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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

2015-09-17瘦叟

青春 2015年9期
关键词:齐家厂长老二

瘦叟

老蒯是我见过长得最丑的男人,不只是丑,而且长得奇形怪状,单用一般的形容词描摹不来。辛厂长的儿子文文每个周末都背着画板学画画,老蒯见着了,让文文替他画张像。小孩子也好胜,当真架起画板,眯着眼,用刚刚从课堂学来的方法,把铅笔对着老蒯的脑袋,横来竖去打结构,半天下不了笔,望着一大群围观的叔叔阿姨,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会计小李见了,接过笔,在纸上描出一个镂空的逗号,对文文说:“你照这个画,错不了。”文文抬头看看老蒯,再低头看一眼画板,破涕为笑。后来有一次文文看了一部外国电影,回来对他妈说:“今天电影里那个外星人长得好像蒯伯伯。”外星人没有头发,老蒯头发没几根,是那种先天营养不良造成的鹅黄色的绒毛,软软地耷拉着,聊胜于无,老蒯却珍视得不得了,每天都用定型摩丝细细梳理,硬邦邦弄出个中分来。老蒯虽然长得隼目鹰鼻,面目狰狞,私底下却是极有趣的一个人。加之从部队转业后一直天南地北跑采购,见多识广,三教九流都能对付,大家自然对他也是高看一眼。

我那时刚调到新的单位,来之前就听说这里民风刁坏,基建还没完工,新厂还没开机,已经有两拨同事被打到住院。来之后天天焦头烂额,工地三天两头停工,不是办公室里摊脚架手坐满了强推地材的小哥儿,就是工地上叽叽喳喳围满了强装强卸的老大爷老太太。但是奇怪,只要老蒯一出场,那些人立马收敛许多,虽说还是要扯皮,但手脚都收起来坐正了姿势,调门也降了几度,还有个把看起来灵光一点的,主动上前给老蒯递烟上火,一连几天皆是如此。我那时也是刚认识老蒯,不免暗自纳闷。等没旁人了便问老蒯,老蒯哈哈大笑,说:“打麻将里的诈胡你知道怎么回事吧。”

这也是我头一回听到邓建刚这个名字。

听老蒯讲,邓建刚是这一带邓家垸村的黑道头儿,也是全城黑道中有名心狠手辣的主儿。之前工地上两次大的斗殴,都是他指使手下干的。打人的小弟进了班房,被打的亲属要求惩凶;邓建刚上下使钱捞小弟出号子,警察受了黑钱,单等邓建刚平息了苦主那头就放人。邓建刚就央了村长出面调解。事情在厂里出的,当然厂里出面来谈。辛厂长和老村长刚出厂门,就看到老蒯让小李的老婆拿条帚追着跑,一边跑一边笑,小李老婆看到辛厂长,停下来不再追,红着脸说:“看我不撕烂你那张嘴!”又对着辛厂长:“你也不管管这老东西!”辛厂长和老村长只是笑。老蒯看见二人,心中已猜出何事,便对辛厂长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谈判地点设在邓家垸村委会的会议室。会议室也兼作村里的党员活动室,墙上郑重其事地张挂着党旗,入党誓词,还有党员活动制度等各式宣传牌和奖状、锦旗,弄得整面墙红汤汤的,看上去像一枚巨大的“文革”邮票。邓建刚那时还不认识老蒯,一见面也不禁多看几眼,估计心里在想怎么还有长得比他更丑更凶的人呢。辛厂长和老村长坐一边,邓建刚一个人就占了对面一边。老蒯也不入座,拉条椅子,搁在门边,一脚踩上去,蹲在椅子上,头朝屋外一根接一根闷头抽他的烟,好似局外人一般。双方谈得并不投机。到最后邓建刚的横劲上来了,他提高嗓门,摊牌说:“若是按辛厂长说的,那就没有办法解决了。”还没等辛厂长说话,从门边飘来一个声音,声调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徐:“红道有红道的办法,黑道有黑道的办法,哪有没办法解决的事!”邓建刚转过头去,只看到刺目日光里一个黑影,好像泥塑的一般,动也不动。

老蒯说,那天是他镇住了邓建刚。邓建刚同意全额赔偿伤者的医疗费用,补偿也超出了原先的预计。不仅如此,他还保证管束手下人,从今绝不动手伤人。

辛厂长说,邓建刚一直都没搞清楚老蒯的底细,只觉得他那做派,比他之前见过的大佬来头都大。那天老蒯见谈得差不多了,把烟一掐,站起身,一摇一晃地往外走。邓建刚马上凑到辛厂长旁边,低声探问:“那人是——”

“他呀,是单位上不敢管、派出所管不了的主儿!”

这句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邓建刚心里更没谱了。到了酒桌上,毕恭毕敬地给老蒯让座,递烟,上火,敬茶,全是按照黑道上对贵客和前辈的规矩来。一班小弟见老大尚且如此,都跟着点头哈腰,让老蒯出尽了风头。邓建刚后来也曾到处打听,只知道此人交游既广且杂,虽有些疑惑,终究搞不清路数,加之先前已在小弟面前折了锐气,自然缄口不言。老蒯也是玲珑人儿,并不存心托大,事事有礼有节,大家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我们的新厂建在小城东面的城乡结合部,门外就是出城的公路,以公路为界,北边也就是靠厂子这一边一片平畴,都是邓家垸的土地。公路对面南边的田地属齐家岗村,地势略高些,也不平整,所以暂时没有推平开发。

靠着征地的补偿,邓家垸变了模样。村里出钱修了条街道,取名“农民街”,这意思颇有点暧昧,与其说以身为农民为骄傲,毋宁说是为摆脱了农民身份而兴奋。街道两旁家家户户按照统一设计的样式盖起了楼房,居然还用上了煤气,一拧开关就有火。一楼都作了门面,有的自己做起了买卖,有的出租,一年也能有好几千的租金。地没了,没事干,天天凑在一起打麻将,晴天就搬出桌子在太阳底下打,晒得人暖烘烘的。

不种地,一样有钱挣。天天安排人到工地上,有的负责望风,有的负责来回报信,那时手机还是稀罕物,不然这个报信的也大可以站在路旁看人打麻将。哪里有车子拉料,报信的跑回来,一进街口,就边喊边招手,男人看一眼,接着打他的牌,一来这点小钱看不上,二来真要搬的话,他们就成了主劳力,钱还是平分。女人多半想去,又都磨不开面子,好容易有个把提议一起去,总有人输了钱不依。只有老大爷老太太们最积极,象平地一阵风似的,都跟着那个报信的跑,连那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也拖在后面紧赶慢走,不怕摔跤也不怕崴了脚,就怕去晚了人家不算她一份子。到了工地,围着车子不让动,不管搬得动搬不动的,七嘴八舌漫天要价,你要不给,准有个老太太躺到车轮下,一边打滚一边哭喊:“地都让你们收去了,你们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分钱时她一人就可得双份。派出所来没用,村干部来只是虚以应付。几处工地都学乖了,进料出料改在晚间,村民团不拢,这才稍好一些,但总有磨不开的时候,所以隔三差五就扯回皮。扯完皮拿到钱,一溜儿排坐在墙根下分,多半是笑嘻嘻的,偶尔也有算错账记漏人,就在那里杠上嘴。杠嘴归杠嘴,下次还是一起来一起走。

不种地,改吃皇粮了。家家户户排着队抓阄。抓到阄的人家可以有一个二十五岁以下、初中以上文化的孩子去厂里上班,从此吃上皇粮。老村长自己没出面,村长老婆第一个抓,十中一的比例,手气忒好。老村长让还念初二的孙女小花停了学,托人改了年龄,办了张假毕业证,也送到厂里来。辛厂长看看孩子还没长开的脸,面露难色,说:“用童工可是违反劳动法的。”趁四下没人,又劝老村长:“孩子该让她多念书。”老村长作势要跪:“我是要入土的人了,你就帮我这一回。”辛厂长无可奈何。

所有这一切,齐家岗村的老老少少羡在眼里,嫉在心里,回到家还是要拾掇柴草,烧火做饭。烟熏火燎的,想起邓家垸家家都用上煤气了,更是意难平。终于有人想起,虽然没征齐家岗的地,但修公路可是一村一半占了地的。于是邀齐了封路。这倒出乎政府意料。开始时派公安,还抓了几个人,关了一天又放回去了,没有伤残,拳脚棍棒是肯定挨了的。这下可纵了性了,全村白布扎头跪在路上,垒石头堵了三天三夜,出城一条道,进出的车子排出二三十公里,都快到邻县了。村干也豁出去了一起闹,总算争取到三十中一的土地工名额。才高兴没几天,却发现原本欢天喜地去厂里的孩子,不知怎么都像给霜打了似的,一个个蔫头巴脑,回到家就把门一关,饭也不吃,跟大人说话倒是又冲又横,像吃了枪子儿。原来,邓家垸去的人多,进厂也早,管事的差不多都是邓家垸的,重活累活净指派齐家岗的孩子。年轻人火气盛,干了几仗,奈何那边人多势众,都是齐家岗的吃亏,又挨打又受处分,又怕丢了好不容易争来的铁饭碗,只好从此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齐家岗村过去也曾为划界引渠之类与邓家垸村起过争执,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憋屈过。再看到邓家垸的人,恨不得眼里喷出火来。

这一场闹,惊动了一个人。谁?齐癞痢家的大儿子齐建国。

齐癞痢有三个儿子,个个不重样,没一个像他,村里都传是他那个破鞋老婆怀的野种。老大齐建国长得人高马大,早早就让部队招去,退伍后分到邻市所属的国营铁矿上。老二齐建军矮墩墩像个满地打滚的肉丸子,在村边也就是我们厂正门公路对面搭窝棚开了个小餐馆。老三齐建民又瘦又小,一只手可以拎起来,初中还没念完,也不长进,就猫在他二哥店里洗洗涮涮打下手。齐建国在部队当的是特种兵,到矿上后身边很快就聚了一帮年轻人,难免干些吆五喝六、逞强斗狠的勾当。据说有一回去市里的舞厅跳舞,——那时流行跳男女贴面的迪斯科。不知怎么和当地的黑哥干上了,那边什么话不说,走上来就照齐建国脑瓜子拍了一板砖,——那时打架主要操板砖。齐建国大喝一声,不知是板砖太脆还是脑袋太硬,稀里哗啦之后,只留下一脑门子土红色的砖灰。第二块板砖又拍过来,还是一声喝,还是一阵灰。拍砖的回身想跑,让齐建国轻舒猿臂,一把扣住,使一个反关节技,只听咯嚓一声响,肩膀脱臼瘫在地上。到第二天几十个人堵在矿上,人手一支碗口粗的大棒,见东西就砸,指名交出齐建国来。齐建国和他那帮兄弟当时正在打炮眼,也不含糊,拎着钢钎就冲出来。这一仗下来,把铁矿的江湖名声打出来了。道上的没有不知道铁矿上有个铁棍帮,老大姓齐,武艺高强会气功。铁矿那边,过去一直拿齐建国当个刺儿头,奈何人家退武分配来的全民制正式工,这时索性让他当上护矿队的队长,专门负责抓偷矿的农民,处理和周边私人矿厂的纷争。齐队长上任,二话不说,一个月把周边的小矿横扫了个遍。国营铁矿和私营小矿开架,什么时候占过上风?矿上一高兴,又给护矿队增配了电棍、手铐,增派了人手。有个开歌厅的老板恰好认识齐建国的一个战友,便请齐建国帮他看场子,每个月五千块,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数目。之后陆续有了第二家、第三家来求请,邻市的娱乐服务业,差不多有一小半都由铁矿的齐队长罩着呢。就这样,没两年功夫,齐建国已经是邻市红黑两道都不敢惹的主儿了。

齐家岗的孩子在厂里挨了揍,自然想到了齐建国。几个人找到矿上,齐建国并不回来,只派了几个弟兄,让去的人吊线,一路跟到溜冰场,指认了人。那几个兄弟也装作溜冰的,找个嫌隙,把邓家垸的几个孩子一顿饱揍,打完就走。过后只晓得打人的是邻市口音,姓什名谁,为何事起,一概不知。邓家垸那边也猜到是齐建国指使,但苦无凭据,吃了个大闷亏。

有此一事,齐家岗的孩子在厂里也开始张狂起来,再想压制,就有人说:“是不是还想挨打呀?”要不就是:“要斗狠跟我建国哥斗去。”平时故意问:“你说邓建刚、齐建国哪个狠?哪个的小弟多?”邓家垸这边几家挨了打的,添油加醋告到邓建刚那里,哪料想邓建刚不等他们说完,就打断了话头:“别再欺负齐家岗的孩子了,让他们城里人看笑话。”大伙面面相觑,悻悻而去。

慢慢地,外面开始传说邓建刚怯齐建国的场,这说法没根据,两边并没有当面掰过腕。也没人知道来处,并没有谁在人前说过这样的话,邓家垸的人都刻意小心地回避这个话题。但是,也许真有某种平衡被打破,渐渐现出不安的苗头。

首先,齐家老二、老三开起了赌场。开始是几个人在小餐馆里玩玩纸牌,来玩的也就周边的庄稼人。有人把家里藏着的化肥种子钱偷出来,女人知道了,火急火燎赶过来骂一场,揪着男人的耳朵拽回去。有人输了钱回家喝顿闷酒,借酒装疯打老婆,顺带把耳环戒指撸下来,又跑去翻本,女人就躺在泥地里打滚,撒泼,喝农药寻死,直闹到村干把他男人领回来,把首饰还给她方才作罢。没多久,赌场搬到了齐家岗村后的屠宰场,平常去那里只有一条田间小路,开场子的日子都有拎着铁棍、拿着对讲机的人沿途把守。赌具换成了骰子,参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下午就有车接过来,车就集中停在齐家岗村的打谷场上,好些车本市都少见,没几个人能认全,车牌大都是连号、顺号的,有本市、邻市的,有省城的,甚至还有外省的。本地人去的多,但大都是捏张大团结在那里“钓鱼”,瞅准机会下一把,赢了钱就走,要么就站在边上看有钱的外地人豪赌,钱都是用密码箱装的,一匝匝码得整整齐齐,不兴用筹码,满台子都是红红绿绿的票子,让人眼珠子都要迸出来。没钱了不要紧,打张条子马上就有人甩给你,要多少有多少,等散场的时候,还会有两个小伙子一路护送你回家。齐老二、齐老三反而安安分分做起了本行,每天晚上在店里烤肉串,汆猪腰子汤,一趟趟往里送。

邓建刚有个贴心的手下叫苕货的,也是邓家垸的本家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像旧式人家的少爷,偏不爱念书,打小学还没毕业时起就跟着邓建刚。刚过元宵,有一天不知怎么被齐老二约去看赌钱。苕货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看得眼睛都直了,手心里尽是汗。再往后,一连几天邓建刚都没看到苕货,就让手下去找。找到屠宰场去,苕货正有模有样坐在庄家对面,面前码一摞钞票。两个去的兄弟生拉硬拽,差点动起手来,苕货才红着眼,收起钱,死不情愿地跟着兄弟来见邓建刚。回来的路上,两个人一路起哄,要苕货抽头打个赏,见苕货不应腔,心里只道他小气。邓建刚听说他去赌钱,少不了一场骂,又立下规矩,今后谁再敢去,就剁他的手。

又过了约摸半个月,这天下午下着小雨,又湿又冷。就见齐老二提着一柄厚刃的剁骨刀,领着五六个人,手里拎着铁棍,大摇大摆地开进了农民街。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因为两个村的过结,基本上楚河汉界,不怎么走动,更别说成群结队拎着家伙了。有人飞快地跑去给邓建刚报信。邓建刚出了家门,远远就看见苕货家门前簇拥着一大堆人,心里已知何事。走拢来分开众人,只见苕货像个死树桩子站在堂屋正中,闭着眼一动不动。他老娘一边捶打着他,一边哭骂,鼻涕眼泪糊满苕货一身。他爹坐在墙角的椅凳上,闷着头抽烟,浑身颤抖,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齐老二叼着烟,手里攥着大大小小几张破纸片。

“齐老二,怎么回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好赖吧?”

“多少?”

“本息八万六。”

邓建刚望向苕货:“你怎么说?”

苕货把嘴唇咬出牙印,只不说话。

邓建刚又回身对着齐老二:“你们先回去,账算我头上。”

齐老二阴阳怪气地说:“无钱枉逞英雄。要么给钱,要么给个言,我们空手回去不好交代。”

邓建刚瞪着苕货:“我先前怎么说的?”

苕货还似木头一样,却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口里缩。

邓建刚刚好看见,心一横,一把抓起苕货的左手,扳过小指头,按在案桌上,就手操起齐老二搁在桌上的剁骨刀,咣地一刀,把小指头剁了下来。

众人都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刀头剁进案桌有半寸深,刀一提,血一喷,像安了个水龙头。苕货他娘喊一声“我的儿”,当场昏死过去。

邓建刚抢过齐老二手中的纸片,把断指一包,往齐老二面前的案桌上一扔:“你把这个带回去,这事算结了。”

齐老二拧着脖子,看看邓建刚,又看看苕货,一把抓起血纸包,带着人鱼贯而出。

身后邓建刚大声说道:“回去告诉你家老大,再有邓家垸的去赌钱,老子就把他那场子给平喽!”

这边赌场的事还未平息,那边又冒出新的事端。市里组织人赴沿海考察镇村办厂,齐家岗村的村长也去了,带回来一个福建老板,据说是齐老大的战友。就将村里废弃的农具修理厂简单修葺一下,办起了一家造纸厂。从此只要一刮东南风,邓家垸村这边就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类似臭鸡蛋的味儿,闻久了恶心要吐。比这更恼人的,造纸厂的水直接往河沟里排,齐家岗地势高,水顺着沟渠就流到邓家垸这边。造纸厂生产三种纸:最低等的白粉纸,水红色的广告纸,和做冥币、烧给先人的黄裱纸。每天看沟渠里的水,就知道造纸厂今天生产哪种纸。邓家垸没有田地了,只在农民街后面每家留了三分地的菜园子,种菜的水都从沟渠里取。村里找齐家岗村交涉。齐家岗村说:“你们开工厂天天晚上吵得人没法睡,我们找谁说去?”老村长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只好带着村民把沟渠挖断,再垒个小土坝了事。污水是阻断了,可是邓家垸村的村民没过多久就发现,菜园子里种的白菜,摘回来炒着炒着,菜水竟隐隐泛点红色,象苋菜似的。原来的萝卜又辛又甜水汪汪,在地里劳作时渴了饥了,挖个出来当水果吃,现在虽说还是脆生生,可是吃完后嘴里一股说不出的涩味儿,漱一大碗水也除不掉。转眼到了夏天,邓家垸家家户户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抵御从造纸厂吹过来的氯氨气味。邓村长的儿媳妇、邓小花的妈妈一直低烧、尿血,到医院一检查,确诊为宫颈癌转移。一个月不到,竟撒手走了。村里人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点着慌,年轻媳妇们相约着去做妇检,结果又发现四、五个乳腺癌、宫颈癌早期的。有人把矛头指向齐家岗村的造纸厂,主治大夫摘下眼镜,很认真负责地讲: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医学资料倒是显示与个人卫生习惯关系密切。小媳妇们不再作声,只好回家去埋怨男人不洗澡就往身上靠。接着就有谣言,说是邓家垸卖地建厂,破沟断渠,坏了这里的风水,所以才会有这些灾祥。村里人聚在一起,愁云惨对,再没了往日的欢乐。老村长急在心里,束手无策。

村里发生这些事的当儿,邓建刚不知在哪里。有人说看见他带着人在城里的歌厅看场子,还有人说传闻他跟齐老大为争小姐动了刀子,现在不知躲哪儿去了,最后还是苕货他爹说:提他有个球用?

那天我正在厂里开会。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爆响,有点像汽车爆胎或是重物撞击的声音,大家并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辛厂长这才站起来,终止了会议,他是担心车间出安全事故。等我们进到车间,工人几乎都走光了,只有邓小花还站在机器旁边,埋头干活,自从她娘过世后,这孩子就变得少言寡语。出了车间,还没走到厂门口,远远就看到公路对面齐老二的餐馆前,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四下里还不断有人赶急赶忙往拢聚。厂里的保安告诉我们,齐老大让邓建刚用枪打死了。

我和辛厂长也吓了一跳,才明白刚才那声响是枪打的。在我们这样的三四线城市,枪击可是少有听闻的,更别说光天化日之下。老蒯和小李一听,立刻冲了过去,顾不上避让一下公路上来往的车子。

由远而近传来鸣笛声,近了听清原是警车和急救车的两种笛音,交织在一起,一哼一啊的像两个人碎嘴。围观的人群分开一条缝,刚够让车子开进去,又迅即合上,生怕透了风似的。

我和辛厂长站在厂门口,远远听到齐老二的哭嚎声:“邓建刚你个狗日的,看老子不剁了你!邓建刚你个狗日的!哎哟!”人群分开一条道,急救车忽闪着红灯,哼哼着驶离了现场,撇下了它那个啊啊不停的警车兄弟。

一会儿,派出所的唐所长从人堆里钻出来,要借一个办公室做笔录。

我连忙把他带到厂办公室,唐所长看了下环境,说:“行,就这里。一会儿我们把目击证人都带过来。麻烦你派人在外面维持一下秩序。”顿了一下,又说:“事发得急,人手不够,还麻烦你安排个人帮我们做下记录。”

唐所长再带着人进来,见我已经摊开一摞信笺纸坐在那里,说:“这种事还劳动你,不大好吧。”

我说:“案情重大,保密要紧。”

唐所长听我说的在理,也就不再客气。

除了送到医院的齐老二,现场的目击证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厂里当班的保安,他当时正蹲在厂门口抽烟,邓建刚从哪边过来,怎么进齐家的饭馆,怎么跑的,他全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就是齐家老三,他当时就在饭馆里,一直哆嗦,穿着尿湿的裤子做的笔录。据保安说应该还有好几个乡亲目睹了全过程,唐所长挨个儿问了三遍,没一个人承认肯跟着来,只好暂且作罢。

笔录很快,两人所讲基本吻合,大体还原了事发经过——

头一天是齐家母的生日,齐老大特地向矿上告了假,回来给母亲办寿,喝多了就没回矿上去。案发时正拉了张躺椅,在饭馆门边眯着眼打盹。邓建刚穿着一件破烂褂儿,戴顶草帽,打着赤脚,裤腿儿卷起,左手还拎着一柄锄头,打扮成刚下地的劳力。走到饭馆门口,右手直接从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拉开了保险。等齐老大听到响动睁开眼睛,枪已经响了。齐老二听到动静,举着刀从厨房冲出来,刚好和邓建刚打个照面。邓建刚也不使枪,抬腿当胸一脚,把齐老二踹倒在地,再抢一步,一脚猛踏在齐老二头上,把枪往腰间一别,探下身一把截过齐老二手里的剁骨刀,不等齐老二拥身站起,又一脚踩在齐老二的屁股上,齐老二张手运脚,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邓建刚举起刀来,照着齐老二脚后跟,咣咣两刀,血肉飞处脚筋尽断。邓建刚飞起一脚,把齐老二踢到一旁,不再管他。钻身进到厨间,只见齐老三缩在灶台角,牙齿磕得咯吱响,裆间哗哗尿流。邓建刚见他吓成这样,把刀一扔,草帽一摘,说:“给你齐家留个全种,也好认得老子。”回身出了饭馆,早有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开过来等在那里,上了车一溜烟走了。

我直到把笔录整理好递给唐所长,仍觉得心惊肉跳:“这个邓建刚,好狠的角色!”

唐所长说:“你刚来还不知道,他在道上是心狠手辣出了名的。”

我和唐所长一边抽烟,一边听他聊邓建刚和本城黑道的事儿。听唐所长讲,本城黑帮原有四股:老街的鬼子,城南机床厂的麻子,城北保甲街的混子,再就是邓建刚。那三股成员基本都是厂里的工人,读不进书的半大孩子,打架主要还是用板砖和啤酒瓶。只有城东的邓建刚这伙带家伙,操斧头劈,下手狠不说,还动不动挑人脚筋弄残废了,所以其它几股都渐渐怕了他,好多生意都让他抢了去。要不是这两年邻市的铁棍帮掺进来,都快成本城最大、最危险的团伙了。

“你还没见过那小子吧?长得粗头愣脑,脖短唇厚,一脸凶相,活像庙里的金刚,他本身名字就叫建刚,所以一来二去道上都叫他金刚。”

唐所长又叹为警的难处,少不了唏嘘抱怨,说到关节处又不禁言语吞吐:“这年头,好些事不好说。前面抓,后面放,都是我们派出所在头里扛着。一会儿说要严格执法,一会说要服从命令,真有事的时候,没人出来认账,横竖都是我们一线的错……”

唐所长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今天这事倒是好,一下干掉俩,这一带可以消停一阵子了。”

过了多年,我依然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

一件是唐所长带队到邓建刚家去搜寻证物。还没到农民街,远远就见街口拉着一条横幅,上书“为民除害”四个字,邓家垸的老老少少,黑压压跪了一大片,最前头跪着一人,竟是苕货他爹,双手将一份请愿书高高呈过头顶。那请愿书总有尺把厚。唐所长哭笑不得,接过一看,无非是备述齐老大的种种劣迹,邓家垸几百口人,连老村长一家在内,都具了名。唐所长说:“你们还是收起来吧。现在除了人证,并没有其它证据证明行凶的就是邓建刚,你们这样联名具保,反倒害了他。”

第二件事是邓小花复学了。老村长领着小花专门来见辛厂长,一见面就让小花跪下。老村长说:“辛厂长一直说我不该让孩子不念书,我老想着让孩子进厂子,也算是公家的人了。可怜我那苦命的媳妇儿,总说女孩子不念书,将来更受人欺负,到了了的时候,起不了床,趴在床头给我磕头,无论如何,要把孩子送回学校去,不然她到那边去了也安不下心……”老村长说不下去了,邓小花跪在地上,只是哭。辛厂长拉起小花,又扶老村长坐下,宽慰道:“有这场经历,小花念书更用功,将来一定出息,您老有靠的了。”

其它的事,倒是让唐所长说中了。城东这片现在成了全城的治安先进。打架闹事、赌博放债几乎没有。只是天黑的时候,在门前屋后,田头地角,冷不丁你会撞到一个瘦骨嶙峋的黑影,鬼鬼祟祟的突然钻出来,吓你一大跳。看清了原是齐家老三,他也不说话,骂他也不还嘴,只是阴阴地瞪着你,从你身边跑开。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一年多。这天我和辛厂长、老蒯、小李几个正坐在办公室闲谈,老村长带着一个人进来,那人三十不到,五短身材,面色黧黑,十分粗壮,脖子上戴一串手指粗的金项链,见人就散烟。辛厂长他们都站起来,笑嘻嘻的十分亲热,看来都是老熟人。老蒯见我迷惑的样子,赶忙给我介绍,居然是一直只听人说没见过面的邓建刚。

大家坐下来叙话。案子已了。保安早改了证词,齐老二已经残疾,齐老三又小,闹不起来,现在作悬案搁着。这次邓建刚回来,刚好赶上村里直选,老村长还是村长,邓建刚被选为村治保委员,今天来厂里,一来是会老朋友,二来也是本职工作,走访一下,看看对厂区周边治安工作有什么意见。

辛厂长见邓建刚说得诚恳,就指着我说:“辜副厂长是组织派来专门负责行政治保工作的,今后少不了要麻烦你。”

我也如实介绍了目前的现状:“总体说治保形势改善不少。强装强卸、强推地材这些事基本没有了。只是最近偶尔会有趁夜偷盗厂里工业原料和废旧物资的。”

我并没指望邓建刚会去管这个事,不想他立马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大家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他指着窗外说:“来啦!”只见邓家法垸村的那对哑巴夫妻,推着一副小推车,车上胡乱堆着一堆废旧材料,上面还放着一个高压锅和两个暖水壶。那是食堂前天刚丢的。我们出到外面,邓建刚少不了训诫哑巴夫妻两句,又对我们解释道:“让你们城里人见笑了,都是让穷闹的。”又回过身去,对哑巴夫妻说:“现在村里条件好了,也不会不管你们,可不能再偷了。”

辛厂长让食堂安排一桌酒席,留老村长和邓建刚二人吃饭。我本不擅饮,没想到邓建刚比我还差,没过三巡,已经面红耳赤,一双本来就大的牛眼好像要瞪出来似的。我看着他,禁不住猜想庙里那些面目狰狞的金刚,一定是手工艺人喝多了酒,照着彼此的模样捏出来的。听说我是行业子弟,大学毕业分配回父亲原行业工作的,邓建刚说:“我知道你们城里人看不起我们农村人,你们也理解不了我们农村人。”我不知自己哪句话不妥,令他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连忙分辩我的父亲也住过五七干校,母亲下放农村,我从小也在农村呆过,对农村人并没有成见。

邓建刚却并不听我解释,自顾自地说道:“你们城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什么都安排好了,进工厂,坐办公室。我们农村孩子,一生下来就是种地的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们只有拼。”

这些话他一定在各种场合讲过无数遍,像背书似的,又快又急,让你插不进话。

“我么不念书?我也想念书!我三岁没了娘,爹只晓得喝酒,喝醉了就拿棍子打我们,棍子都打断了,我姐出嫁了,回家来还要挨打。我的班主任老师,那个死婆娘,老公是城里机床厂的工人,冬天我没鞋穿她罚我站雪地,夏天没衣穿她拿细麻绳抽我,身上一条条血痕。后来我一上课就拿弹弓射她。再后来就逃学。也没人管。那天我爹让我在院子里劈柴,他们喊我出去打架,我拎着斧头就跟去了。在河滩边,两边都有好几十人,有的拿棍有的拿砖,还有个把拿刀的。我一斧头就劈在那个头儿的肩膀上,那边的人都吓得跑散了,只有那个头儿躺在沙地上,我本来停了手的,没想到那个狗日的还嘴硬,‘你跟老子记着,等老子好了把你胯子下喽’。老子听他这一说,一不做二不休,抬脚把他的胳膊踩住,几斧头把条胳膊卸了。那个血直往外喷,喷得我一脸都是……”

说到这里,邓建刚酒劲上来了,张嘴就吐,吐完一头栽倒在桌前。

隔两天,邓建刚送过来一张请柬,为女儿办周岁酒。我和辛厂长商量了一下,包了一个红包,又订制了一面锦旗:“落实治保责任,支持工业建设。”另用信封装了五百元钱。

到了邓建刚家,门前摆了十几张桌子,乡邻都已经来了。老村长和邓建刚看到锦旗,都很高兴,感觉蛮有光彩。邓建刚推辞了一番,方才收下红包。我又把信封递给他,特别说明这是感谢他们协助厂里追回物资的奖励。邓建刚这回没有推托,一边说着感谢,一边转手将信封交给了苕货,叫他现在就给哑巴家送去。

老村长将我们让到首席坐下,邓建刚也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相看。孩子生得白白净净,五官也精巧,已经会叽叽咕咕学话了,十分可爱。乡亲们围着逗玩,都在说:“邓建刚娶了个城里的大学生,生下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替我们农村人长了脸。”邓建刚乐得大嘴一直没合上过。

直到酒席散去,也没见邓建刚那大学生老婆出来跟大伙见个面。我几番想催问邓建刚,老蒯看出来,直拿眼睛示意我不要多话。

等到回来的路上,老蒯告诉我,邓建刚的老婆是他硬抢来的。

那女孩原在本城的师范念书,奈何父亲患上尿毒症,每月透析要一大笔钱。父亲做了两次之后再坚决不去,眼看着身子像吹气似的肿起来,挪步的劲都没有。女孩咬咬牙,背着同学到舞厅做起了陪舞的小姐。恰巧这个舞厅的老板请邓建刚手下看场子。邓建刚那个混世魔王一见女孩,竟不顾苕货一干兄弟在场,就在舞厅包房的沙发上把女孩玷污了。邓建刚原以为不过是玩个小姐,没想到女孩还是姑娘身,血流一地,塞了几卷纸都堵不住。邓建刚也吓坏了,自己扛着女孩送到医院,总算抢救下来。从那以后邓建刚就迷上了这个女孩。女孩呢,也不睬他,也不抗拒,像个木头人一样,他要亲就亲,要脱就脱。邓建刚天天往舞厅里跑,有一天去时,包房门锁得死死的,敲门也不开,只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响。邓建刚一脚踹开门,只见女孩立在墙角,头发蓬乱,衣衫已经挣得七零八落,半个乳房还吊在外面,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剪刀,在她对面,齐老大的裤子已经褪到膝下。邓建刚红了眼,大喝一声,朝齐老大扑去。齐老大闪身躲开,也许是自觉羞惭,没有和邓建刚纠缠,径自走了。女孩一下扑到邓建刚怀里,手里的剪刀在邓建刚身上胡乱地扎。邓建刚紧紧抱着女孩,任凭剪刀深一下浅一下戳在自己背上、臂膀上,却感觉不到痛,仿佛从道道伤口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滚烫的热泪。

之后的故事大家一望而知。邓建刚将女孩安顿好,再三叮嘱她不要再去舞厅,又辗转去云南搞到手枪,结果了齐老大。

“那女人也不是善角儿。死活不肯和邓建刚举办婚礼,一年不说一句话。偏偏邓建刚服她这一味,成天热脸贴冷屁股,茶饭端到手上,倒像伺候他亲娘老子一样。”

我们都沉默了,低着头往前走,不知道是该感慨这女孩的薄命,还是感叹邓建刚的艳福。忽听见路边草丛间窸窣作响,刚立定了脚,只见一个黑影蹿上路牙,紧贴着我们身边跑过去,差一点撞上老蒯,一溜烟跑得老远,还边回头朝我们张望。

那之后没多久,我调回了机关。又辗转几个部门,倏忽间一个甲子,当年经历的这段人事,差不多都已淡忘。直到最近,城东这一片拆迁闹得太凶,组织上决定派驻一个工作组,拆迁不落地,工作组不撤出。不知是哪位大人还记得我十几年前在这里工作过,硬说我有群众基础,把我塞进工作组里。

工作组第一次开碰头会,就在当年邓家垸村委会的会议室,现在已经改作城东新区街道办农民街居委会。墙上挂着城东新区行政区划示意图,还有一张九宫格似的网格化管理责任图。我还没坐下,就听见有人喊辜厂长。循声一看,是一个二十多岁、扎着马尾的漂亮女孩,她原本坐在我的斜对面,笑吟吟起身挪了过来。我看着有点面熟。她自己说话了:“辜厂长不认识我了?我是邓小花。”

可不是邓小花吗!比原来高了,也胖了,忧戚之色也没了,看上去就像一只熟透的红苹果。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取了公务员,现在城东新区街道办挂职锻炼。我一边听她叽叽喳喳地讲,心里却在感慨,时间真是个魔术家,左手拼命变出意想不到的新奇花样,右手的黑礼帽却永远一成不变。

散会以后,邓小花领着我去看望老村长。农民街现在变的和你在任何一个城市看到的一样。一个铺面挨着一个铺面。副食店前支起一柄印着厂家广告的大伞,伞下摆着冰柜和几箱啤酒。美发店的旋转灯箱大白天也转个不停,没有顾客,两个穿着热裤的女孩陷在沙发里埋头玩着手机。小诊所里坐着几个面无表情在打吊瓶的老人,门边立着一块水牌:无痛人流,安全保密。洗脚房的店门诡秘地关着,贴在玻璃门楣上的广告字几乎褪尽了颜色:足浴十元,内设包厢。没到香火店远远就闻见檀香味,一只花圈少了一条支腿,歪在墙边,上面落满了灰尘。所有这些,和墙上见空处刷上或大或小红漆黑漆的“拆”字挤挨在一起,用当下时髦的话说,竟无一丝的违和感。

老村长正弓着腰在自家后院给爬墙的丝瓜浇水,十几年不见居然还认得我。坐下就叹:“我这辈子就只做了一件对的事,也是听辛厂长和你们劝才没错下去。”邓小花拿只小凳挨在老村长身边坐下,头贴在爷爷腿上,像只温驯的猫。老村长一手抚弄着小花的头发,听明了我此行的工作,点点头,说:“几百口人,地都收了,口粮、咽菜没出处,又没本事正当营生,怎么活人?给个铺面,好歹收两个租子。说是一家给两套房,卖了哪里安身。”叹一口气,又说:“拆吧拆吧,小花现在是党的人,我不说那些落后的话。”

又聊些闲话。我原来工作的厂子倒回几年就停产了,工人都遣散了。全民制的工人都调回系统重新安排工作,临时招收的普通工人只拿到三个月工资,两个村的土地工原是拿土地换的名额,所以每人另算了八万的补偿费,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事情处理得倒也平静。辛厂长辞职后据说带着全家移民去了澳洲。现在是小李挂着厂长的名头,靠几个门面的租金守着厂子的物业。老蒯退休了,他和小李两家还住在厂里。听说已经和房地产公司谈好,就快动工了。

天色向晚。我找小花要了小李的手机号码。小李接了电话,说马上从厂里出来迎我。告别老村长,还没出农民街口,小李已经到了,比起当年,仿佛是用粗记号笔在原来的身形轮廓和五官上加了一圈似的。

走进厂区,苗圃经年未修剪打理,已经变成了杂草堆。过去厂区中央那片巨大的草坪一直是厂里最美的景观,专门从美国进口的天鹅绒草,现在横七竖八垦作一块块菜地,就算从脚边蹿出一只野兔也不必大惊小怪。

老蒯家里,我意外地又见到了邓建刚。二人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和几个小菜相对而沽,见到我和小李,又添了两双筷子。

人丑经老,两个人看上去都没怎么改变,但是邓建刚还是让我大吃一惊,他的额头、脖颈处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色的瘢癣,像是拿烧红的硬币烫上去的。端着酒杯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眼见酒泼泼洒洒却控制不了。

提起拆迁,老蒯说要拆赶紧,他在这里住够了,再不拆怕是要死在这里。邓建刚酒已上脸,如金刚怒目,愤愤地说:“拆呀建的,不都是在我们农村人原来那块田上。你们城里人把我们的地收走了,我们在自己的地盘,现在反倒成了讨饭的。”

邓建刚把杯子往桌上一扣,接着说:“你辜厂长大老远来搞什么工作组,好像拆迁难是因为我们农村人没文化,不讲道理。当初买我们的地,现在拆我们的房子,哪次不是你们做主,你们说了算。你们要什么就是什么,想怎样就怎样,就是没把我们农村人当自家人看。”

邓建刚的酒量比十年前还差,没喝三杯就倒下了。我们把他扶到里间躺下。我有些不解,小李压低声音说:“他现在沾上了毒品,差不多成了废人。”

听当初跟随邓建刚的那班小弟说,他们当初都亲眼看到了,只不敢说,那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白虎,男人谁沾上谁倒霉。齐老大因她而死。邓建刚为了她惹上杀人官司。这还不算,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竟将邓建刚身边最亲的兄弟苕货给勾引了。终于有一天让邓建刚撞了个现行。邓建刚将苕货拖到河滩上,打了个半死。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跟着撵到河滩上,一下扑到苕货身上:“你打也打够了,从此若再动他一根寒毛,你就等着让你丫头做没娘的孩子。”邓建刚从小没娘,尝够了没娘的苦,也知道那女人说得到就做得到,当时就怔在那里。那女人从身上撕块布,去河里拎湿,就在众人面前,一点点拭去苕货身上的血渍,扶起他扬长而去。两个人也不回农民街,就在外面租了房子,像模像样过起了日子。邓建刚经此一事,别说小弟、就是乡亲面前,从此再抬不起头。又染上了毒瘾,手下的兄弟知道没了靠头,纷纷散去。

偏此时,齐老三有天又带了一大队警察,从河滩边一棵树下,挖出了一个包袱。手枪包在厚厚的油布纸里,外面套了几层塑料袋。齐老大的积案翻出来,带累唐所长也被撤了职。尽管邓建刚最后没有抓进去,却也耗尽了他仅剩的一点资财。当年本城黑道上的其它几个老大,现在都这总那总的做起了房地产老板,城东这片的开发都是他们在做。只有邓建刚守着他那个中风的爹和未成年的女儿,连起码的生活来源都成问题。几个老板见他如此潦倒,未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感,相约将工地上的黄沙包给他,薄有进项,却不想所资也不够他吸麻果的。

出了厂门,来到街上,夜已深沉,街灯如练,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一辆出租车停到我旁边。我摆摆手,沿着街灯往前走。越走,越发感到这街灯如藤蔓似的向前生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头。那辆出租车朝前开去,估计没有载到客人,又掉头折回来,缓缓开到我身边,一短一长摁响了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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