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程(外一篇)
2015-09-17郭良蕙
郭良蕙
十几小时的航程,在过去算不得什么。当年去一趟欧洲总要二十多个钟头,还不能直达,有时在曼谷中转,在印度,或在中东石油小国中转。不过今天各航线已进步到直飞,省去不少起落时间。
虽然科技一步步更新,而人却一步步衰旧。以前,熬过长途飞行之后,还可以立刻赶出去游逛;现在,说得乐观一点,旅行多了,已失去新鲜好奇的感觉,且不能否认,精神和体力年年递减,和人见面,常会听到:你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变,没有怎么变——可别把这种美言信以为真,真实情况只有自己清楚。两地时差需要调适的时间愈来愈久,有时好几天才能恢复正常。
都市,惯于以车代步,旅行时方才体会到路走多了不只脚痛,而且腿痛,能省力气就省。国外的机场,个个面积宽广,上机下机都有好远的路要走,手里又提有行李,实在乏累不堪。以前有一位女友,平日活泼好动,但是只要旅行,便佯装病弱,得以就坐航班准备的轮椅,有专人推动伺候,十分称心。看到轮椅,就想到那位女友聪明,自己也巴不得找借口申请一张轮椅,减少劳累,有何不可?
不可!转瞬间急忙消除此念。自己一向好强,又一向不会佯装,何况内外都还称得上健康,多少同时起步的朋友先后病弱,甚至告别人世,而你已够幸运,竟还不满足!自责下,每次旅行,望见别人坐轮椅,已不再羡慕。
这次登机的路途上,也有人坐轮椅,我不但不羡慕,而且怜悯同情,因为我记起听人谈过那位曾佯装病痛的聪明女友,几年前患得重病,果然已不能走动,更别谈出外旅行了。
很怀念把长途飞行不当回事的岁月,聊天、玩扑克、阅读、看影片,时间很容易消磨。而现在,都感觉太费力,即使无法入睡,也闭目休息。现在仍然好强,却已不敢逞强,以防止健康警戒线亮起红灯,免得像那位久失联络的女友一样。
班机降落在大洛杉矶时,已万家灯火,辉耀灿亮,瑰丽如昔。
缓缓滑行了好一阵,机身终于停歇不动。旅客开始失去耐性,一个个迫不及待,急着先一步跨出舱门。
站在舱门旁的空服员频频称谢和道再见。
门外的通行甬道,一向空空的,而眼前却好拥挤。定目望去,靠边一长排轮椅,一辆接连一辆,每辆后面都有工作人员,甚至医护人员,都在等待老弱病患。
我暗暗吸了一口凉气,任凭争先恐后的旅客匆匆擦身而过,急急赶往向前。
此刻,我只顾感恩,并且让自己的脚步迈得更平稳。
纽约机场
在全世界气候变化下,纽约夏天好燠热,快赶上台北了。
雇一辆较有安全感的黄色计程车,直奔肯尼迪机场。办好手续,离开过往匆忙的人群和五光十色的免税店,走进楼上的休息室。直到广播往伦敦的班次即刻登机,才步向电梯。就在这时大厅传来连连惨叫声,像野兽,却是女人,跌落在陷阱或牢笼里的惨叫,绝望中又带着希望,惨叫间还带有断续难分的告饶:
“求求你呀!求你放了我!不要!不要!求你啊!啊……”
我急忙赶下来,纽约国际机场经常发生事端,我曾目睹有人狂逃,有人狂追;在周身都是陌生旅客的环境里,彼此哑然相顾,却不知何事发生。而今天,又遇见什么变故?所有人的视线都射向一隅,我跟着望去,同情综合好奇,立刻搜索到一个匍匐在地的年轻黑女人,花衣装,花头巾,看不见脸,只见挣扎、打滚,拜叩,极力试图摆脱两个壮汉警员的手铐。
“求你!求求你呀!不要!不要……”撕裂般的干嚎凄厉无比,在停止活动的大厅回荡;四周的人皆屏息,无人发言,无人走动,都是观众——没有表情的观众。
我知道我有表情,惨不忍睹的表情。黑女人显然犯了法,俏丽的装扮已经多余,透空鞋,花裙下面还露出紧身长裤。
“求你!放开我呀!我!啊……”
“她怎么了?”我忍不住向旁边一个中年人探问,判断他好像已观望一段时间。
“抢劫。”那人简短回答,目光仍然停留在警员极力锁手铐的困难动作上。
我望见另一个女警员拿了两件童装外套,机场免税店的货色。牛仔绣花童装外套正在流行,几乎每个孩童都渴望的外套。就是外套惹的祸!
我伫立不动,警员已将她双手在背后铐锁住,扯扯拉拉往外拖。而她继续边嚎边喊,赖在地上打滚。
那两件牛仔童装外套究竟值多少钱?
我一向痛恨犯罪,但是这时竞想用金钱为她赎罪。
内心激动不已,恻隐不起作用,无助也无补。
走向登机门的路程,我的脚步特别迟缓,那女人要被判多长时间?
而就在今晚,纽约的一个角落的灯下,有孩童等待妈妈。
而妈妈为了他们,一时不会回家。
(均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人生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