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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

2015-09-17陈玉慧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王洋景德镇瓷器

陈玉慧

城市像一条火龙。

我在德列斯登也看过一件中国红釉茶具,上头正是这条飞舞而去的龙,时不时吐出浓烟火焰。

我注视着景德镇上空燃烧的天,所有热情和灵感似乎也被激发起来。

我在天边的云朵中看到了爱伦娜的脸。

她似乎在责怪我远离她而去,或者,这只是我的错觉?

我神情恍惚地望向天空,许久,许久。

我走入街道纵横交错的城里。

四处都是拥挤的房舍;街道狭窄;不断有挑夫的吆喝声,他们多半挑着担子,上面摆放了好几层的瓷器,他们熟稔自如地在人群中快步走动,一点都不担忧人们的冲撞。我倒是替他们捏了一把冷汗。

我走进黄家洲附近一条瓷器街,长约二三百武,无器不有,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新老瓷器令人眼花缭乱。

我一家一家店仔细浏览观看。

有人告诉我,在河流上游处,还有一个瓷器散集,我便急着赶到那里。

抵达的时候,人群正好哄散开来。

一位瓷器摊贩挑起自己的担子正准备离去,我刚好挡住他的去路。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像逃命?”

我抓住那位撞到我的摊贩问。

“唉,官差抓人哪。”

那人嚷嚷,这时,衙吏人马刚好转往另一方去了,他才放下心来。

“您不知道吗?这些贪官污吏美其名是查办,其实是来向大家捞点好处。”

那人是个话匣子,看到洋鬼子露出好奇的神情,话就多了。

“他们到底要查办什么呢?”

“说是不准造古瓷呀,但怎么分辨什么是古瓷?他们一点主意也没有,根本不懂。”

“就查这个?”

我有点失望,以为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

那人把手提大篮放下,拉出一块厚布,把篮里的瓷器摆出来给我看。他说他是小本旅伴,本地俗称“提洲篮者”,做的是卖瓷的小生意。

“也不准卖色情瓷器啊。”

“什么是色情瓷器?”

我一时没想到是“色情”两字。

“哎呀,看倌呐,你不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

那位瓷贩突然噗哧一笑,把他一些用布包好的瓷器物件打开来。

“就譬如这种东西嘛,很好卖,我一天就可以卖好几个。”

他递上一个物件,密切注意我的反应。我毫不惊讶,早在未来中国之前已看过一些手法更拙劣的作品。

那是一个两件式的瓷器酒具,两件瓷器可以打开来,一件是酒壶,另一件是酒杯。交置在一起,便成为男女交媾状。我玩弄起酒具,过一会,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玩艺值多少钱?”

那人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别有兴致地看着我。

“西大爷,您中文说得这么好,是打哪一国来的啊?”他好奇地问起。

刚好一些来赶市集的过客看到我,也都纷纷围了过来,似乎大家只是想好好看一个外国人一眼。

我对着一群围住我们的人,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背景,并且强调自己对瓷器的喜好。

“这样吧,我现在要做生意,您晚一点有空再到我家里来坐坐,我们泡茶喝喝,我也趁机给您解释一下我们伟大的中华瓷器文化。”

那人说他姓王,并仔细说了他家位置,最后还向市集上一位算命卜卦的人借了纸笔,在纸上画了几笔他家的走法。

我一人在黄家洲的瓷器街上逛着,看到许多以前所未见过的瓷器。这条街上贩卖各式各样的瓷器,简直看都看不完。我一时兴奋至极,连被路人踩了一大脚,也向人道歉。那人吓都吓坏了。

那些作品颜色艳丽,风格大气,有的乍看有些俗艳,细看又极为动人。我从那些卖瓷人嘴里知道,这些都是民间工艺家的作品,在欧洲被称为克拉克瓷(Kraak)。

“很多民窑作品绝不输给官窑,有可能更好也不一定。”那人说得头头是道。

但我知道,他只是想哄抬价格。我在那人的瓷件里翻看,那些瓷件看起来都很有意思,极可能都是老东西。

“这是元代的青花瓷。”他指着一只碗。

他问我知不知道元代,我说知道,他吐了舌头。

过了一会,他又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龙泉窑及张公巷窑?这时轮到我摇头了。

“这个呢,这个便是龙泉窑。”

“哇,这是哪里来的?”

我突然大叫出声,太不可思议了,就在他指引的瓷件旁边,我居然看到一件麦森出品的瓷器。

那是麦森为冯布尔伯爵(Graf Heinrich von Bruhl)所制造的天鹅系列中的一只天鹅型容器,一位天使抱在天鹅颈上。

“这是真品吗?”我追问,那人点点头。

那人似乎不明白那件瓷器有什么重要。

“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问了许多次,但没有具体答案。

“可能是广州吧。”

广州?我立刻买下那件瓷器。

那当然不会是真品,真品虽然只做几百套,但都是非卖品,除了冯布尔伯爵家,其中一套一定还留在茨温格宫。另外一套麦森的造模师肯德勒偷偷给我瞧过。

而且,真品的底部会有那两把交叉的蓝剑窑印。而这件瓷件底部完全空白。

但我怎么都想不到,为什么在中国会出现这件作品?难道有人带过原件到中国来仿造吗?不然中国人怎么再造得出来?为什么要仿造呢?是谁呢?麦森知道这件事吗?

我挟着包裹瓷器的布袱,到处打听城里的旅舍。

原来这个城市没有旅舍,任何外地人都不准在城里过夜。我被迫到河边寻找河上供宿的船只。

我拉着马只,沿河而去。

支流沿岸的河床上布满无数被丢弃的碎瓷片,已成为一条条碎瓷河,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我远远看到船只,正想骑马过去。

“这位大爷,我现在可有空了,到我家坐坐吧?”

眼前竟然便是那位邀请我到他家聊天的卖瓷人,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所看过的克拉克瓷:特色在于纹样与瓷身压模,一般轻薄精细,但易碎,边角易裂损,瓷釉光亮,底部易沾附沙粒。但质量颇参差,蓝色笔触有时一抹苍白,时而带有淡淡银灰,偶或深沉有力,极动人心魄)

我一到他家便在前院看到窑炉。

那是一间简单的大房宅,一栋没有天花板的木屋,屋顶上的稻草甚至都已暴露出来;地是结实的泥土地,因久踏而坚硬;屋梁上吊挂着好几片的草席,用来区隔房子的空间。

屋后棚里木架上摆了许多未完成的瓷坯。

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一户中国人家,我弯腰走入,面带笑容。

卖瓷人和其父母、妻子及三个儿子全住在这一大间房子里,每个人各有各的角落。房子是以吊挂的草席区隔空间。一位温婉的女性正在煮菜,她没想到家中会来一位高鼻子洋人,径自笑着忙着,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这一家人老老少少都从事陶瓷家业,颇见家数。他们说这叫单干。三个孩子中的一位少年正襟危坐在角落里画瓷。

两位年纪较小的孩子则围住我,但都不太敢说话,只是直直地以黑色的瞳孔盯着我。

屋梁上除了挂着好几片草席,也挂着火腿和香肠。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已完成的瓷器。

“请坐,请坐。”

卖瓷人在回家来的路上自我介绍过,他叫王洋,祖上早先从河南一路来到这里讨生活。到他是第三代。平常,他们自己造瓷,但质地不佳,多半也就是些过光瓷器。他说,有空便去向窑厂收购一些有瑕疵的瓷器作品,这些瑕疵只有行家才看得出来,一般人并不知道。

“有时运气好可以卖个好价钱。”卖瓷人说。

他在屋内的一个箱子里找出一只花瓶,递给我。

“您倒是说说,这花瓶有什么问题?”

我仔细瞧了一会,看不出端倪,但只觉得这应该是一件佳作。

王洋笑嘻嘻地说,是佳作,是佳作。

“这原本是一个斗彩,填色时绿色加多了,红色变成紫色,就这么着,别人不喜欢,我反倒是非常欣赏,花了几个银子买回来,当成宝贝。”

我仔细端详着花瓶,一边摇头叹息。

“这不算瑕疵,反而独具匠心,要是我也会立刻买下来。”我说。

“这么说,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王洋仍然笑嘻嘻地说。他又从另一个角落的箱子里找出一个青白色瓷瓶。

我一见那只瓷瓶便再次惊讶得说不出话。这不是男爵在易北河畔给我看的那只瓷瓶吗?

“这是哪里来的?”我几乎口吃般地问。

“恕我保密。”他说。

“这应该是宋瓷吧?”

“没错,这是宋瓷。”

“宋瓷哪一窑?”

“你说呢?”

他将瓷瓶仔细收了起来,先说起宋代五大窑的风格,然后再度提到汝瓷的绝色。他说,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件汝瓷了。但他誓死不肯说他手上那件是哪里来的。

原来这便是汝窑啊!我激动的心一时无法平复。

我佯装无事,继续听他说话。

但他已将话题转至他的父亲。王父原来是景德镇上的修瓷专家,现在仍在做些磨茅堧店的生意,只是年纪老迈后眼睛衰弱,已不复以前灵巧。王洋说完话,又在房间翻找,他取出另一片瓷盘。

他说,那是一块上等的瓷,因裂成两半,被人任意丢弃,他们在河边拾了回来。

“家父就用金刚钻在瓷片上钻上极小的洞,并用极细的黄铜丝把瓷片接缝起来,之后,涂上一点颜料,神不知鬼不觉。”王洋的眼神似乎在问我的意见。

“毫无瑕疵!”我看着瓷碟底部的几个字“大清康熙年制”,大笑了起来。

王洋的母亲是绣花闺秀,嫁给王洋的父亲后,便搬到景德镇来,跟几十万名景德镇的市民一样,靠画红维生。

在这个城市,有一半人口都由外地到此讨生活。王洋的母亲在窑厂里画瓷多年,是镇里公认的优秀瓷画匠。但她的眼睛衰退得很快,几年前便无法再作画了。现在一双眼睛眨巴着,只能把手艺教给媳妇。

现在我才清楚:这个行业真的需要好的眼力。我想起麦森瓷厂的画师赫候德多年和造模师肯德勒的著名争执;赫候德虽然不近人情,有时使些小奸小诈,但他当年坚持画工的薪资该多于修模工一倍,或许也不无道理。

王洋的妻子则在家里画一些小件,像小碟或小酒杯等。“你看,她的眼睛也不好,这些叶子都剥离树干,看起来像落叶了。”王洋拿出碗筷,指着一只碗上的叶片。

那是一只白色薄胎瓷,盘上画了树枝上两只红石榴。

因为叶子落了,反而别有诗意。

我很惊讶,这个平平凡凡的人家里,怎么个个都是艺术家,身怀何等绝技?

卖瓷人王洋介绍他的大儿子,看起来十来岁,正在按照纸样描绘欧洲皇宫,手艺颇巧,所画维妙维肖,令我啧啧称奇。这孩子的手艺和欧洲画师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他连欧洲在哪都不知道。

“把上次你画的那些洋玩艺都拿出来给大叔看看。”他父亲吩咐着。

儿子很温顺地点点头,随即动作轻巧地把他正在画的瓷胚收了起来。这个家就像中国人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男孩立刻从桌下的箱子里找出一叠瓷盘。

“这都是你画的?”我不敢置信。

那些餐盘都是欧洲人订制的,很多是家族徽章,还有欧洲建筑或风景,也有一些欧洲仕女和人物。

男孩也画过圣约翰和圣母玛利亚,甚至马丁路德!

他说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但他喜欢画耶稣受难图。他以极细的黑色线条绘画,他们说,那叫黑笔瓷(encre de chine)。

“所以,只要有图案,你什么都会画?”我问。

男孩笑得很开心,他点着头。

我立刻从行李袋中搜出那本笔记,指着里面一张素描问男孩,“这张你也能画吗?”

男孩先是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随即,他咧嘴笑了,仍然点点头。

那是爱伦娜的侧脸。

(在王家看见的窑炉:以砖就地围砌如井样,高三尺,径围二三尺,下留穴,中置彩器,上封火。亦叫烧炉。景德镇上很多民家都这么烧瓷,说是红店。

王家老少继续给我说些黏破碗盏法,譬如用未蒸熟的面筋,入筛净细石灰少许,杵数百下,忽化开水,以之黏定,缚牢,阴干。或用糯米粥和鸡子青,研极胶黏。他们还说,用大蒜汁调金描画,然后再入窑烧,永不复脱。但我对大蒜汁的说法置疑。

王妻所绘之盘,盘边是缠枝纹,中国人称为宝相花。缠枝纹是中国瓷器最常见的花草图案,我也怀疑,前身应是希腊和罗马常见的玫瑰饰或藤蔓饰,极可能是罗马时期传至中亚,再经过丝路来到中国)

租来的船屋上,有一张床,床头有一只小几,木床上铺着席子,还备有脸盆和毛巾。

我把行李丢进船屋内,脱掉靴子,正准备大睡一觉时,却听到船外传来一阵女子歌声,有人在吟唱什么,听起来怪声怪气。

我掀开船上的布幔,往船外看去。天色已暗,几只画坊般的船只,里面挂着花花绿绿的灯笼,一位打扮妖冶的女子也正掀开布幔看我。

“哟,是洋大爷呢,您要不要上我们这,找点乐子?”

几只花船逐渐靠近我的小船。

我看着那女子一眼,两只蚕般的粗眉,乍看颇为怪异,但眼睛出奇明亮,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手指甲极长,刚才的歌声可能便来自她?还来不及做决定,那艘花船已经与我的船并列一排了,几只女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拉着我。

“啊,”我以德语大叫一声,“爱伦娜,救救我。”

接着下来,我便坐在几位穿着暴露大胆的女人当中,有人喂我吃烤花生,有人弹唱音乐,有人向我敬酒,劝酒,闹酒,她们教我划拳,输者必须干杯。

“洋大爷,您随意,我干杯。”

女孩喝酒像喝水,眨也不眨眼睛。

他们喧闹着,那些女孩似乎都会弹唱,有人弹着三弦,有人弹着琵琶,有人吟唱诗词。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听不懂这些女人讲的乡音,但在酒精作用的助长下,我逐渐感到放松。

我遂生起念头,恣意妄为起来。

我一边抚摸着一位女人的小脚(包在布裹内),一时兴起,又要去吻身边一位年纪较长的女子。从我进来之后,我便对这位女性很感兴趣,她看起来有种野性美,但性情又似乎有点柔弱。

她整晚一直静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言。

可是我一吻她,她却很激烈地站起身,离开船棚,往船首走去。

音乐声突然停了,吵闹声也停了。

夜色愈来愈深。

船老大本来一直坐在船头既不加入喧闹也闷不吭声,这时他一声不响跨入船舱,他坚持要我付钱。

“多少钱?”

“五两。”

那个男人凶恶地说话,他的样子像要把我吞噬下去似的。

“嗨,我身上连一两都没有。”

我还未全醉,至少还可以讨价还价。

我们争论吵闹了一阵子,我把身上的中国银两全给了他,尽管如此,我还是被那人丢入河里。

我载浮载沉,几乎快冻僵了。酒终于醒了。

所幸,过去我经常在易北河上游泳,甚精于泳术,我最后游回自己的船屋。

一场冬泳使我受了严重风寒。多亏王洋一家人的照料,他们为我煎药、熬汤,并要我搬去与他们同住。我客气地拒绝了。虽留在小船上,但我另请了一名会烹调的小厮作为随从,他在船上为我做饭。

景德镇,一七六五年,十二月一日

“景德镇内没有旅舍。”王洋说。

“这是因为咱瓷都里有很多制瓷秘密,不想让外人随便偷去。

“以前,城内来过许多外国人,他们居心不良,最后伎俩都被拆穿。

“但是你并不是商人,且中文说得如此流利,中国瓷工应该会愿意和你交换讯息和聊天。”王洋语多安慰。

在王洋的带领下,我拜访了景德镇几名重要的工匠,并且有机会看到许多中国各朝代的古瓷及景德镇名瓷。

我在短时间内迅速吸收了王洋丰富的中国瓷器知识,对宋元明清的瓷器已有一定的概念。我勤做笔记和素描,王洋说得头头是道,我也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满欣赏景德镇的青花瓷,因为那蓝刚好是我喜爱的宝石蓝,而雍正时代的蓝比明代的蓝更鲜艳纯净,别具一格。当然,麦森的洋葱系列不容小觑,但要比较的话,中国人的技术还是略胜一筹。

我有幸在此看过一只明代斗彩三秋杯,那只酒杯薄如蝉翼,蝴蝶栩栩如生,青花艳丽,五彩鲜明。

我也有幸看到少见的南宋官窑,一只青瓷香炉,那雨过天晴般的青色,纹路像鱼鳞般闪闪发亮。

为了贪心地多看几眼,我甘愿讨好瓷杯的主人。他来自景德镇一户书香世家,姓章,祖父曾经是一朝探花,他自己也是一名秀才。我望眼欲穿,只想把美感印入脑海。

原来这便是薄胎瓷啊!有诗曰:只恐风吹去,还愁日炙消。

王洋总是能在镇上找到各式瓷器的拥有者,让我前往观赏比较。我特别注意一些斑斓绚丽的“窑变”及花釉的作品。

景德镇使我眼界大开。

我告诉王洋,我特别欣赏永乐宣武时期的甜白瓷及弘治时代的黄釉瓷,“唯一不那么欣赏的是宋代哥窑的弦纹瓷器。”

宋代哥窑弦纹瓷,是指瓷上看似皲裂的纹路,因特殊的烧烤,那些瓷器看起来都像破裂一般,但其实瓷身却完整如新。不少中国人非常喜爱这样的瓷器。

(章秀才有关薄胎瓷的说法:薄胎瓷又叫蛋壳瓷,因为薄如蛋壳,轻若绸纱,需要高超的制作技术;修坯时持刀必须平稳均匀,轻重适宜,操作时只凭耳听手摸来测定厚薄,稍有不慎坯胎即刻粉碎,前功尽弃。原始于北宋的影青瓷,瓷器薄,就光时可以看见影子,前朝大瓷艺家吴昊十九所造的“卵幕杯”,即为影青瓷,有人为此写下“只恐风吹去,还愁日炙消”这样的诗句)

我现在已经可以分辨宋代瓷器,对五大名窑的作品也有所涉猎,也亲眼看见过奥古斯都二世所热爱的汝瓷。

我听人说,尽管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也深感兴趣,四处寻找秘方,但现今已无人真的会造汝瓷了。但是,仿汝瓷的人到处都有,技术却都不怎么高超。

我逐渐爱上宋瓷的纯粹之美。我逐渐明白,奥古斯都二世是一位有品味的瓷器收藏家。汝瓷是绝世精品,那些从未看过宋瓷的欧洲人怎么可能知道?但我亦不确知,倘若他们真看过,难道就会喜爱?他们不都只喜欢那些(他们以为是)中国的图案?孰不知那些图案是中国人(以为他们喜欢而)为他们画上的东西?

每天晚上回到船屋后,我就着微弱的烛光,不停做笔记和为买来或借来的瓷器做素描。

船外偶尔仍会传来花船上饮酒做乐的声音,小厮随从不时探头探脑,但我再未掀开布幔。

王洋带着我在镇上四处游逛观赏瓷品,我则协助他整修屋架,并且帮他在市集上卖瓷。

我巴望能到窑厂里走一趟,任何窑厂都好,但一直苦无机会。

小时候在德列斯登老家附近玩,对一处神秘的山洞充满好奇,但是村里的人都说,那里面住了一个恶魔,父母也不允许我前往,我经常为此吵闹,吵闹很久。

有一天,父亲终于对我说,有一位地质学家要来勘察地形,届时他会央求那位学者带我一起去。我等待那一天,等了数个月。那位学者终于带着各种仪器前来,他让我与他一起测量。事后回想起来,正因了这次遭遇,我才决定从事矿物研究。

我后来成为矿物学者,至今,我都已经对矿物研究逐渐失去兴趣了。或者,我的兴趣太广泛了,我不全然只对矿物有兴趣,这也是我离开德列斯登后才逐渐清楚的事。

我发现自己更宁愿画画。

景德镇之于我是一个传奇,但如今我却成为景德镇的传奇。

景德镇有三十多家官窑、三千多家民窑。瓷匠们将不实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

他们开始对一位精通瓷器的洋鬼子非常好奇;一些人最好奇的是,我如何分辨古瓷及仿瓷。他们之中有人开始设立赌局,要一窥我是否能真正分辨真伪。

赌局在市集旁的一户大户人家里,赌资已大至几两黄金。

问题是我必须在那两只酒瓶(看起来像花瓶,其实是酒瓶)中分辨,哪一只才是真正的北宋青釉刻花牡丹纹瓶?

他们邀我前往,但并未告知是预设下的赌局。许多人早在那里等我,另一些人只来看好戏。

我煞有介事地分别敲击着两只酒瓶,声音并不相同,有一只更为清脆;我把水倒在瓷瓶背面,有一只水渍扩散迅速。“这说明吸水率偏高。”我自言自语。

我详细抚摸瓷瓶,检查瓷的表面品质,并征求主人同意,用硬物轻刮一下瓷瓶底边的釉面。“痕迹就是品质的象征。”我看了瓷面颜色,检查缝隙及平整度。

两只瓶的品质惊人地相像,但有一只敲击的声音更为清脆。

综合所有情形,最后我只能凭矿物学家的直觉:“这只是北宋的作品。”现场一片沉寂,随后赢家爆出笑声,输家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并怀疑这一切如何发生,我是何方神圣?或者鬼怪?我如何办到?

听说,我的名声顿时远播。

赌局愈来愈大,我意识到这事将引起争端,便不愿再参加。但赌家以钱诱惑,我动摇了,内心深处,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的专家,私下揣摩,或者这一切只是因为运气好?

我的人生本来就像一场赌局,我不就是那个不可救药的赌徒吗?

我一直以生命下赌注。

我在景德镇上的几场赌局没有输过,使得赌盘愈来愈高。最后一次,在辨认一只明朝红釉僧帽壶时失准。有一输家因输了太多钱,怀疑我是故意说错了,一不甘心告到衙门去。

县丞是一个好心的文人,对我相当礼遇,他未拘提我,只找了我去聊聊。

我忧愁满面地告诉县丞,我其实什么都不知情,只是对瓷器有兴趣。“没关系,我帮你到督陶官那里说说。”那位圆脸慈祥的县丞最后这么决定。

这件官司使我的声名更为远播,终于,全中国最重要的瓷器专家——督陶官唐英也对我感到兴趣,他差人来找我。

我被人带领到一栋富丽堂皇的大宅第,督陶官唐英在客厅里等着。

唐英原来已是一垂垂老矣的大师,他的白髯很长,个子不高,人看上去很和气。

“你,哪儿来的啊?”唐英老人确实非常和气。

他请我坐下,并要人送上茶。

“我来自萨克森大公国的德列斯登城。”我说。

“你知道麦森瓷厂吗?”唐英继续问。

我心中一惊,这位老人知道什么吗?我觉得耳朵内一阵轰然。老人已经洞悉我的秘密吗?这应该是最后一个老人会问的问题。

“我知道麦森瓷厂,对他们的作品也知之甚详,这是因为我是瓷器爱好者,对瓷器很感兴趣。”我力持镇定。

唐英偏着头看着我。

“你是否知道,麦森瓷厂是怎么找到制瓷秘密的?”

来此之前,以为这位瓷器专家将会考问我有关中国瓷器的常识,没想到他却问起麦森。我不得不笑了。眼前这位老人可是专家中的专家。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着我。

“是谁找到的?又是怎么找到的?”唐英说话不疾不徐,同时,也不动声色。

我看到墙上吊挂着几幅书法和山水画,其中也有署名落款“蜗寄老人”或“陶人”,我猜,那应该是唐英本人自己的作品。那书法俊秀,水墨画也很特别,我仔细看了其中的一幅。“问柳路通陶令宅,种花人浚爱莲池”,老人甚至挥洒自己的诗词。

“谈起麦森,要从一个绰号叫强王的人说起。”我说话的语气有点抑扬顿挫,好像上台演讲。

“我洗耳恭听。”唐英咳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老人看起来非常疲倦,身体违和。

“本世纪初,萨克森大公国兼波兰国王奥古斯都二世(Friedrich Augustus II)是一位精力旺盛的野心君主,拥有‘强王’的称号,他不但醉心知识追求,对艺术也深为向往,最热衷瓷器的收集。”

谈起遥远的欧洲以及一位已作古的国王,仿佛在叙述一个童话故事。唐英老人静静地听着。

他的房间里有一座瓷钟,钟摆走动声响很大,但瓷钟做得非常精致,甚至比那只麦森的工匠肯德勒的旷世杰作把手水瓶还要生动几分。那是一座迷你的欧洲城堡,看起来不像本地人的功夫。这钟又是谁做的?

“强王热爱瓷器,仅仅在德列斯登的茨温格(Zwinger)宫殿所珍藏的各地瓷器便有近五万多件。”我继续说着。

“他热爱瓷器,曾以萨克森龙骑兵团和威尔汉姆一世交换中国明代瓷器,但会发现制瓷的秘密真是误打误撞。”

唐英老人仍咳嗽着,但似乎对欧洲寻瓷故事已增更强的好奇心。

“怎么说?”

“瓷器对任何欧洲皇室都很重要,瓷做的餐具和茶具甚至咖啡具都是炫耀王权的重要道具,自从东方瓷器流转到欧洲后,整个欧洲都在追求制造白色黄金的秘密。

“但奥古斯都二世有建造帝国之梦想,他更需要的是大笔军资,与其说他在寻找制瓷的人才还不如说他在找炼金师。”

唐英老人点点头,似乎默许我继续说下去。

“他积极寻找炼金术,因此监禁了一位叛逃普鲁士的炼金师。那位年轻的炼金师为了获得自由,建议先替强王研发制瓷秘方。强王同意了,毕竟白瓷也可以卖钱,他要国土内务省各地都得献上三十六磅的土。这位叫贝特格的炼金师和科学家冯契尔豪斯合作,他们以不同的土质做实验,最后才找到非常类似的高岭土,出产于德国东边之城寇谛斯(Colditz)的瓷土。冯契尔豪斯异常激动,他把麦森制出的瓷器叫为萨克森血碗。”

“萨克森血碗?”

“是,他们是以血汗才制造出中国的瓷器。”

我继续给唐英解释:冯契尔豪斯(Von Tschirnhaus),也是萨克森人,是数学家和医学家,是牛顿的朋友,也和莱布尼兹很熟。他们终生通信。他本人也是法国皇家科学院院士,发明了许多曲线原理,并制造了许多眼镜和玻璃。

一七〇七年,冯契尔豪斯已在雪山(Schneeberg)找到高岭土(kaolin)和雪花石膏(alabaster),他游说十九岁的贝特格和他合作,两人日以继夜地实验窑温和剂量,似乎有了结果,冯契尔豪斯向强王请求付两千五百六十一泰勒(thalers),强王表示要等看到成品后才会付钱,但强王尚未看到瓷器的诞生,不久,冯契尔豪斯便死了。

三天后盗贼闯入冯氏家,贝特格对外声称,一件硬瓷瓷器失窃了。

有人因此认为,这表示贝特格承认冯契尔豪斯是那件硬瓷的发明者。但是一七〇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贝特格晋见奥古斯都二世时,宣称他已经制造出了白色硬瓷,并呈上白瓷作品。他立即被“选帝”任命为欧洲第一制瓷厂的监督。

因此,一般咸认,贝特格是发明欧洲瓷器之人。

“在我印象中,很早之前,便有外国人来到景德镇寻找高岭土,他们也曾将这些土带回他们的国家。”老人突然想起来似的。

他询问站在一旁的家仆:“以前带高岭土回去的那些人,都是哪国人?”他的家仆答不上来。

“就我所知,整个欧洲确实都陷入寻找高岭土的狂热中。”我做了这一点结论。

“他们都怎么找?”

唐英是一代瓷器大师,问起问题的模样却像个天真的孩子。

“无止无境地实验,就像当年的冯契尔豪斯和贝特格,过程艰辛困难,后来很多人便放弃了,他们想,这样穷实验还不如去找已经知道秘方的工匠。麦森的工匠也先后逃离亚伯兹堡,并把制瓷机密贩卖给其他国家。”

“那位贝特格的秘方,你清楚吗?”唐英问。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贝特格的瓷都是高温烧成的,对他来说,温度具有决定性。”

“烧瓷当然要强调高温,难道别人不是如此?”

“不,烧软瓷只能使用低温。”

督陶官唐英一生为了制瓷,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生命,他是满族文人,十七岁便进入皇宫工作,后被派到远在中国南方的景德镇来,为了明白造瓷技术,他三年和工匠住在一起,不耻下问,以求彻底明了制瓷过程和细节。现在他带病坐在我面前,向我询问欧洲瓷厂的种种。

“你认为麦森的作品与我们有何不同?”

我知道问题很敏感,因此小心地用语。“我们欧洲人比较会做立体的雕塑,一些欧洲人用的器皿上有着人物或动物雕像,这些物件我在中国比较少见。”

我就曾经这样告诉过王洋,王洋当时立刻表示不屑一顾。

“唉啊,那些雕虫小技,不是咱中国人不会,是那些具体的形状没有韵味。”

中国人不喜欢把事物具象化,形而下者必定没有价值。王洋不但认为雕塑不美,也不是正统的艺术。何况,在中国的美学里,实用一向非常重要,而那些东西不能用,只能看。有什么好看?

唐英老人此刻也陷入沉思,他好像突然掉进另一个世界。

(我还进一步说明麦森工艺外流的问题:麦森厂的工匠当年全都被软禁在亚伯兹堡内,因待遇过低,又常领不到薪水,工匠相继携带制瓷秘密逃走,一七一七年,制瓷秘法已泄漏到维也纳瓷窑“Royal Vienna Austria”,甚至到意大利威尼斯,有人开设维奇窑。这些窑厂虽然已有一定的制瓷技术,但在土质差异之下,很难制造出硬瓷。在威尼斯之后,麦森工匠亨格曾一度又回到麦森输诚,但是十年后,他又出走,仍然继续把秘方卖给翡冷翠和哥本哈根。而史托尔兹尔把秘方给了维也纳瓷厂后,秘方也相继流落到奥匈帝国其他窑厂。在德国境内,包括海科斯特“Hoechst”,斯特拉斯布林及柏林窑“KPM”及法兰肯窑“Frankenthal”都陆续成立,斯特拉斯布林窑在一七五六年也制造出白色硬瓷,而塞尔夫则更晚)

如今所处的世界如此神秘,正如瓷器给我的感受。

而瓷器犹如女人,如丝般光滑的身体,脆弱,高贵,华丽,朴实,面貌多端。

或者,爱情正如瓷器?一旦破裂便结束了。抑或瓷器如爱情?神秘,没有缘由,以自然和感性为定律。

啊,瓷与爱情。这世上最容易破碎的两种东西。

走进窑场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我想起和男爵在易北河喝茶的那个下午,什么时候我会坐在庄园里把我现在看到的全告诉他?

一入大门,一位坯房头先自我介绍姓舒后,便领我去看瓷土,而说是土还不如说石较恰当。舒先生说了一个秘密:瓷土上若有鹿角菜的黑纹,是瓷石品质好坏的依据。目前以寿溪坞所产为最佳。

“景德镇的官窑在元代时使用的是麻仓官土,产地是在新正都麻仓山附近,后来到了明代嘉靖年间,官土全数用罄告竭,在万历年间,才开始使用邻近的高岭土。”

然后他说,造瓷首需炼泥。他带我走进一个庭园,园里置着十来个大缶,几个工人正把一些扁担挑来的瓷坯子置入缶内,加以铁耙搅拌。我看到那些工人用力往上提耙,致力使泥浆更均匀,之后将泥浆筛入细桶。

“《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将制瓷过程分为七十二道工续。”舒先生是一个和气的胖子,秃头,走路常气喘,他一路解释着。

“制瓷的过程其实并不繁杂,把原料找对,澄泥澄得干净,造坯造得利落,画花画得雅秀,施釉施得好看,装匣钵没有缺失,举火烧窑火候时间抓对了,那么旷世杰作也做得出来。”

他接着介绍修模房、洗料房、做坯房、印坯房、镞坯房、画坯房及荡釉房。房间宽敞,但工作的方式和麦森不太一样,这里做坯造模时都坐在像车子般的转动桌上。整体看来,中国人制瓷和麦森差别不大。

唯一的差别是,这里的上釉或彩绘几乎都由一群人共同完成,每个人只负责一个小环节,譬如,在一花鸟图案中,有人画叶子,有人画花,有人画鸟羽,甚至连鸟嘴都由一人处理。我特别注意那名鸟嘴师父,那鸟嘴栩栩如生,他不但画母鸟,也把幼雏嗷嗷待哺的饥渴状表现出来。

在麦森,无论是上釉或绘图从头至尾都只由一个工匠负责。

窑是土窑,长宽约丈余,长圆状,形如覆瓮,周围砌着砖墙,就像一栋小房子,烟突围圆,高二丈余。

他说,除了早先一般传统窑外,现在最常使用的是蛋形窑,窑形正如同一只椭圆的蛋状。另外,他还给我看龙缶窑和秘色窑。

龙缶窑是为皇宫制造龙缶,皇帝拿它用来养鱼。他让我看了一只龙缶,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瓷缸,但我在男爵家看过一个较小的鱼缸,男爵可能不知道是鱼缸,他在宴客时用来装香槟酒和冰块。

土窑砖墙底部有几个通风口,作为风箱之用;砖墙和窑之间有一些空隙,火柴由下方置入燃烧,同时也可由上方抛入木柴至窑洞里的空隙中。

“火力必须是从下往上窜升,”舒先生说,“温度对了,一切就对了。”

贝特格当年花了多少心血才有这个结论?有时他整夜不睡,为了等“试照”。听说那时他不但发明了怎么建盖窑洞,连为了试照瓷器是否烧熟,也发明了一种钩状的照子。

我感到惊讶的是,贝特格从来没来过中国,他发明的照子却与这里的工人使用的工具极为相像,一片破碗坯,上宽下尖,上方镂一圆孔,施半袖,烧到一定程度,用铁钩钩出,以查验瓷器是否烧成。

窑中间的洞口,是为了查看瓷器烧烤完成与否,平常则以砖头盖住。

“像眼睛一样,不随便张开。”

舒先生移开砖头让我看了一眼,小碗件置于装碗的匣盒内在窑内烧烤,颜色光彩夺目,看起来已接近完成。

他们将瓷箱取出,并从瓷箱里拿起成品给我观赏。

在离开前,舒氏又让我看一只豆青地松鹤玉壶春式壁瓶,玻璃白,非常透明,我虽然觉得图案固为复杂,但那透明白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当今中国似乎只对这样的白有兴趣。而远在德列斯登的男爵却认为,那种具有一点粉感,又接近牙色的白,才是上品。

(吾闻陶之为道也,捣金石之屑,拔草本之精,埏之胚之,輐之绘之,釉之煆之,别土脉火色,寻蟹爪鱼子。——谢济世)

我由船屋上岸,准备去镇上牵马匹。

沿着河岸走,走到更上游处时,四下无人,却有一名女子蹲在河边。

这位女子非常眼熟,正在河边浣衣。我逐渐认出她来,她便是那天晚上,我曾经试着接吻的女子,那位花船上的女郎。

依稀记得,对方气愤而去,并唆使船老大把我丢入河里。

她穿着白色素缟,戴着一顶大斗笠,正在洗衣。虽是大白天,但看起来像个女鬼。

“姑娘你好!”这个女子年纪不小了,全身散发一股妖娆气息,我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她抬头也看我一眼,好像正在抿嘴偷笑。她没答话。

“这位姑娘,我想请问你,那天晚上,你为何那么生气?”我靠近她,似乎身不由己,一股力量把我拉到她面前。

她把头移开,把身子也移开,背着我继续洗衣服。

我站在她旁边许久,许久。

那沉默使我难以忍受,我突然冲动起来,站在她身后发问:“你倒是说说呀,姑娘,为何生我的气?”

那名女子丢下衣服走了。我试图拉住她,但她挣脱逃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她在洗的衣服,竟然都是男人的衣服。我把那些衣服摊开来看,又把衣服丢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做这些事,为何追问那名女子,为何拉住她。我已经不是我了,内心里还有一个人,是那人驱使着我,那人似乎与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但是什么关系?

我恍然地丢下衣服,离开河边。

走没多远,我看见那女人又回来取她的衣服。

我也又踅回,安静地看着她,问她:你愿不愿意让我帮你画一幅画?

她很意外我会这样问她。我更意外,她竟然答应了。

我把她带到我的船屋内,布置了一个角落让她坐下。她坐在我面前,很有耐心地当起模特儿。我全心全意地捕捉她的灵性和美感。

她不太说话,我也没再逼问她什么,我觉得这已经足够了。我心里的感激即将满溢。

她经常在下午来找我。

我已经为她画了好几幅两色素描,她非常喜欢,我送了其中一幅给她。第一次我看到她笑得很开心。她笑起来非常美,使人迷醉。

我们一起喝茶。

现在她才开始说话。

她说,她姓蒲,她不是当地人。说是从滇缅一带来的,她非汉族,中文说得不好,所以不常说话。

她是被卖来此地的。

平常她还得兼做杂事和女红。晚上必须到花船上去陪客人喝酒。

她说,她虽然对我印象很好,但她不能忍受接吻。但说完这句话,她却靠近我,并亲吻了我。

我问她愿不愿意脱掉上衣,让我做画。她毫不犹疑地脱了,看起来一点也不害羞。倒是我自己反而紧张起来。我的手心不停地冒汗。握笔的手在发抖。胯下那不听使唤的我也逐渐苏醒,不断探试周遭。

我把船放了索,让船飘离到无人的远处。

一个下午我毫无头绪地画着。她极有耐心地配合。

无论从何角度,她都非常美,高颧骨,白瓷般的皮肤,猫般的电眼,而体态又如此均匀柔软,我几乎看呆了,不知从何下笔。

她很想看我到底画了什么,但我没让她看。我什么也画不出来。我的线条凌乱,轮廓不清。我还没法将她的美具体化。

突然间,一艘船只猛然撞上我们。她机灵地穿上衣服,我还来不及把素描收起来。

那名把我丢入河里的船老大,也就是她的主人(我还来不及问他们的关系),正不停试着想冲撞我们的船。

我飞快抓起船桨,不停地划向前方。但他们在后面紧紧跟着。

我把船划回岸上,我让她先上岸。

我才扶着她,让她站稳,有人便挥拳打过来。我站上岸边,飞快地,以本能反应,拉住那人的脚往前冲,在那人坠落入河前,我自己停了步。

“你现在就离开景德镇,现在就滚。”船老大以一把刀抵住我的背,他语多恐吓。

我没再反抗:“如果你不伤害她,我就走。”

他们押着她离去,她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便跟着他们走了。

船老大则对我撂下狠话:若你敢留在景德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我心痛如刀割,极度惭愧。我没能保护她。我再度是那个失败的人,那个不能爱人的人。

最尊敬的冯希德芬男爵先生:

我已来到景德镇,我相信此地便是马可波罗所述的唐固城。景德镇位于江西,位于中国南北之间的大城。这里的瓷器可能就是您向我提过的“南京瓷”。

因为这些瓷器多半以船运抵南京,再转口到欧洲。

上世纪中期,明朝皇宫政治陷入停滞,景德镇瓷禁止外销,欧洲开始向日本购买瓷器,但是无论是伊万里或柿右卫门瓷都无法大量生产,所以福建各地的窑厂兴起。那些年,我们在欧洲常见的便是福州(南中国)瓷,其中品质最佳者乃是德化白瓷。德化瓷又称雪瓷,清釉和绝佳的瓷质使瓷器呈现如凝脂般的外貌,台夫特厂便多所模仿。

而上世纪末,在满清皇帝的整治下,中国瓷器风格起了变化。青花瓷不再满足于市场要求,彩釉兴起,甚至发展成所谓的五彩(famille verte),以透绿釉为主调,瓷釉有透明的和宝石般的质感,颜色流动性强,画匠能画出极细致的线条。

由于外国人不得进入中国,因此大多数商人抵达广州后,得向中国商人订购瓷器,促使广州当地瓷厂兴起。但是广州货的品质并不如内地。

广州货最具特色的便是广州织金彩瓷,又称广彩,是一种金胎烧珐琅,就是于白胎瓷釉面绘上金色花纹图案,酷似在锦缎上绣以色彩绚丽的万缕金丝,然后以低温焙烧而成。

敬爱的男爵,您一定不肯相信,我有些许怀疑,这种所谓珐琅彩技术其实是来自麦森,透过阿拉伯人传入中国。

事实上,中国人自己并不喜欢广彩,中国人欣赏的是如中国绘画般的作品,广彩全是为外国人而作,以极渲染华丽为能事。

我在广州十三行附近看过广彩工场。季节风一到,长廊上坐满上百名工人,有些工匠已老,有的只是五六岁的孩童,他们忙着描画和上色,急着要他们交货的欧洲订货人有时便站在旁边着急等待。我也发现,现今中国流行粉彩作品,那些粉彩正因加入那特殊的玻璃白,颜料具有乳融的效果,有一种不透明性。我认为这样的“白地”上釉作品极富市场潜力。

最后我要告诉您,我已经知道了您那秘密武器的来源,但还没找到制造的秘方,该瓷原始窑厂位于中国北方一个叫河北之地。离北京城不远,我将会择日前往。回信请寄北京城耶稣会。

我随信再给您分别寄上几幅宋代和当今瓷器的铅笔素描。

感谢您寄来的粮食种籽和书册,感谢您对我如此的厚爱和礼遇,

祝您阖家健康幸福,并愿神与你们同在!

(镇有小南街,街有明末烧造窑,窖独小,制如蛙伏,人呼虾蟆窖。器粗整,土埴黄,体颇薄而坚。惟小碗一式,色白带青,有青花,花止兰朵、竹叶二种。其不画花,惟碗口狤描一二青圈者,称白饭器)

我在崇文门等候多时,轮到我时,立即吃了一顿闭门羹。

“想就这么进城,门都没有。”关防官员对我说。

那是北京皇城外的第二个大门,灰色的城墙,墙上立着绿红相间的城垛。

这是泱泱大国的首善之城,元朝时的蒙古皇帝在此立都,明朝永乐大帝建筑了目前这栋黄瓦红木建筑。从中国各地涌现的车、马列成长排在此等候关口的检查,杂乱中的气氛却令人有肃穆之感;墙内只允许洽公官员或满人进入。

我向一位正准备进京的外国人打听,他是否知道北京耶稣会。他告诉我,他正是耶稣会士,他也认识王致诚和贝候。他问了我下榻之处,好心地向我保证,他会通知会长,看是否可协助我的旅途。

中国耶稣会北京辖区会长勒许乘舆来到我的住宿处。

“京城教堂位于皇城之内,若非传教士,您其实并不需非进皇城不可。”勒许会长向我解释,法国耶稣会士聚集于西堂,在西直门外,另外一个教堂是南堂,位于宣武门外。

“只要传话给我们,我们自会出城来拜访。”

那已是入冬的满州里。

冷冷的北风吹起,马嘶声声,天主教中国教区会长勒许跟我聊了几句后便急着告辞,他给了我几个必备的地址,自己则须赶在夜晚降临之前进入城门。

这座六朝大都的南门,城门即将在五时封锁。这是为什么很多中国富人为了避免宵禁,宁愿住在京城外城的原因。

我向他打听原先那三名与他同行的传教士的近况。

“是的,他们安然抵达。”会长告诉我。

王致诚和贝候二位传教士已获皇帝宣召,进入皇城为中国皇帝效劳,他们和其他的传教士一样,在宫殿内工作,和皇帝建立更好的关系,以便在中国境内传播天主教。而李乐蒙教士因病正在京城某处休养。

关口城门之上,中国更夫正敲着铜锣。

“时间到了,”勒许会长告别,“无论是什么抉择,愿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旅途平安。”

北京冬夜安静地降临,充满灵性,仿佛作曲家一触即发的灵感。

我住的客栈,是一个四合院建筑,院后的房间简陋、寒冷,旅舍让人带给我盆火和热水。

我躺在房间床上,还不清楚下一步该如何。

我想知道汝窑窑址到底在哪里,是否还有人会造那样的瓷。

我今天非常想在北京城里喝杯咖啡。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09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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