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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是谁的勿勿过客

2015-09-17米丁

青春 2015年9期
关键词:村妇细节

米丁

一片片甘蔗林,一块块玉米田,一垅垅香蕉地,连绵,起伏,犹如一扇扇拼贴在汽车窗上的画,眩目中疾速滑向车尾,像列队消失的士兵,了无穷尽。

一树树紫荆,一蓬蓬苇花,一条条溪沟,一座座村庄,哦,不能不提平原上并肩挽手的山,岭间层层叠叠的山,现在它们眼前出现、经过了这辆风尘仆仆的巴士——而非它们进入了游客的眼睑。

那些兴奋的,困倦的,心事重重的,以及忧伤的人,结队去远方寻找草原。一群被梦寐之地扰得心神不宁的羊,请允许他们快乐的咩咩叫唤。他是他们中坚硬的一只,此刻,他柔软的心擦到了公路边陡峭岩壁棱起的骨节,发出秋天里特有的旷远之声。没人听见他蹦蹦心跳,有时沉溺在比山外之山重叠得更深的伤感里,迷失到莫名其妙的远方。

广西博物馆前,江流清澈,货轮渐远。晚风拂过脸颊,轻轻摇动岸草树叶。师傅,这条江叫什么名字,他问司机。我也叫不上来,你问导游吧,他知道。额骨宽阔,皮肤黧黑的司机厚嘴唇一咧,歉意地微笑。他想起德天瀑布,中越边境,售票口前广场,两排临时建筑被粗鲁推到,横七竖八的条木、椽子,摔碎的黑瓦,仿佛听见它们被猛然推拉,踉跄倒下所发出的嘎嘎惨叫。他的耳朵被硌痛。这是被取缔的摊贩店铺。咦,前些时候还好好的,被拆了,明天你们逛不成啦,导游并不惋惜地说。后来,他看到阳光下亮晃晃的广场边,一棵树下,几个头缠黑巾,身板单薄、矮小,上了年纪的妇女正费力拆解从碎瓦低下拖出来的木板,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下,问,阿婆,这好好的为什么拆了?离他最近的阿婆转身看着他,微笑;又问,还是微笑,就是看着他闭口不语。阿婆白皙的脸上刻满皱纹,眼睛慈祥地眯起来,传递着难以言说的亲近,像早已过世的祖母。他觉得奇怪,心里恍然,莫非越南人!即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板说:“胡—志—明!越—南—人!”阿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点点头。他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

短短六天却也车马劳顿。旅途,让人离开自己的一种冒险,但又能离开多远呢?这样的问题曾困扰他,现在不——即使足不出户,意念刹那间的远足也足以让人远离自己,到远方的远方。一次旅行,让人离开自己的尝试能否奏效,三小时航程,空间距离和精神距离能否成正比?天知道!离开自己终非易事,一次次远涉难道是陷阱困兽一次次徒劳的跳跃?出游,令人兴奋的理由常常煎熬于途中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失望,却又为不期而遇的事物所欣喜。对,是途中的细节充实了每一次毫无悬念的出行,从而又使整个行程意趣盎然。仿若乏味人生里,那些爱情的细节让黯淡的回忆顿时生辉。是谁说的,细节是抵抗时间的有效手段,没有颇堪咀嚼的细节,什么样的旅程值得以后念叨再三?嗯,人生之旅,如人们常说的,不能增加它的长度,就增加它的厚度宽度吧。一条高等级公路,铺厚铺宽它需要充填不计其数的石子,经历、事件、情愫、感悟、兴趣、激情,这些都是捕捉细节的网兜,别让网格大大咧咧,漏掉了那些珍贵石子。它们是生命闪耀的华彩,哦,不,说乱了,它们是使生活的变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的细节。一次旅行也一样,没有值得珍藏的细节,走马观花,岂不成了没点到水的蜻蜓,转眼物我两忘,便过眼云烟了。有个更好的比喻,列车空荡荡驶出站台,穿越美丽草原,转个圈驶回,厢体内依旧空荡荡,车厢顶蒙薄薄一层沙土;雨天一淋,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

旅途中,那些脸,微笑,那些事,那些属于他的细节,让他对出行的回忆显得真实。一根一根稻草,攥紧了就成绳子,让坠崖的树枝悬挂半空,仍然在时间的风中摇来摆去,而没有直接坠入深不见底的峡谷。时间坠落,光阴坍塌,没有回音,只有若有如无的追忆。

巴马长寿村,汽车停在村口桥边,一拨拨游客下来,好奇地浏览宣传栏介绍,几位年岁过百的长寿老人照片赫然在上。村子中间的水泥街道上,雨后路面些微积水,疾步快行的人溅得鞋尖脏兮兮。三五成群的游客从容徐缓,一如百岁老人缓慢的光阴。一队游客拐上水泥台阶,进了一位百岁老人的家(家门口有照片介绍),他没有上去。旅游开发拿长寿老人宣传没错,让他们在家里接受游客贸然造访,接受品头论足;几百年习惯了的日常生活被打破,宁静被干扰,内心的不堪想必一定隐匿在老人那纵横沟壑的脸上。好奇的游客看见沟壑里波浪一样翻涌的厌烦和不满吗?被陌生人的目光肆意地扫来扫去,是一种怎样的羞凌啊。脚步没有迟疑,只稍稍瞥了一眼台阶上挤满的人和堂屋内亮起的灯,他径直往前走。斜坡的水泥道路两边是民房,小楼盖得高高,挤挤挨挨,五层,六层,七层,再高的也有。路穷处,一个村妇站在路边,轻声问:老板,租不租房?不租,慕名参观你们长寿村,等会就离开。他驻足,聊起来,村妇介绍这两年长寿村变化。村民出地基,外来投资者盖楼,一层公用,二三楼归村民,三楼以上无论盖几层,归投资者出租。经营满三十年房子交还村民。“本地人哪有钱盖这么高的楼哦!”进村时,他听见村民这么说。而村妇告诉他,这幢五层楼是自己盖的。“在村里你们条件蛮不错,属于先富起来,祝贺呢。”他说。村妇笑了,旅游回去多给我们宣传宣传啊!紧邻村妇家的另一幢小楼,底楼一间敞栏,面向街道,内里黑咕隆咚,弥散难闻的牛粪味。他相信村妇的话,村里开发旅游才两三年,以前闭塞得很。他心里嘀咕,发展再快,一朝一夕也抹不去烙在生活日常里的旧俗。村妇尽管克制着对外来游客的腼腆,但略微羞怯的脸上正呈现自信。那是一棵生长中的玉米,不,甘蔗,散发出生活的甜味。转变中的村寨,转变中的人。不可琢磨的未来正向千百年沉寂安宁的生活展开别样的明天,福焉?祸焉?

姚明很高,山里的瑶民很矮。因为瑶民不下山,不许和外族通婚,近亲繁殖,遗传影响,所以个子不高啦,只有这么点。来的路上,导游在车里开玩笑,用手在胸前一伸,比划着。游览天坑百魔洞,偶尔飘进耳朵几句话,是另外团队的导游在说,山上瑶寨,住着几百瑶民,不允许游客上去打扰他们,有规定的——为什么不?他游离团队,一个人悄悄直奔山顶。他要去看看瑶寨、瑶民,做导游不让做的事——这样的念头让他莫名兴奋。一个红外套小女孩,四五岁,赤脚站在天坑边沿雾水飘湿的石头上,惊得他不敢快跑,担心吓了她,双脚一滑掉下去。女孩蹲踞的石头下就是垂直百米的落差。女孩冷冷地回头看,继续若无其事的俯瞰坑底熙攘往来的男红女绿,他们来自异乡,她无法想象的大城市、无法想象的繁华街道和村镇。瑶寨村口,一间简易棚屋,一个年龄不过二十的村妇守着清冷小店。笋干、花生、蘑菇、鸡蛋、自家产品,山下批发一点,少得可怜的这些构成了小店的全部内容。背篓一个娃娃,裹在草绿泛旧浴巾里的背篓,他猜测一个娃娃睡着;另一个两三岁的娃娃绕着跟前,鞋子掉了一只,跪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玩;爬到母亲边,伏在膝盖上看她削雪莲果。她的粉红拖鞋沾着泥巴柴屑。她一边削一边抬头,央求的口气,你买点东西吧。声音很轻,很细,软绵绵的,让人担心一根细嫩的树枝被轻轻一碰就会折断。那时很纠结,买了这些东西放那里,后面还有好几天行程呀,况且千里之外的家里都有。他讪讪地说,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我不买,还要赶很多路,对不去,(真丢脸,故意用“赶”字)。她默默地收回指向笋干的手,低下头继续削雪莲果,塞到玩耍的孩子嘴里咬一口。他匆匆离开,一路惭愧,为什么不给一点钱呢?这个二十来岁,两个孩子的妈妈,这个长相俊俏的瑶族姑娘,生计艰难吗?她说带着孩子走不开,没法下山,孩子他爹下山打工挣钱了。山雨水雾中的瑶寨安静,清寂。芭蕉鲜绿,杂树凝翠,耳畔传来清脆的鸟鸣;房屋错落,高低远近,衬在大山暗黛的背景底。他想起远方繁华城市里那个彝族姑娘,从公交车上下来,白裙子飘起;她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听见旁边轻声赞美的声音呢,那个乐啊,人要飘起来。她给他看家乡云南的照片,山连着山,她说,山前面空地上就是我念书的学校,那座山背后,我外婆家,是彝族。他没问是小学还是中学。她也是一位妈妈,比瑶族村妇年龄大一些,快乐多一些,温婉的脸上没有愁容。

中越边境硕龙镇,宾馆拥有诗情画意的名字。当天值班负责人,一个衣着整洁的当地青年,热情地指点去边境,寻找好风景的路径,晚上回宾馆,惊讶地发现竟然在等他,误他为另一位背画架的同伴,说想来了看看水粉画,效果好的话,宾馆里留下来也可。慢慢聊开了,他觉得看画是个由头吧,年轻人喜欢找朋友、交流才是真的。话匣子打开,年轻人侃侃而谈:你们看到界河对面,越南人的浮筏吧,那是晚上用来偷运大米食糖用,这边汽车拉了直接运往南宁,便宜么,政府闭一眼睁一眼;什么?自卫反击战?这里不是主战场,是雷区,在两边山里,前些年有人被炸断了腿,按了假肢。知道不,这个雷弹片朝边上飞,不朝上,炸腿的。主战场在西面,有点远。我父亲参加民兵,发枪,两个手雷,六颗手榴弹,巡逻。旅游专业,对广西旅游开发有自己的见解和判断,临了不无骄傲告诉他,妹妹在江苏南通,教国画。

那个黄昏,山脚村民在公路边地里播种,一前一后,妈妈翻地,十来岁的姑娘落种,空气里飘着畜禽粪便混合泥土草屑的臭味;他放下双肩包,下到地里,躬身拍了一张母女俩劳作的照片。回去后,发现落日余晖渡过山顶,洒在母亲背上,蹲在地里的女孩光影略暗,照片构图活脱脱一幅米勒油画,十九世纪法国农村,厚重的线条与色彩。

还是那个黄昏,天暗下来,除了他们,除了五星宾馆掩映在树丛里的灯光,游客稀少的硕龙镇显得冷清,了无生气。公路边店家,旅游商品,本地特产。涌进一群外地方言的游客,操着腔调不一的普通话,买红木筷子,手串,腰果,咖啡,又嚷嚷着借个手电筒摸黑去看中越界碑。他没走,聊了一会离开。女老板问,吃过饭了吗?吃了。要不再吃一点,在我家吃吧。你们厨房间在哪里,怎么不见?在楼上,来吃吧,没关系。女老板充其量也只有二十多岁,她的儿子在边上玩耍,四五岁的样子。他谢绝。走过店前一段斜坡路面,下到公路边,回望,黑暗中的两层小楼灯火明亮,二楼北侧一间隔着玻璃窗,能看见厨房炊具挂在墙上。朴素的边民,壮族人家,他记得她邀请吃饭时,声音也是细细的,像一根固执的钢丝,以至他连连婉拒才作罢。

短途旅行串起来就成长途。人生长途几十年,将邂逅多少亲切温暖的脸?旅途,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绵长一辈子的辽阔风景。匆匆契合,倏忽转瞬。往事伤感,前尘零落。他想起那个东北女孩,普文法师的俗家弟子(姑且这么说吧),缘于法师,她认识了他。曾经,她满怀真诚的说,你是对我产生重要影响的人,就像她的导师一样重要,(她是华师大教育学硕士)。曾经,她贸然提出和男友一起来看望他,他拒绝了。直到有一次,她毅然决定前来造访,带着自己的创业计划。一段时间各自忙于生活,疏于联系,在得知法师离开那座寺院后,他告诉她法师离开了。电话对面顿时哑然,很久才回话,当头棒喝后缓过神来般,她说,现在心里充满说不出的伤感和凄凉。别这样,人生离别是常事,这就是缘分,缘尽了就各奔东西,没什么值得如此伤情。人生如此,能拿起,也能放下。缘还在,那么终有一天我们还会见法师面的,如若不在,永无相聚,也请释然为怀吧。我平淡,不,几乎冷淡的跟她说。有点刻意为之,试图传递一个道理,包括我这个她曾认为对她人生有重要影响的人,也是因乎机缘出现,就像两颗尘埃擦肩相遇,像两只蚂蚁,奔行茫茫路途,偶遇,伸出微笑的触角碰碰,传递温暖,然后埋首在各自的匆匆里。

旅途中,谁都是谁的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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