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是向上的
2015-09-17指纹
指纹
生日手札
如今,我不敢说:我接近了云端。
又看到大而圆的月亮,照进我开敞的心扉。
风总是摇撼着最高的树,从低垂的树枝下走过
习惯性地低下头,心里低声喊着:真美啊!
这么多翠绿令人心慰,我双眼如饥饿的羊
真美,面前的道路,鼻孔周围的空气
当然还有,头顶轻轻晃动的云块,还有回忆
还有你!——真美,真美啊。
这个时刻再次来临了,就像暮年的浮士徳
经历了美的考验,还有什么不能经历。
我还有所期待,比如一本书,它会等到我
为我打开,从后向前一页页掀动
它将收进我忍耐而平静的一生,仅仅在某一天
落在我放弃过许多的手上。
夏天的故事
城边高速路的车声变得巨大
因为整夜开着窗户,睡着
就像乘长途汽车旅行,从北向南
穿过半个华北,也穿过中年,青春
逆向穿过我的大半生,我看见了
童年,死去的一些人和衰败的草木?
他们又一一归来,拍打着窗户
房门,拍打我的床,和心脏
我沉睡不醒,却感到胸口里的痛
是我不愿醒来,回到现在,此刻
即使天色渐亮,侵入我的肌肤
浑身汗珠变得冰冷,像野地的晨露
风吹进来,裹紧我,若一具木乃伊
在一千年一万年的时间中穿行
我在回忆,在遗忘,但我会记得你
我记得我失去的翅膀,它们呈扇形
在东边山坡上打开,带我在曦光里飞翔
七夕之后
昨夜我距银河只有十分之一秒
早晨醒来,星光消散,一切都如往日
苍蝇和高速路的车声又在夏日盘旋
情人在旅行途中,路边抛弃着玫瑰
我打开斯奈德的诗看了几行:
“中国的古老森林滥砍滥伐
群山滑入黄海。”诗人总是先知先觉
什么人在海滨游泳,潜入水中
就像进入另一个高潮起伏的肉体
对面山顶高压电塔放出大片火花
万事万物都在呼应彼此,窗下土豆地
悠然飞过的蝴蝶,刚从哪一团梦里蜕出
又将掀起哪一片风暴,气象云图上
中国北方多云雾,南方正晴朗
我该执一支长鱼竿去垂钓沧海!
管他有鱼无鱼,管他鱼雷还是潜水艇
死去的时光睁着眼睛在水下沉浮
他看到了我么,还认得出这衰败的面孔
或者平静的脸上喧哗的雨水
一只喜鹊在小区的铁栅上不停地叫
是从昨夜的天空飞回的么,这孤独的黑鸟!
此时厨房逸出了香味,是一锅红烧肉
我感到强烈的饥饿,来啊
“给我一杯葡萄酒,给我一支棉花糖!”
注:尾句为电影《闻香识女人》盲人史法兰中校的台词。
仿佛失眠于一轮明月
前天的月亮太大了
我睡得非常安稳
昨夜的月亮太亮了
照着我的凌晨三点钟
我赤脚踏入床前
一块方形的月光
我裸身退回床上
一片幽静的黑暗里
什么都想不起
我已将过去的一切遗忘
所有的黑暗都消融了
一轮明月高悬着
让这孤独的房间亮了一夜
我低低地飞行
你看到了吗,我在飞
离大地仅仅0.0001微米
我的翅膀是透明的,但它们张开
触及最远的星座。人类啊
你们每时每刻穿过我的羽毛
甚至我的心脏,那里有个空洞
我迎着你们,低低地飞
迎着你们,低着头,让你们穿过
让所有的事物,过往的一切
撞击我,抓住我
让灰尘挂满我的面孔,直到脚跟
但是我在飞,也许只有0.0000001微米
我的身体太沉重,我的身体太轻
甚至这飞起的高度可忽略不计
在我力所不及的时候,就用一点想象力
让我抬高一些,准备好了吗
好,现在,就是现在,我已经起飞!
秋夜
在夜半
我听不见自己的喘息
万物都屏住呼吸,听凭黑暗的队伍通过
他们踏着大屋顶訇訇然行进,他们行进于半空
我从来不与比我庞大的力量对抗
我只是纪录下他们的踪迹,告诉你们
有这样一支黑暗的队伍,他们未曾远去
他们还将回来,在我们头顶反复践踏。
沉睡的时光
白天,山坡沉没。
黑夜,山坡升起。
我醒来又睡去,在海上
轻微地眩晕,我面临的深渊在燃烧
轰鸣的引擎搬运着一块天空和
整个秋天的铁。
一头又一头野兽跑进成群的石头
我醒来,守着虚空的门
将一片云放进头颅,顿悟
歌唱吧,你在彼岸行走
“这是一个终结的季节”
我睡去,抱着一头梦中的野兽。
季节深处
行车在急急地赶路,在绿色火焰中
穿过,时间透明的隧道通向上帝大脑
球从一只手滚向另一只手
我透过玻璃观察世界的切片
一片叶子下住着一个灵魂,而可见的
仅仅是层层的灰,慢慢放大成黑暗
一只鸣唱的虫子就是一个先知
预感到一场长夜的降临,以及天空的没落
千万在此刻,不要叫我的名字
我将随一束夕光,在纸页间隐身
雪白屋宇中炭火燃烧,驱逐着旧年代的影子
那些被斩首的君王,用风干的血
祭奠人民,交换一部秋风的教科书
在晚餐之前,我先饮下一杯冰奶
以便将越来越紧的洞穴稀释,在季节深处
挖掘出口。
秋水
秋水漫过澄澈苍穹。
美人的目光,壮士的剑刃,诗人尚未书写一行的诗句。
秋水是切开四维空间的几何平面,在时光中弯曲
无须证明,它只存在,它可见与不可见,它无处不在。
而我恰在秋水之畔,独坐,徘徊
感知其柔软,其锋利,以及它予我透彻肌骨的洗涤
茫茫啊茫茫,我饮下无色无味的一觞。
而此刻谁听我念念,其实我何曾说过。
在遍布阴霾的日子想到的
我用蓝色的砖
砌一座大海
上面盖上蓝色的瓦
我要让这座玻璃房子
空空的
不让任何一只鞋子踏进去
这是我在一个遍布阴霾的日子
想到的诗句
夜半坐起
我总是在夜半坐起
一次、两次、三次
看见鬼,看见人,看见神
我总是在夜半不停地
开灯,熄灯
一会招来黑暗,一会招来光明
我总是在夜半独自一人
走路,从地下到天上
(恕我回避了地狱和天堂)
人在没有梦的时候
最孤独——
而大地之上的夜晚
只回报你:无限的寂静。
泪水是向上的
经由我们所不知道的路径,全部泪水都升上了天空。
——齐奥朗
泪水是向上的
那必是摆脱了地球上的重力
是巨大的悲伤举着它们
还是以信仰,你还信仰么,信仰什么
天上是更多的虚空
还是有一个唯你所见的贝阿特丽丝
你在炼狱中行走,每天
有太多的风暴,用世俗的沙子
洗刷你,剃刀生绣,割你的愚钝
而终有一种泪水含而不露
它们等待着,在一场大雨降临之时
被上涨的河流和大海领取
被疯长的植物举上天空
阿凡达
在黑夜,我同黑暗做爱
在白天,我同诗集中的诗句做爱
一盏灯会毁掉这一切
一副眼镜会烧掉这一切
我自己建筑着乐园
不需要脚手架,不用一块泥土
我用一根手指写着诗
像一个基督,用树枝画着沙
你们,谁能判别人的罪
我写着诗,我写无罪的诗
在黑夜,用一行诗同遥远星球上
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做爱
阿凡达,阿凡达
美丽的蓝皮肤上写满诗句
一个大眼睛的蓝色女孩
用陌生的语言同我的黑暗和光明做爱
读《高僧传》
夜晚正好与他们交谈。一位足矣。
何况有这么多:或坐,或卧,或背向世人
或迎头棒喝!重重的一击,没有拳头
也许仅仅是一瓣花,捻转于指尖
更多时手中空无一物,就指一指月亮
大和尚的布衣向山中飘去,我跟不上
跌跌撞撞,一路读他或他们的脚印,足音
空谷回响:斑鸠的声音,乌鸦的声音
蛙的鸣,虫的鸣,响尾蛇摇响兵器的声音
风声,时有时无,正吹动我的窗帘。
风说夜深了。风告诉我:不是风吹草动
我说此时正是夜晚,你说鼹鼠们正梦见
一粒发光的种子,而你或你真的说过么
面对静默的你们,我心生惭愧,理屈词穷。
辛夷花
有人在谈论辛夷花
有人在写一首关于辛夷花的诗
想起那个春天,在协和医院
看见白玉兰,它们开在
住院部大楼下面的某个角落
那样苍白,一些白衣人
从我面前匆匆走过
我倚着短墙,等一份检查结果
大朵的,沉甸甸的花
在我身后绽放,它们香气弥漫
它们是令人眩晕的云朵,而时间
那样缓慢,仿佛等待的过程
有的花在凋落,我无力拾起
一片花瓣,只是望着枝头,团团白雾
直到今天,现在,想起它们
不知说些什么,那年的玉兰花
已经腐朽,它们注定腐朽
但花香还在,保存着记忆——
一具木乃伊,在填满香料的金字塔里。
想起饥饿
想起饥饿
和同样饥饿的虱子
它们从黑暗中
向我们扑来
指甲尖上的血
少于膝盖上的血
比额头上的血
更少
光头的母亲
走在狭窄的路上
一个孩子的嘴
塞着一块
坚硬的牛奶糖
他不会把任何恐惧
告诉你
只是在默念
一段领袖语录
在春夜里
我总梦见屋顶的雪
夜灯下影子交叠
一群复活的虱子
正从时间的缝隙
悄悄爬上来
灯下
在夜晚
一盏灯专注于它的内心
也专注于火焰中的黑暗
一个人守着它
心疼而喜悦
在一盏专注的灯下
世事悄然走过
一个人阅历了他的前生来世
独独忘记了此生的风雨
一盏灯代替了
高大的祭坛
作为一个渺小而平凡的人
他借助微光
把身体的漏洞织补
蝴蝶
自从我见过蝴蝶之后
就不想再见其他什么
自从看见蝴蝶倒在花前
就不再去想庄子
我从花园里出来
就找不到返回的那条路
有时我还会梦见一只
还在飞行中的蝴蝶
她带着万水千山
带着尘埃和露水
然后是坟茔
她掘开了黄土
有时还会梦见我自己
但不知道我是谁
我梦见了网
梦见了捕捉蝴蝶的人
我梦见一枚穿过我
身体的钉子
在一个明亮的博物馆里
我看着一只蝴蝶标本
也许她看着我
腐朽
只有夏天,江山如画
云轻轻挪动,一如停泊的归帆
在帝国尚未腐朽的年代
爱一些美女,晚钟,浸在夕照里的弦索
你愉悦起伏的线条,为她们写下诗句
在麻纸上,波光上,从水中
抽出的桨,点点滴滴,像格子窗后一场性爱
缓缓地退隐,守护最后的一块疆土
在一幢水泥楼上,从仅有的窗户望出去
一丛绿草,被高速路上的滚滚红尘
不停地,撩动。
7月17日晚上
你们有啤酒,我有热爱的曼德尔施塔姆
你们有放纵的阳光,我有黑夜和星
你们有二十四小时,一半在陶醉
而我醒着,我的时间加倍,但全都浪费
你们打电话来,我听见了海
我在另一片海里,我的光在深水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