两种,两种都立根于医术,医术不好,跪着服务也没用。问题是医术过硬的医生有不少,每个城市的大医院都是藏龙卧虎之地,各有各的独门秘笈。混日子的医生也有不少,有些科室相对好混,这个药效果不行?那好,再换一种试试。迟早总能用对药的。外科医生没法混,耍的是刀锋上的本事,落刀讲究个稳准狠,该割多少该割多深,半丝不能含糊,有时手一哆嗦就是个医疗事故。精于刀法的医生不算少,刀法超精湛的医生比较少,刀法精准到永不出错的医生少之又少。少之又少的人都是牛人,牛人的粉丝团都是由精英人群组成的,所谓精英,全社会都有共识,当官得当到厅级,经商得经到千万,唱歌得上过CCTV,教书得搞过大型论坛,这些精英得了病,尤其是心脏开刀的病,根本不屑于动用一般医院和一般医生,他们动辄港澳台,要不就是北上广,最次也是省人民医院,不然就太丢身价了。有些医生专事这些精英群体,一年到头也不用太忙,日子过得悠闲富足。一个精英干下来,差不多相当于十几个普通患者,傻子才不爱精英。乡下患者和城市无业人群,他们懒得招呼,又穷又抠又麻烦,做十几台手术还顶不上一个精英的,犯贱才和他们纠缠呢。

王惊雷就很犯贱,半辈子都在犯贱,精英粉丝他也有不少,更多的却是乡下人和城市无业阶层。给精英治病做手术极其愉快,精英出手豪阔,王惊雷也不时穿穿名牌品品名酒看看艳女打打高尔夫,几万块一瓶的洋酒他喝过,几千块一条的名烟他抽过,不知道价钱的玉腿他享用过,但家里贮藏室和汽车后备厢,堆放得最多的还是农副产品,没打过药的粮食和蔬菜,散养鸡鸭下的鸡蛋鸭蛋,野生的鱼虾鳖蟹,新鲜棉花做的被子,手工打的毛衣毛裤围巾,悬崖上生长的野菜······说不上值钱,却不是钱能买到的。王惊雷觉得几万块的洋酒也没比乡下患者自酿的苞米酒强劲到哪儿去,论口感还不及苞米酒纯透呢。若是单单只为了钱,他早就跟同学下海搞药品了,好几个同学都做药品生意,起步早,又是学医出身,身家早已过亿,多次邀他加盟,王惊雷不愿脱下这袭白衣,更不愿扔了手里的刀。这把刀常年翻飞在一颗颗心脏之上,多次险象环生,搞得他提心吊胆,但他从没败过,他补好过无数残破的心,那种感觉究竟有多爽,只有他知道,天知道,别人谁也不知道,远不是签下几份商业合同就能比拟的。

到底还是出事了。和在西北一样,又是背后中招。活在这个开口必称亲的时代,王惊雷仍然弄不懂到底是身边的哪一个亲把他给卖了。事情很小,西北的患者来找他做心脏瓣膜粘连切除手术,来的是一家三口,父母和儿子,父子俩因遗传原因,患的是同样的病,父亲是新农合医保,儿子没有医保。本来异地就医的报销手续就很繁琐,这家人又是同县老乡;王惊雷分别给父子二人做了同样的手术,用的却是同一个名字,父亲的名字。他把儿子的手术处理成父亲术后效果不理想,需二次手术治疗。这样的事情在医院时有发生,医生不是警察,对患者身份不必苦苦探究,逢了亲朋好友打招呼,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事情历来是不举不究,举了就会深究。医院里每年都有遭举报的医生,都是身边的人干的,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尽掌所有细节及资讯,在最恰当的时机出手。王惊雷自问从没和谁过不去,自己没有敌人。他还是想错了。就在该患者病历即将归档时,卫生督查部门从天而降,患者父子被堵在病床上。病历造假属严重违规,王惊雷再次被撤职,成了一名职称最高的普通医生。

西北和丹青的两个院长对他说了同样的话,韬光养晦,东山再起,云云。王惊雷的回答不同,他说院长,这回我不走了。哪儿不都是一样嘛。我以后就只管好我的患者做好我的手术就是了。院长说,你是我亲手引进的人才,你医术人品我都清楚。你在心外科,心外科的牌子就不会倒。你要走了,他们那些人拿不下来大手术。你不离开我就放心了。我心里有数,迟早还你公道。惊雷,你告诉我,是谁干的?王惊雷摇头。院长说,你不说我也知道。王惊雷笑说,亲干的,都是亲干的,不亲哪会干这种事,损人不利己的。院长说错,损人不利己是恨,损人利己才是亲。惊雷你病人太多了,病人宁可拖两个月也要等你做手术,你想想你科室那几个常年坐冷板凳的医生。跑不出去这几个人。王惊雷呵呵,他说院长你也想必知道,他们背后叫我名妓,客多得接不完。院长也呵呵,他说要是连这也不知道,我还能镇得住这把椅子?我还知道每到中秋和春节,全医院你收到的包裹和快递最多,天南海北的患者都给你寄土特产,上周你就收到两桶来自西藏的青稞酒,每桶十公斤,也不说让领导们都尝尝,听说那可是藏民自酿的。王惊雷哈哈大笑,转身就走,十分钟回来,手里拎了桶酒。他说院长大人,这桶送给你,给你压压惊啊。

压惊,是全医院都知道的事,但没人敢说到院长脸上去。前不久重症监护室ICU出事,死了人,患者家属要求减免一半费用,这个患者是重症脑溢血,男性,68岁,坐在公交车上一头栽倒,被120拉回医院先进抢救室,再进ICU,经脑外科会诊,认为没有手术价值,不具备脑科手术指标,硬做手术就是个植物人。该患者在ICU活命五天抢救二十余次,终于死亡,总费用19万元。患者家属认为属过度医疗导致患者死亡。ICU当事医生和主任遵院长旨意立即休假,人间蒸发,院长责成医院质监部周主任与患者家属多次协商,未果。院长常年与各色医闹队伍打交道,没有太把这事当成事,哪料阴沟里翻了船,院长外出开会归来,刚走出机场大厅,被几个壮汉前后左右挟持着上了辆吉普车,吉普车七拐八绕开到一处浓荫蔽日的苹果园,树下早已挖了个大坑,领头的壮汉拿出一式两份打印好的赔款协议,赔款金额98万元,壮汉说你自己选,要么签字,要么活埋。我们兄弟都是道上的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懂的。院长是胸外科医生出身,多年来对付过各类专业和半专业医闹队伍,刀光剑影见得多了,院长据理力争,对这群人讲法律讲天理讲人性,比开全院职工大会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壮汉说我们不信那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全是骗人的玩意。我们兄弟和你们当官的一个心思,就只认得一样东西,钱。你给不给?院长说不给。壮汉一拥而上,把院长推到了深坑里,开始埋土,院长仍是面不改色,状若日寇刺刀下的烈士。壮汉冷笑,你这院长行,比四院九院那俩货强多了,那俩货都吓尿了。我知道你扛过枪打过仗,1979年在越南,火线立功之后保送军医大学,毕业后在部队医院当军医。1989年秋天转业到丹青市人民医院。我敬你有种,零头抹了,90万,怎么样?院长说不给,太高。我不签字你们什么也拿不到,白杀个人你划算吗?壮汉胸有成竹,扔坑里两张照片,壮汉说我要是绑架这两个人呢?院长仰天长叹,他说,给。我签。那两张照片,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可怕的是这两张照片的拍摄地点,不是在任何公共场所,而是在他的家里,在女儿的卧室,母女俩半躺在床上说着什么,女儿抱着肚子正在大笑。

壮汉亲自驾车送院长回家,车开得行云流水,比回自己家还熟门熟路。壮汉说本来想送你去城西小巢的,你出差回来都是先去那里,可你这浑身是土的,很破坏情调,还是先回家洗洗吧。嫂夫人很爱干净,今天把被套床单都洗了。壮汉很郑重地双手呈上一张名片,说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熟人了。山不转水转,我们同端一碗饭,吃的都是丹青医疗界,也算半个同行吧?院长点头,接过名片收好了。他说,以前丹青市医闹队伍都是城中村村民组成,打打杀杀可以,技术含量不行,这和你们一联手,立马更新升级了。正如壮士所言,山水自有相逢,你就当给我个见面礼,再减10万,行不行?壮汉说这面子得给80万。就这么定了。以后再合作,我给你八折价。

王惊雷是半夜3点43分接的电话,太平间贺师傅打来的。贺师傅从没在这个时间段给他打过电话,贺师傅的声音很低,他说惊雷,你快来太平间。王惊雷下意识地问怎么了?贺师傅吐字有点不清,他说,快来,你赶紧来。王惊雷的头发瞬间立了起来,见了鬼似的。他从没听见过贺师傅用这样的腔调说话,这是发抖的腔调,是上下两排牙齿完全不受大脑控制,磕磕碰碰,迸出来的腔调。贺师傅什么没见过,他曾和法医一起把破碎成几大块的尸体拼回成人形,曾和急诊接诊医生联手把轧成大饼状的扁尸复原得凸凹有致,曾给电死的焦尸穿上衣服,曾给26楼跳下来的女尸梳过头,洗过脸······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任何可以吓住他的东西,他的太平间,就是万丈红尘的生死驿站,活的死的他都没怕过。

能把贺师傅吓出颤音的,同样能让王惊雷如雷轰顶。3点48分,只用了五分钟,王惊雷就让自己从床上赶到了太平间。就这五分钟,王惊雷浑身湿透,尽管打了把超大号雨伞,也丝毫没遮挡住铺天盖地的歪风斜雨。

这天是清明节,和以往所有的清明都不同,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清明节,半丝月光也没有。王惊雷从没见过这么泼墨般粘稠的春夜,却有雨,这场雨仿佛如约而至,赶赴清明之约。雷如战鼓雨如卒,天上的银河决堤般,以合围之势扑向丹青的每寸角落。跑进太平间小院,恰好一道闪电掠过,海棠树青灰色的枝桠淡淡透明,满树的花朵宛若冒着浓烟的宝蓝色,熠熠灼目。王惊雷干脆把雨伞扔了,半步跨进大堂。

太平间院子是回字形结构,大堂正对着门口。太平间属于豪宅级别的,整个院子千把平米,关键是“卧室”超大,高端大气上档次,每间“卧室”都有两百多平米,里头安置十二个大冰柜,每个大冰柜分为十层,抽屉似的,每个抽屉相当于一口棺材,专供死人下榻休息。这些抽屉远比棺材高级,恒温冷冻,尸体存放多久都不会腐烂变质,并且可以随时打开瞻仰遗容,一拽就出来。

贺师傅迎着王惊雷,脸色淡然,嘴角却止不住地抽搐,惊雷,你那个患者,下午送来那个,住88号冰柜的活死人,他有响动。王惊雷心头炸了个惊雷,心底的预感被完全证实了,死人复活。真的是死人复活。他说不可能!贺师傅,这人下午5点30分心脏停跳,心电监护仪呈直线足足十分钟。我亲自做的抢救。撤了监护仪,我又搁了十五分钟,才给你送来的。贺师傅说是,自打十年前心血管内科那个患者在我这儿被冻醒,又活了,你们都会把刚死的患者多搁一阵子,确定死透了,才往我这儿送。可是惊雷,88号冰柜,真有动静。

王惊雷三两步跨到88号冰柜前,伸手就拉,贺师傅手更快,他一把按住王惊雷的手,把王惊雷拉开半尺的冰柜又给推了回去,推得严丝合缝,他说惊雷,你要想好。要想好。王惊雷把耳朵贴在88号冰柜上,他听到了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恰似尖利的钝器远远地拖过水泥地面的声音。他认得这个声音,他太认得了。心外科全体医护人员都认得这个声音,这是活死人袁如海所特有的声音。

袁如海,男,七十四岁,原省直某局办公室主任,十四年前退休时,局领导为袁主任搞了个送别宴,忆往昔劳苦功高,话今朝岁月催人,酒桌上觥筹交错盏盏浓情,饮低杨柳楼心月,诉尽宦海袖底风,袁如海大醉,返家途中遭遇车祸,五脏六腑全受到重创,最致命的伤在头上。当时脑外科,胸外科,心脏外科,普外科,上台了四个主任,联手给他做手术,手术做到后半夜,骨科医生上台了。每逢这类车祸或斗殴性质引发的重大突发性手术,患者没有不骨断筋折的,但是骨科医生大多不会立即上台,他们会等,等着看这个患者能不能活下来,能活,他们会立即上台处理骨头上的事儿;不能活,他们也没有必要给一具尸体接骨头。在这样的手术现场,骨头上的事儿,相较于头部和五脏,是轻之又轻的。骨科医生上台,意味着脑外科胸外科心外科普外科的手术全部成功,意味着袁如海可以活下来。

袁如海确实保住了命。但他的活,比死亡还要不幸。他成了一个活死人,没有意识没有情感没有思维的植物人。植物人能不能苏醒?绝大多数不能,极少数可以;基本上没有可能,但奇迹也毕竟出现过。袁如海的妻子儿女们,头半年是时时刻刻都在呼唤着他快快醒来,后半年则忙于对簿公堂打官司,和袁如海的单位打,和医院打,和肇事司机打。袁如海的单位领导自知理亏,与家属达成协议,所有医疗费用由单位负责;家属没时间照顾,就由单位出钱请特护,请两个丹青市最好的护工24小时轮班守护;袁如海的一双儿女皆在企业工作,全部调进局里,特事特办,速度奇快;局里分房,袁家一下子得了三套,袁家三口人都是局里的人,自然是分三套,全局职工严重理解领导的决定,没有人说半句不是。

和肇事司机的官司,袁家也打赢了,可惜赢和输一样,什么也没落着。肇事车辆是一辆中型面包车,某个小工头雇了两个农民工用来运装修材料,肇事司机是个郊区的农民,家里砸锅卖铁的,也没能凑足手术费的一个零头;小工头见出了大事,干脆关了自己的建筑材料小店,换了个城市谋生去了;更离奇的是,这辆面包车是旧车市场“二”了好几手的二手车,哪个车主也没舍得给它买过保险。它是辆黑车,和任何保险公司都扯不上关系。

袁家人和医院敌我难辨,时敌时友,长达三年。走了法律程序,判定医院所有救治措施无任何过错,不承担责任。然后就是谈判,医院派出精兵强将以最高礼遇相待,双方达成完美共识。相信奇迹,等待奇迹,以不懈的爱心共同创造生命和医学的奇迹。

为了这个共同的奇迹,袁如海在丹青市人民医院住院住了十四年。在漫长的十四年间,袁如海确实创造了不少奇迹,除了妇产科,他几乎住遍了医院的所有科室;他的单位很慷慨,每年以支票和医院结算,从不拖欠,没有任何对治疗费用的质疑,这使得袁如海在医院成了名人,成了从不招人嫌的老安琪儿。不说话,不抗议,不喊疼,不提问,用什么药都行,上什么设备都好,僵而不死,永不咽气,这样的患者,试问天下医院谁能敌,试问天下医生谁不爱。刚开始他住在脑外科,后来转普外科,再后来是消化科、神经内科、心血管内科,出现应急状况也好办,送到ICU加强治疗,缓解几天再接回来。

袁如海浑身是病,哪个脏器和部位都有可能出现并发症,因此随时转换科室,是完全有必要的。在这十四年间,袁如海的妻子儿女不离不弃地陪了他整整两年。头两年。后来儿女忙碌起来,他的妻子又陪了他三年,也是每天都来。再后来,隔天来,三天来,一周来,半月来,直至两三个月来一回,坐一会,看几眼,问问情况,就走了。

不是亲情凉薄,不是夫妻不相爱儿女不尽孝,而是人间至情都一样,怎堪得这般无尽消磨。都是袁如海的错,他实在太不争气,他渐渐变得让家人无法承受。除了专业医护人员,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走到袁如海跟前时,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他的全身插满了管子,每根管子都连着仪器,吃的喝的都由管子输送,拉的泄的也靠管子排出;他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如黑洞,皮肤的颜色不是人的颜色,是品牌家俬最常用的黑胡桃色,上面还泛着层水汪汪的油光,刷了清漆似的,这是长期使用营养类药物的正常反应,他不会说话,只会喘气,早几年还会呻吟,后来就只会发出那种尖锐的嘶嘶声。嘶嘶了十几年,也没有任何的音符变化。两个男护工,24小时在岗,他们的工作是严密监视每台仪器的变化,发现异常及时去叫医生。还要经常给袁如海进行全身的捶打按摩,以保证血管不坏死,皮肤不溃烂。他们工作很称职,袁如海的单位每逢春节都给他们发双薪。

袁如海的儿子和女儿,调入他的单位后都干得不错,局领导对他们很是另眼相看,他的女儿已提为副处级。儿子袁小海子承父业,成为办公室主任,工作业绩相当显著。袁小海连续数年当选“丹青市十大孝子”,在丹青市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感动过丹青无数的老老少少。每逢九九重阳节,丹青电视台会在袁如海的病房给袁小海做访谈,录节目。这一天,两个护工放假,袁小海亲自给父亲擦洗身体,按摩皮肤,修剪指甲和头发,每隔几分钟就用濡湿的棉花棒蘸蘸父亲的口鼻,以免脱皮。他说,人世间最大的道理,就是孝道。不讲孝道的人生是罪恶的,没有孝道的社会是可耻的。现在很多人崇尚西方社会的所谓自由,这是很可怕的趋势和苗头。长此下去,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孝道何以立足?又何以传承?自从我的父亲成为植物人,有许多人劝我放弃治疗,我不能接受。我绝不放弃。因为,我始终在等待奇迹。我始终在等着我的父亲能够醒来,轻轻叫我一声,小海……

袁小海的话如海涛翻腾,席卷无数丹青人的眼角心头。只有王惊雷的心灵比较干燥,做这个节目时,袁如海刚转到王惊雷手上,是从普外科转来的,按惯例,袁如海当时所在科室的主任也要在节目里说几句话,有个呼应。王惊雷就此事去问普外科主任何无疆,问他们以往是怎么说的,何无疆悠悠然,这节目做了多年,医院几乎每个科主任都露过脸,咱们能说什么。咱就说做好本职工作呗,确保患者生命安全呗,相信奇迹呗。王惊雷打断何无疆的话,无疆,恕我不敬,要是你爹呢?何无疆起身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说道,惊雷,也恕我不敬,要是你爹呢?我就一句话,你所做的,必然也是我所做的。王惊雷说,我这人不孝,要是我爹,他活不过百日。何无疆说,我不如你,我比你孝一点。要是我爹,半年以内吧。不瞒你说,这十几年来,袁如海在我这里进进出出好几遭,每次我都征求袁主任的意见,问他是否放弃,搞得袁主任对普外科很不满。这不,要做节目了,他说我前年上过节目,是否换个科室,我说那就心外科吧,反正老先生哪个脏器都很需要治疗和养护,我们王主任是心脏之王,上节目够派儿,就转给你了。

袁如海这种患者,是给谁就让谁高兴的主儿。何无疆转给王惊雷,是因着两人交情好,心有戚戚的交情。人世间所谓交情,或基于利害,或基于同道,王惊雷与何无疆,两者兼而有之,合作多年,求同存异,大节无歧。

王惊雷和何无疆都没有想到的是,袁如海在转到心外科的第三天,竟然死了。

头两天很正常,王惊雷给袁如海调了一批药,和以往十四年的用药大同小异,改善血管循环系统,加强全身保健营养,增强电解质提高免役力,促进消化吸收。因是住在心外科,亦有必要体现科室特色,王惊雷专门给加了几瓶活血化瘀,营养心肌的药。科室特色不体现出来,是不妥当的,如果碰上省市医保及监管部门来查病历,就会找出毛病来。因此袁如海的全身上下都是特色,住在哪个科室就是哪个科室的特色。他像一棵树,树干基调不变,每挪次窝,就得换换花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花海如潮亦如画。袁如海住在普外科时,何无疆把他的肝胆胃脾胰肾肠,都给好好调理了,王惊雷打算再把他的心脏功能着重加强和巩固。

袁如海这样的患者,比大熊猫还宝贝,搁谁手上都是宝贝,谁都不舍得让他去死。医生不舍得,医院不舍得,家属更不舍得,袁小海和医院每个科室的主任都是老相识,妇产科主任除外。他手机里存有每个主任的号码,手机号和家里号,电话一拔,沟通无障碍。袁小海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企业小员工,袁如海的遭遇拔苗助长,将他迅猛催熟,而机关里的多年历练,也使他更加确信奇迹,确信奇迹永在人间。奇迹是人创造的。人心所向就是奇迹。

袁小海欣赏医院的大多数科主任,因为他们和他一样坚信奇迹,开药下单,竭尽所能,种种精密的医学检查和昂贵的药品,春天的艳阳般,时刻照耀着袁如海僵尸般的身体和生命,让他走过秋,挨过夏,又挺过冬,怎么也上不了阴风阵阵的奈何桥。袁小海不怎么欣赏何无疆,何无疆每次都暗示他不可能有奇迹,问他是否继续治疗。袁小海提出换个科室,袁如海就被转到了心外科。袁小海本来还嫌王惊雷不是科主任,没有职务,后来听说他是心脏手术王牌,立马同意了把父亲交给他,局里有个副局长的岳母有心脏病,也不知道日后要不要做手术,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不学会两袖藏风是做不好的。袁小海和王惊雷见面,是在医生办公室,几个医生合用的办公室,王惊雷科主任被撤,单间办公室早就腾给了新主任。握手寒暄,沟通病情,阐述治疗方向,双方迅速取得共识,临走,袁小海问,王主任跟何主任不错?原来我是考虑把老父亲转到泌尿外科的,从头到脚顺延治疗嘛。王惊雷说我跟何主任多次同台做手术,医学观点接近。袁小海又问,王主任认为我父亲还有希望苏醒吗?王惊雷说希望当然是有,只是机率太低,所以叫做奇迹。

王惊雷对袁如海的治疗乏善可陈,没有任何新意可言。活人还应付不过来呢,活死人只要不死,就是治疗圆满。王惊雷每天要应对大量的患者,术前的要反复沟通,术后的要时时跟进,躺在台上的要落刀精准快,刀刀见真功。常常是他在前头走,后头跟一帮,跟着的都是患者和家属,见缝插针,能问一句是一句,一直跟到手术室,他进去了,他们才散;等他出来,自然又是另一帮人跟着。总有人跟,总有人问话,问这个问那个,他都得答,他不答人家就不踏实,就睡不着觉。他是一条日夜运转的流水线,传输带上是一颗颗永远也修补不完的残破的心,这些人心都是一辈子只上一次流水线,怎能不紧张,怎能不问透,怎能不跟紧了他问来问去,问短问长。

中国医生不比国外,外国人的人命才叫金贵,国外的外科医生,尤其是心脏外科医生,全年到头,做十几台手术足矣,足以养家足以立身,足以受尽尊重足以对每个患者提供同样等量的尊重,也足以对每个患者建立专业档案,跟踪到底,无微不至。中国医院和医生走的是量,全靠量多撑着,优秀些的外科医生,哪个不是全年大手术三五百台这样的海量,海量,就只能删掉无数必要的细节和程序,从患者入院到手术到治疗到出院,OK,拜拜,咱们就此别过,青山绿水,但求后会无期。一旦再相见,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患者对医生太满意,又介绍了亲朋好友来看病;再就是愈后效果不佳,回头来论理找事的。头种情况双方高兴,旧患者成为介绍人,比做媒还有面子;新患者也放心,这年头谁都是不怕单着就怕病着,找着个好医生比找着个好配偶还实惠;医生更乐意看回头客,有根旧丝线两头牵着,怎么也比生人好打交道。

第二种情况,每个医生都遇到过,所谓愈后效果不佳,起因说不清楚,遗传基因,自身免役力及抵抗力,是否遵医嘱吃药及休息,出院后心情心态,等等等等,可是归纳到患者方,结论就一个,你看,你看,你没给我治好,都是你的责任,你得给我管到底,包治包好,包永不复发。医生要寻因,患者要探果,最终各让半步,半费或免费进行再次的治疗。这样的事儿多了,医院不乐意,医生是医院的人,自然得让医院乐意,那就拖,本该一周出院的拖到十天,本该十天出院的拖到二十天甚至足月,用光阴这把钝刀,削掉所有不安定因素。

袁如海死亡是在上午,王惊雷上午进手术室做手术,还没下台就接到科里电话,说49床患者手术刀口绽裂,引发脑缺氧,已休克,情况危急,让他速来速来。王惊雷立刻让两个助手下台,回科室按他指示进行抢救。后半台手术,王惊雷孤军奋战,状甚惨烈,一边做着台上的患者,一边电话遥控指挥科里对49床患者进行抢救。他不敢,也不能,离开手术台。他若下台回科里,台上这个患者必然不保,因为他的两个助手还远远不能够担纲这般的大手术,再者,患者家属都在手术室门口侯着,手术进行一半,主刀医生先行撤离,那是大忌,他犯不起。这台手术整整进行四个小时,王惊雷两头兼顾,精神高度紧张,出来时满身虚汗,他没换下手术服就冲回了科里。49床患者命不该绝,到阴间转了半圈,又被王惊雷的两个助手强行给拽了回来,这会儿已进行过刀口的重新缝合,仍在昏迷状态中。这患者是某上市公司董事长,六十出头,子女众多,妻贤子孝,他不用子女陪护,只让女秘书贴身照顾。患者家属都已赶到,十余人立马把王惊雷团团围住,摆足了兴师问罪的态势。王惊雷先发制人,他说男的跟我走,女的都留下,你,也过来一下。这个“你”,就是董事长的女秘书。

回到办公室,王惊雷抹把脑门的汗珠,开口说话,他说我在手术台上下不来,请你们理解。可我一边手术一边指挥和调整抢救措施,同时,落实清楚了导致黄董事长出现危急症状的所有细节。王惊雷转过头,死盯着女秘书,女秘书是典型的白富美,芙蓉如面柳如眉,在这般美人面前,王惊雷实在不想痛下杀手,把她剥光,剥光在这群男人面前。可是若不剥光她,这几个男人就会把他剥光,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于无声处,他若没本事把惊雷捂软在云层里,这颗雷就会把他炸半焦。王惊雷说,我再三叮嘱你们的父亲,黄董事长,术后三个月必须绝对禁欲,术后半年都要节欲,可这才手术后半个月,他就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简直就是不要命了。你们家属怎么当的?不想让他活了是不是?女秘书本能地尖叫,你胡说,你胡说,我们根本没有!王惊雷说很对不起,金秘书。我只能这么做了。他对身旁的两个助手示意,助手立刻把一只垃圾桶倒扣在桌面上,桌面上顿时摞满了各式污物,最抓眼的,是几大团粘乎乎的卫生纸。这只垃圾桶,是董事长病床边的,王惊雷在手术台上指挥助手立即将之转移到医生值班室,寸步不离,严加看管。

这就是经验,一个医生行医多年才能得到的实践经验,读多少书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自救经验。王惊雷指着那几团污纸,不软不硬地说,我们检验科设备齐全,血液、毛发、精液以及阴道分泌物,都能立即出结果。各位如是有疑,可以立即采样,送去检验。事实胜于雄辩。

女秘书哭着跑出去。屋里立刻换了气场,剑拔弩张化为风平浪静,甚至还带有几分愧疚与感激。打发完这拨人马,王惊雷对两个助手说,你们要记住,凡是这种突发性刀口迸裂,必然是剧烈运动所导致。这才是焦点,抓住这个焦点才能反戈一击转败为胜。你要是被那一大堆并发症绕进去,你今天就完了,因为当事人是死也不会认账的,尤其是当着那么多子女的面。遇到这种情况,救人重要,留下证据同样重要。垃圾筒和床单都要留着。这筒垃圾锁库房去,先别扔。等董事长认账了,再扔。

这时已是下午3点,王惊雷没顾上吃饭,手术台上刚下来的患者还在危险期,他盯到4点多,才坐下吃饭,是手术室给他叫的盒饭。凡有重大手术跨越饭点的,手术医生可得到50元误餐补助,还有份有汤有水有鸡腿的免费盒饭。刚吃几口,护士跑来叫他,说袁如海不行了。王惊雷扔下盒饭就跑,两个助手比他年轻得多,跑步速度比他快,先他一步跑进了袁如海的病房。袁如海不同于其他病人,其他病人出现危急情况,会呼喊会挣扎会出现各种应急反应,袁如海不会,袁如海永恒地平静如水。王惊雷和两个助手全力施救,各种药品设备全部上阵。在做心肺复苏时,助手太过于急切,加上袁如海的整个身体本就如同糟木,两把按下去,袁如海胸骨肋骨都被按断。然后是电击,电击足足十分钟,没用。袁如海就这么死了。死得毫无征兆,就像那场车祸;死得极其蹊跷,就像他的人生,只和旁人有关,和他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的生与死,都是别人的事,从来都是轮不到他自己做主宰的。

王惊雷很快弄清了袁如海的死因。王惊雷并不是间谍,也没受过任何相关培训,可这个职业,硬是把他逼成了半个间谍。袁如海死于气管导管。医院每过段时间,会升级一批设施和设备,不升级就是落伍,落伍就没有竞争力,这批气管导管就是刚换的,下午才换上。所有患者都换了,一般患者插鼻腔里头,重些的患者用呼吸机,袁如海是植物人,他的管子必须插入到肺部才行,值班护士没看说明书,理所当然地,按照老管子的插法给他插上了。新管子老管子都是气管导管,对插管深度却有不同要求。就是这根新换的气管导管要了袁如海的命。插上管子后的一个多小时,护士再也没来看过。两个男护工先是给袁如海拍打了全身,耗时40分钟,然后上手机玩游戏,整年陪着个活死人,不打打游戏看看电视,简直会憋疯。护工发现心脏监护仪异常时,为时已晚。王惊雷回天无术。5点30分,袁如海正式被宣布死亡。正式之前,王惊雷“破案”还用了20分钟。王惊雷迅速将案情报告科主任,同时知会护士长。科主任问王惊雷怎么处理?王惊雷铿锵回答,你定。科主任向院长请示,问怎么处理?院长说人命关天,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科主任、护士长和王惊雷三人,把插错管子的护士叫到主任办公室,痛骂得小护士几乎晕倒。骂完训完,科主任让护士正常工作,放下包袱。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五个人知道,院长、科主任、护士长、王惊雷、当事护士。就连王惊雷的两个助手都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也是不知道。

王惊雷亲自把袁如海送入太平间,挑了个88号的热门吉祥号冰柜,和贺师傅一起,把袁如海填了进去。袁小海正在外地出差,闻听噩耗,异常平静,正在星夜回程。王惊雷从太平间出来,又回科室处理了几个重病人,直到晚上9点多,他才把那盒残羹冷饭吞到肚里。回到家里,呆坐半天,累得完全丧失了思维,就上床睡了,直到3点43分。

贺师傅在给王惊雷打电话前,已经独自聆听袁如海的声音长达半个小时。这是绑在凌迟柱上的半个小时,每分每秒都是漫长的一生。贺师傅不信鬼神不信天,他只信地,只信人,他觉得天没眼地有眼,人也有眼,只是有眼的人太少,多数人都是白长眼睛。所以他的海棠茶,从不祭天,他只敬地,喝不完的泼到海棠树下,尘归尘水归水,就是敬了地。他常年做茶给王惊雷喝,是敬人,他敬着王惊雷。他认定王惊雷是个有眼的人,眼睛雪亮,什么人什么事都能装下,能照得亮堂。

贺师傅才不怕“诈尸”,看管太平间的人,哪个没见过“诈尸”。诈尸算什么,不过是个死而复活嘛。贺师傅就怕噩梦,每个晚上他都会被噩梦纠缠,被恶鬼追撵,那几个恶鬼血肉模糊,整夜整夜地围在他的床边,又哭又笑又骂,掐他咬他打他。他总睡不着,睡不着就起来到院子里走走,拍拍海棠的树干,吹吹暗夜的小风,看看头上的星星和月亮。今夜暴雨,他只能在屋子里呆着,呆着呆着,就听到了袁如海的声音。以往也有过这种情况,贺师傅会立即把那格冰柜断电,把冰柜平拉出来,火速打电话叫来送尸体的医生,赶紧处理和抢救,半秒钟都不敢耽搁。可这次不同,当他确定响动是88号冰柜传出来的,他被撕裂了,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整整煎熬了半个小时。

贺师傅懂得医院,也懂得袁如海。他更懂得生与死。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生生死死于普通人是人间惨剧,于贺师傅却是阎罗殿里的十八般酷刑,火烧油煎生吞活剥,心尖上永远横插着着好几把匕首,不疼,也不颤,就是渗血,滴滴答答的渗,怎么也结不住痂,渗的血都不鲜了,都枯黑了。贺师傅觉得袁如海和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是天意何必恨相识。袁如海早已没有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生死同在,生不如死。贺师傅扛了半个小时,袁如海的嘶嘶声不时钻进耳里,他扛不住了,才打电话让王惊雷快来。他想和王惊雷一起扛,直到,把这个声音扛至灭绝。

王惊雷和贺师傅四目相对,无语已过万言。王惊雷推开贺师傅挡在冰柜上的那只手,他说贺师傅,我只能救人。医生只能救人,不管他是谁。贺师傅打个寒颤,那只手无力地坠下了。王惊雷抽出冰柜,袁如海冷不丁地横在他眼前。袁如海是伴着超常低温所特有的一股股白烟出现的。王惊雷俯身,趴在袁如海脸上,左手翻开他的眼皮察看瞳孔,右手同时探向袁如海的心脏。王惊雷没有探试袁如海的颈部脉博,袁如海的脉平时都探不到,这会儿更不会有。

王惊雷不能置信。但是,袁如海真的复活了。在心跳完全停止,冷冻8个多小时后,袁如海就这样在太平间还魂了。王惊雷迅速把袁如海移出冰柜,平移到担架床上,进行紧急救治,他让贺师傅快打电话到心外科叫值班医生过来接人,同时让护士赶紧准备袁如海所需的一切仪器和设备。

在将袁如海安置到原病房原床位,全身插满管子和仪器,确定彻底安全后,王惊雷赶回太平间。开会,开紧急会议。出了这等大事,院长副院长,心外科主任和院办主任,以及质管科主任周尚礼,都已飞速赶至现场,普外科何无疆也被叫来参会,毕竟袁如海是从他手里转给王惊雷的,才不过三天,从医学角度解释,这因因果果必是要有着前后照应的。贺师傅转身要走,这等会议轮不到他在场,不料院长说,老贺,你也坐下开会。这个会议除了主要相关领导,就是当事人了,你也是当事人。就从你开始,你先把情况说说,咱们先还原事态,再理清头绪,然后共同找出解决办法。

这是丹青市人民医院自建院以来,首次在太平间召开会议。十个活人坐着说,近百号尸体躺着听。活人挨个开讲,陈述,表白,讨论,天色渐渐破晓,院长不时抬腕看表。幸亏袁小海不是巴菲特,他没有私人飞机,不能立刻飞回丹青。袁小海正在东南某沿海城市陪领导出差,从那个城市到丹青,最早的航班是上午8点15分起飞。丹青市也沿海,小半个城市边沿都是海岸线,但丹青市是北方城市,袁小海不是海龟海豚,他不可能从海洋里潜回来,最快最快,袁小海会在上午11点钟出现。

院长的心情,和当年的雍正皇帝被八弟九弟逼宫时一样,悲愤无助,而又必须挺立如松,直挺到最后的胜利。雍正坐在龙椅上俯瞰着满朝文武,心里头算呀算呀,算铁杆,算死士,最终算出来一个半。院长比雍正强得多,因为院长的帽子比雍正小得多。大有大的彪悍,小有小的风骚。大到极致小不了,小到极至却能大。这年头要看一个人有多大本事,都不能通过朋友来看了,那是水泊梁山的把戏,早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当今流行看对手,对手即镜子,照照镜子就能知道自己的斤两,对手是狮子老虎,自己必然不是臭虫苍蝇。院长和袁小海,镜里镜外也算基本制衡。院长用雍正皇帝的眼神,看着眼前几个精兵爱将,院长不能不满意,全是铁杆。起码在袁小海的问题上,全是铁杆。

院长总结,此事重大,定要严密封锁消息。哪个医院太平间都活过人,从医学上找准答案,舆论还好平息。植物人死而复活,会对医院名誉造成致命重伤。绝不能让任何媒体知道,绝不能让社会上任何好事之徒知道,不然火上浇油,在座的都是过街老鼠。当前整个问题的核心是,怎么解决袁小海?按不住袁小海,一切都是白说。

王惊雷说就我个人的行医经验,袁如海复活事件,我们无法从医学上找到任何依据。从医学角度,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我到现在都还像做梦,难道真像爱因斯坦所说的,任何科学走到极致都如同宗教,玄而又玄?何无疆说我也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袁如海的任何指标,都不可能死而复活。质管部主任周尚礼原是神经内科医生,多年前也曾治疗过袁如海,后来医院成立质管部,专负责协商解决医患纠纷,院长考虑到他在医生岗位上就已身经百战,堪称战神,就把他调到质管部独当一面了。周尚礼说,医学无法解释,就不要用医学解释了。我刚才看了袁小海主任的微博和微信,袁如海死亡时,小海主任正站在某著名寺院佛像前,双手合十,他落了这么四个字:为父祈祷。他是每到任何地方,都要为父祈祷的,我是常年给他点赞的,有时候还跟评论。所以,我个人观点,袁如海复活,只能是奇迹!医学史上的奇迹!孝感动天的奇迹!谁说苍天不开眼,那是人间无孝子!

院长重重地拍了下大腿,每当开会开到情绪激动时,院长就会拍桌子,太平间没有桌子,就连椅子还是临时凑的,高矮不齐,院长这一掌只能拍到大腿上。院长说,小海主任连续数年当选“丹青市十大孝子”,“感动丹青”人物,听说近来很有希望提拔。处级当那么久了,也该进步了。周科长这个创意很好,高屋建瓴,就这么定调子吧。大家都是淋雨来的,湿衣服穿了大半夜,大家辛苦了。都赶紧回去换身衣服,洗把脸,咱们要以最饱满的精神面貌迎接小海主任。散会。

王惊雷直接回了科室,跟何无疆同乘一部电梯,两人都得回去查房,查完房得上手术台,谁也没空回家去换衣服。外科医生都有熬夜的本领,每逢有重大手术,上手术台一站大半夜是常有的事,下了台就在办公室眯一会,早晨接着查房,接着做手术。熬夜是他们的基本功,算不得什么。何无疆送给王惊雷两盒咖啡,他说我前患者从巴西带回来的,特醇,半杯提神,满杯亢奋。悠着点喝。王惊雷苦笑,我还用提神?小海主任就是我的提神剂。何无疆也笑,惊雷,我再送你一副提神猛药,刚才没说,人太多。我同学老赵,省肿瘤医院脑外科主任,手下有个女患者,颅内胶质瘤,我同学给她做手术,这手术难度极高。她孩子在国外,她先生就日夜陪护,伉俪情深啊。王惊雷说无疆,你今天怎么老说废话,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何无疆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张飞,你让我说完行不行。王惊雷说你怎么这么孔明,我患者都麻醉了,台上等着呢。你说,你快说。何无疆说,那个女患者的先生,是袁小海的局长,敢问路在何方?

王惊雷看看脚下,跟何无疆重重握了下手。王惊雷来丹青才十年,这十年间,他八成以上的精力都耗在了手术上,刀锋上的事儿他是超级自信,别的事儿就总是比较迷糊。他在这个城市没有故人,没有老乡,没有同学圈,也没有过硬的人脉。西北的朋友倒也有几个保持着联系,不过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从没觉得孤独,孤独是时间的特产,只有闲极无聊有大把时间可以消磨的人,才有资格抒发孤独和寂寞。时间对王惊雷来说,是高大上的奢侈品,他常年连轴转,没有时间去感悟什么小资情怀。他手里都是些命悬一线的心脏病患者,朝不保夕,今不知明。几十年面对着这些人群,王惊雷不能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错,相当不错,不错极了,不错得都快产生优越感了。他有同行佩服的好刀法,患者公认的好口碑,父母健康妻儿和睦,医院里没仇人,手术台上没事故,银行里小有积蓄,工资奖金月月准时,没秃顶没肚腩没肿瘤,有房住有车开有饭碗端,这样的人生,难道还不是成功人生?这么多年过去,千把人口的村子也就出了他一个成功人士啊。

等王惊雷忙完,可以坐下喘口气,医生办公室已是夕阳破窗,满室的桔红,刷得墙壁都像能捏出百分百的橙汁来。王惊雷用手术刀修指甲,修得很慢,一丝不苟。外科医生都爱修指甲,属于职业共性,他们常年戴手套,手套既要密闭性又要灵活性,都是超薄乳胶材料,指甲稍显尖锐或生了毛刺,就很容易挂破手套。那是很危险的,而今各种甲肝乙肝艾滋病传染病,比明星绯闻传染的还要快,一旦和病人血液交叉感染,后果极其壮烈。按规定,外科医生手上有伤,是严禁上手术台的,可规定是规定,谁也不会真拿手上的小口子当理由不上台,大不了多戴两层手套。王惊雷原来所在的西北医院,有个妇产科女医生,在给一个艾滋病患者实施子宫切除手术时,手术刀不小心划破自己的左手食指,她立即采取了所有医学措施,可是很不幸,她被感染了,不得不因此结束职业生涯,就此归老。王惊雷记得那个女医生当时才不过四十几岁。

这样的人和事见多了,王惊雷对于自己所遭遇的那两次暗算,早已囫囵吞枣,痛饮消化了,连残渣都不剩分毫。那算什么呢,那是千秋万代,每个炎黄子孙的人生必修课,上至秦皇汉武,下至李四张三,谁的人生也绕不过暗礁与陷阱,谁的人生都少不了血流满面。碰伤了,摔惨了,爬出来包扎包扎,继续前进,乌云怕风吹,鬼魂怕见光,而阳光每天泼满大地。再说了,西方人牛吧,又自由又民主又个性,牛得傲视全球,可他们每天顶礼膜拜的耶酥,不也是因为背叛与告密,才被钉上十字架的吗?可见神界、人界无甚区别。哪个环球,都免不了有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王惊雷是专攻心脏的,他只喜欢前胸的暖,没闲暇去顾及后背的寒。

报应这个词,大概只对极好和极坏的人才有作用,对绝大多数人是没用的。袁如海不怕报应,所以他活了。顽强地活下来了。活成了一个传奇,一具海纳百川的僵尸传奇。

袁小海是被一群人簇拥着,拥到袁如海的病床前的。除了院长和贺师傅,所有列席太平间会议的人都到场了。袁小海长跪不起,将脸紧贴在父亲焦黑的手背上,摩挲着,未语泪先流。质管科主任周尚礼即时抓拍了几张角度不同的照片,微信给了袁小海。袁小海是被周尚礼搀扶着架起来的,他足足跪了十几分钟,跪得满室肃然,跪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膝盖也软了。

袁小海紧握住王惊雷的手,王主任,多亏你,又把我父亲夺了回来,从死神手里。王惊雷说这是奇迹,医学奇迹。袁小海哽咽,王主任可能不知道,昨天下午5点31分,接到你的电话,说我父亲······我当时就昏倒了,还吐了血,我们同事叫来救护车要把我送医院去,我说不去,我哪也不去,我要回丹青,回到我父亲身边,就是爬,我也得爬回去。王惊雷无比愧疚,愧得手心都冒汗了,但他的右手仍被袁小海紧握着不松,握得两个人都是满手的汗。周尚礼小声说,小海主任,到我办公室去坐坐吧。这么多人杵在这儿,可别打扰了老爷子。袁小海缓缓摇头,周主任,你那儿可是处理医患纠纷的地儿,不合适。我对咱们医院感谢还来不及呢。就在这儿说吧,我父亲也能听着,他是不会说话,可他心里头明白。

王惊雷把整个过程讲了一遍,从医学角度详细阐述了对袁如海的抢救过程。他讲完后,屋内一片死寂,只有袁如海的嘶嘶声不时响起。袁小海说,王主任,我衷心感激你们对我父亲所做的一切,你们太尽心尽力了。只是有两个小问题我不太懂,一是你说我父亲是因为全身多功能脏器衰竭而引发死亡,我有点想不通,咱们不是一直都用着最好的设备吗?这么多设备用在他身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昨天突然就衰竭了?会不会是哪个设备出了什么问题?

王惊雷说我们的设备在丹青乃至全省全国,都是第一流的。不是设备本身的问题。周尚礼接着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海主任,我们多年来一直严格执行着你的要求,上最好的设备,上最好的医生,没有这两个最好,老爷子又怎么能安享十四年的太平岁月。叫我说呀,这回你又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能再次感动丹青的新奇迹。

第二个问题,袁小海接着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我父亲下午5点30分被宣布死亡,送进太平间88号冰柜。那他为什么在凌晨3点58分又被宣布复活?在这8个小时又28分钟,足足508分钟的时间里,他的身上是没有任何设备的!没有仪器没有管子没有药品没有营养液。在没有这一切的情况下,我父亲居然拥有生命迹象,那咱们这十四年来的设备,是不是都白用了?

小海主任,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在于它很少发生,甚至从不发生。周尚礼拍拍袁小海的肩膀,小海主任,我也是医生出身,都干了半辈子了。医学和奇迹,它不是一个概念。绝对不是同一个概念。就像坊间有些社会渣子的小道消息,对你的大孝行为进行过各种诋毁,不堪入耳。我们全医院从没有一个职工相信过。我们只认我们的概念,我们只认铁打的事实,你是人世间罕见的大孝子,我们上下同心地佩服你。

袁主任,我补充一点。何无疆开口,以我半生的医学经验,你父亲身上的任何指标,都绝不允许他离开这些设备,以及药品。至于太平间冰柜的508分钟,是人体在极限条件下的本能性突破,是任何生命体都先天拥有的对于生命的本能性自救。也就是说,正是由于这十四年来日复一日的精心养护,才使他得以撑过那508分钟。王惊雷说,袁主任不仅感动了丹青,也感动了你的父亲。正是你十四年来的坚守和执着,才创造了那508分钟的奇迹。

袁小海说苍天可鉴。无论如何,我代表全家谢谢你们再次挽救了我父亲的生命。袁小海对着众人,深深躹躬,直起身来,他说,通过这次的事情,我觉得我太不孝,我对不起父亲。我不敢想像那508分钟,他在冰柜里是怎么熬的,那么冰冷,那么黑暗······我早就应该多学习和掌握医学知识的,以后也好和你们更为深入地沟通父亲的病情。提个要求,我想把父亲这十四年来的所有病案病历带走,回去好好看看。

我已经让人给你全部复印好了。周尚礼亲热地挽着袁小海的胳膊,小海主任,都在我办公室呢。比你个子还高,比你体重还沉。走,跟我去看看吧,我让人给你抬车上去。你是怎么也拿不动的。

袁小海回身,走到袁如海身边,蹲下,轻轻捧起袁如海的一只手,捧了好久好久。两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滴落到那只手背上,瞬间被吸干,无影无踪,就仿佛从没有来过。多年植物人的皮肤,比戈壁的沙漠还要饥渴,还要焦灼,对于任何属于生命的汁液,总是贪婪地瞬间吞噬。

院长是在小会议室看完听完袁小海全程视频的。周尚礼给袁小海上了超级VIP待遇,从他进医院到他离开,全程跟踪拍摄,特写传神,远景逼真,活活一部真人秀大片。院长看得认真听得仔细,一字不落,半个眼神不少,尽在掌握。这年头,录音录像算不得稀罕,满世界的视频头和手机,只要动了心思,干这种事可谓投入低效用高。不少患者找医生看病也会时不时地给医生录录音录录像,免得日后反目,总得留个证据。医生的反击方式是态度端正加字斟句酌,没必要的话半字不说,有可能产生后患的行为绝不显现。患者怕挨宰,医生怕被告,越怕越防,越防越怕。相对于普通医生,院长更怕,哪个医生出事,医院都脱不了干系,院长就是众矢之的的活靶子。医生只是偶尔处理纠纷,一年处理两三次,最多四五次,而院长却是百川到海的海,整年脱不了纠纷和官司。院长怕得都麻木了,都不知道怕的原滋原味了,只是本能地怕。爱到深处是极端,怕到深处不寻常。院长就像吃麻辣火锅被辣到胃穿孔的人,上了手术台经过清洗、缝合、治愈、出院,此后见到麻辣火锅的本能反应就是逃逸,有多远逃多远。不仅火锅,连菜地里红艳艳的辣椒都会灼伤他的眼,没辙,只好弄副大墨镜扣眼睛上,免得看什么都是血色满天。

周尚礼,就是院长贴心贴肝的大墨镜。自打脱下白大褂,执掌质管科,周尚礼人尽其才呕心沥血,为医院东征西战,平南克北,夜夜枕戈待旦朝朝鼓角争鸣。招呼对手时,他是铜壶煮三江的阿庆嫂,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该无表情就无表情,该卖萌就干脆萌得对方人仰马翻;和对手谈判时,他是动漫片中的百变金钢葫芦娃,狠如老鳖酸如陈醋软如奶酪甜如蜜糖,硬似乌龟壳,滑赛娃娃鱼,该怎样就怎样,该咋练就咋练,常年独家担纲生旦净末丑,无畏无情地驰骋于医患纠纷的万里疆场。院长对周尚礼极其满意,从称呼就可以看出来,从小周到周科长,从尚礼到礼,每抹掉一个字,都是移山填海的赫赫功业。

院长打电话到财务室核准了数字,放下电话压低声音说,礼,就这五个月,医院赔付款项超过700万,还不包括我上周才给那位壮士签字的80万。要是天下医院都这样,左手挣着右手赔着,外赚个挨打挨骂,那还不如歇着不干,歇着至少没风险。至于袁小海,他对亲爹都那么孝顺,他头上又顶了那么多高帽子,他能跟咱们撕破脸吗?我看他不能。咱们的脸和他的脸,是十四年岁月凝聚而成的同一张脸。

院长,恕小弟直言,周尚礼放下茶杯,说,咱们的脸是医院几十年的招牌,是集体荣誉,在丹青谁也撼不动。他的脸是他自己的脸,他可丢不起那张脸。丢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不会对簿公堂,没傻到那份上吧。他会跟咱们存大同求小异的。我的看法就一个字,磨。事大事小,一磨就了。

这个小异,这个数,你看够不够?院长推到周尚礼眼前一张纸,纸上写了个数字。周尚礼盯着数字想想,他说院长,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让袁小海冒出这个数字。你就放心吧。整件事我只担心两个人出纰漏,太平间贺师傅,还有心外科王惊雷。

院长说贺师傅你可以放心。惊雷那里,确实要再谈谈,你和何无疆先给他敲敲边鼓,回头我再跟他说几句。以他的为人和行医经验,不至于。

不是为人,也不是经验,院长,再恕我直言,是本性。周尚礼说,他对袁小海很不待见,脸上没有,眼神里清清楚楚。现在这市面上哪里还有人,都是精,都是妖。王惊雷还停留在人的阶段,我就担心他被袁小海给收了。

尚礼,不要胡说!院长紧锁眉头,盯着周尚礼抬高声音,惊雷是我亲手引进的人才,他是咱们心外科的活招牌。我可以保证他的人品,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医院。

院长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周尚礼只能说是是是,但他心里就是不安生。周尚礼沉思着,对院长说,按道理咱们必胜,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具体我也说不出来,就是怕失手。院长说你从来都没有失过手,不用怕,袁小海除非疯了才会跟咱们开战。周尚礼叹气,我平生对手都是疯子,人人都被逼疯了,我都弄不清自己是不是也疯了。我是从没败过,可院长老兄你知道什么人最怕败?常胜将军最怕败啊。

周尚礼不是不信任王惊雷,他是不信任任何人。在他这把椅子上坐久了,没有人再敢轻易说出信任谁。信谁都得栽,只有谁也不信才能永保不败。他经历过太多的功亏一篑,扳回过无数的覆雨翻云,堡垒都是被人从内部给攻破的,长城都是从里头先坍塌的。叛徒,每个医院都有叛徒,每个医生身边都有叛徒,每起医疗纠纷都有告密者。周尚礼不恨叛徒,从来不恨,既然每个人都有着成为叛徒的卓越潜质,他总不能仇视全体同事吧。再说叛徒也太多,他是想恨都恨不过来。他只能防着,壁垒森严严防死守。他甚至很理解叛徒,也不过就是私下给对手提供几份专业病历以及专业知识,就能获得丰厚酬劳,还能扳倒或搞臭身边的对手,这种事要是不干,那简直需要透支储备多年的良心。干赚和透支,脑残了才会选透支。周尚礼不同于一般人,他历来是个感觉异常的人,比春夜月光下跳舞的猫咪还要灵异,十里香风中,哪怕渗了半根老鼠毛,他也能捕捉得到。他就是担心王惊雷,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担心。王惊雷是人,袁小海是精,周尚礼只见过精与精之斗,还没见识过人与精开战。

王惊雷离开科室回家,已是晚上10点。有些事只能拖到其他医生下班走了,他才可以下手解决。事情和手术无关,和患者有关,都是他的患者,他不敢再拖,再拖下去,也不知道会引来什么样的麻烦。是四个患者,从全省四个县市赶来,都挂了他的号,患者相互之间并不认识,都是心脏病术后并发症。四个患者全是老年人,两男两女,皆由儿女陪同前来丹青看病,众口一辞,县医院做的手术,术后效果不行,心疼,疼得受不了,县医院无力再行治疗,来丹青只求去掉疼痛。

王惊雷把四个人都收住院了,仔细查看了县医院的病历和片子,又让这四个人都去做了一套全面检查。哗哗哗,十几张检查单开好,王惊雷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没办法,这是必须的。哪个医院哪个医生都会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只有这么做,才能把风险减至最低。而今的患者,比逛青楼的嫖客变脸还快,嫖客好歹得坚持到下床才变脸,患者常常是躺在病床上就开始告状和起诉,医院和医生不能不防着。要防着变脸的,就只能牺牲掉那大多数不变脸的,于是过度医疗就成为百家姓上,谁也绕不过去的阵地。攻阵地的患者,和守阵地的医生,无休无止地在这块高地上打着拉锯战,狼烟滚滚风尘成霜,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白骨丛中琼林宴,战地黄花分外香。

道可道,非常道;法可法,非常法。患者懂法,医生更懂法,《医疗事故鉴定法》规定,对医疗事故纠纷采取“举证责任倒置”的办法,也就是说,医生一旦成为被告,必须自证清白。怎么自证?大量拍片、检查、开药、治疗,统统留底存证。比如神经外科手术中,本来只需做两次脑电波检测,但很多医生会多做,隔几分钟就做一次,每做一次都有记录。医生要的就是这些记录,这些记录可以证明他尽心尽力,没有错误,没有过失。

同样的一种行为,在医生和患者口中,有两种叫法。医生把这个称为“防御性医疗”,患者则叫做“过度医疗”。防御性医疗,是行业内称呼,穿白衣的心有灵犀惺惺相惜兔死狐悲,谁也不会拆谁的台,谁也不会因此说同行心狠手辣。防御嘛,弱势才总想着防防防,强者练的都是攻攻攻。几千年的医道走至今日,医生再也不是白衣胜雪的天使,早成恶魔了,白衣恶魔,专吸患者血汗钱的恶魔。都成魔了,还怕什么?吸也是吸,不吸也是吸,那又何必心慈手软呢?心慈的结果很被动,手软的下场很可悲,一旦对簿公堂,没有证据支持,千张口也说不清白自己。

吸血吸髓这顶大绿帽子,医院和医生都顶了,没出轨也得顶着。其实吸血吸髓,那只能是吸血伯爵的独家专利。医生和天下百业的患者一样,都是手艺人,拿听诊器拿手术刀的手艺人,手艺人都是伯爵爷的猎杀目标,没有谁能幸免。患者的血和髓被吸干,就拿着砍刀找医生讨还。医生的血和髓同样干枯,他们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回来。于是都认了,手艺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认了。认了就能太平,硝烟下的太平也是太平。

医生倒不担心名声坏,名声坏了不要紧,反正放眼天下,也见不到几个名声如美玉的。香东西都得先臭,红人都得先被黑,哪个名医脚底下,没踩过几具枉死的白骨?都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哪个行业的发展,都要经历无数的失败和教训,名医也不能免俗,谁也不可能二十几岁一穿上白衣就成为名医,都是跌跌撞撞地操练出来的。

医生最怕的是巨额赔款,一个不小心就是倾家荡产,弄不好还得四处举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长期背着外债过日子,坚强点的会和抑郁症短期缠绵,脆弱点的得和恶性肿瘤休戚与共。

医院也为难,不是没情义,不是赔不起,也不是不想护着自己的职工,而是医疗纠纷和官司没完没了,对张三李四仗义了,对王五刘六呢,对赵七牛八呢,都担着,担不起;都赔,赔不完。只能形成内部规则,多少万以内,医院负责百分之多少;多少万以上,医院又负责百分之多少;规则是对着大多数人的,不能成文下发,却是人人有数,基本落实。但是也有例外,对于极好的医生,口碑好业务好病人多的,医院常常会全额承担,为的是把人留住。人是医生,也是患者。有些医生一旦跳槽,大批患者会追随到新医院去,比人气偶像还有感召力。医院可不想人财两失。

患者对过度医疗恨之入骨,却是无可奈何。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钱算什么?花就花呗,只要能把命保住,钱可以再挣,官司可以出院再打。有些常年转战各医院的老患者,对医院和医生的战术早已习以为常,含笑接招,无招胜有招。看几家医院,就得做几套检查,他们连问都懒得问,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会要求医生减免什么程序,因为他们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白说又何必要说。他们也从不会幼稚地以为,医生开检查单是为了拿回扣拿提成,是为了给医院搞创收,大医院那些仪器全属进口,几百万一台稀松平常,上千万一台也不罕见,每年的维修保养都是巨额数字,还从没听说哪台仪器能赢利的,能把购买成本收回来,就很不错了。

过度医疗主要是检查、治疗和开药三个环节,刀刀见血,招招封喉。出刀的难受,接招的惨痛,谁也落不着好。过度医疗根本没有赢家,全是输家,医院输,医生输,患者更输。可人人都得过度医疗,谁也绕不开过度医疗。就如同潜规则,人人都恨,却人人都潜,逢了坎临了事,哪个不是备足了该备的,哭着喊着求着被潜?被潜过就像被宠幸了,高兴,倍儿爽;没人潜就如同遭了阉割,屈辱,没脸,想长歌当哭都挤不出眼泪,欲哭无泪就是专为这种失败人生设计的绝妙好词。

过度医疗早就成了一个大魔咒,人人都怕戴,却又人人都戴着。医院貌似赚到了钱,却输在一场又一场的官司和纠纷上,同时丧失的还有无数的人心。虽说人心是当今市场上最廉价的东西,可失得太多,也会形成不可阻挡之潮流,亿亿根鸿毛能不能压垮泰山?亿亿滴水珠能不能汇成大海?谁不怕有朝泰山压顶?谁不怕日后洪水滔天?谁都怕,怕得要死,可是谁都没办法,谁都得在惧怕之中往下活,往下撑,也往下变着。就如同宇宙的黑夜和白昼,千万年交替循环,永无止息。医生看似自保成功,做足了防范措施,可杀医辱医事件还是层出不穷,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患者就更不用说了,得病本身就是灾难,进了医院又被层层剥皮,富贵点儿的还好,权当给钱包减肥了,最悲怆的是穷苦人家,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屋漏偏逢连阴雨,枯骨哪堪再吸髓。在过度医疗中,医生医院和患者,都是伤,都是苦,都是怨,可又都置身其中,谁也改变不了谁,谁也改变不了这万丈的乱象。

王惊雷和每一个医生一样,每天行走在必须行走的沼泽中,这是他的职业,也是他的生计,更是他的宿命。他很不情愿去开那一张张无限重复的检查单,可他知道没有选择,就如同命运,无论它的面孔是祥和还是狰狞,他唯有面对,同时做出力所能及的改善。他的改善,体现在治疗和开药这两个最为重要的环节上,不是重症,他从不用重药;即使重症,他也会选择重药中的轻药;他知道指尖稍微一划,许多人家成年的劳作就烟消云散了,所以他总是很掂量,替患者的钱包掂量,他怕那一只只钱包在自己手上被榨得血尽油干,他怕那些钱包的主人出院后,再也无力应付未来岁月中的衣食住行,沟沟坎坎。

正是因为太掂量,因为太慎重,王惊雷很快察觉出这四个老年患者不对头,按照常理,他们都是县里来的,又是术后并发症,应该比较在意费用,比较急于治好病出院回家才对。可他们不急,对治疗不急,对费用不上心,对时间没概念,他们每天都喊疼,每天都要吃一粒特效止疼药。这是一种高效麻醉类药品,属严格管制类药品,一般医生没权力开,主任医师和副主任医师才可以下方子使用这种药品。药品很便宜,几块钱一粒,传说市场上千元一粒都买不到。王惊雷对这四个老人格外上了心,一上心就看出了问题。一周后,他心里确定了一个事实,这四个老人曾做过心脏手术不假,因为刀口假不了,可其他都是假的,县医院的病历是假的,片子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就连他们的儿女,也都是假的!他们来这里,忍受打针、吃药、检查,支付一切费用,就是为了每天得到一片小小的药片。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受雇于什么人?在丹青的各大医院,还有多少这样的“病人”?他们的病历是怎么伪造的?检查结果又是怎么疏通得到的?王惊雷没有向任何人提及,他只给小林经理打了个电话。

小林经理很有能力,在丹青医疗市场人气超高,王惊雷当心外科主任时,小林经理常来看他,开口闭口都叫恩师,王惊雷说老师就是老师,恩什么恩?别那么肉麻。小林经理不肯改口,王惊雷也就随他。王惊雷主任被撤后,两人合作中断,王惊雷当不了心外科的家了,自然无法再合作。小林经理仍是常来看他,永不空手,都是些小东西,很琐碎,也很贴心,有次小林经理送给王惊雷两条内裤,裤裆鼓鼓囊囊的,捏捏,里头有十几颗珠子状的东西,小林经理神秘兮兮,恩师,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里头是千年崖柏根磨的珠子,活血化淤,通精去毒,强力保养前列腺,穿一周生龙活虎,穿半月金戈铁马。王惊雷没穿,他是常年上手术台的人,手术医生每天脱衣是常事,在手术室更衣间脱,脱到只剩下内裤,消毒,换手术服。王惊雷发现新上任的科主任裤裆很茁壮,紧接着看到何无疆和泌尿外科主任的裆部也很有气魄,只是花色不同,有螺纹有方格有暗花有祥云,一问,果然都是千年崖柏根,都是气吞万里如虎。

王惊雷把四个老人的事跟小林经理说了,小林经理脸色大变,王惊雷觉得诧异。小林经理如今是自己做企业当老板,这些年在商海中百炼成钢,早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他开宝马喝拉菲追小明星,甩钱不是一沓沓的,而是一摞摞的,王惊雷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小林经理说,恩师,你让他们赶紧出院,不要硬撵,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这件事。王惊雷说你至于吓成这样吗,我把这药给他们停了,他们不就得走?小林经理凝视王惊雷,目光居然满含深情,恩师,每个人都变了。什么都变了。只有你没变。你听学生一次,不要硬来。用软法子把他们磨走就行了。那种药是今年最流行的毒品,冰毒都过时了。那几个老人每天攒下四片药,那四片药都被这城市最顶级最富贵的人吃了,他们要药,不怕花钱。他们吃了这种药看这世界都是天堂,看女人都是杨玉环赵飞燕。恩师,这潭水太深,你别问,我也不能再往下说。王惊雷很不服,不服自己的学生居然敢这么教育自己,王惊雷说我是没变,当年的事儿再临头,我当老师的还是站你前头。小林经理眼圈泛红,恩师,不会再有当年了,因为我变了。我再也傻不起了,再也输不起了。我现在只想把整个北方市场荡平,让我的药品和器械挺进每个医院的每个科室,谁挡我的道,我先灭了他。王惊雷说和气生财才是正道。小林经理立刻笑嘻嘻地,和气生小财,杀气生大财。恩师,超暴利的行业都这样,血流成河,白骨如山,趟着血河踩着白骨站到山顶的人,才是王。王要的是天下,从来就不是一城一池。我还年轻着呢,我想要当医药行业的王。王惊雷听着不顺,反戈一击,他说,天下只有一个,天下从来没变过。那么多给天下封了姓的人不都成了一把把死灰,天下不还是天下?天下是山川河流一草一木,天下是人,所有人,无数人,从来就没有谁能罩得住天下的。我问你,你想不想当年的手术刀?小林经理想笑,却只是牵牵嘴角,没笑出来,他低语,想,我想,太想了,想那种刀锋划过心脏的感觉。

王惊雷不敢久拖,怕出事。他用下班后的时间分别和四个老人的儿女做了沟通,既然儿女都是假的,那就假话当成真话说,好话说尽,主题明确,赶紧给我出院,明天就给我走人。四个老人的八个儿女主意坚定,不走,就是不走,王主任医术高明,咱们医院服务高端,不把疼痛根除,绝不出院。王惊雷胸有成竹,疼痛是大事,尤其对术后老年人,弄不好会引发其他并发症,比如高血压,脑出血什么的,兴许几分钟就要人命。这样,明天开始,我给你们换用最新进口的止痛剂,针剂,止疼效果好,见效快抑制疼痛周期长。八个儿女强烈反对,王惊雷说我不理解你们为何要反对给父母换用新药?原先那种药并不理想,用久了还有成瘾性。你们孝心可嘉,但在治疗领域,应当尊重医生的专业意见。八个儿女败下阵去,四个老人又来哀求王惊雷,有两个甚至给他下了跪,王惊雷对下跪早已麻木,医生干久了,都遇到过下跪的,这种方式并不奇葩,引不起什么震撼感。王惊雷扶起老人,搀到椅子上坐了,让护士推辆轮椅过来,他说这样吧,老人家,咱们谁也别嫌麻烦,我亲自推你去做几项检查,我要亲眼看着检查结果出来。如果真有必要,咱们就按原处方走。老人说什么都不上轮椅,颤巍巍捧着心口回了病房。王惊雷后背,冷汗湿衣,至此他才敢下断定,这几个老人的手术也是假的,只有胸前那道刀口才是真的。王惊雷犹豫片刻,还是给何无疆打了电话,他说了药名,问何无疆,你手下有没有这样的患者,每天非用这种药的?何无疆说有三个,一个胃全切,一个肝脏部分切除,我看县医院的片子显示,切掉有三分之二,我还纳闷呢,那小县请谁给做的手术,反正他们那里没人能压住那么大的手术。

王惊雷说来咱们医院做的检查呢?何无疆说奇了怪了,咱医院的片子还没有县医院拍得清楚,你说他们那设备怎么能跟咱们比?王惊雷说片子有问题,是被人掉包或者重做了。无疆,我就一句话,你尽快尽快,让他们全出院。何无疆顿了一会,才说好,我知道了。

没过几天,药房主任带了个老家的什么亲戚,拐了几道弯的,来找王惊雷看病,医院里常有这种事,都是同事,熟人熟脸,自然优先照顾。王惊雷和药房主任很熟,工作程序的熟,平日并无私人交往。王惊雷收了那亲戚住院,给安置了最好的病房,手术后那人家属要请客,王惊雷不去,药房主任打来电话,王惊雷也就上了桌。席间都是些感恩戴德的客气话,王惊雷照单全收,人生如戏台,都得照着剧本念,谁也不敢改台词。王惊雷对药房主任说,借花献佛,敬你一杯,敬人敬酒。药房主任说敬酒可以,可别敬人,这年头谁让人敬谁栽,谁让人骂谁红。来来来,互敬,互敬。王惊雷确是真心敬的,这药房主任不简单,那么小的个子,硬是个撬不开的铜墙铁壁。他那副小肩膀要是扛不住事,那些个老人和子女,他们就不用费那么大周折,潜进各个科室去获取那种药片。那些人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攻下药房主任,显然是使尽百宝,也没能拿下这座小山头。

医院如江湖,处处是山头。药房主任是山头,质管科周尚礼也是山头,就连太平间的贺师傅都混成了山头。周尚礼找过王惊雷两次,专程找的,看望袁如海,谈谈袁小海,传达传达院长的指示。王惊雷回回说放心,周科长请放心,也请院长放心。周尚礼说何主任也这么说。我和院长都放心,对你们俩格外放心。有些人就让人不放心。王惊雷说周科长辛苦,院长更辛苦,那些人不地道。贺师傅也来找过王惊雷,来开药,开安眠药,他是常年要吃安眠药的,越吃越升级。王惊雷给贺师傅拿了药,送到太平间去,和贺师傅在海棠树下,把上次的残棋给走完了。贺师傅说,惊雷,你还记得不,这盘棋是袁如海死前那天黄昏,咱俩下的。日子太快了。海棠花也落光了。

何无疆很快就把那三个患者打发出院了。一个成熟的医生,要是没有收放自如的基本功,那他早就没法混了。他没有再跟王惊雷提过这件事,心照不宣,心里头都明白是那种药片惹的麻烦。这种事在医院里算不上凶险,连危机感都激发不出来,撑死了也就是久在河边走,被几滴小水珠打湿了脚面,抖干净就过了河。医生面对的每天是开膛破胸,摘心换肝,血淋淋的手术台才是他们生命的疆场,患者的生命,和他们自己的职业生命。人命关天,其他的都是浮云,再浓墨的浮云见风也会消散,永远地横亘在他们刀锋上的,才是头顶的天。

王惊雷很难得准时下班,何无疆也同样,这个职业都是这样。患者生病,或遭遇意外,不可能按着八小时上班制度来,医生就只能时刻跟随着病情调整时间,夜里有事夜里即到,如应召女郎般随时现身;白天有事白天不离,像农民工那样加班加点,连轴鏊战。他们的待遇比应召女郎差得远,人家一次的出台费胜过医生十台的手术补助。却比农民工强得多,医生误餐有盒饭,困了有沙发,办公室有中央空调,还常有患者家属送来各式水果吃食。但是成就感是实实在在,不可虚拟的,王惊雷和何无疆这种级别的医生,对此体会最深。他们总被患者追,被患者求,被患者和家属众星捧月,烦也烦过,暖也暖过。有些风险系数极高的手术,做完了,做好了,他们出来对众家属淡淡说一声,手术成功。就这区区四个字,常常是脚下哗啦啦跪倒一大片,拉都拉不起来,也没法伸手去拉,手上还没来得及摘下血手套呢,手套上什么组织都有,除了血污,还常有各种内脏的碎沫,红色紫色黄色绿色,恰似生命的底色,煞是斑斓绚丽。

从死神手里夺命,硬生生地夺,分秒必争地夺,每每成功地夺回一条命,医生内心深处的成就感,万金不换。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支撑着他们寒来暑往,周而复始地趟过无尽的疲惫与冰寒,焦灼与惶恐。王惊雷把这种夺命的手术称之为打鸡血,都把死神击退了,那种痛快和得意,实实是人间无从遇,神仙才晓得。

王惊雷和何无疆每年总会有几次合作机会的,手术台上的合作,联手夺命的合作。这样的患者大多是意外灾害或重大交通事故造成。两人最近的一次合作,是一个女人,很年轻的女人,深夜回家,被人在家门口连捅十几刀,刀刀朝着要害捅,胸腹部布满血窟窿,邻居发现时,那些血洞还在冒泡,等救护车和警车赶到,有些血洞已出现血凝现象,黑森森的一个个口子。王惊雷半夜被叫上手术台,连脱衣消毒的程序都来不及做,一头就扑到了那女人的心脏上,修补敲打脉动激活。天快亮了,这女人硬是被抢回一条命。填手术单时,王惊雷示意手术室护士,在主刀一栏填写何无疆,何无疆说别骂我了,我整夜收拾的都是肝胆脾胃肠,下水级别的,你那颗心才是王道。把我写第一助手栏里就行了。护士说并列,并列,都是主刀。王惊雷说并列就并列,反正一晚上手术补助都是50元,谁也不会多1块钱。护士说两位主任这50元挣得不容易,门口警察还等着做笔录呢,赶紧去跟警察同志分析案情吧。何无疆长叹,这还用分析?就俩字,情杀!抢钱的和仇杀的一刀就够了,这刀法是泄恨的,和我去年那台手术一样,不是元配杀小三,就是小三杀元配。王惊雷说这刀捅得太深,力道也太大,是男人干的,应该是雇凶。这女人是隆的胸,我好不容易才把她那团假胸给掀开,要不是那团假胸挡着,她心脏会被捅穿。隆胸的应该是小三吧?元配雇凶杀小三,这就是案情。

手术室的推理纹丝不错,这女人还没出院,那个元配和凶手已被抓归案。最无辜的是那个养小三的男人,他是有钱人,很爽快地承担了小三的全额治疗费用,在付给小三一大笔青春损失费后,男人因遭受妻子和情人的双重精神打击,不幸染上抑郁症,去国外养病去了。

王惊雷被院长召去谈话,谈话地点很奇怪,不是办公室,不是会议室,而是效外的苹果园。院长亲自开车,全程无语,到了苹果园,院长说惊雷,跟我下车,把外套和手机都扔车上,咱们树底下说几句话。王惊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只觉得院长行事日渐诡异,看样子是被那些医闹给折磨得快崩溃了。

站在树下,院长摘下一根翠枝,拈花微笑,无悲无喜,状若佛祖,渐渐地,笑容就被泪水打湿了,两行眼泪,无遮无挡地,从院长眼中汹涌狂泻。王惊雷手足无措,他说院长院长,你别哭,怎么了?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句话,我我我,我照做。

院长抖着手中的翠枝,指向不远处的那个大土坑,他说惊雷,前不久我在这个坑里差点被人给活埋了。今天下午周科长请来专业调查公司,从我办公室和小会议室里,刨出来三十四个摄像头。我已经没地方说话了。我也没人能说话了。我是谁都不敢信了。惊雷,我就问你一句话,我能信任你吗?

能。你能信我。我能让你信。王惊雷说得很轻,也很慢。院长扔掉树枝,一把就握住了王惊雷的手,握得死死的,惊雷,我没看错人。我信你。我告诉你,袁小海从北京请来两个大律师,专打医疗官司的。他们抓住了致命点,他要用袁如海的起死回生,和咱们医院打官司。他是要撕破脸了。之前他和周科长谈过条件,我也找他谈过。谈了好几次都谈不成。他要两千万!胃口太大了,咱们给不起。要是给他了,咱们医院年底奖金都发不出来。

王惊雷反应很快,他问道,院长,咱们医院内部有问题吗?咱们要是铁板一块,也不用怕他打官司。院长说惊雷,这普天之下哪里还有铁板?钱才是铁板。极其可靠的消息,周科长上天入地才给我查出来的,你们科室那个护士,插错管子的那个护士,被袁小海买通,反水了。袁小海要告咱们两条,一是医疗事故至死,这一条有那个护士做证,咱们没法推翻。再就是过度医疗!过度医疗十四年啊。支持理论是袁如海在太平间没有任何设备的条件下存活了508分钟,这足以证明,咱们这十四年来对袁如海所做的一切,全属于过度医疗。惊雷,兄弟,这场官司如果败了,咱们医院就完了,全完了。我这顶乌纱帽是小事,就怕全医院不知道会牵连多少人啊。

院长,不,老兄,我只是一个普通医生,但我可以保证在任何情况下,我不会做出任何对医院不利的事情。王惊雷说,干咱们这一行的,谁还能没有个防范意识?那袁小海多年来对咱们怎么提要求的,咱们不也都有签字备档吗?实不相瞒,他打给我的所有电话,我都存有录音。我想其他医生也都会这么做的。我们是踩钢丝的职业,每时每刻都得以防万一。

没有用,惊雷。那些东西只能证明咱们穿白衣的人心理阴暗,人格卑鄙。舆论是能杀人的,也能迅速搞臭和击垮咱们医院,在强大无比的舆论面前,咱们都是过街老鼠。院长咬牙切齿,因为袁小海是孝子,孝子不懂医,孝子不想让他爸爸死,咱们这十四年来无耻利用孝子的孝心,对一个无辜的植物人实行惨无人道的过度医疗,咱们全是吸血鬼,人人得而诛之。这就是这场官司的最终结局。袁小海全赢,咱们全输。他将得到一笔天文数字的赔偿金,并且,继续戴着大孝子的桂冠。

那个护士,还能拉回来吗?王惊雷说咱们也可以给钱,她能为钱卖自己卖医院,她就也能卖袁小海。能用钱买的人,只是价码问题,咱们加码。

院长摇头,惊雷,这护士前几天已经不见人了。被袁小海“保护”起来了。周科长想尽办法也找不到她。万般无奈,我动用了这个果园的园主。

王惊雷大脑高速旋转,转得太快,说话就卡了壳,这果园?这园主?这不是医闹队伍的头子吗?不不不,这不是涉黑吗?院长,他不是要活埋你吗?怎么……

什么涉黑?惊雷你不要乱说。咱们堂堂正正的国家医院,咱们要找回自己的职工,合情合理合法。院长说,惊雷,这园主说得好,人生不打不相识,绿水转处见青山。他是一张好牌,咱们就用这张牌去拜拜袁小海请来的那两个大律师,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就不信这个邪,谁规定的只有患者才能雇医闹?患者雇医闹就合法吗?说到底医闹医闹,吃的也是医疗,和咱们一个样嘛。置之死地而后生,咱们为什么不能雇医闹?我就雇了!惊雷,来跟我见见这位兄弟去,不,壮士,他可真是个壮士,仗义人啊。他听了袁小海的孝行,感动得受不了,当场就给我打了六折价。这样的壮士也只有江湖上才有啊。

医院给袁如海的病房安装了五只视频头,东南西北外加正中央,全方位,多角度,连只苍蝇飞进来都无处遁形。那两个护工提抗议,说侵犯患者隐私,别的病房为什么没有安装?周尚礼说顶级患者就得顶级待遇,别的病房太普通,都不配使用顶级装备。两个护工当场就要给袁小海打电话,周尚礼说你们俩必须要弄清楚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纲,其余都是目。这个问题就是,你们的雇主到底是谁?是袁小海主任吗?不是哦。你们的工资是袁如海老先生的单位按月发放的,工资挺高的,比在乡下种田,比在建筑工地打工强太多了。你们的雇主不是个人,而是单位耶。只有单位才会这么爽快仁慈,对不对?并且咱们都是为人子女的,家里头都有爹娘要孝敬,这十四年来,袁小海主任是怎么对袁如海老先生尽孝的,别人不清楚,你们可都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小海主任的孝道,你们不觉得比二十四孝还要雷焦人心吗?两个护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只眼睛齐齐望向周尚礼,重重点头。周尚礼拍拍胸口,说,扪心无愧才是大孝,很好,咱们已经有共识了。你们再想想,这么多年来,医院各科室也算对得起你们吧,每逢佳节,我们何主任王主任赵主任李主任等等,还有各科室护士,哪回也没忘了给你们送吃送喝表心意吧,粽子月饼元宵饺子馄饨,烧鸡烤鸭啤酒牛奶鲜桃,哪个节令也没忘记你们吧。两位兄弟,日久见人心呀。这些年除了我们,还有别人这样关心和惦记过你们吗?我认真调作了调查研究,真是从来就没有其他人来关心过你们啊。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受不公平,我替你们不能忍。我个人觉得你们工作特别重要,岗位特别辛苦,人品特别正派,特别让人放心,所以我专门跟院里做了特别汇报,我为你们争取了一份特别津贴补助。鉴于你们多年来为陪护我院重点患者袁如海老先生所做出的特别贡献,自本年度元月起,我们每月补给你们一份相当于原工资的陪护费,今年的一次性结清!两们兄弟,你们是双薪哦,比公务员还牛还拽还拉风呢。

王惊雷站在周尚礼身后,听到实在听不下去,转身出了病房。他不得不佩服周尚礼,怎么就能把那些粽子月饼饺子端上台面来说,还说得那么感人肺腑,那些东西都是患者家属送给医生和护士的,有时吃不完,大家看这两个护工整天在食堂吃得清汤寡水的,就随手送给了他们。这明明是医生和护士的个人行为,是正常人对更弱势者的本能关照,偏被说成了医院对陪护人员的节日慰问,这实在很扯淡。至于发双薪,那是院长指示周尚礼速对两个护工采取措施,周尚礼只用区区十几分钟,就把两个护工策反成功。王惊雷想到周尚礼的绰号,荷花大叔,不由哼哼笑出声来,他可真能口吐莲花啊。

袁小海多年来对两个护工从没在意过,他工作太忙,上头领导太多,哪个都不能得罪,哪个都要招呼好。那眼神就顾不上往下面看,下面的都是群众,都是不如自己的人,看多了着实浪费表情。再说群众这种东西也太过于抽象,群众说谁好群众说谁坏,那都不要紧,群众就是一句顶一万句的那一万句,口水说干也都是泡沫。袁小海只在乎一句,在乎说一句顶一万句的那张嘴,那张嘴长在局长的下巴上,袁小海只把局长的话当作圣意来接。

袁小海对局长情深义重,局长还是副局长时,他就超级看好他。他的眼神奇准,准过巴菲特看股票。副局长老父病逝,袁小海星夜驱车七八个小时,满身缟素地跪在灵堂上,直哭得山河变色草木含悲,势如孟姜女哭长城,都哭昏过去了,弄得副局长全家只得全程陪哭,全都把嗓子喊哑了,不然众多乡亲都分不清楚哪个才是正牌孝子。所以袁小海和副局长远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也不是庸俗的酒肉之交,他们是哭灵哭出来的交情。副局长成为局长后,全局上下都知道袁小海主任迟早升职,他将大踏步地挺进副厅级职务,比当年解放战争的百万雄师还要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局长妻子检查出脑部生了胶质瘤,袁小海比局长还着急,嘴角都急出了泡,到处托关系找人脉,迅速搭上了省肿瘤医院脑外科赵主任,把嫂夫人的脑袋飞快地送到了赵主任的刀口下。赵主任是全省做该类别手术的头把刀,这手术难度极高,风险极大,那颗肿瘤不偏不倚地座落在脑部神经中枢地带,稍有差池,局长妻子就是个植物人。局长和妻子感情很深,两人是风雨同舟的患难夫妻,局长从无任何花边新闻。袁小海努力向局长看齐,忍着钻心的痛苦和局里一个好了多年的女下属分手,和妻子重归于好。两对夫妻时常走动,都快有如亲戚了。局长妻子住院期间,袁小海让妻子日夜陪护,他则整天到各大寺庙为嫂夫人上香祈福,求回来一大堆造型养眼的护身符。

赵主任的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做得极其成功。手术室门口,局长紧握住赵主任还戴着血手套的双手,摇了又摇。赵主任说局长放心,肿瘤摘得十分彻底,夫人以后再不会头疼头晕。我很负责任地告知你,夫人以后就是个正常人了。好好保养,健康长寿。局长竟无语凝噎,袁小海夫妇抱在一起喜极而泣。赵主任又说,病房里鲜花太多,还有那么多护身符什么的,有些含有香料,对患者呼吸系统会产生刺激,如果过敏怕会引起并发症感染,最好处理掉。局长说立即处理。袁小海夫妇旋风般卷向病房,把堆积如山的鲜花和护身符全部丢进了垃圾筒。

王惊雷一直等着袁小海,他算准了袁小海要找他。他是整个事件中最关键的环节,袁如海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全是他亲自经手。医院和袁小海,双方谁也绕不过去他。那个护士虽然反水,充其量也不过是道配菜,配菜端上桌根本压不住轴,在这场殊死较量中,他王惊雷才堪称鸿门宴上的压桌主打菜。那天院长领他见了那位壮士,三人称兄道弟,豪气干云,壮士表示找到那个护士易如反掌,吓尿那两个律师也是小菜一碟。王惊雷都产生穿越感了,觉得那几颗苹果树都幻化成桃树了,而他们三人,就是两千年前歃血对拜的刘关张。酒至半酣,壮士把酒杯“趴”地摔进那个土坑,他说院长大哥,江湖上拼的就是热血,就是替天行道,那个大孝子孝得我心里直哆嗦,没见过这么孝敬亲爹的。咱俩上次说的六折价,那是小弟我不仗义。一口价,我给你五折。他奶奶的就冲他那个孝顺劲,这几十万我全当敬天了。院长拍案而起,我也是扛过枪打过仗的人,谁还没点血性?这么多年我也受够了,这回全仗了有你这个兄弟,你要还认我这个大哥,我也一口价,我给你七折。这次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签单了。我这一辈子签了无数张窝囊死人的单子,这回我也签个痛快的。七折!

五折和七折,中间差了好几十万。几十万是大钱,但跟袁小海要的两千万相比,细碎得如同毛毛雨。两人一个五折,一个七折,谁也说不服谁,王惊雷眼花缭乱,使劲搞平衡,最后还是以六折定了局。

两天之后,那个护士被找出来。四天之后,护士答应再度反水,坚决站在医院立场上。七天之后,护士的家人和上幼儿园的孩子连续遭遇多起不明骚扰和恐吓,护士几近精神崩溃。王惊雷心如明镜,知道袁小海也使用了和院长同样的方式方法。一个二十几岁的小护士,哪里扛得住两派铁血壮士的连番争抢,她不跳楼就算得上巾帼英雄了。

袁小海是深夜出现在王惊雷家里的,敲门轻如猫挠,身影如倩女幽魂般闪现,进了屋开门见山,王主任,别无废话,我只为正义而来。我们应当联手为正义而战。说话间,随手放在茶几上一个旅行袋。王惊雷掂起来,很沉,很有份量。王惊雷说,正义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祼体的,它不带任何附加物。袁小海说你应该很清楚,我是必胜的。聪明人不会选择站在一艘必沉的舰船上。和我站在一起,你就是正义的一员。正义方将永远拥有全社会最海量的粉丝团。王惊雷指指两扇卧室门,微笑,小海主任,知道他们娘俩怎么叫我的?都叫了二十年了,这辈子怕是也翻不了身,他们叫我大笨蛋。袁小海也笑,笑问,王主任想过自己的结局吗?王惊雷收敛笑容,气定神闲,那还用想?医疗事故,巨额赔偿,臭名昭著,就此封刀。小海主任,说实话,我觉得你的胜算至少八成,因此我的封刀铁定的在所难免,所以我近期手术排得特别频密,多做一台是一台。袁小海说好,我真的肃然起敬。袁小海提起旅行袋要走,王惊雷犹疑片刻,问道,你不觉得我这把刀,远远不止这个价吗?袁小海转头盯着王惊雷,惊愕满目。王惊雷打个哈欠,说道,现在这人吧,其实只分两种,一种是能买的,一种是不能买的。能买的大概要占人群的99%以上。不能买的人,你给他瑞士银行外加十座城池,也没用,这种人活该被斩尽杀绝,压根就不值得同情。能买的人呢,都有个价码的概念,低价不能卖,因为涉及到脸面甚至尊严,你说对不对?袁小海说对,真是英雄所见。我小看王主任了,真心对不起。袁小海拉开旅行包,倾倒在茶几上,是一大摞当下流行的彩页杂志,袁小海说,送钱这种事,岂是我堂堂国家公职人员能干得出来的。我对那种人那种事历来深恶痛绝。今晚只是来看看王主任的态度。滚滚红尘,唯有正义无价啊。王惊雷说恕不远送。袁小海说连日劳苦,很多天睡不着觉了,想洗个澡去去乏。有个前浪后浪洗浴中心很不错,就是消费太高难得一去。今晚我也去奢侈一回,高兴,为王主任高兴,也为自己高兴。王惊雷说我更高兴,我为正义高兴。

袁小海走后,王惊雷去厨房冲了杯特醇黑咖啡,一饮而光。王惊雷下了楼,四下看看,于无声处,一切似乎都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抬头望去,五更残角月如钩,初夏的晓风,比情人的手掌还要温软,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拍得王惊雷心里头直发痒,禁不住哼了几句西北小调。他是哼着小调进的太平间,贺师傅正在煮茶,海棠茶。贺师傅说,都成了不眠人,上半夜周科长来找我喝茶,下半夜院长来跟我下棋,这天都快亮了,惊雷你又来了,喝茶还是下棋?王惊雷说我还一直以为,茶和棋都是我独家专享呢,你这里近来很热闹呀。贺师傅说太平间可不应该热闹。太平间都是死人。这里热闹了,世道就不太平了。我都不习惯跟活人打交道了,你除外,惊雷。你知道为啥我这院子它叫太平间?因为天底下没有比生死更大的事了。是活还是死,才是头等大事。贵贱贫富和生死一比,都算不得事了。这世上吧,最恶最毒的事,是让不该死的人死了;最善最好的事,是让该死的人活了。惊雷,你会长寿多福的,你救过来的人太多了,土地爷会给你记账的。王惊雷捏两片杯中的海棠花片,嚼巴着说,土地爷记账,老天爷记账,都顶不过人心记账。我是从来不算账的,每个人的账都不用他自己算,都是别人跟他算的。贺师傅也爱嚼泡开的海棠花片,嚼碎了吐掉,他说那是你没账,你才不用算。人要是有账,他得夜夜跟自己算总账,算得一辈子睡不着觉。为啥黑夜比白天长,那是天地鬼神专让人和自己算账的。惊雷,我真后悔啊,后悔那天夜里不该把你叫来。我应该自己熬,自己扛。扛到袁如海彻底死透。这天下谁都不该死,都该好好活着才对,只有袁如海该死,十四年前他就该死。这样子活十四年,还不如千刀万剐啊。王惊雷苦笑,我比你还后悔。我这种职业,本能就是救人。我救谁都应该,可唯独袁如海,我不应该救他。我那天晚上真应该和你一起,把他给熬死。就这么个活死人,把医院上下整得惊涛骇浪的。这场官司无论打赢打败,医院都是全输。我当年也算是走投无路来的咱们医院,院长待我如上宾,没想到我把全医院都给连累了。贺师傅拿起扫把扫院子,扫几下,抹把脸。王惊雷扭过头,不去注视那张老泪纵横的脸。贺师傅说我没家,没妻没儿没土地,农村活不下去,就到城市找口饭吃,也找不到活干,我在邻省火车站摆了个摊,乞丐摊,写个牌子说自己是残疾人,就靠当乞丐活着。二十年前,院长到那儿出差,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转身就跑,他就撵我,把火车票都给耽误了。他让我跟他回来,他说我们是生死之交,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每年除夕,他都接我去他家过年。我对不起他啊。

你和院长?王惊雷问,贺师傅,你和院长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么多年,也没听你说起过。

他是院长,我是个看太平间的,有啥可说的。再说,也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早该入土的旧事,现在都没人再提起那些人和那些事了。贺师傅扔下扫把,狠狠捶打着海棠树干,垂着头吐出几个字,惊雷,我和院长,1979年,我们都在越南。

王惊雷是在当头高照的红日之下,赶到前浪后浪洗浴中心的。离开太平间时是早上六点,他先到科室把自己的患者处理好,才开车去赴约。对他而言,天下任何事都大不过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患者,他们不光是他的衣食父母,更是一条条人命。人命,他看不见世上还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

贺师傅亲口讲述的那些往事,像当年战场上的地雷般血溅千里,直炸得王惊雷魂飞沙场,荡气横生,灵与身都越过万里关山,定格在三十六年前的杀伐征战中,怎么也回不过神来。但当王惊雷走进病房,走到病床前,面对那些患者时,他立马就吐出了一口气,吐出了心头所有的惨淡与不甘,瞬间还魂,立马化身为无比冷静理性的王医生。至于袁小海的正义,王惊雷才不着急赶着去拿呢。正义永在,急不急它都呆在它该在的地方。不管以什么方式,它总是要出现,并且君临天下的。

周尚礼料事如神,王惊雷作为一个人类,远不是精类的对手。人与精斗,人是占不到便宜的,不被吃掉就算走运。王惊雷拿到了一笔巨款,却不是在前浪后浪洗浴中心,他上上下下把洗浴中心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袁小海的半根毛。垂头丧气地回到停车场,拉开车门,王惊雷瞪大眼睛。驾驶位上卧着只旅行袋,正是袁小海拎进他家又提走的那只。袋里不是杂志,全是钱。王惊雷连连爆出成串的粗口,战败的公鸡般铩羽而归。

王惊雷和袁小海,可不止是人类和精类的差异,他们俩简直就是不同物种分别变异生成的。他们谈判,他们讨价还价,他们达成共识。他要钱,他给钱。他给了,他收了。他给得实实在在,他收得无凭无据。也不是无凭无据,人家给钱的肯定留下了他王惊雷收钱的如山铁证。可他怎么也证明不了这些钱是谁送的,怎么送的。他想捏住人家的脉门,却被人家不着痕迹地锁了咽喉。

如同一泡臭狗屎,王惊雷热气腾腾地端到了院长桌子上,共同分享和品尝。院长安抚道,不怪你,惊雷,你这种人天生就不是当卧底的料。你是烈士型的,干不了这种脏活。王惊雷说太失败,我这辈子除了上手术台,干什么都失败。我还有手术,这些东西就麻烦你和周科长了。

王惊雷说完就走,直奔手术室,立时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院长和周尚礼核点钱数,五十捆,五十万。还有一张珠宝行的翡翠手镯广告单,画面上,是半截子的皑皑皓腕,皓腕上套着个翠色欲流的镯子,一角印着两溜字:爱美的亲哦,我们的手镯伴你今生,让你戴上就不舍得摘下来。只需要先付一半钱,满意了再付全款。亲哦亲,还等什么?赶快行动吧!

这等隐喻手法,只怕是曹雪芹诈尸都写不出来。院长想撕碎广告单,又不敢撕,他说,礼,要是你去当卧底就好了,惊雷根本不行。周尚礼自惭道,战至今日,我觉得我也不行,我小看袁小海了,我只当他成了精,谁知道人家早修成魔了。院长说撑住他,耗干他的钱,他能有多少钱?请大律师,摆平护士,雇医闹队伍,策反王惊雷,哪一样不是钱?都是大钱,他撑不过咱们。袁如海多年的工资和福利都是他掌管,他妈和他姐半毛钱没见过。你想办法派人去和他妈他姐接触一下,两千万!让她们俩把多年的怨气化为行动,让袁小海窝里先乱,腹背受敌。还有,让惊雷跟他要另一半,要全额,不给全额就跟他玩退款,玩不干。折腾他,添乱,就像他给咱们添乱一样,让他时刻不得安宁,让他体内所有激素水平失调紊乱。

院长,此战之后,我们再也不怕遇见更难缠的。周尚礼说,只要能把这个鬼见愁压住,我们日后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院长颌首,这倒是真的,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对手,生人身长鬼心,干鬼事披神装,还要享受万民香火和崇拜。那些跟着他的粉丝都瞎了吗,我看就是一群大鬼小鬼,咱们正常人都不是对手,恐怕天下也就只有钟馗才能收拾他们。这世道是什么都过剩,就缺钟馗。

院长最头疼的是那两个律师,那位壮士说最多三天就能把那俩货吓成尿失禁,可壮士自己却不幸沦为两千年前领衔主演长平之战的赵国青年军事理论家小赵先生,纸上谈兵波澜壮阔,实地作战流水落花。那俩律师吃喝拉撒样样正常,纹丝不乱,比秦始皇还要从容淡定所向披靡。因为袁小海雇了另一伙壮士保护他们,24小时贴身伺候,寸步不离。由于两派壮士都是医闹队伍出身,属于师出同门,状如上海滩的斧头帮抢滩登陆座山雕的威虎山,飞沙走石呐喊阵阵,操练的是游击战术,施展的是草莽风范,个个只认真刀真枪,压根不玩心理战连环计那些个破烂把戏。双方实力相当,一时间杀不出个高低,谁也压不住谁。

江湖的路子走不通,那就唯有走正道了。人间正道是沧桑,院长的正道只能是局长,袁小海的局长。钱和帽子,哪个更重呢?如果二选一,袁小海会选哪一样呢?院长化身全球算账王牌葛朗台老先生,算账算得昏天暗地。在这台无限制衡的小天平上,无论怎么算,帽子都显得要比钱要重上那么几克拉。这区区几克拉,就是丹青市人民医院的生死赌注。

袁小海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去海边呆一夜,自己去,自己回,谁也不带。就把车停在海边沙滩上,车窗全打开,任凭腥咸的海风灌满胸腔。袁小海坐在驾驶位上,就着车顶灯,打开相册,一张张看,一张张摸。看一夜,摸一夜,想一夜,疼一夜,当月亮隐去,朝阳升腾,红透了海面,他会把照片收起,就如同收拾起每个黑夜。然后发动汽车调头,绝尘而去,绝不回头,回到他的单位,回到他的舞台,继续着袁主任的角色。

这些照片,全是合影,袁小海和袁如海的合影。从袁小海满月,到他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期,以及成年后的漫漫人生,袁如海从未离开过他,他始终和他在一起,始终站在他的身边。他是他的爸爸,他是他的儿子。他给了他一切。他却拿走了他的所有。

袁小海就这么在海边捱过了十四年,风雨无阻,从不变更。自从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袁小海面对医生深度探究的眼神,一字字吐出那句话后,他就养成了到海边过夜的习惯。他的习惯就是他的人生,谁也改变不了,包括他自己。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暂时摆脱这个无处不在的世界,他才可以和他的爸爸面对面地好好呆一呆。就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就仿佛很久很久的从前。

十四年前,袁小海对医生说的是,我要我爸爸活着,我要他活着,活下去,植物人也要活下去。袁小海没有选择,他很清醒。他没有退路,他只能这么做。当时他所在的企业濒临破产,工资都发不出来,妻子要离婚,孩子要治病,他必须要跟袁如海的单位讨还公道。当他得到公道,调进了那个机关,他才懂得这些地方为什么会被称作机关。机关就是机关,到处都是机关,连空气里头都布满了机关,比地下陵墓还多还密还能把他射得穿心透背的机关。他是机关里最小的办事员,跑腿打杂端茶倒水,和陵墓门口的守墓兽一样,风吹雨打,随人揉弄,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将他搓扁捏圆。这样的一辈子,和植物人又有什么分别?袁小海不愿意这么活下去,这样活着太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爸爸那没边没涯的僵尸岁月。他要反击,绝地反击,成王败寇马上封侯,袁如海就是他胯下的汗血宝马。身强力壮跨战马,驰骋疆场把敌杀。十四年来,袁小海过五关斩六将,马背上挂满了敌人的首级。他要走到底。上了哪条道,都唯有走到底。上了机关的道,就只有往上走,往上往上,再往上,直上到那所有的机关都再也伤不到他。

袁小海常去医院看父亲,他在人前叫他父亲,这是机关的叫法。他在海边叫他爸爸,这是他自己的叫法。父亲和爸爸,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在袁小海的心里,早已把他们分成了两个人。不分成两个人,他知道自己会发疯的,他会开着汽车直冲大海。他不能蹈海,他还有父母妻儿亲朋好友,他还有情人敌人海量粉丝,那么多的眼睛在看着他,那么大的舞台在等着他。他只能往上走,唯有往上走。直走到最耀眼的聚光灯下。

袁小海点了支烟,吸两口,吐出来。他的手指轻触着袁如海的脸,照片上的脸,那张脸已经毛了,摸得太多太多,都摸得模糊了。袁小海闭紧双眼,锁牢了满眶的液体,他说爸爸,爸爸,你看,你看看小海,你看看我吧。然后,袁小海缓缓地把那支烟按在了大腿上。他的大腿根有块疤,十四年的烟头烙出的疤痕。他烙了自己十四年,烙得那块疤痕结成了茧,结成了茧就不会疼了。

王惊雷和何无疆,何无疆和赵主任,赵主任和局长夫妇,局长和赵主任,赵主任和院长,院长和局长。这所有的关系你连着我,我牵着你,最终牵连成功,牵得局长和院长坐到了同一张饭桌上,饭桌上唯一的陪客就是赵主任。这三个人都是平时很难请得动的牛人,但当局长请了赵主任,赵主任又要回请局长时,局长牛劲全消,赵主任是妻子的救命恩人,局长牛不起来,温顺得如同刚打过小盹的家养波斯猫,喵喵两声,嗖地就蹿到了指定的饭桌上。赵主任郑重推出头道压桌冷盘,院长,局长已是后退无路。院长时而小溪潺潺,时而飞流直下,把袁如海袁小海和医院之间的十四年恩怨梳理得清澈见底,片瓦不留,把即将面对的官司乾坤大挪移,直接给端到了局长盘子里。院长说,这场官司势必造成广泛恶劣的影响。受损的何止医院,袁如海老先生这些年来的巨额医疗费可都是贵局全力拨款的,这几年都是局长您亲自签的支票啊。现在的网民可都是吃了兴奋剂的,凡事都要剖个根底,那些个表哥表叔表姨表姐的,不都是被网民剖死的吗?如果我们医院对袁如海老先生多年的正常治疗属于过度医疗,那贵局岂不是一直在助纣为虐,滥花纳税人的血汗钱?局长说医学作为顶级学科,对人类贡献巨大。治病救人是医者职责,术业有专攻,学海本无涯。院长说小海主任的孝心感动全省人民,这是大孝创造的人间奇迹。局长喝得两眼通红,他说小海主任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楷模和典范,乱世见忠臣,盛世现孝子。赵主任说我也是个穿白衣的,多年来见惯生死,等闲视之。但小海主任的事迹,我也是平生只见此一例,不是奇迹那是什么?我提议为奇迹干杯。局长说感激赵主任救命之恩,十分庆幸今日结识院长,只是小海主任为人极其谦恭低调,他认为自己的孝心孝行十分普通,都算不上什么奇迹。我和他既是上下级,也算是朋友。小海主任是社会名人,气势如虹。我呢,也不过是个普通小官员,这年龄呢,我也快到站了。小海主任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全局上下都已知道他在为正义而战,班都不怎么来上了。于公于私,我都会跟他好好谈谈。只是正义这东西吧,它跟信仰差不多,是可以令人舍生忘死的。

事实证明,局长说对了,院长算错了。袁小海豁出去了。袁小海对局长说,父亲和我都是局里的人,局里对我父亲恩重如山,我这一生都无法偿还,俗话说父债子还,我准备让我儿子大学毕业就考公务员,就到咱们局来工作,像愚公移山那样,子子孙孙无穷尽。局长,我有必胜的把握,这是一个正义必胜的时代,我是生正逢时啊。我和我的粉丝团一定会正确引导这个案件的舆论导向,向丹青市人民医院讨还公道,他们蒙骗咱们局和我个人长达十四年,局里和我个人都是损失惨重。即便我能忍,公众也是不能忍的。局长请放心,我们袁家三代,都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局长放心了,半个字也没回给院长,只跟赵主任通了个电话,局长说你的恩德我们全家没齿难忘。有负所托,无限抱愧。赵主任感喟,看来我们医疗界要出惊天大事了。局长说天天有大事,件件都惊天。我这个年龄吧,逢事也就是听听看看,只是听听和看看。赵主任说大情不言谢。天下百业都可以说有事找我,唯独我们穿白衣的不能这么对朋友说话,说了怕不吉利。我只能说,局长的新朋好友如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千万不要见外。

十一

丹青医疗界果真出了大事,惊天的大事。却和丹青市人民医院无关。是另外四家医院的院长,因长期大量采用同一家医药公司的药品及器械,而遭到另外几家医药公司内容翔实的联名举报,被有关部门带走接受调查。这家医药公司,名字叫做纵横,公司法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跟着王惊雷一起,从西北来到丹青的小林经理。

四家医院,四个院长同时落马,在丹青这等规模的中等城市,立刻成为爆炸性新闻,街头巷尾热评如潮。整个丹青市医疗界雷声滚滚,个个噤若寒蝉。王惊雷到处去找小林经理,只找到几张封条,红章黑字白底,十字交叉地封在小林经理的公司和别墅大门上。王惊雷揪心这个学生,揪得睡不着觉,夜夜得吃安定,吃得迷迷糊糊,早上不得不喝两大杯咖啡再上手术台。

小林经理再度出现,身形比往日缩水了一圈,形容惨淡,眸子却似晓星般清凛凛的。他说恩师,我要走了,我来跟你道个别。王惊雷说每天打你电话几十遍。我知道你不会自杀,也不会杀人。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学生,我了解你。小林经理说咱们是师生,也是知己。人间最宝贵的就是知己,这两个字真是多少钱都换不到。我什么都想透了。我原先多想像你一样,一把刀救人无数,我想一辈子都当个好医生,可那回出事要不是你挡着,那些患者家属就把我给打死了。心凉了,干医药行业了,我又想着和你联手,给那么多看不起病的患者多省点钱,可咱俩破了行规,又成了罪人,被他们逼得离开西北,背井离乡的。我就想,不就是个钱吗?我玩了命地挣钱,我就不信钱多了我还弄不过他们……

你弄不过。谁也弄不过。他们不是几个人几件事,他们万众同心,他们无处不在。王惊雷说,你说得对,我们是师生,也是知已。你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好的学生,最好的,没有能比得上你。纵横,回来吧,跟我一起干,把你那把刀再拾起来。手废了不要紧,你底子好,一两年就练成个好医生。小林经理摇头,恩师,我也想过回来,可我回不来了。因为你已经朝不保夕,我没人投奔。袁小海案子必胜,你最轻最轻,也得被吊销行医资格证。你手里那把刀,这辈子再也拿不成了。恩师,要不你跟我走吧。咱们一块走。

林纵横手里捏搓着一串佛珠,他说恩师,我出家了。我已是佛门中人,自此不问世事。任他红尘扑面,我自青灯古佛。王惊雷嘿嘿直笑,纵横,咱们谁也说不服谁,赌一把吧。谁输谁听话,输家要听赢家的话,这是规矩。王惊雷放到林纵横手里一把刀,小小的手术刀,他说纵横,你要去寺院呆着,我不拦你。你带着这把刀去,这是老师给你的礼物。佛度人,刀救人。佛珠和刀,殊途同归,都是一个人字。人命即天,就是天下的根底。我赢了,你回来;你赢了,老师去找你。

林纵横收好那把刀,嘀咕道,老师你都没赌注了,你还敢赌?王惊雷抬手,指向窗外。华北平原的天空,此刻无垠无际,深邃辽远,蓝天依旧白云悠悠,千年万载从没变过似的,就那么悬着,悬在头顶。王惊雷说,我跟死神赌了大半辈子,我还从没败过。有赌注的人尽管下注。我没赌注,我就赌它,我赌天。林纵横依依不舍,恩师,我知道你这回赢不了,你必然会败。可我多么希望你能赌赢。你赢了,我就回来。我先去了,我等着你来。

王惊雷若无其事,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每天都把时间填得满满的,满到爆棚,再无心思去琢磨任何人与事。院长和周尚礼很惊讶,院长说礼,惊雷是不是太麻木了?怎么跟没事人似的。周尚礼说大局已定,总不能哭天抢地吧。有好几个科主任都找好下家了,还有不少医生也在四处投简历。医院大厦将倾,可人人都得养家糊口啊。院长点头,理解,支持,该盖章就盖章,该放行就放行。这场官司,咱们医院最轻的处罚,也得停业整顿个一年半载的,这近两千职工吃什么喝什么?咱们医院完了。我这顶帽子非摘掉不可,我早干够了,摘就摘吧。只是对不起医院的牌子,五十年代初就立起来的牌子。这块牌子历经了多少年的运动和风雨,它都挺过来了,它怎么就毁在了我手上。礼,我难受这块牌子。

如同一盘走到绝境的棋局,医院的每个棋子都落到了垓下,四面楚歌的垓下。当年垓下的西楚霸王,宁死也不肯踏上那叶来自江东的扁舟。霸王是王者之风,至死放不下贵族的身段。院长可没什么身段,院长农家出身,上过战场,斗过医闹,始终活在太平岁月。乱世拼热血,盛世拼务实。院长很务实。院长对着壮士送来的起死救命大棋子,连连惊呼,破底了,破底了。这种破底的事,岂是我们这种人能做得出来的。院长又说,破就破吧,世事如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咱们一子也没错,咱们凭什么落索。对没底的人就得做破底的事。破给他看。就破给袁小海看看,让他也知道知道什么才叫壮士,什么才叫正义。

破底的事,是壮士亲手做的。在破底的领域,院长思维比壮士差得远了。院长没想到的,壮士都想到了;院长不敢想的,壮士大刀阔斧地做了。壮士是真的壮士,敢于直面光明的黑暗,敢于买卖无价的爱情。壮士是丹青市医闹队伍的超级潜力股,靠实力实战打天下的。此战之后,壮士行情飚涨,手下跟班陡升,直冲业界顶峰,再不用亲自披挂上阵,只消说个“上”字,就有众多追随者前赴后继,横冲直闯。

壮士呈给院长的大棋子,是一张光碟。壮士说那俩狗娘养的律师软硬不吃,前列腺超硬,吓不尿他。我手下兄弟们每天24小时地连番轰炸,每分钟都是钱,太浪费弹药了。我跟你拍过胸脯的,我说不捏住那个大孝子的蛋,我就对不起天地鬼神。这不,他浑身都练了金钟罩,独独蛋软。我就把他的软蛋给捏住了。

院长说兄弟,就这个蛋,可救了我们丹青市人民医院啊。我代表全院职工谢你啦。院长让周尚礼领着壮士去财务上把账结清,院长说礼,按七折价给这位兄弟。壮士说五折,加量不加价。咱们同吃一方沃土,绿水青山后会有期。

丹青市人民医院太平间,再次召开紧急会议,上次开会的人马全部到齐。众人不分男女,同仇敌忾地观看了那张光碟。这光碟比原版的金瓶梅还要层峦叠嶂,还要妙趣丛生,搞得这班见惯祼体的医务工作者,集体冒出了满头热汗。这张光碟的男主角,不是西门庆,而是袁小海。女主角是袁小海的女下属,他好了多年的情人。袁小海后来和女下属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女下属碧海青天夜夜相思,每天偷偷看两遍自己偷拍的视频,杜宇啼血泪成河。本来也就快要熬过去了,错就错在袁小海又登门了。袁小海千思百算,整场官司百密一疏,破绽就在这几年的生死爱恋上,那还了得,唯有以身相殉了。不然可就赔大了,两千万拿不到手不说,前期花费也是个大窟窿,都不知道拿什么去填。医院和女下属,夹击得袁小海像一条电饼铛里的黄河野生大粘鱼,两头被煎烤,滋滋直冒油。都不用权衡,袁小海当然更喜欢在席梦思上被煎烤。

袁小海以很舍得的姿态亮相了,人生智慧无非舍得嘛。就是这种舍得,激怒了女下属,那么高端纯洁的爱情,怎么就变成了买卖呢。她的屋子又不是青楼,来来去去全随他的。女下属说,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快快滚开快快滚开,放手你的爱。袁小海说亲,我是真爱啊,一夕顶百年的真爱。袁小海得到两个字,我呸。袁小海说我也呸,这几年的帐怎么说。女下属气壮山河,我比你还舍得。袁主任你也有今天哦,赶快回去想想怎么还债吧。袁小海伸手就掐住了女下属的脖子。他历来是个很酷的人,这么做其实只是想调调情,他才不舍得为着个女人自毁前程呢。可惜天下事从来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壮士就在这个瞬间破门而入。也不算是破门,壮士手下人尽其才,开门撬锁只是小菜,监视监控也属寻常,壮士早就盯着这块风水宝地了,此刻再不出场岂不是前功尽弃。壮士英雄救美,袁小海也哪能败北。两人就地谈判,女下属作壁上观。最终袁小海胜出,壮士欣然被收买。两人是搂着肩膀出门的,出门时谁也没有多看女下属一眼。袁小海发动汽车时,伸出头凝视伫立雨中的壮士,眼神情深深雨蒙蒙的,袁小海说官司打胜我立即打款,半秒钟不敢耽搁,兄弟放心。壮士说盗亦有道。我就等着袁主任大胜,领导放心。袁小海放心离去。壮士转身又上了楼,女下属说我就等着呢,谁回来我就听谁的。壮士说袁主任不知道,可我知道,我知道你手里有硬货。妹子开个价吧。女下属娇笑,哥哥你看我值多少?我从来不开价,我就只听价。哥哥你说,我听着呢。壮士说要是袁主任先回来,我知道你的硬货多少钱都不会卖给我们。这些日子看得出,妹子是个重情的人。女下属冷笑,哥哥你别抬举我,跟了我们袁主任几年,我太长见识了,你别拿钱来跟我谈情,太伤尊严了。

这张光碟,在太平间连放三遍。话说三遍淡如水,艳照门连看三遍,众人的热汗都成了冷汗,倒胃口,都有点恶心了。王惊雷问,这东西怎么弄来的。院长答,钱弄来的,还能怎么弄来。何无疆说这要放出去,点击率能吓死人,袁小海的粉丝团会大规模倒戈。贺师傅忽然问,他腿上那块疤怎么回事?周尚礼说人在世上走,谁身上没几块碗大的疤,都有,谁也免不了。谁都想自己捂着。揭人疮疤,那是天杀的龌龊事。咱们这都是被他逼的,逼得咱们破釜沉舟,你死我活。

院长说,礼,你说得不对,不是咱们。咱们是医院是堂堂正正救死扶伤的集体。咱们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各位,你们谁也没看过这张光碟,你们谁也不知情。不知情!都给我记牢了。这件事情我亲自去处理。处理妥当了,咱们还是同事;处理失当了,我引咎辞职。你们都是好医生,能保住你们,就是我的功德。散会。

先别散。这张光碟,我看得心潮澎湃。王惊雷站起来说,院长,我是知情人。何无疆说我也知情,永远保留知情权。在座众人都即刻表态说知情。周尚礼说院长,我们都是知情人。我更知情。无论什么事,大家分摊了来担,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捅破天。院长拍桌子,同志们,兄弟姐妹们,我记住了。当院长当到这个份上,我此生无憾。咱们没有时间了,袁小海已经图穷匕现,咱们也得分秒必争。礼,你现在就去找袁小海,把这个东西给他,同时给他局长送一张。你告诉他们,咱们医院很希望和他们机关联合搞个大型活动,弘扬孝心和正气,向全社会传递正能量。搞还是不搞,天亮前给我答复。

周尚礼说放心。我会告诉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给咱们快递寄来的这个下流东西,一下子寄来了好几十张,弄得每个经手袁老先生病情的医生都很愤慨,并且迅速上缴医院。我们绝不允许这种东西扩散到社会上,我们已经全部销毁。周尚礼说完就跑,一头扎进了太平间外的浓浓黑夜。

院长笑说贺师傅,老贺,就你没说知情。我确定你是知情人。你都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知情。

贺师傅看看每一个人,又看院长。他说,院长,你说错了。我不知情。你们都是公家人,公家人有公家人的事儿。我只是个看太平间的,我是个临时工,临时工有临时工的事儿。公家人和临时工,那可不是一回事儿。

两天后,丹青市人民医院和袁小海所在的某局机关,联合搞了场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主题是:大爱满人间·孝心动天地。活动请来了近百家媒体,局长和院长都作了讲话,分别深情讲述了袁如海和袁小海的父子挚情。局长说我们局为出现这样的孝子而光荣而自豪,我们全局同志以小海同志为榜样,于家尽孝于公尽忠,清廉克己,弘扬正气。院长说,这是感动人心的十四年,这是感天动地的十四年。小海同志的爱心与孝行,执着与坚守,令我院全体职工学到很多,也学会很多,使我们深深明白,要做一个真孝子大孝子,需要比常人付出太多太多。我们将一如既往地尽职尽责,对袁老先生尽心尽力地救治和治疗。我们为奇迹喝彩,我们向奇迹致敬。

压轴讲话是袁小海,由于多年来多次参加各类报告团在全省乃至全国巡回演讲,他的讲话无比精彩和抓人,情到深处,高潮迭起。原本半个小时的讲话,硬是被无数次的掌声和哭声打断,拖延了一个多小时才讲完。

活动当晚上了电视,次日上了报纸,网络上更是摇旗呐喊者众。袁小海粉丝暴涨,走到街上常有人索要签名及要求合影。医院把袁如海病房的视频头全拆掉了,那两个大律师被也礼送回京,那个女下属因此获得升职。而那五十万,则被以同样手法还回到袁小海的汽车上,连同那张广告单。雪泥鸿爪风过无痕,一切都仿佛未曾发生过。袁小海都不大敢去海边了,出名了,红人了,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的。他对院长说,群众太追星,我压力很大,举手投足都得注意,名人不好当,我好累好累哦。院长说我们医疗行业,千般无奈,万般没辙。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患者,我们都必须听从家属的意见。有时候生生死死的,我们做医生的从无选择,通过这次事情,我们以后只能更加听话,无比听话。小海主任,我们听你的话都十四年了。我们压力更大,我们觉得天都压头上了,我们比你累,因为我们境界真的没你高,我们高山仰止哦。

十二

王惊雷守了三个月,苦守,守着袁如海,也守着自己。当蒸腾的暑气一夜间消散,大海退了潮似的,丹青市飞快地裹上了秋装。海棠树的叶子斑驳了,半边新绿半边凋,几只不服老的蝉紧抱着枯枝吟唱着,声嘶力竭的,吟着新诗似的,有上句没下句的,吟着吟着就掉了下来,犹如行吟的诗人,用灵魂落葬了怎么也写不下去的诗歌。秋蝉的蝉衣乌黑透明,比光阴还要薄脆,这个并不算长的夏季,就是它们的前世与今生。

王惊雷很忙,忙患者忙手术,也忙饭局。大局已定,天淡人和,总得有个和的样子。天底下似乎再没有比饭局更能体现祥和的,王惊雷就总得上桌,上院长的桌,周尚礼的桌,医院同仁的桌,何无疆和赵主任的桌,甚至袁小海的桌。上完了还得回请,整天花蝴蝶似的翩跹在各大饭店姹紫嫣红的杯盘间。酒桌上惊涛拍岸不时卷起千堆雪,散了场水调歌头无人识得凭栏意。王惊雷每晚吃饱喝足,都先拐到科室看看自己的重患者,进病房里站上两分钟,说上几句话,双方都能睡个安稳觉。王惊雷总去看袁如海,看看那些个维持袁如海生命迹象的各种监护仪,再看袁如海,一站就是十几分钟。

袁如海刚过完七十五岁的生日,袁小海带着几个记者来给他过的,他们抱着鲜花捧着蛋糕,蛋糕上插了十二根蜡炷,七根大的,五根小的。他们点燃蜡烛,许了愿,轻轻唱起生日歌,然后吹熄了蜡烛。袁小海捧了块蛋糕送给王惊雷,王惊雷说恭喜小海主任荣升,以后该称你小海局长了,前途不可限量。袁小海说副的,只是副的,我们机关副局长七个人,正局就一个,七星伴月,我是最后边的那颗星。王惊雷由衷地,迟早明月当头,必定的。袁小海说言重言重,万水千山的,我差得远呢。我父亲有劳王主任多费心了,这几个月我看他老人家的心脑血管也都调理得很好了,咱们是不是差不多了也让神经内科给加强养护一下?要全身治疗才能长寿的。你们都说我父亲没有任何思维与意识,可我总觉得我们父子之间,有一种奇异的心灵感应始终存在着。有时候医学是解释不了人类的情感的。王惊雷说情到浓处,心有灵犀,医学在情感面前总是无能为力。我们以前还敢给患者家属提提治疗建议,现在都吓破胆了,只分析不建议,一切尊重家属意见,一切都按家属说的办。家属说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家属说放弃就放弃。很多时候很多疾病,其实是可以治疗好的,可家属出于多方面考虑,决定放弃,我们唯有照做。其实很痛心,明明医生能治好,患者想治好,可家属说不治就是不治了。当今的医疗界,真正当家的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患者,医生和患者说了都不算,家属说了才算。中国的医疗是家属医疗啊。放眼全球,只怕是哪个国家的家属也没这么大权利吧,直接能给亲人定生死,你说这权利大的,是不是太吓人了?不过像小海局长这样的家属实在太罕见,所以我尊重你的要求,下周一就把袁老先生转到神经内科去。袁小海伸出手,和王惊雷握手,十分感谢王主任。明年后年的,我父亲还会转回你这里的,全身治疗,日子长着呢。

王惊雷站在袁如海的病床前,站得腿都酸了,就坐下了。他掀开袁如海身上的被单,从头到脚,目光流连。七十五岁的袁如海,就这么躺到了第十五个年头,袁如海的身高原先是175公分,由于肢体萎缩,现在大约160公分的样子;体重原是70公斤,现在还不到70斤;原先的皮肤是乌青发紫的,现在和黑炭没有两样;袁如海全身上下没有毛发没有牙齿没有肉,只有几根骨头一层薄皮,薄得透明的皮,轻轻一揪就能撕裂。曾经有两个女大学生来心外科探望老师,走错了病房,走进了这间病房,当时两个护工正在给袁如海按摩身体,两个女大学生被吓得,一个当场昏厥,一个拔足狂奔尖叫不断,接连撞倒了好几个在走廊上散步的住院患者。

贺师傅要请王惊雷喝酒,王惊雷被雷倒了,这许多年,他和贺师傅只喝茶,不喝酒,从来都没喝过酒的。贺师傅说凡事都有个开头,也有个收场。咱们以后又喝茶又喝酒,那该多好呀。王惊雷说好极,你等着我,我这里还有点事,一个小时吧,我来。

王惊雷放下电话,拎了只烧鸡到袁如海的病房,烧鸡是患者家属送给他的晚餐,王惊雷随手给了那两个护工,护工说谢谢王主任,总给我们送好吃的。王惊雷摆摆手说赶紧吃吧,趁热吃。王惊雷走楼梯上天台,心外科在26层,这栋住院楼是30层,他经常走楼梯上上下下,没时间锻炼身体,他就把楼梯当作健身器,只要不太累,能走楼梯的时候他就不坐电梯。每天面对各种花样百出的奇病怪病,他不敢掉以轻心,医者不自医,医院里已经有好几个同事出了状况,就这半年,就有三个医生和护士查出了恶性肿瘤。由于太懂得,这三个人的选择一模一样,只做保守治疗,也就是说放弃了,只要不疼痛就行。从看到化验单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很清楚结局的时间,他们都在淡然地等待着死神的拥抱。是个人都知道,自己赶上个百病狂卷的大时代,山不绿水不清,大气污染,日月洪荒,外带着精神压力超常,还有各种无孔不入的毒粮食毒食品毒奶毒水,都是毒,都是病源。可是谁能不吸,谁能不吃,谁能不怕。都是吸着吃着喝着怕着。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身后就没有跟着个随时夺命的魑魅魍魉。王惊雷比谁都怕,因为他比谁都懂,越懂越怕,他可不能早早躺在病床上,父母还都在老家呢,孩子还没上大学呢,他不敢倒下,唯有每天强制自己多走楼梯强身健体,聊胜于无吧。

走到29层楼拐角,王惊雷停步,两个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抽泣,哭着哭着,两个人就抱到了一处,都把脑袋扎到了对方的怀里,痛哭,声音极小,压着嗓子哭的,不敢放声。医院的楼梯上,常有如此情景,他们都是患者家属,至亲患了重症,治不好的,或是治疗费用太高,扛不起了,只得放弃的。没法在病房里哭,有些重症还需要瞒着病床上的亲人,怎么能哭呢,忍不住要哭,也只能到楼梯上去哭,到没人的地方哭,哭完了还得回病房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亲人不要紧,一切都不要紧,能治好的,什么都能治好。

王惊雷见过无数这样的人,听过无数这样的哭声。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兄弟俩,他们面貌相似,应该是为着父亲或母亲而哭的。王惊雷从不惊扰他们,他踅返,乘电梯上到楼顶露台上。

丹青的黄昏,长风浩荡,残阳杳迢,恰如一颗殷红殷红的心脏,扑嗵扑嗵地,跳跃在西天之上。跳着跳着,倏地一个踉跄,笔直地跌向了大地。王惊雷猛地张开双臂,想要接住那颗心似的,接住了就抱得紧紧的。抱得满怀满怀,都是那颗心。

王惊雷回到心外科,走进袁如海的病房。两个护工已经睡着了,睡得挺香的,有一个甚至流出了口水。王惊雷笑了,这两个护工吃了他的烧鸡,是必须睡的,他们将会睡到半夜两点钟醒来,那时,他们要给袁如海做全身按摩。

贺师傅的下酒菜很惊艳,海棠饺子,用干了的海棠花片发开,拌了肉馅包的。饺子配酒,越喝越有。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王惊雷说太平酒局,天下只此一处。贺师傅说,世上只有人如鬼,何曾见过鬼伤人。我跟这些死尸处了半辈子,他们都很安宁,我很喜欢他们。惊雷,我也没个亲人,要是哪天我心脏病犯起来,没了,你把我烧成灰埋到海棠树底下去,沤肥,肥根。王惊雷放声大笑,他说这方面我是绝对权威,你没心脏病,你心脏很好,你是心病。

贺师傅连打几个酒嗝,他撸起裤腿,说你看看,这就是我的心病。贺师傅的右腿,膝盖以下,是假肢,所以他永远穿着肥大的长裤。王惊雷拽下贺师傅的裤腿,他说别炫了,老英雄,都跟我炫好几回了。知道,公元1979年,越南战场,你和我们院长一个班,侦察班。途经一个深山的小村庄时,你们遭到抵抗,全班战士牺牲,只有你和院长活下来了,院长左肩中弹,而你,被地雷炸断右腿。后来,院长上军医大学,你回了老家。再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来,贺师傅,这杯酒我敬你。

贺师傅把杯中的酒全泼地上了,他说我敬我的战友,他们全死了,死在了越南,都是二十出头的年龄。他们连尸体都没有,都被炸成碎片了。我当时那个恨啊,我抄起机枪就扫,把村子里那几个人都扫成了马蜂窝。惊雷,他们也不跑,他们对着我的枪,动都没动一下,他们和我一样,他们眼睛里头全是恨,全是恨。惊雷,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可我们都那么恨。谁让我们那么仇恨的?仇恨到非要杀死对方。我把他们全杀了。他们追了我一辈子,从1979年就追,一直追到现在……

王惊雷夺下贺师傅的酒杯,他说那是战争。战争只有胜负,没有其他,没有生死没有选择没有底线也没有人性。胜者为王败者做鬼。让我们碰个杯吧,为太平岁月碰杯。再苦再累再难,只要活在太平岁月,就是造化。看看中国历史这几千年,都是战争,都是饥饿,都是血海骨山,都是战士和寡妇。我们够幸运了,我们生逢太平,干杯。

太平,也不太平。人不惜着太平,这天下迟早不太平。看看那些个你争我夺的,看看那些个不害人就手痒的,怎么就那么多,那么多。害人跟杀人有什么分别,我看害人比杀人还毒。贺师傅低声说,惊雷,人不能做孽,做孽的人,一辈子睡不着觉。我杀了六个人,三个女人,三个孩子,他们手里没有枪,也没有刀,他们手无寸铁,可我把他们全给杀了……院长不让我说,我还是说了。说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活该没有,我夜夜看见他们站在我床边,我求他们杀了我,他们也不听,我真想把命赔给他们。可我一条命,也赔不起六条命啊。

都过去了,贺师傅,那都是往事。王惊雷说往事越千年,往事都应该被埋葬。国家的民族的家庭的个人的,谁的往事都一样不堪回首。埋了它,我们都得往前走。你不要再想了,想多了伤人伤己。

好好好,我不想了,其实想也没用。贺师傅说你也太累了,天天都那么多人找你看病。不过受累也值,太平天下,最值钱的就是人命,你是给人救命呢。王惊雷说是,乱世人命如草,太平人命关天。我很值,救人就是补天。这些日子心力交瘁,让那个袁小海给闹的,他差点就整死咱们医院。我看他还会高升,袁如海就是他高升的法宝。现在那么多人看不起病,可袁如海每年花费那么多巨款。那么多人明明能救活,却没钱救,可袁如海那么该死,却偏偏要活着,要一直往下活。每天看见他,我都觉得这个世界人和鬼活颠倒了。他活得太残忍太惨烈了,他真该死啊。

贺师傅端上来两大盘饺子,王惊雷闷头狂吃,吃完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他说我得走了,十点钟了,科室还有点事。贺师傅说难得喝一回,再陪我两杯吧。王惊雷欣然从命,他很少见到贺师傅这么好兴致。贺师傅又特地出去买了两个凉菜,王惊雷也没拦他。凉菜热饺子高度酒,两人喝到十一点钟才散。

王惊雷高度清醒,半分也没喝多。他回到科室,直奔袁如海的病房。他的口袋里,有一支小号注射器,早就装好了的。注射器里有小半管药水,只有五毫升。这种药水无色无味无后患,添加到心肌营养液里头,相生相克相融,没有任何法医能够检测出这种药水曾经存在过。这五毫升药水,将会挡住明早的太阳,让阳光再也照耀不到袁如海身上。当两个护工半夜两点钟醒来,给袁如海做完按摩,他们眼中的一切监护仪器指标都会显得无比正常,一如往昔。他们将在清晨六点钟发现袁如海停止了一切生命迹象,是逐渐停止的,一点点一丝丝停止的,没有任何异常。王惊雷足足想了半个月,把每个环节都想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他是医生,他是救人的人,他必须要救他。救他的方式就是了结。了结了他就是成全了他。他是他的患者,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患者不人不鬼,人就是人,鬼就是鬼,他要给他一个交待,一个医生对患者的交待。他很后悔自己在太平间救活了他,那是事出紧急,无法去想,完全出于职业本能。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袁如海,比对不起医院还对不起袁如海。他是袁如海的医生,他只对患者负责,不管他是谁,他都要负责到底。他对所有的患者一视同仁,他不能单单把袁如海落下了。他必须把袁如海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太平间。只有那里,才能让袁如海得到真正的太平,与正义。

王惊雷失算了。王惊雷什么也没能做成。以医生的职业职责,对患者进行生命的成全,他是平生第一次失手。他来迟了一步。来迟了一个小时。袁如海死了,袁如海已经死了。死法很独特,袁如海的脖子被人给拧断了,他的脖子早已朽如糟木,连三岁的孩子都能轻易拧断。病房里扔了根木棍,显然是为那两个护工准备的。木棍青灰色,油亮圆润,一尺来长,是海棠木的树枝打磨而成的。

袁如海的脖子是贺师傅拧断的,贺师傅在夜里十点钟出去买凉菜时,先于王惊雷一步,跨进了袁如海的病房。两个护工醋睡如猪,贺师傅就把棍子给扔了。贺师傅说老袁,我早就想好了,今天就让我送你一个解脱吧。你不用谢我,我也不光是为你。我不能让惊雷下手,我知道他一定会下手。我得留着他,给那些病人留下他,他能救人。这个世道不能没有他这样的人。

贺师傅伸手轻轻一拧,袁如海的脖子就断了。然后,贺师傅又回到太平间跟王惊雷喝了几杯,喝得无比尽兴。贺师傅给院长、王惊雷、袁小海都留了遗言,四面八方,滴水不漏,使得袁小海根本无法动作。贺师傅是服药自尽的,他攒了很多安眠药,借着酒劲服的安眠药。他终于睡着了,睡了个平生难得的好觉。医院和袁小海机关共同操持了袁如海的丧事,丧事很隆重,很多市民自发送来花圈并参与吊唁,袁如海生前身后都是红人,红死自己的红人。太平间淹没在花海中,汪洋般雪白的花海。

贺师傅留给王惊雷的话是,惊雷,这些年我和袁如海一样生不如死。我们死了,对谁都好,对自己更好。你别难受。太平天下就该这样,让该死的人死,让该活的人活。你有空了就来看看这棵海棠树,也跟我说几句话。这棵海棠树见惯生死,它什么都懂,它会保佑你。

王惊雷两眼酸胀,摸摸眼角,干涸的。他已经没有眼泪了。王惊雷低语,是的,贺师傅,它什么都懂,都懂。你安息吧。每年花开,我都来陪你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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