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
2015-09-17萧绣
萧绣
历史的洪流,无情地向前推动着,无声地呜咽……向人们低诉多少朝代的兴衰与无奈。
清顺治十七年,前明降将洪承畴因制令编史有功,官封武英殿大学士。朝廷并特准其衣锦还乡,以彰显大清朝廷的礼遇贤士。由北京往洪承畴福建家乡的车队一路行来,浩浩荡荡,好不风光。途中各方官绅无不巴结逢迎,盼望能在官场中多个大靠山,以占稳一席之地。
这日来到秦淮河畔,州中执事李政准备延请游历至此地的名妓董小宛到湖畔的画舫中唱曲儿,以替洪承畴接风洗尘。董小宛在金陵可是名闻遐迩的歌妓,不仅模样秀丽娇柔,风华无匹,其绝妙的琴艺和歌喉,更是教人如闻仙乐,三日不绝。
不过,这回要董小宛移足为洪承畴唱曲,可耗去了李政的大半家产,然而他相信投资必会得到应有的报偿。
洪承畴和李政寒暄两句后,随即不客气地坐到画舫上座。只听到叮叮咚咚,四周锣鼓弦乐之声渐起,原来在附近的两艘画舫上正上演着两出喧喧嚷嚷的恭贺戏文。洪承畴一路行来,这等应景戏曲早听腻了,只盼望李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如此可以早些回行馆休息。
李政当然也瞧出洪承畴的神色不耐,便谨慎地道:“洪大人编史制令,功高盖世。一路行来当真辛苦之至。属下有幸能在此迎接大人,又蒙大人不弃,在此地耽上个一时两刻的,真是小人莫大的光荣呀!属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先请大人品试品试咱们这儿的点心。”说罢挥一下手,侍女们纷纷捧上刚做好的点心,有冰镇豆腐脑儿、菊花酥、香芋饺等,光是点心就占去了大半个桌子。
洪承畴听到这等逢迎拍马的话之后,却也畅快了些,便道:“哪里,洪某今日能得皇上恩宠,实是圣心明鉴,体察老夫这么一颗孤肝忠胆,尽心尽力地为朝廷办事,至于说到功劳、光荣,那也都是圣上的,洪某怎敢居功呢?”随手拿筷子夹了个荷叶饺子吃下,倒也香软可口。
这时只听到戏文铿锵之声渐息,由远处传来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女子歌声,那声音圆润清澈,却似带着几许愁怅,听得洪承畴心里一愣,不知这粗俗的李政去哪请来这样雅致的歌伶。
却见一艘画舫由浅绿色丝纱缀成,穿过前面两艘唱戏的画舫缓缓驶近,舫上坐着一美艳女子。那女子正是名妓董小宛。她穿着一身宝蓝色袍子,柔密的秀发用几支簪子轻拢在头上,蛾眉淡扫,秀目含情,鬓发随风轻拂过如玉的脸庞,精致的唇瓣盈盈地唱出苏州小调,和着西湖绿水的波光潋滟,真教他心荡神驰,如痴如醉……
第一首曲唱罢,李政适时递上一杯玫瑰香酿,洪大学士这才记起身在何处。洪承畴一回过神来,不禁忘情地赞道:“今日得见这样一位奇女子,真不枉老夫活了这大半辈子……咳,直到今日,老夫才相信那小说传奇里写的神人下凡,或许是真有那么一回事。李兄,你瞧瞧,那仙人仙乐,最多也不过如此罢了。”
李政微微颔首,道:“是啊,小弟今日也是第一回得见这董小宛的丰采,果然名不虚传。一听她的曲儿,直觉整个人的魂儿都要跟了她去似的。”李政听到洪承畴对董小宛很是欣赏,心里也不禁得意了起来,因为若是洪大学士对自己的表现满意的话,那么将来的高官厚禄自然就少不了他的啰。想着想着,脸上更是堆满了笑容。
只听得弦声咿呀,乐音又起,洪承畴不待询问董小宛的出身来历,便又跟着她的歌声沉迷其中了。这第二首曲子唱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只听得声音渐渐由急转缓,由高转低,而那艘画舫也随着她的歌声缓缓地,缓缓地驶离,终于隐没在西湖另一头……
洪承畴一双筷子仍然拿在手中,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唉!人间仙乐几回闻,醒来恍若在梦中。不知李兄去哪里找来这样一位如仙似玉的标致人儿?”
李政恭敬地:“回大人,那董小宛是秦淮河畔丽香苑的名妓。论才情样貌,可都是堪称绝响啊!平日里那些豪门巨富的公子哥儿,若想要见她一面、听她一首小曲儿可都得看日子排队才行呢!而且她卖艺不卖身,性情也很是高洁,因她这几日正好游历到西湖,教属下秘密得知,才请了她来献唱一曲,为大人洗尘。”
洪承畴寻思一阵,心里头已有了计较:“可怜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孩儿,就这么沦落风尘,岂不太可惜!李兄,要不这样,你去叫了她来,我便收她做干女儿,免得她再受这风尘之苦。”
原来洪承畴降清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当日松山一役,清廷俘虏了他,也不爽快地一刀杀了他,却日日供他美女宴饮,让他逐渐消磨之前一心殉国的豪情壮志,也激起他对生命的眷恋。可当他得知崇祯皇帝以为他已殉国,而亲自设坛遥祭时,他又感念起明朝的知遇之恩来了。但要反悔也来不及了,清廷给予他高官厚禄,让他过得风风光光、舒舒服服。可是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个隐忧:那就是他临危变节,虽然现下没有人敢指着鼻头骂他,但是在将来难免不留下个万年臭名。
这回遇到董小宛可是天赐良机,他决定效法《三国演义》里的王允献貂婵,把董小宛进献给清帝。那顺治皇帝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鬼头,若是让他荒废朝政、众叛亲离,他的皇子又都还小,成不了气候。如此一来就让反清复明之士能有机可乘。那时说不定自己也可以好好地大干他一场,做个忠义爱国之士……想到这里,洪承畴觉得自己又意兴风发起来了。
李政:“洪大人怜香惜玉,不忍那董小宛沦落风尘,真是教下官感动。但此时天色已晚,您一路奔波,就请先移驾到别馆休息。大人吩咐的事,小人今夜就去办。”
丽春苑的恬雅阁里,董小宛正拿着一只朱红的玉箫淡淡出神。那是江南才子冒襄送给她的定情信物,箫只约莫两寸长,但雕刻得十分精巧,吹出的声音虽比一般的玉箫小了些,但音色绝不输一般玉箫。小宛怔怔地望着箫上的殷红斑点,只觉如今物是人非……
当初,自己与冒襄是多么相配的一对金童玉女,董冒两家皆是书香门第,自己又是冒襄的表妹,青梅竹马,早已芳心暗许。谁知,一夜遽变,朝廷竟兴起文字狱,董冒两家自被列在黑名单里。于是,男丁处斩,女眷充妓,冒襄因未及十六岁,是以充军边疆,小宛因脸上涂了污泥,才得以逃过清兵的魔掌,被押送至丽香苑充当丫鬟。而母亲、姐妹也都被打散了,至今不知流落何方。
沐浴后,老板娘见她容貌秀丽、气质不俗,便准许她卖艺不卖身,并费心传授琴棋书画。小宛出身书香世家,天资聪颖,那些东西自然一点就通。匆匆数载,董小宛已凭她的才貌为丽香苑赚进大把银两,在金陵一带也小有名声了……
老板娘见小宛在苑内常闷闷不乐的,就给了她十几天假期,到西湖游览一番。没想到此行却被李政得知了。正当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时,却见侍女急慌慌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外头来了一群官爷,说是要来拿你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董小宛眉头一皱,“小翠,别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带罪之身,需得终身为妓,如今我要安安分分地为妓为奴,他们要来尽管来,我本无罪,若他们要再安个罪名给我,大不了就是一死,还能怎么样呢?”若不是还记挂着母亲,以及她最在意的那个人,她早一死了之了。
小翠瞧着小姐倔强又冰冷的表情,不禁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泪珠已不听使唤,一颗颗地掉了下来。这时只听得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下子进来四五个高壮的官兵,吓得小翠急忙绕过身去护住小姐。
只见那官兵神气十足地开口:“小宛姑娘,咱们家李老爷有事想要与你商量,请你到李府一趟。”
董小宛轻哼一声:“原来是李政那厮狗官想要见我,累得你们这群狗腿连夜赶来撞我的门。难道当官的便可以罔顾王法,夜闯民宅吗?”
刚刚董小宛被小翠给挡住,这会儿,那些官差才见着董小宛。只见她穿着一只鹅黄睡袍,脸上脂粉未施,但却白皙如玉,澄澈的双眼里虽泛着怒光,却有说不出的楚楚动人,直看得他们心猿意马,那为首的张捕头本来高涨的气焰也退了三分。
忽见门外又来了一些人,原来是夫人带了护院来了。“呦!啧、啧、啧,什么风把我们张大捕头吹来这小小的丽香苑啦?要找姑娘也用不着这么猴急吧?瞧瞧,这门儿都给撞坏了,可别把咱们姑娘给吓着才好。”
张捕头道:“如嬷嬷,你来得正好,我们家老爷有些事想找董小姐谈谈,请你让董小姐打扮一下,我们的轿子已经在外头等了。给你半个时辰够不够?”
“李大人真有闲情逸致呀!夜里还喜欢听咱们小宛唱曲儿吗?要不然,咱们小宛才疏学浅、见识鄙陋,平日里跟咱们这些三姑六婆说说笑话倒行,但若是要她去跟李老爷这等大学士说话,岂不笑掉诸位官老爷的大牙!再说咱们小宛今日为洪承畴大人唱曲也唱得累了,明儿个,只要诸位官爷们出得起价钱,要咱们小宛再唱个十曲八曲也没问题,毕竟这当官的大爷这么多,小宛也不能只应付你一个李大人吧?而且,若是小宛累坏了身子,其他的官老爷可是要生气的。您就行行好,别让我难做吧!”言下之意,就是要李政收敛一点。若是做得太嚣张,她如嬷嬷混了这么久的世道,要找几个势力较大的官爷来压住他也是很容易的。
张捕头这时也微微感到如夫人的怒气了,“如嬷嬷,不瞒您说,这实在是洪承畴洪大人的意思。听说他老人家有意要收董小姐为义女呀!你想想看,做个官小姐,总比现在这样抛头露面地赚辛苦钱好吧?”
如夫人这时却暗暗思付:洪承畴在明亡之前倒是个磊落的清官,后来变节降清,可见他心思不定,若要把小宛交给这样的人,她是怎么也不肯的,但若他真有心收小宛当义女,那对小宛倒不失为一条好的路子。因为小宛的带罪之身,许多达官贵人虽对董小宛垂涎已久,
却没有一个真正敢娶她回家。
“喔!原来洪大人有意要收我们小宛当义女呀,那真是小宛前辈子烧香拜佛求来的啊!可是,官爷您瞧:这夜已经深了,小宛要见官老爷的话,自然得隆重地梳妆打扮一番,但这么一折腾,半个时辰哪够呢?只怕得耗到三更天也说不定,我看不如等到明天一早,我亲自带着小宛登门去拜见义父。今儿个夜里,小宛被您张大捕头这么一吓,吓得魂儿也去了半条,若是待会失了仪态或乱讲话,说出了得罪您张捕头的话,那可就糟糕啰。”
就在张捕头和嬷嬷正商谈着,要如何把她送去给洪承畴当义女的时候,董小宛只是默默地听着,好像他们说的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直到张捕头走远了,护院也都退下了,她才冷冷地对如嬷嬷冒出一句:“要我去认清狗做父亲,倒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更何况那清狗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相信嬷嬷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嬷嬷叹了口气:“小宛啊!你当嬷嬷真是做这种缺德事的人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我姐姐景夫人啊!她可曾亏待过你没有?”
小宛瞧着如嬷嬷诚挚的脸,不禁颇为感动。“可是那洪承畴现在官大势大,若我不依他,恐怕连累了丽香苑上下。”
“依我瞧,咱们得先骗他一骗。”
“骗,怎么骗呢?”
“明儿个咱们先去会一会他,假装你欣然答应他的要求,再瞧瞧他的后续动作,若他是个正人君子,真的是怜你在风尘之中无依无靠,得让他请好了见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你为女,免得他日后反悔,你也不用累得再在这风月之地浮沉了。”
“若他意图不轨呢?”
“若他意图不轨,咱们便趁回丽香苑整理行装的当儿,召来几个护院,带着你连夜逃跑,便当这世上再没有董小宛这个人。就算散了这丽香苑,我也要护得你周全。”
“如嬷嬷,您的大恩大德,小宛自会一一记在心里。就当我天生命薄,明天若遇上洪承畴是个好人那也就罢了,若是个见色起意的坏胚子,小宛求着一死也绝不致连累了这丽香苑上下百多口。”
翌日,洪承畴果真在李政为他安排的富丽行馆中,邀集了地方乡绅,也请来好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当见证人。晌午时分,只见八位轿夫抬着两顶黑框纱轿缓缓走近,正是丽香苑的如嬷嬷和董小宛,那如夫人仍然打扮得像平时一般光彩夺目;却见第二个轿子里的董小宛,
只穿着一身素净衣服,脸上脂粉微施,头上却不见一钗一簪,浓密的头发只用一只布巾挽着。相较于如嬷嬷的光灿亮丽,她却自有一番清新脱俗的韵致。两人由侍女簇拥着,盈盈地走入内厅,而众人的目光自是集中在这两位大美人身上,尤其是未经装饰,却仍是艳美绝伦的董小宛。
待两人坐定,洪承畴即吩咐仪式开始。首先由家仆宣布列位见证人的名号和头衔。
待仪式的宣读者一一交代了洪承畴和董小宛的身世家谱后,小宛顺从地走上前去,向洪承畴行礼,而他也送了个红缎包着的玉镯给她做见面礼。这时厅堂里各方乡绅的恭贺谄媚之声不绝于耳,都说的是洪承畴仁政仁德、收容义女、功德浩大;董小宛知书达礼,尽去歌妓装扮,从此身入官门,成就了一场善缘之类歌功颂德的话。
待人群散去,洪承畴把小宛召至内堂,说明他的用意。董小宛对洪承畴能让她一介小女子有机会颠覆满清政权,得报国仇家恨,自是十分感激地答应下来。洪承畴在她面前自然也把自己吹嘘成一个忍辱降清、等待时机的忠臣义士,让小宛更是由衷地佩服,并万分抱歉当初对他的误解与憎恶,如此填补了洪承畴心里那一份小小的虚荣心与罪恶感。
紫禁城内,皇帝正因皇后仗着皇太后疼她,不把他放在眼里而气恼,就像刚刚他明明想喝一碗香甜的莲子汤,御膳房却为他送来一碗人参炖猪心,说是皇后吩咐要让皇上补身子的。连一碗汤她都要管,这皇后真是愈来愈教人生气了……
皇帝与皇后之间的裂缝,使得董小宛的复仇工作更加顺利进行,是以一到北京,董小宛便以绝色姿容和聪慧的心,轻易得到顺治的宠爱,并受封为董鄂妃。
但这时孝庄皇太后在朝廷中的势力颇为庞大,只因她见识极广、知人善任,使得朝廷的声势日盛,可说是清朝的开国国母,所以董小宛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离间皇太后和顺治之间的感情。
然而,就在她逐步实现计划时,却在一次与洪承畴的会晤中,见到了魂萦多年的那个人。他加入了一个叫朱三太子教的反清组织,因为洪承畴近年来开始与一些反清人士有联系,而董小宛也时常借探望义父之名,来和洪承畴商量反清事宜。就在这样的因缘际会下,分离了数十年的两人终又碰在一起……
在洪府的花园里见到冒襄,因为如今的身份,不敢多耽搁。然而从他望着她的眼神中,她知道他一定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这些年来,岁月在他英俊挺拔的脸上,似乎加添了几许风尘的苦楚,但是他那深情款款的眼神,是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而如今为了复国大业,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腹中又有了皇帝的孩子,教她如何有脸再与他相认?
御花园里,董小宛拿着一只玉箫正吹奏着苏轼的《江城子》,凄美哀怨的乐曲,令人在寒夜之中听得分外凄绝。这时有人拿了件貂皮轻裘轻轻地覆上她细弱的肩头。董小宛蓦然回头一望,却是顺治,忙起身行了个礼:“妾身叩见皇上!”
“起来,起来,来!过来陪朕坐着。怎么,又想家了?”
“没!”顺治拉过董小宛坐在他的腿上,董小宛勉强撑起了一些笑容道:“本来为皇上分忧解愁是妾身的责任,如今却反让皇上担心了。”
顺治执起她的柔荑在嘴边吻着,“什么为朕解忧?朕只要瞧你过得开心,就是朕最大的快乐了。但要是你一个不高兴,可累得朕要难过上好几天呢!”
小宛杏目微嗔,嘴角带笑,“瞧您把妾身说得这么重要,您是皇上,是身系国家社稷的人哪!若您有了什么闪失,那妾身不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大罪人了?”说着顺治的唇已轻覆上了她的,狂乱而恣意地吻着。小宛微微挣扎几下,之后便娇柔地跌入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恩爱缠绵里了……
对于这个男人,董小宛的感觉是麻木的。毕竟,在漂泊了许多年后,有个男人愿意提供自己一份温暖的怀抱,又对她关怀备至,是非常令她感动的。然而,他却又是那个害得自己漂流异乡的始作俑者……是以对他,她真的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
搞垮清朝,成了她唯一该做的事,虽然那并不容易,而且她也不明白,在满清入关多年,百姓也渐渐得到休养生息之后,再来一个反清复明的战争,有什么意义。但是,或许那些爱国志士的见识,远比自己一个区区女子要来得深远吧!
时日匆匆,自小宛进宫以来,已过了一年多,前些天她刚为顺治产下第四个皇子,而顺治也满口爱恋地向她表示:他们的皇子一定会成为继承皇位的太子殿下。
而冒襄自从在洪府和小宛匆匆一瞥,至今也未再有他的消息。对董小宛来说,为皇帝再生个皇子,虽然让她更得宠,但却让她觉得对他更歉疚,同时也对那个初生的孩子有了更多的牵挂和不安……
就在此时,忽然听说皇太后病了!各宫后妃须一律前往探视、问安。虽然才刚临盆,董小宛依然前去请安。不过她并不喜欢看到皇太后瞧她时的犀利眼神。没想到这天的皇太后似乎格外地和蔼可亲,不仅一味地和后宫后妃们闲话家常,还不时地称赞董小宛肯抱着产后虚弱的病身来看她,真是淑德贤良,堪为后宫佳丽的榜样。听得一旁的顺治喜滋滋的,还当是太后因为董鄂妃产下一子,为他们多添了一个后代,所以不再刁难董小宛了。
当天下午皇太后要求董小宛留下来,陪她这个病弱的老人,让她们谈一谈婆媳间的知心话。顺治自然满口答应。董小宛虽然心中颇不愿意,却也不敢违抗,只得留了下来。
待他们都走后,皇太后和蔼地对她说:“鄂妃!折腾了大半天,你也累了吧?先在那旁边的小床上躺一下吧。”
董小宛缓缓地走到小床旁坐了下来。“谢太后关心,其实只要能让太后开心,把病养好,奴婢再怎么累也是应该的。”
皇太后微微地笑了笑,“瞧你这小嘴儿多甜,怪不得皇上这么疼你。哦!对了,听说你是在江南出生的。”
“是的,奴婢在江南长大,年前才让义父给接来北京。”至于董小宛曾做过歌妓之事,洪承畴自然是不会提的。
皇太后又轻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那江南,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一趟,不过是好久的事啰!那儿真是风光明媚、景致如画;连那儿的小点心,也都教人回味不已呢,什么芝麻莲子汤啦、荷叶饺啦、巧心酥啦、牡丹饼啦……想起来都让我觉得垂涎三尺呢。”
“太后要是喜欢咱们江南点心,可以叫御膳房的师傅们做些给太后尝尝呀。”
“唉!罢了,罢了,那群死奴才,要他们做些本地的菜色倒还可以,但要他们做些江南点心,却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做出来的东西,喂给狗吃,狗都还不愿意吃呢!”
她没想到平日庄严的太后,竟然还有这么平易近人的一面,“既然太后这么喜欢吃江南点心,要是太后不嫌弃,奴婢很愿意做一些给太后尝尝。”
皇太后脸上现出十分惊喜的神情,“怎么,你也会做江南点心吗?可是你现在身子骨这么虚弱,怎么好为了我一个老人的任性愿望,再让你劳累呢!”
“不累,不累,我挑些简单的做,并不麻烦的,我马上就为您端些糕点过来。”
听到皇太后赞美自己家乡的食物,让董小宛觉得挺开心的,所以她马上快步去御膳房准备做小点。
正当董小宛在揉面团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攫住了她的视线。他的俊逸依然,却换了一身太监的装束——那不是冒襄是谁?
当董小宛错愕得说不出话时,冒襄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悄悄走入御膳房的香料室。董小宛自然也悄悄地跟着进去。
一进香料室,冒襄即把房门锁上,轻声对她说:“小宛,这些年来苦了你了。”思念多年的人,一见面就对她说出如此柔情体贴的话,教她怎能不感动呢?
“襄哥哥,你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别提了,我今天来是有要事跟你说的,你瞧,这是什么?”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只面团和一根已发黑的银针……看得董小宛惊讶万分,“天!难道有人要加害皇太后?”
“不,是太后有意要加害于你!”这下听得董小宛更加摸不着边了。
“什么,我都已经为他们生下皇嗣了,皇太后没有理由再怀恨我了呀!”
“正因为你生下皇子,而顺治又有心立他为太子,如此一来,皇太后一族在朝廷中的势力就要易位了。”
“那么,我不要我的孩子争皇太子之位,把太子之位让给皇后娘娘的孩儿就是了,她何苦又来加害于我呢?”
冒襄神情忧郁的叹道:“小宛,善良如你,实不该让你涉及宫中黑暗的政治斗争,别说一个小小的太子之位并非你可以决定的,就连……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先要有心理准备,你的孩子已被皇太后命人杀了,小翠也被鞭打至死,罪名是用开水失手烫死了你的孩子。”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逼得产后身子依然虚弱的董小宛霎时晕了过去,幸亏冒襄眼明手快适时扶住了她。过了一会儿董小宛才悠悠醒来。“没了,都没了……值得我爱的人,真正关心我的人……都没了……”
望着神情落寞呆滞的董小宛,冒襄的心疼之情无以复加,紧紧地攫住董小宛,“还有我,还有我……我发誓这一辈子都要照顾你、保护你。去他的顺治皇帝,去他的反清复明,害得我天真善良的小宛变得如此悲伤憔悴。我带你走,咱们远走高飞。再也不要管这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约莫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神容苍白的董小宛回过神来,望着冒襄,接着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襄哥哥,我只是照着洪恩公吩咐我的话去做,为什么……为什么连我的孩子都保不住?为什么连什么都不懂的小翠也被害死?如今他们既然要取我的性命,给了他们便是,反正我已了无生意。”
“傻丫头,说的是什么话!我今天来就是要救你出去的,我已经在宫里潜伏好些天了,也早已知道他们要加害于你的计划。只是没想到皇太后这老女人,行事又快又狠。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你的孩子和小翠已经被他们弄死。刚刚太后要求你做点心,实则早已叫太监们在面粉里下了毒了。等到你做好了点心,被你自己的点心毒死之后,再加你一个意欲杀害太后的罪名。”
“原来太后好深的心计,三条人命就不明不白地死在她手里了。”
“所以现在我必须交付你最后一个任务,就是给顺治写封信,告诉他皇太后加害于你的一切经过,并说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痛失爱子之后,你只好喝下太后为你准备的毒药,如此必然导致他们母子严重失和,清室元气大伤,对组织反清复明的工作也有帮助,这也是我今晚交换要救你出去的条件。”
冒襄顿了顿,自怀里拿出一样东西,“这里有一瓶药,在你做好点心,端出去给太后之前,便先把它给喝了。在你把点心端到太后面前的时候,药效就会发作,使你呈现假死状态一天,而太后必会以为你先偷尝了点心,所以毒发了。在墓地,会中的兄弟已打好了地道,等棺木一放进去,我们立刻把你送出紫禁城,从此只有我和你,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好吗?”
董小宛幽幽地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只是我已不是当年的董小宛了,只是一个残花败柳、满身污秽的罪人,待出得宫去,只要给我随便找个地方,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就行了。襄哥哥,你就另外找个好人家的女孩儿娶了,别再为我浪费时光了。”
冒襄恼怒地一把抱住董小宛,“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难道还不明白我这一颗为你奔波的心?我要是不在意你,我努力的安排这一切是所为何来?你是属于我的,我也是属于你的,你难道真忍心让我这一颗飘荡的心惶惶无所止?”
小宛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双唇,感动之情,无以复加,“别说了,我信你就是,今后我这一生便也交给你了。”
两天后,顺治在得知心爱的董鄂妃已悄然辞世之后,伤心不已,又在董鄂妃入殓之后,看到由太监那里传来她留给他的遗书,气愤交加,马上去找皇太后理论,谁知皇太后对于她所列举的罪状一概不予承认,还说那是有人故意诬陷,欲离间他们母子俩的感情。
但顺治知道那是真的,因为董小宛的字迹和行文方式,他太熟悉了。在心爱的人离他而去,自己的母亲又为了权势,连亲生的孙子都忍心加以杀害的情形之下,尘世之中似乎连他一个堂堂的皇帝也容身不得,于是看破红尘,前往五台山出家。
朝廷为了掩饰太平,对外宣称皇帝病逝,皇位由其第三子玄烨继承,年号康熙。
而皇太后却因为顺治的质疑,开始怀疑董小宛并没有死,遂命人去掘开棺木,一看,果然人去棺空,自己的儿子为了她出家,她却逃出宫外开开心心地过活。于是皇太后下了道密令,吩咐大内密探,不论天涯海角,誓必将她捉到,碎尸万段。
***
董小宛逃出宫后,由会中兄弟口里得知顺治为她出了家,一直觉得对顺治十分愧疚,虽然冒襄对她呵护备至,但她始终快乐不起来。对这两人的亏欠之情,使得她在过了两年的时光,为冒襄生下了一个女娃儿之后,终于香消玉殡,郁郁而终,结束了一代美人无奈传奇的一生……
(选自台湾《小说族》第1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