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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乾坤

2015-09-22姚辉

山花 2015年17期

姚辉

浊酒三杯豪气发

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

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朱熹《醉下祝融峰》

2011年3月25日的南岳衡山,漾着几许飘忽不定的漠漠春寒。黄昏渐近,香客远去,千年古刹福严寺早静出一派幽邃的禅意来。而在福严寺的方丈中,一脸朗笑的大岳法师,正对我和三五友人谈论着他的禅与诗书之事。

“溪边古木何年种?山石青苔绿色浓……”刚说完他所作的一首题画诗的趣事,法师即从桌上取过一册由南岳佛教协会主办的刊物《磨镜台》来,翻到第45页,在他所发表的诗歌《冬至》之侧,为我写下了他不久前吟成的诗句:“野兔敲门急,飞禽总叩棂。雪山真寂冷,问衲可为邻。”法师说这诗写的是他的“兔年之缘”,新春伊始,一只野兔忽然跑来敲他的门,加之以往常常也有飞禽前来叩击窗棂,法师由是起了幽思:是这些兔与鸟们因为天寒山寂想来与寺中的静修者修睦为邻,还是这些兔与鸟们本身就是有所彻悟的静修者,欲与寺中之人谈禅论道呢?古智者有云:“迷来近似蛾投焰,悟去皆如鹤出笼。”试想一下,在这难测深浅的“迷”与“悟”之间,又还将隔着多少“敲门”、“叩棂”及问询之类的缘起与深意?法师的言说渐渐变得低沉起来。天光转暗。四野风声,泠然升上了寺院外弯弯曲曲的山脊……

离开的时候,法师将那册留着他墨迹与沉思的《磨镜台》赠予我,并指着寺后不远处的山说,那就是祝融峰,朱熹当年在这里醉过酒,并因此写下过不少好诗,你可以去认真读读。

——看过去,大岳法师所指点的山峰,有些雾,显得比较缥缈,一如唐人韩愈所咏:“祝融万丈拔地起,欲见不见青烟里”。但我知道,这样的山峰,即使“欲见不见”,也注定会从此一直静静的站在我这样的迷误者身后。

大致说来,朱熹当年所见的祝融峰,与我之所见是绝对不会相同的。时光倒回去八百余载,祝融峰上的云霓应当有着值得承续的种种光芒。那样的光芒,照着朱熹的面孔和魂灵。八百多年之后,淡雾漫上峰峦,似乎,这样的雾,也试图在渐次减弱的光芒中,撩起一些诗与思来,让袅绕之雾,成为那些光芒中值得承续的某一部分。

《醉下祝融峰》是朱熹在与张栻同游衡山时写给张栻的唱和之诗。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秋,朱熹从福建前往长沙,访问主持岳麓书院教事的著名理学家张栻,两人在长沙会讲,盛况空前。同年冬,二人携手畅游南岳,面对纷飞的大雪,朱熹与张栻酌酒敲诗,意兴勃然——“天寒饮我酒,酒罢赓君诗”,短短七天里,竟自各赋诗数十首,一时传为名山佳话。

作为中国古代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论诗时,常强调言“志”的重要性,提倡强化诗的道德教化功用。他的诗,大多因景即事,语言朴实自然,言志述怀,注重哲理,较好地传达出了其“雍容俯仰”、“中和冲淡”的胸襟。而《醉下祝融峰》一诗,则酒意充盈,畅快率直,凸显出了朱子难得一见的另一种旷逸豪放之气。

“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首句大有太白声势,而次句则会让人想起杜甫《望岳》中升腾的浩大气象。朱子斜睨醉眼,轻轻拈出一“许”字,便豁然洞见了其醉后高迈的襟抱与气度。正所谓“浊酒三杯豪气发”,岂止“豪气发”而已哉?层云忽焉在侧,似要牵人魂魄。多少匡时济世之念,正随长风鼓荡,烙向史册深处不灭的寄寓与坚贞……试问,除了雄心与胆识,良知及担承,这样的浊酒,又还能照耀和唤醒些什么?

理学家朱熹在这样吱呀燃烧的酒意里,实现着让自己心悸但又总是不懈期许的神奇超越——“理学”当然不能等同于油漆的面具,不能等同于缰绳上结痂的苦痛,不能等同于枷锁或麻木的妄念;它应当是活的生命,是活的灵性,是活的力与美,是活的激情。在祝融峰清冽的暗影中,朱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有些陌生的身影,这是巨鸟般扶摇而上的身影——风云动,春秋倏忽,骨肉间,已嵌上了某种新的方向与可能……

“朗吟飞下祝融峰”——的确,此时此刻,只能飞翔;此时此刻,只有朗吟。巨影掠过祝融峰,心事浩茫之际,的确,只能飞翔,只有朗吟。

天地间,正跃动着一份劲拔、刚健的赤子豪气。

而与朱熹同醉且同行的张栻,也写下了《和元晦醉下祝融峰作》:“云气飘飘御晚风,笑谈嘘吸满心胸。须臾敛尽还空碧,露出天边无数峰。”诗富理趣,但已少了一份淋漓的酒意在其中,一看便知是其酒醒之后的漫吟了。

——风倦云舒,苍茫无际,祝融峰依旧无言地伫立着。

也许,适当的时候,朱熹仍会悄然放下批注典籍的笔,不断忆起祝融峰畔的那缕酒兴或者其他醉意。

也许,在朱熹难以弃置的漫漫酒意中,依旧有穿越生涯的别样怡悦和感悟,再一次,升起:

“白酒频斟当啜茶,何妨一醉野人家。

据鞍又向冈头望,落日天风雁字斜。”

——朱熹《次韵择之进贤道中漫成》

骤觉茅台酒力轻

骤觉茅台酒力轻,禁寒只自闭柴荆。

那堪今夜南明客,独倚孤檠听雨声。

——莫友芝《骤寒忆芷升弟庭芝》

咸丰十年(1860年)农历十月初八日,莫友芝在日记中写道:“小霁。午后自武昌登舟渡江,泊,向晚大东北风起,复移舟入汉口,夜雨。”十一年后的同治十年(1871年)农历八月十九日,在日记中,莫友芝又这样写道:“又折抢行入瓜州口,牵行,及晚始至钞关门外,登岸入城。二日皆东北风,幸未甚大,故犹能行也。”——折抢,亦作折戗,指船在逆风中扬帆行驶,其难可知矣。

而让人难以忽略的是,在莫友芝那一大叠贯穿其十余年“江表生涯”的日记的开篇和结尾,我们都能听见“东北风”宿命般呼然的声响,仿佛冥冥中有一种预示与归结在相互昭示,遥遥相对着——在一片风声与另一片风声之间,一个人的命运正牢牢粘附于典籍和无边天色上,灰暗,平实,疏密交错,而又不可或缺,难以替换。“二日皆东北风,幸未甚大,故犹能行也。”也许谁也不会想到,这含蕴着侥幸之意的句子,竟成为了莫友芝日记中最后的墨迹。他这次是专门携次子莫绳孙去泰州下河一带查访《四库全书》残本及其它善本的,可船到兴化县时,莫友芝却突染风寒,高烧不退,于九月十四日病逝于扁舟之中,时年六十一岁。

1871年秋天的风就这样在冷凝的墨渍中渐次斑驳开去。莫友芝,这位舟中的逝者,似乎总会令人想起古时寄身江海、漂泊无定的那些诗人来。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冬,也是在一叶颠簸于波声浪迹中的扁舟里,贫病交加的杜甫在临终前不久写下了哽咽难抑的绝笔之作《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而诗声云影中,一茬茬苦痛尽换,唐的流光划痛清末的水势,这样的舟,那样的舟,似乎,总也载不动,古今同悼的万端愁绪与伤恸。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自号郘亭,又号紫泉、眲叟,道光十一年(1831年)举人,晚清金石学家、目录版本学家、书法家、宋诗派重要成员,精通文字训诂之学,是遵义沙滩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有《郘亭诗钞》、《韵学源流》、《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影山词》等,并与郑珍合纂有《遵义府志》48卷。

《骤寒忆芷升弟庭芝》一诗写于1844年,其时,莫庭芝到贵阳参加科考已近两月,身居沙滩老家的莫友芝在清寒骤起之际,思及孤身在外的六弟,遂吟出了这首质朴而意永的诗作。“骤觉茅台酒力轻,禁寒只自闭柴荆。”诗开笔即写自身之念之感。寒意骤起,柴荆紧闭,当此之时,所念在远。而一盏熟悉的茅台入口,却觉得“酒力”变得“轻”了,真是物随情易,酒中浓烈的手足之爱,似也因了这酒力的变化而翻出倍来。由“骤寒”而至于“骤觉”,语直而意曲,朴实中溢出了许多感人的意味。

莫友芝对茅台酒的确是非常熟悉的,就在写这首诗两年多前的1841年,他便与郑珍一起编定了有“天下第一府志”之誉的《遵义府志》,并在《物产篇》中留下了“仁怀城西茅台村制酒,黔省称第一”以及茅台酒酿造工艺等方面的详细记载。如今,杯盏中的茅台好像一团汩汩流淌的火,变出一种异于寻常的特别滋味来,这样的滋味,有着种种绕梦牵魂之力。而“那堪今夜南明客,独倚孤檠听雨声。”则由己及彼,凭“那堪”一转,写出在贵阳南明河畔的六弟“独倚孤檠听雨声”的孤清。以“只自”写自身,“独倚”写六弟,复以寒意与质变的酒力写自己的思念,以孤灯与雨声写身处异乡的兄弟之难耐的寂寞,真有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的空间及诗思转置之妙意。

莫友芝虽然从未到过与自己居所仅隔一百多里的茅台,但在诗作中却多次写过茅台酒。“茅台昨日不须惜,急管繁弦动秋碧。”——秋日于管弦声中醉饮茅台酒的逸兴油然浮现;“且喜执手映冬曦,茅台竟负三日卮。”执手之间,却未寻见茅台之影,惋惜里依旧袅绕着浓浓的醉意……也正是在这值得反复品咂的茅台酒香中,莫友芝不断接近着一方土地独有的醇厚与大美。

自二十岁中举后,莫友芝曾数次赴京应考,但均不得志。1858年(咸丰八年),他被选任知县,但未赴任。同治初,中外大臣推荐有学问之士,诏征14人,莫友芝即为其中之一。友人们争相劝他出仕,他依旧坚辞不就。后在曾国藩门下数年,李鸿章也曾多次向朝廷举荐,莫友芝辞谢了李氏的好意,俯首于故纸堆中,以一己的清寂成就着自我的灵性与襟抱。

莫友芝与清末许多名流都有交往,他曾先后依托过胡林翼、曾国藩、李鸿章、丁日昌等大僚,亲历和耳闻了许多重要历史事件。这其中,莫友芝与曾国藩的关系更是密切。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36岁的莫友芝在北京参加会试期间,到琉璃厂寻觅古籍秘册和名人书画,无意间与当时官居二品、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的曾国藩相识,曾国藩深为莫友芝的才华折服。后来,曾氏还特意与精通汉学的友人刘传莹一道,前往莫友芝寓所虎坊桥拜访,并设宴置酒订交。莫友芝会试落榜南归离京前,曾国藩特赴寓所与莫长谈,并写下《送莫友芝》一诗:“黔南莫夫子,志事无匹双。万书薄其腹,廿载幽穷乡……”叹惋之情,殷殷可见。

1861年,心灰意冷的莫友芝放弃了“三科未中举人,准其拣选知县”的机会,投奔曾国藩。曾氏邀莫友芝在帐中作客卿,待以宾师之礼,并向左宗棠、彭玉麟、李鸿章等人力荐莫友芝,夸赞其“才高学博,著述斐然可观”。在写给长子曾纪泽的信中,曾氏更是认为:莫友芝“学问淹雅”、“其学于考据、词章,二者皆有原,义理亦践修不苟”,并称自己“心敬其人”,由此足见莫友芝在曾国藩心目中所处的位置。

同治三年(1864年),曾国藩出资从遵义将莫友芝的家小接到安庆,分离数载的莫氏一家终得团聚,莫友芝对此感激异常,决心搜求古籍,尽力校勘,以报答曾国藩的知遇与扶助之恩。当时,正值太平军与官军激战之后,各地经济、文化遭到了极大破坏,曾氏特派莫友芝到江南一带搜访在战火中遗失的《四库全书》及其他珍贵典籍。莫友芝不负重托,在其后的六年间,四处奔走,悉心搜集古籍下落。翻读《莫友芝日记》,处处可见其奔走的艰辛与不易,“上船破浪如翼虎,下船着力无处所”、“大声倒江秋不歇,连旬恶浪搏惊雪”、“千帆一时落,寸步不得送。”……当然也有慰藉与惊喜,收获与怡乐——“鲁论半部足补衮,万卷待穿嗟老逼。”搜书访友,问道寄怀,仆仆风尘中,帆影桨声里,莫友芝以沉静之心,不断翻寻和贴近着许多散佚及濒于湮灭的人文印记与文化根脉。

莫友芝在苦乐交集的搜寻中走向了一个执着的儒者平凡而闪烁着独特光彩的归宿。他病逝后,曾国藩亲率僚属捧香步行到灵堂祭奠,并手书挽联云:“京华一见便倾心,当年虎市桥头,书肆订交,早钦宿学;江表十年常聚首,今日莫愁湖上,酒樽和泪,来吊诗人。”随后,曾国藩还出资1000两黄金,帮助莫友芝九弟莫祥芝和次子莫绳孙扶柩回黔,将其葬于遵义沙滩故里。

在《饮谪仙楼有怀昔游》中,莫友芝曾吟道:“相看近郭二里许,不上高楼三岁来。剔碣记曾当砌读,款门惊换对江开。蒲关荡荡空云影,温水迢迢送酒杯。饮罢不堪仍极目,支离飘泊古今哀。”诗声萧瑟,在对“支离飘泊”命运的咏叹里,虽仍留存着一缕执拗的酒意,但这样的酒意,显然已早大异于他壮年时曾反复玩味的茅台了——莫友芝最后一次在日记中提到六弟芷升,是在1870年农历六月初九日,他这样写道:“……又作字寄六弟。”不知道在这最后一封寄给六弟的家书里,莫友芝是否又碰触到了数十年前流转在弟兄血脉中的那份温暖与醉意。“乾坤纳纳间舒眼,风日苏苏数举杯。”莫庭芝的这两句诗,似乎正与其兄“蒲关荡荡空云影,温水迢迢送酒杯”的感慨,在典籍与风烟之间,达成了某种难以简单消散的回应。

“何事向人将岁晚,不来重醉老枫根。”——夜已经很深了,在我的书桌上,静着一张莫友芝画像的复印件,这是1941年2月丰子恺去遵义沙滩为莫友芝扫墓之后的画作。画中的莫友芝,清癯,宁静,微眯的双目里,似乎正饱含着对某种时代和一群颠仆不息的黝黑文字的偌大悲悯……

而对于这样的悲悯,我们必须心怀戚戚,我们不能随意忽略,我们,不敢稍有所忘!

世间杯酒属闲人

夜归晓出满衣尘,转觉才名带累身。

莫觅旧来终日醉,世间杯酒属闲人。

——姚合《寄王玄伯》

饮者之态,大约极少出乎“闲”、“忙”二字。但闲者也可能饮得潦草而忙乱,忙碌的人,或许正自袅袅酒意中翻寻出几许宁静与闲散来——这样的“忙”与“闲”,便似乎不再是一盅简单的酒所能简单涵盖与框定的了。

“世间杯酒属闲人”,显然,唐人姚合的这种慨叹,是其在“忙过”或“闲过”之后的一己之悟。这样的感悟,已隐约透示出一个饮者所掂试过的沧桑的份量,真正触碰到了酒兴深处某种凝重的思考及特殊蕴意。

据《唐才子传》载,姚合“性嗜酒爱花,颓然自放,人事生理,略不介意,有达人之大观。”能不介意于“人事生理”,这份所谓的“闲”当然可以算作是自己主动觅得的。姚合嗜酒,其诗中常常酒语频出。但他咏酒,大都未超出一般人对酒的感慨与领悟,语调也显得十分平易、收敛,少有风云叱咤之声,细想来,这大概源自于他比较优渥的生活及非常顺利的仕宦经历。

姚合(约779-约855)是玄宗时宰相姚崇的曾孙,陕州(今河南陕县)人。唐元和十一年(816)进士,授武功主簿。历任监察御史,金、杭二州刺史、刑部郎中、给事中等职,终秘书少监。世称姚武功,其诗派称“武功体”。姚合在当时诗名很盛,与贾岛友善且诗风相近,世称姚贾。《唐才子传》评曰:“(贾)岛难吟,有清冽之风;(姚)合易作,皆平淡之气。兴趣俱到,格调少殊。所谓方拙之奥,至巧存焉。”

姚合与贾岛的交往,当然不仅只是在诗酒之间。其《寄贾岛》诗云:“疏拙只如此,此身谁与同。高情向酒上,无事在山中。渐老病难理,久贫吟益空。赖君时访宿,不避北斋风。”其时,二人境遇与志趣相类,“高情向酒上,无事在山中”之咏,平实而不与俗者同流,正可见出相互砥砺的洁行雅怀。在另一首寄贾岛的诗中,姚合还这样吟道:“寂寞荒原下,南山只隔篱。家贫唯我并,诗好复谁知。草色无穷处,虫声少尽时。朝昏鼓不到,闲卧益相宜。”此诗与贾岛风格非常接近,其荒寂与“颓然自放”之意,千载之下,依旧冷峭侵人。

世尘杂酒事,闲卧复空吟,正是在这样的诗酒生涯中,姚合反复磨琢着自我诗酒般素朴的独特品性。

“闻君有美酒,与我正相宜。溢瓮清如水,黏杯半似脂。岂唯消旧病,且要引新诗。况此便便腹,无非是满卮。”这首絮絮叨叨的《乞酒》诗,似乎更能传达出姚合率直、淡然的性格和情状。“闻君有美酒,与我正相宜。”他人之美酒甫一入耳映目,“乞者”脱口便称“与我相宜”,这大概是姚合之后的时代难得一遇的怡人景致了吧。姚合的“乞酒”乞得堂堂正正,情趣盎然。你看他正由衷的赞誉着那缸与自己“相宜”的酒,什么“溢瓮清如水,黏杯半似脂”,什么“岂唯消旧病,且要引新诗”,既说了其色、质的“清如水”、“黏杯”、“似脂”,又说了其功效的特殊:能“消旧病”、“引新诗”,还说了自己适合饮这酒的最了不得的理由——有此“便便腹”也,所以嘛,自当骋怀得一“满卮”之醉。你听他“无非是满卮”这声口,哪里是“乞”,分明是一位世界级品酒大师在给那一瓮酒打了高分写罢评语之后,只等着酒的主人笑眯眯安排杯盏乐呵呵整酒呢。这样的“乞”,真是酒范儿十足。还值得特别探寻一下的是,姚合一千多年前所写的这酒的成色、品质及功效之美,怎么就像极了如今驰誉四海的贵州茅台酒呢?真是耐人寻味之至。

“夜归晓出满衣尘,转觉才名带累身”。在“夜归晓出”的苦乐与炎凉中,姚合终于一寸寸贴近了那份质朴而有益的彻悟——“转觉才名带累身”,这样的“累”,已磨损了多少身影与冀望;这样的“累”,早已了无新意,但又总藏着无数让人难以闪避的沉重与锐利。“弃嫌官似梦,珍重酒如师。”(姚合《寄王度居士》)冷眼里,冠盖似梦,早沦为理当“弃嫌”之物,只有这干净的酒意值得珍惜、敬重。醇酒如师,只有这通透而炽烈的酒,饱含谆谆者无私的赤诚,直可作人世代之楷模也。

“莫觅旧来终日醉,世间杯酒属闲人。”——春秋更迭,杯酒与闲人之间,到底还远隔着多少尘烟与喟叹,如今似乎已显得并不要紧了。要紧的是这一杯酒与往昔“终日醉”的那些酒们已然有了绝大的不同,这是货真价实的“闲人”之酒,但这样的“闲”里,总支楞着无数痛彻心扉的碌碌与回望;这样的“闲”里,总流淌着比酒本身更为辽阔、冷峻的遐想以及追忆。

千年前的风霜,依旧卷动着这眼前的山川。我们,仿佛又听见了并不闲散的诗人贾岛在清寂中,对姚合心声的那份恒久回应与延续:

“因贫行远道,得见旧交游。

 美酒易倾尽,好诗难卒酬。

 公堂朝共到,私第夜相留。

不觉入关晚,别来林木秋。”

——贾岛《酬姚合校书》

醉着深处的醒着

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

渔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

——韩偓《醉着》

十岁的时候,韩家冬郞即席赋诗一首送给临出远门的姨父玉溪生,玉溪生斜眼一瞧,这还了得!一个本该奶声奶气的黄毛小子,居然清音高迈,让人只存了不停击节的份。于是,玉溪生狠拈了几下短须,满眼泪光的拍拍韩冬郎后脑勺,就像拍了凤之颈脖般喜意涌溢。

这是唐大中五年(851年)秋末的事了。其时正值玉溪生离京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之前,小冬郎在别宴上即席一咏,技惊四座,着实让即将登程的玉溪生老姨父心里藏了大卷的感动。五年后,玉溪生返回长安,重诵韩冬郎席上题赠的诗句,依旧心潮不息,遂写了《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酬答,其中一绝云:“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连宵侍坐裴回久”……能够在时隔五年之后仍然让玉溪生感动并以诗“寄酬”,冬郎这“有老成之风”的雏凤之鸣,当然是颇有戛戛独造之处的。玉溪生可绝对不是一个随意臧否人物的人。玉溪生为谁?晚唐大诗人李商隐是也。而韩冬郎,正是他的晚辈——晚唐五代著名诗人韩偓。

韩偓(约842年-约923年)乳名冬郎,字致光,号致尧,晚年又号玉山樵人,陕西万年县(今樊川)人。龙纪元年(889年)进士。光化三年(900年)充翰林学士,昭宗被囚,韩偓与宰相崔胤定策诛当权宦官刘季述,天复元年(901年)迎昭宗反正,迁左谏议大夫、充翰林学士。后因为得罪权臣朱全忠差点被杀,贬为濮州(今山东鄄城北)司马。哀帝天祐元年(904年)再贬荣懿(今贵州桐梓县之北綦江县东南)尉,韩偓踏上了147年前李白被贬夜郎所跋涉过的漫长之旅。在途中,改贬为邓州(今河南邓县)司马,闻朱全忠杀崔胤并劫持昭宗迁都洛阳,韩偓于是弃官南下湖南,流寓长沙、醴陵一带。这一年,朱全忠弑昭宗,唐朝名存实亡。自乙丑天祐二年(905年)起,韩偓写诗只用甲子纪年,不用年号,以示对朱全忠政权的鄙夷与背弃。丙寅天祐三年(906年),韩偓举家迁抵福州。在其后转徙闽中的十八年里,朱全忠曾三次以唐朝及梁朝名义征召其复官,韩偓均不赴召,也绝不依附执掌闽地的王审知。癸未梁均王龙德三年(923年),82岁的韩偓全节以终,卒于南安。

韩偓是唐之耿耿忠臣,前人认为,在唐亡之际,“大节挺然者,韩偓一人而已。”唐亡后,韩偓寄身江湖之间,绝不与权贵及窃世者合作,成为了一位硬骨铮铮的草野遗民。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八六《诗话》云:“唐自朱三跋扈以来……于时间关乱世,挺身自立,不践二姓之庭,唯司空表圣、韩致光二士而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云:“偓为学士时,内预秘谋,外争国是,屡触逆臣之锋,死生患难,百折不渝,晚节亦管宁之流,实为唐末完人。”

韩偓早岁曾以艳体诗闻名,其《香奁集》所载之诗,大抵燕影莺声熠然。中年以后,韩偓诗风大变,多抒写唐末时事,并总能跳出一己之遭际,尽倾亡国悲愤,被赞为“唐末之诗史,晚唐之正音。”64岁时,韩偓写下了感时伤世的深沉吟唱——《即目》:“万古离怀憎物色,几生愁绪溺风光。废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船荡夕阳。倚道向人多脉脉,为情因酒易伥伥。宦途弃掷须甘分,回避红尘是所长。”这也是1926年王国维自沉于北京昆明湖前数日书于扇面上的四首诗之一。“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负国恩”,在《避地》一诗中,韩偓则表达出了昭宗被弑后自己未得杀身报国的痛悔,其愧疚之悲,痛彻入髓而直剜人心。

韩偓的诗,大多借眼前景物书写苍凉宏阔的意境,蕴含着不尽韵味。吴汝纶《韩翰林集跋》评曰:“韩致尧为晚唐大家。其忠亮大节,亡国悲愤,具在篇章,而含意悱恻、词旨幽眇,有美人香草之遗。非陆务观、元裕之之所及。”

《醉着》是韩偓晚年流徙途中之作,全诗冲淡而具禅意,乍一看,似与其悲愤、激越的主基调不甚相符。但细读之,却仍能从这样的禅意与冲淡中,品味出一种出乎乱离之世,不与尘嚣杂处的高逸志趣来。“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江天万里,何其阔大,而桑柘与村烟掩映其间,更见出天地渺然无际的静穆、浩远气象。“醉着”而“无人唤”的渔翁,就在这样的江声与天色中沉浸着。这样的沉醉,系着末世的烟云,又隐藏着所有剧痛错杂后难得一觅的无奈与冷峻。岂止“无人唤”而已,即使有人来了,谁又忍心去唤?谁又有心去唤?血脉中,辘动着一个沦陷的朝代;血脉中,还消散过无数破碎的姓氏——而今,血脉凝结了,封冻了,谁,还能控得住满心的酸楚,去唤醒那个难得一醉的伤恸之人?

“过午醒来雪满船”——也许,所有的沉醉都是一种清醒。“醉着”深处,早烧红了一大摞锋利如刃的“醒着”——天已过午,那一片静静覆盖沉醉的大雪,到底因何而至,似乎已并不重要,但这份幡然一现的清醒却在刹那间被凛冽的雪光反复刺透。没有哪一种沉醉与清醒是可以轻盈、浮泛的,它只能源自灵魂深处结痂的苦痛,它,只能划过一只僵冷的旧船刻在簌簌雪色中的那道灰暗水迹……

73岁时,寓身南安的韩偓还写过一首叫作《半醉》的诗:“水向东流竟不回,红颜白发递相催。壮心暗逐高歌尽,往事空因半醉来。云护雁霜笼澹月,雨连莺晓落残梅。西楼怅望芳菲节,处处斜阳草似苔。”诗声絮絮,《醉着》中那份世事变幻之际的超然、旷达、静逸似又新增了另外的色泽。“壮心暗逐高歌尽,往事空因半醉来。”“暗逐”可见心志之坚之难,“空因”写往事之渺之切,其追挽与怅惘之剧痛,真乃历历可感也。

风雨倏忽。公元923年南安秋日的风雨,静静地掩过了一个高洁者最后的坚毅张望。韩偓病殁之时,家无余财,只留有一件烧残了的龙凤烛器。提起这件烛器,老仆哽咽难述,称韩偓“为学士日,常规草金銮内殿,深夜方还翰院,当时宫妓秉烛以送,公悉藏之。自西京乱,得罪南迁,十不存一二矣。”不知这伴随了韩偓数十载的龙凤残烛,在他最后的张望里,是否仍留存着些许参差难抑的光景与追忆——“冷灰残烛动离情”,十五岁时姨父李商隐酬赠的这句诗,却在沧桑间,透射出了某种穿越韩偓漫漫一生的凝重光芒……

1933年,弘一法师前往南安北葵山之麓,拜谒并重修了韩偓之墓。“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韩偓《安贫》)北葵山上,云岚如诉——诗魂寂寂里,或许,这诗一般逶迤无尽的青山,侧身苍茫,依旧不敢须臾有忘韩偓那些传咏了千年的万端慨叹。

且倾这三昧之酒

祗树夕阳亭,共倾三昧酒。

雾暗水连阶,月明花覆牖。

莫厌樽前醉,相看未白首。

——柳宗元《法华寺西亭夜饮》

二十八年前初夏,某日,柳州从一次阔大的雨意中挣起身来,倏然抖下一地溢彩铺翠的朗晴。柳江浩浩,波声有些滞,浊,但却径直鼓凸出了许多牵扯岁月的悠远与凝重——风轻,柳拂,在路人的指点下,我缓步走进了柳侯公园。

一缕飘忽的云,仿佛刚从唐代赶来,也停在了罗池上空,像一只微觉倦怠的鸟。它没有声息,只将浅影搁在我倾斜的手势上。或许,那缕云和我一样,并不知道这汪澄澈的罗池水曾经深深映照过一些什么;不知道一千一百七十二年前,当柳宗元第一次走近这汪绿水时,伤痕累累的心,又曾涌起过怎样的失意与期许。

那时的柳宗元,刚满过42岁不久,正值壮年的他,却已早显出一副不入时宜的龙钟之态来。作为一个被一贬再贬的人,他所能拥有的希冀和雄心差不多已消磨殆尽——“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这样的自我讥诮声里,不也正夹杂着深广的孤独及忧愤么?少年时的宏远大志,锐意革新的济世襟怀,刹那间均碎成满地渺渺齑粉。同道者或死于非命,或同样沦入被反复放逐天际的劫数。“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元和十年(815年),柳宗元还向同被贬谪的刘禹锡表达过“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的愿望,而今看来,对“皇恩”的奢望已属可笑之至,友人天各一方,壮岁即如衰年,柳江之声里,一大把酸痛的骨头,业已被风雨蚀得轻了,旧了,朽了。

柳宗元是一位思想家和政治家,他关注家国命运,情倾生民冷暖,凭着极大的热情和出色才能,积极参与了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但所有变革的代价都注定将是巨大而沉痛的!当宝贵的信念随骨殖分崩离析,几番浮沉后,沧桑尽改,历历山河,似已只能放弃山河命定且无辜的颜色,静看一群人的命运,被凛凛疾风揉来卷去……

于是,被贬谪后的柳宗元浑然将自己的一切搁置在了山水之间。“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蝼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柳宗元的灵肉成了山水的灵肉,可柳宗元的忧愤与落寞、凄苦与抑郁,却依旧在水光山色间,刻下了一道又一道幽深的印痕。

柳宗元必须在这样的苦涩与思索中,磨砺出另一种自我的辉光,他,正迈着有些疲乏的脚步,走向柳州,走向了自己生命最后的归宿。

也许,柳宗元在柳州栽下那第一棵与自己同姓的小树时,仍会油然忆起六年前在永州与友人同醉时的情景:“祗树夕阳亭,共倾三昧酒。雾暗水连阶,月明花覆牖……”那是在永州法华寺的西亭,八个人,一壶酒,一次难得的放旷之饮。“余既谪永州,以法华浮图之西临陂地丘陵,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遂伐木为亭,以临风雨,观物初,而游乎颢气之始……无几何,以文从余者多萃焉。是夜,会兹亭者凡八人。既醉,克己欲志是会以贻于后,咸命为诗,而授余序。”从《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中可知,这次夜饮的主角柳宗元、袁克己均为谪迁之客,其余六人则多是“以文从余者”,所以这样的醉饮是异常放松的。柳宗元诗多悲苦之声,此诗却见达观、豪逸心性,实属难得。“祗树夕阳亭,共倾三昧酒”。“祗树”、“三昧”均佛家语也。“祗树”即祗树给孤独园,又称逝多林给孤独园,为佛陀说法著名遗迹,是佛教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圣地,诗中则指法华寺。而“三昧”即心神平静,杂念止息之意,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之一。《大智度论》卷七云:“善心一处住不动,是名三昧。”《大乘义章》亦云:“以体寂静,离于邪乱,故曰三昧。”能够在夕光掩映中“共倾三昧酒”,得“离于邪乱”之深味与情致,的确是理当吟讴的乐事——“倾”字下得洒脱,足见柳宗元与友人淋漓畅快的胸臆。“雾暗水连阶,月明花覆牖”两句,描景工稳,寓意也非常细腻、深远。朦胧的夜雾、漫涨的碧水、皎洁的月光、迷离的花影……在这份别具深意的明暗之间,在这片水月际天的雾色花影里,一群饮者各异的际遇与寄托,似都并入了同一个方向,共有了一致的光芒——当然,你也尽可以在“暗”与“覆”隐约的意蕴里,觑出几丝凌乱的沉重和悸动来,但这眼前的酒香却依然火焰般腾跃着,每一缕酒香,都缠裹、涤洗着志士洁净的灵魂,都激荡着每一颗心翻卷不息的坚贞与浩气。

“莫厌樽前醉,相看未白首。”除了未白之头,值得欣幸的到底还有什么?而生涯仍有值得企盼的辽阔与深度——“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就这样,不久前浮现于柳宗元胸中“与万化冥合”的醉意,在此又怡然翻出了别样的面目。

平生极少咏酒的柳宗元在《饮酒》中还这样写道:“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尊。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好个“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心事浩茫,尽得陶氏渊明高逸醇厚之醉天旨趣。

记得那天我正对着柳宗元衣冠冢揖拜时,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凿击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几个石工正在雕刻一尊柳宗元的塑像。我在石工们旁边坐下,看他们忙碌而认真地雕镂着这位千年前曾为这方土地创造过浓荫和希望的贤者、诗人。云影渐移,石像上,柳宗元古老的目光,仿佛也在叮当的凿刻中,渐次变得深邃、深情,慢慢地,就融入了我们的张望和脚下这片旖旎的大地……

醉里窥人宛见卧龙

白社会中尝共醉,青云路上未相逢。

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

——窦庠《醉中赠符载》

吾友A君,喜欢闲蘸淡墨写些潦草黑疙瘩字。某日,天气似乎有些不错了,微醺的A君便别有用心地从衣兜里掏出幅字来,赠我。打开一看,咦,有点意思,正是我也曾胡乱划拉过多次的唐人窦庠诗作——《醉中赠符载》。

在许多人的回望里,唐代的天色似乎总有着许多异于寻常之处。有人蹑足长途,寻觅、守护自己不懈的梦想;有人在净洁的脊骨上安置独立、超拔的遐思……这是一个宽容而浩阔的时代,就在这样的时代里,悠悠清啸映日,千种澄澈、繁复之光,布满了梦想者的凝视,布满了种种值得延续的颖悟及典籍。

窦庠生活在唐朝即将进入急剧变革时代的前夜,他所经历的晨昏有着镀金的亮色,也隐藏着多种鼎新革故的渴求与艰辛——这是即将移过正午时分的唐朝,诗声挟裹酒意,忧患横亘追缅……窦庠以一个胸存社稷的诗者独特的警觉,和许多人一起,眺望并思虑着时代深处不断悸动的凛凛宿命。

窦庠(约767—约828)字胄卿,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人,初授国子主簿,拜户部员外郎。贞元年间先后出任婺、登二州刺史。《唐才子传》称:窦庠“平生工文甚苦,著述亦多,今并传之”,其与父亲窦叔向及四位兄长合著的《窦氏联珠集》韵丽声朗,称誉一时。

窦庠虽长期跻身仕宦,但却总能保持住文士淡泊、超然的风骨,绝不苟合于时,并与许多清雅之士多有往来。窦庠初识符载时,距符载唐建中初(780年)与杨衡等隐居庐山“日以琴酒相娱”已过去了很多年。符载字厚之,生于武都(今四川绵竹县西北),唐代文学家,也是一位名头极响的奇异之士。据《太平广记》引《芝田录》载:“符载文学武艺双绝,常畜一剑,神光照夜为昼。客游至淮浙,遇巨商舟舰,遭蛟作梗,不克前进。掷剑一挥,血洒如雨,舟舸安流而逝。后遇寒食,于人家裹柜粽,粗如桶,食刀不可用,以此剑断之讫。其剑无光,若顽铁,无所用矣。古人云:‘千钩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其此剑之谓乎”。看来,这就是所谓“高射炮打蚊子”的悲催结局了——腰悬斩蛟宝剑的符载在到友人家吃粽子时,因为粽子太大,用切菜刀切不了,便用随身携带的宝剑去切割了一下,结果弄完后宝剑顿时失了辉光,竟像丢了魂似的变成了一块废铁,再没什么用了。

也许,窦庠对符载宝剑的命运也曾嗟叹过不少回了吧。那次见到异人符载,看见他腰里空落落的,早没了嗤然作响的剑影,窦庠就讪讪的向老先生多劝了好几杯薄酒。符老先生的确是显得比较苍老了——人或许常常会是这样,许多壮阔、宏远的冀盼与伟力,稍不留神就坠入了泥淖深处。“千钩之弩,不为鼷鼠发机”,而许多事与物,其实也是难以去珍惜和着意的。当灵与肉被命运碰得遍体鳞伤时,谁,又真有勇气以浸骨的“失弩之痛”佐此滚烫之酒?呜呼,符载遇见了粽子,宝剑萎顿于鼷鼠,而昼夜仍旧要划过我们共同的失落与感伤,向着更远的远方逝去。

——这一次,符载好像更见衰老了,但酒兴倒显得比以前恬然、活泛了不少。老先生眯着眼,一任冷风晃乱了几茎稀疏白发。许多人都醉了。符载似乎略微清醒一些。日影偏转,窦庠叉手立起,也昏昏然的漫上几许醉意来。窦庠看了看符载无剑可佩的腰杆,又拍了拍自己同样无剑值得佩的腰杆,吟道:“白社会中尝共醉,青云路上未相逢。”

迷离的酒意里,窦庠清楚地觑见了自己与符载无法闪避的际遇和艰难。“白社”即隐士的居所,也代指隐士。孟浩然有诗云:“……开襟成欢趣,对酒不能罢。烟暝栖鸟迷,余将归白社。”、“年年白社客,空滞洛阳城。”王维诗亦云:“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而此刻,窦庠正对着符载微倾的杯盏喃喃低语:在隐逸者的聚会中我们曾经一同沉醉,而在那条许多人认定的飞黄腾达的仕途上,我们却从未打上过照面;那条路弯来扭去,为什么却总也找不到我们的踪迹呢?“当途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扬雄《解嘲》)……大概李白“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的企盼,也只能是一种虚妄无效的自我安慰了吧。窦庠又想提提符载那把早已不明去向的“宝剑”,却见符载的眼中陡地升起一丝不甘与傲然来。白发在风中,飘,拂,一大叠青山延展开去,把符载和三五饮者的身影,静静卷向了风声蜷曲的高处……

“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窦庠终于让自己的声音高过了风声。所有的饮者都吃了一吓,全数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看着窦庠。窦庠咂了咂舌头,又重复了一遍,说,“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我只是想吟几句诗送给符载先生呢。

一干人颠起身,凑向窦庠,说,也该送给我!

你看,这些人,乱嚷嚷的,在偌大的山川里,乱了一个时代倾斜的疼痛。乱嚷嚷的……你看他们,真是醉了——

符载将酒盏掷向风中,徐然吟曰:

“无叶无枝不见空,连天扑地径才通。

 山莺惊起酒醒处,火焰烧人雪喷风。”

谁都知道,这是窦庠早年间在龙门看花时的咏唱,与眼前这场清逸之饮是大有差别的。更何况,此刻的沉醉与慨然,既非山莺所能“惊醒”,也必将被卷入到悠远无际的时光中,成为真正值得无数人铭记的某种辛酸与警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