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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之问题(外十二首)

2015-09-22西川

山花 2015年17期
关键词:悼念面孔

悼念之问题

一只蚂蚁死去,无人悼念

一只鸟死去,无人悼念除非是朱鹮

一只猴子死去,猴子们悼念它

一只猴子死去,天灵盖被人撬开

一条鲨鱼死去,另一条鲨鱼继续奔游

一只老虎死去,有人悼念是悼念自己

一个人死去,有人悼念有人不悼念

一个人死去,有人悼念有人甚至鼓掌

一代人死去,下一代基本不悼念

一个国家死去,常常只留下轶事

连轶事都不留下的定非真正的国家

若非真正的国家,它死去无人悼念

无人悼念,风就白白地刮

河就白白地流,白白地冲刷岩石

白白地运动波光,白白地制造浪沫

河死去,轮不到人来悼念

风死去,轮不到人来悼念

河与风相伴到大海,大海广阔如庄子

广阔的大海死去,你也得死

龙王爷死去,你也得死

月亮不悼念,月亮上无人

星星不悼念,星星不是血肉

2014年11月1日在贝尔格莱德惊悉陈超辞世

后社会主义的田野。

国家分裂余留下的丘陵。

玉米地包围的没有车辆的加油站。

走没了的人。

飞鸟不照影的池塘。

通向无处的林间小径。

东正教教堂的新彩画。小镇。

走没了的人。

下沉的河谷,高岸上的村庄。

树上的不与时俱进的鸟窝。

晾在绳子上的不时髦的衣裳。

走没了的你。

半新不旧的晨光。

晚风里隐去面孔的哭泣。

我离家万里。铁轨。火车不来。

在无人知晓你的地方,

我念着念着走没了的你。

雪野·明斯克斯大林防线

——给劳马

雪地冰天是一个大孤独,作废了千万个小孤独。

每一个小孤独都是一座小村庄,被大雪的大孤独所

覆盖。

脚下的白雪吱嘎作响。肃穆是一群肃立的哑巴。

皮鞋听见雪野的请求:“你摸摸我吧!”遂弯腰伸手触

摸它。

孤独披着孤寂的大衣,天际乌云呈现19世纪的美丽。

这21世纪的明斯克郊外,20世纪的战争好像从未

发生,

而20世纪的苏联业已作古。斯大林防线恪守其孤独。

战争博物馆里的幸存者要求年轻人牢记烈士和

死难者。

烈士们像藤蔓攀上墙壁,化作黑白照片,彼此挨紧。

而年轻人读八卦,制造八卦,不能想象没有八卦的

幸福。

那斯大林的大帝国现在褪色如雪。黑树影的白桦林,

曾经震荡于枪炮,恍惚矗立于立陶宛大公国的19世纪。

革命之后,大雪像革命之中和革命之前一样

飞舞着落地,为太阳、星星和乌鸦完成广阔的静寂。

记忆是雪野的伴侣。但游客只能拍下雪野拍不到别的。

在挪威小锤子镇比昂松故居的阳台上[1]

雨过青山,树叶翻动时叮叮发亮仿佛它们能碰奏出金属的音声

牛粪的气味让空气确信自己清新无比

雨后白云停在山头,像干过大事之后一样无所事事

当年比昂松干过大事之后(比如做爱之后,或为挪威的独立呐喊之后)

一定曾从这阳台眺望过对面山头无所事事的白云

并将自家牛粪的气味深深吸入肺腑

注 释:

[1] 比昂斯滕·比昂松(Bjrnstjerne Martinus Bjrnson)(1832~1910)挪威戏剧家、诗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剧作《皇帝》《挑战的手套》,诗集《诗与歌》等。19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凌晨两点半,纽约华尔街

雨已停,专心致志走路的印度人依然打着伞。

警车巡逻进僻静的小巷,警灯热闹地轰闪。

醉酒女孩每走三步蹦一下,总像要摔倒但从不摔倒。

在无人的街道上出租车卸下三个大汉。

取款机中的富兰克林尚未入睡,但不出声。

警察为死者站岗。摩天大楼里是否有人在爬楼梯?

我不信摩天大楼里每盏灯下都有人工作。

可以想象天堂里的人们不工作。

曾在祖科蒂公园里撒尿的年轻人也许在酝酿下一

场革命。

起义,在地狱里:一个大幻象。

凌晨两点半走路读手机的男孩心在远方。

凌晨两点半走路的中国人只信中国人其他人都可疑。

一个说西班牙语的女孩在咖啡店里喂男友喝果汁。

她家乡的父母以为是男孩在喂他们的宝贝闺女喝

果汁。

旁边,一个南亚人坐对手提电脑等待天亮。

电脑屏幕亮着,南亚人倒在行李袋上睡着了。

我拿一盒酸奶问店员:“Is it sweet?”他说:“Its not

free.”*

资本主义啊在凌晨两点半依然是资本主义。

*英文意思:“这是甜的吗?”回答:“不免费。”

温哥华:摔断腿的年轻人全都好脾气

摔断腿的年轻人全都好脾气。他们腋下架着不锈钢

拐杖,腿上打着封闭。

他们和同伴说笑在大街上,好像摔断腿是件可炫耀

的事。

在花园般的城市里他们走着。在花园般没有风险的

世界上他们玩儿着。

他们戴头盔骑自行车,或带绳子登山,或玩滑板上

台阶。他们摔断了腿。

中国的农民也受伤,在山道上,在稻田里,但伤在腰

间,伤在背上,你看不见;

有时你能看见他们静脉曲张在小腿上,当他们挽起

裤子。

他们把静脉曲张坚持到死。

而这里,摔断了腿的年轻人腿上打着封闭,

走过货摊上排队的酷酷的格瓦拉,走过报亭中一大

群微笑的达赖喇嘛。

尽量不陈词滥调地说说飞翔

每回思欲飞翔

都感身体沉重

每回奋力起飞

顶多腾空五尺

然后坠地

露出本相

有回我高飞到九尺

瞬间心生苍茫

落地摔疼屁股

屁股大骂心脏

偶夜梦里悬空

由树梢跃升楼顶

由楼顶登脚而起

见半月在我左手

我浴三光即永光

我入黑暗遇无人

怀落寞而归床

上厕所而冲水

次日回味

一声不响

走路

被一男孩叫“爷爷”

问孙子“你叫啥”

回说“我叫高翔”

2014年8月12日凌晨梦见骆一禾

凌晨3点45分我梦见了你,距你谢世已有25年。

与23年前我在崇文门梦见的你一模一样,与25年前昏迷在天坛医院里的你略有不同,那时你略胖些,与29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遇见的你一样消瘦一样年轻。

我梦见你微笑着朝我走来。但你身旁的中年妇女是谁?我不认识她。她冷若冰霜。哦你们这是走在我的世界里还是走在你们的世界里?好幽暗的世界!

我像傻子一样高兴地叫你,叫你。“你好吗一禾一禾?”

我已51岁的年纪。你我在1989年都不曾想到过中国会变作如此这般的2014年的中国。

你微笑着不说话。老样子。你在另一个世界也微笑吗?

你走到我跟前却并未停步,只是步伐放缓,然后微笑着走远,仿佛有一股力量不允许你停步。一禾你真的已经死去了吗?你走进远处一幢门框银闪闪的幽森的大楼。

而那走在你身旁的女人又自楼门折返,朝我走回。她伸手抱我,她冷若冰霜。

我惊觉,猛地坐起,见月光静卧在地板上,蒙哥静卧在橱柜下面,窗外的月亮已偏西。

昨天网上说这是今年最大最白的月亮。昨晚我还曾将朋友们从嘈杂的饭局拉到大街上遥望它默默移行在刚刚立秋的天宇。

但我没想到你会在这样的月夜来看我。

他睡在那里

他睡在那里,像一个陈词滥调。

他瘦小,处于萎缩状态。

爱尔兰的叶芝在晚年萎缩为真理,

他尚未进入晚年却萎缩为更小的自己;

或者说,他几乎萎缩为“无”,

这只有佛教徒可以理解的“无”——

但他不是佛教徒,

也不是道教徒、基督徒,

也不是穆斯林或孔夫子的信徒。

这接近于“无”的身体

曾在人间吃肉,喝水,走路,骂人,

也曾大笑过十五次或十六次,

但即使大笑,他在人间

也只占一个小小的位置。

而当他躺下他所占的位置更小,

他粘在身上的尘土其实很少,

仿佛对人间充满了客气。

他像一个被重复亿万次的陈词滥调

睡在那里,不过仿佛就要抽芽,

仿佛蝉鸣的夏日就要掉头

重返虫豸初醒的春天。

他曾在春天爬上并不险峻的山岭,

但那依然是山岭,依然令他心旷神怡。

撒娇、锻炼和发呆

白猫跳入李奶奶的花池呻吟了三声。声音很自我,它的懒腰很享受。但花池里没有别的猫,而这也不是交配的时候。

我路过花池,惊讶了一下。它回头对我说,大哥我只是想跟自己撒个娇。

老太太左右瞧瞧,回头瞧瞧,忽用她的破锣嗓子唱起摇滚。一定是她的随身听在播放摇滚。一定是她孙女喜欢摇滚,就给奶奶的MP4里灌满了摇滚。

老太太小幅度扭身并自语:摇滚是个嘛玩意儿?我且清清老嗓子,炼下老身子。

傻姑娘见别人撅屁股撞树她也撅屁股撞树。她呃呃出声,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快活,还是因为发现自己竟加入了晨练者的行列。

她妈在一旁鼓起掌来。——可傻姑娘练出个好身体又有啥用?

蹲在马路中间,不是坐在马路中间:他蹲着不是在拉屎,不是在等人,他天长地久地蹲着看来只图个舒服,但蹲在马路中间是为了享受四面来风、八面蝉鸣?

他的穷乡僻壤连车辆也不经行。头顶上各走各道的飞鸟和流云他并不关心。

桥梓镇邢镇长委托我为桥梓人和桥梓大枣写一首广告诗

桥梓人就是住在东经116°31′,北纬44°20′的人,

就是住得离108种枣树不太远的人,

就是认识“尜尜枣”的“尜”这个字眼儿的人。

北京之北,怀柔之西南,平原浅山之地名“桥梓”。

桥梓人就是130年来夜晚闻着枣香入睡的人,

就是在八月底比别处的人多件心事——要收获大枣的人。

“大枣”不大,但努力长成脆而甜的“大枣”,

以便会合这世上的大人、大树、大太阳,

就像桥梓人走在桥梓镇的街上,同时也是走在世界上。

错过一颗枣你就错过了这世间的一种滋味。

错过一颗尜尜枣你就错过了认识“尜”这个字眼儿的机会——

它的意思是“小中有大”,就像桥梓这个地方。

停步或停车在桥梓,就是停在了离枣树不太远的地方。

停步或停车在这八月底的桥梓,你也许就是一个

像尜尜枣一样懂得甜是怎么一回事的人。

西川省纪行

满街的胡琴啊 满街的唱。

满街的小买卖 大喇喇的天。

满街的闺女 都叫翠兰。

满街的大妈 热情的脸。

满街的好人 这不是天堂。

做坏人到头来 必孤单。

信神的头顶着 白帽子。

不信神的也一溜 端着饭碗。

满城的小鸟 想吃羊肉。

三万只绵羊 往城里赶。

看得毛驴大叔们 出冷汗。

一泡泡驴尿 尿街边。

所以随地小便的 是驴下的,

就像缺心眼儿的 全是马养的。

那坑人害人的 如何比?

定是骡子群里 长大的。

手抓手的男女 是褪了色的。

喝酒骂人 是祖传的。

奥迪A6 是奔汉朝的。

刚出厂的旧三轮 是电动的。

亮花花的太阳光 急刹刹的雨,

沙葱韭菜 可劲地绿。

一根筋的黄河 它不回头。

你小子开心 就扒开嗓子吼。

你小子不开心 也扒开嗓子吼。

当知有命无心 不忧愁。

忽然满城的麻将 全开打。

满街的下一代 玩不够。

对人民的疑问

人民没有面孔,有面孔的是张三李四

甚至连张三李四也面孔模糊

面孔清晰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

面孔更清晰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扮演者

如果你是疯子你就不是人民,

如果你是怪人你就不是人民,

人民感冒发烧但人民既不疯也不怪

人民在窃珠者和窃国者之间划出界限

人民里的领头人不是人民

人民里的领头人有可能被人民打倒

被人民打倒的人有可能被人民平反

人民好任性啊但人民没有面孔

洁身自好就是放弃了面孔在人民之中

甘于平庸就是不讨论面孔这回事

而被判处死刑就是被人民开除并被赋予面孔

而被判处死缓说明人民犹豫是否要开恩

远方的人民是美丽的

远方的人民是沉默的大多数

当人民嗡嗡作响,人民就来到近旁

爱远方和不爱远方的人争吵,人民听着

远方的人民就是人类吧?

当人民来到近旁他们是人民还是人类?

有什么区别吗?可能的区别是

人类只能被爱不能被驱遣但人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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