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一座蒙受曲解的风雅之城
2015-09-18韩青
韩青
提起武汉,似乎让人想起的总是“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一类俗语。而如果我们拨开历史的烟云会发现,这是一座江汉朝宗、龟蛇玄武、三镇鼎立的风雅之城;这是一座诗意笼罩的城市,历代文人墨客吟诵兹地,诗词歌赋灿若星河;那只飘逸之黄鹤,仍在一代又一代武汉人心中缥缥缈缈地飞翔;背着千古骂名的九头鸟,依然引吮高鸣着“不服周”“不服周”……也许,对于武汉,我们有着太多误解……
纷繁热闹的市井武汉
由长江上空俯瞰武汉,滔滔江水滚滚流淌,将武汉三镇分隔两岸,像一道盘踞在躯体上的伤口,又像一丝波光粼粼的柔情。汉口趾高气扬、灯火辉煌,武昌与汉阳祥和腼腆。武汉这座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深深烙印的城市,有着不容小觑的辉煌过去,如今却似乎有些破落与疲倦,当年的呼风唤雨与叱咤风云已许久不见。即便如此,武汉仍旧保留了自身独有的气质与韵味,曾经的码头文化将武汉人涤荡得率真与坦荡,让他们有着独特的生活情怀。武汉著名作家池莉的作品里总是蔓延着浓郁的武汉风景,也许这是她对这座城市最直接的眷念与深情。
她的城(节选)
池莉
这是今天的早晨。逢春在睡懒觉。逢春的早晨就是睡懒觉,但大城市没有早晨。早晨人马都拥挤在路上,无数车辆的烟尘气与无数早点摊子的烟尘气交织在一起,把晨时的轻雾搅得浑浊滞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楼大厦与商铺之间,太阳是如此虚弱和模糊。在汉口最繁华的中山大道水塔街这一带,每天早晨,就连前进五路路边的那座公厕,都比太阳重要,附近几个里分,有多少人起床就奔过来,盯着它,排队,拥挤,要解决早晨十万火急的排泄问题。这座公厕历史悠久到好几十年了,好几十年里水塔街早晨的太阳就硬是没有这座厕所重要。待人上过了厕所,魂魄才回来,才回家洗漱,再去路边早点摊子吃热干面。热干面配鸡蛋米酒;热干面配清米酒;热干面加一只面窝配鸡蛋米酒;热干面加一根油条再配清米酒——这是武汉人围绕热干面的种种绝配。不过武汉人吃热干面也轻易吃不出好来,美食也是环肥燕瘦的。武汉人为吃到一口正宗热干面配一碗米酒,可以跑很远的路。逢春是,蜜姐自然也是,水塔街许多居民都是。武汉人性格里的热烈火暴和倔强,一旦被惹起来,就会不顾一切。只是过个早,就有可能开车去,打的去,骑自行车去,步行去,什么方式都有,总之就是要去。等热干面吃到口里,差不多就是午餐了。武汉这种大城市,就是这样愈发地没有早晨了。无论大商厦大摩尔还是小店铺大排档,上午九点开门也好十点开门也罢,都只是先做热身,真正顾客鱼贯而来,那都是从中午开始。城市的午饭就是一个便餐。一只盒饭就十余口饭,几筷子菜,一口汤,顶个饥就行,不要饱的,饱了犯困,生意做不起兴头。午后开始,无数行人从城市各个角落每条道路汇聚到大街,之后就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随着太阳一点点偏西,阳光一点点通透起来,晚霞铺排得恣肆汪洋艳丽娇蛮,夕阳也就借势横刀立马,把那明净煌亮的光线射向城市,穿透所有玻璃,大商厦与小商铺,一律平添洋洋喜气。即便陌生的人脸对人脸,也皆有光。繁华大街的黄金时段到来了!
蜜姐擦鞋店,位于中山大道最繁华的水塔街片区,联保里打头第一家,舰头门面,分开两边的大街,横街是江汉一路,纵街是前进五路,两条街道都热闹非凡。江汉一路上有璇宫饭店和中心百货商场,都是解放前过来的老建筑,老建筑总是有一副贵族气派的。前进五路路口就是大汉口,大汉口院子里,清朝光绪十二年聘英国人设计修筑的水塔,一袭紫红,稳稳矗立,地基五六层,六楼顶上有钟楼,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蜜姐擦鞋店,就开在这里。这里是做生意的好位置,虽好却小,店铺小到只是大门里面的一个踏步,厅堂门外的一片出场。出场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里凌空搭建了一个吊脚阁楼,楼上住着蜜姐的婆婆,楼下就开着蜜姐擦鞋店。就这样巴掌大一块地方,蜜姐硬是把缺点转变成优势:老旧的砖瓦墙壁,故意不贴砖,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装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须装修的部分靠欧美情调。除了五六个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墙壁与所有拐角与角落,都尽其所能设置了挂杆、挂钩、吊环、搁板、玻璃、镜子,于是布艺、拼花椅垫、拖鞋、袜子、泥捏娃娃、手织毛衣、手缝外套、烛台、盘盏、陶罐与里面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坛子与几支带苞的棉花秆子,酒瓶子与一枝蒲公英,都做装饰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卖,都随口开价,就地还钱。
蜜姐故意与全国连锁擦鞋店的瀚皇伟业不一样,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锋,店子小更合适立体地密集地充满各种文化因素,随手捡来的东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馆朋友给的,蒲公英是江滩去剪的,混搭起来这个花瓶就特别别致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传,名气尤其在高校不胫而走,大学生们进来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俩酒窝地欢迎,由她们随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汉口人,不怕汉口繁华压头,再小的店子她也庙小神仙大。
旁批:从池莉文章的字里行间里,我们仿佛置身于武汉的街头巷尾,感受到汉口当时当刻的市民生活。这个城市苏醒的模样以及人情世故流淌的形态,像香醇的美味般蔓延在读者的味蕾上。
心直口快的武汉女人
一个城市的言语往往能反映人的脾性。提起武汉话,那上扬的语调,偶尔夹杂小粗鲁但又善意的用词,总是给人心直口快的直率感觉,而武汉人也大多豪放直爽。方方的文字用地道的武汉对话方式描绘出武汉人的交谈情景,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而武汉人的脾性也在这样的对话中一览无遗。
万箭穿心(节选)
方方
李宝莉到汉正街辞工那天正下雨。雨点蛮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响。
李宝莉的老板说,真的不做了?李宝莉说,你一个月给我两千块我就做。老板说,那我还不如雇我自己。李宝莉说,就是了,我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怎么养家糊口?我要当扁担。老板惊了一下,打量着她的身板,说莫说得吓我。那是人干的活?你挑得起?李宝莉说,你莫瞧不起人。那个何嫂,比我还矮些,不是担得蛮好?我问过她了,在这里,只要肯做,一个月少说八九百块钱是赚得下来的。再说,我在这街上混了几年,人头熟。像老板你,有生意还不得照顾我?老板又连叹几口气,说那是那是。我当然要照顾你。只不过,一个女人干这行,残薄了。endprint
李宝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李宝莉撑着伞走在雨水泥泞的街路上,心想,你厂长当不了,就当老板,你能懂得什么叫残薄了?活在这世上几多人,不都是在残薄地过日子?
雨越下越猛。几个扁担披着雨衣挑着货,飞起地跑。一边跑一边喊,跟着跟着,莫散了。
李宝莉找到何嫂。她晓得何嫂在汉正街当了五年扁担,靠这个,养着一个残废的老公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
何嫂刚刚挑货回来。李宝莉说,我不是来找你挑货的。我要当扁担,你得引我入门。何嫂的嘴立即咧开来。只几秒,她缓过神,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男将的事我都听说了。跟你说个情况,你也莫气。这年头,跳河的吊颈的喝药的割脉的,男将比女将多。完全是阴阳颠倒,你说是不是邪得很?李宝莉说,不稀罕!他们男将不行,拉倒。这世道光我们女将也撑得起来。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还不尽兴,又连续拍了几下,边拍边说,你讲得好,讲得好!我就喜欢听这个话。我一个女将,当扁担,赚的钱不比男将少。凭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负责,我过细,我还不抽烟不喝酒,我身上干净,没得臭味。何嫂说着大笑起来。笑完说,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说完她捏了捏李宝莉的膀子,说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种娇气的城里人。你干这行干得下来。蛮简单,回去备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就结了。夜晚要不要住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块五”。李宝莉以前从没来过。她环视了一下周边。四周屋破路烂,阴沟里的水乌黑乌黑,一股酸腐臭气往外冲,纵是雨水打得急,这臭味也不散开。何嫂说,一晚上一块五角钱,所以这小店就叫“一块五”。汉口再没得比这更便宜的店。女扁担少,一间屋住七八个人。男扁担就惨了,屁大点地方,一塞就是十几个。天热的时候,进了门气都透不过来。人在外头,都闻得到臭。李宝莉说,省点钱,我还是回去住。何嫂说,远不远?你不赶早市?李宝莉说,早上几点?何嫂说,早上四五点吧。下面来的客商头天打了货,赶早班车船回去。来得晚,这一拨就没得戏了。李宝莉想了想,咬咬牙说,我赶得来。我骑自行车。何嫂说,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们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紧牙关。不把牙咬紧,莫说女人,男人也撑不下去。李宝莉说,我咬得紧紧的,何嫂。
李宝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扁担生涯。
注:在武汉“扁担”是一种职业的别称,“扁担”一词带着一点轻蔑和不尊重,指为市民搬运重物的劳力。
旁批:李宝莉是典型的武汉女人,刀子嘴豆腐心,倔强不会说好听的,但是坚强善良。文章对她的刻画非常细致,加上地道的武汉言语表达方式,将一个直率真实的武汉女人放置在我们的眼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