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异域
2015-09-17张让
张让
不久前在美国某机场书店。随身行李里有两本书:欧威尔散文和休姆哲学。因为喜欢所以带着,可是那天心痒痒的想找本轻松点的看。只是我的“轻松”标准很别扭,自己也说不清。
美国机场书店通常不过是比较像样的书报摊,加上针对旅客所需,陈列的书籍非常有限,难得有例外。反正每在机场我总会到书店晃一下看看有无惊喜,就像旅行到穷乡僻壤见到再小的书店也非得进去瞧瞧才甘心。不过这次不单是闲晃,而真是存心买书。
这家书店特别糟,书少得可怜。我在畅销书间翻翻看看起码有二十几分钟,没一本看得上眼,偏偏又舍不得走,最后干脆玩起我的老游戏来。这时我假装自己是个初来乍到的异国社会学家或考古人类学家(甚至外星人),拿新奇无邪的婴儿眼来看视一切。我有时也会在超市里等候会账或开车在郊区路上时玩这游戏。非常灵,有如从高空俯视,一切瞬即走样,不认识了。
且说这时我关掉“熟悉眼”打开“陌生眼”,看见了:五颜六色名人八卦政客丑闻丰乳肥臀搔首弄姿股市快讯科技情报商场战略消费指南人生鸡汤快乐秘诀……,说的是色情暴力拜金拜物拜欲拜名拜权,说的是我乏味我无聊我需要娱乐刺激我需要话题。啊!我惊呼。而那些我不知道吗?我知道。
也许你也有类似“乍然撞见已知”的经验,一念之间便景物全非。好像照镜忽见一张陌生脸孔一眨又回复本来面目,或像那忽而一只花瓶忽而两张侧脸来回跳动的图片。所以那乍然撞见的并非你不知道而是见惯不奇,给脑袋判定无新价值而打入“已知无须再费心处理”意识冷宫里的视觉资讯——过滤掉,视而不见了。一旦你将它抢救出来再度纳入意识,以陌生眼重新打量而直接看到还没经过驯服收编的现实本相,仿如妖魔现出原形让你遽而大惊:我“看见了”!
需要那样半裸吗?非要骚到那样吗?名人八卦与我何干?为什么有人爱看这玩意?原来你已习惯到麻木无感的东西这时失去了原来的熟悉和必然,而进发一连串的为什么为什么。你的脑部忙碌阅读解绎,飞快重新建构又解构一切,然后眼前景象的背后讯息清晰浮现: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庸俗图像和浅薄文字对你咆哮轰炸色欲物欲暴力权力,从操纵你的视觉到操纵你的欲望到操纵你的心灵到操纵你的行为。你看见了!你不但看见一个清醒的人本应看见的物欲世界,而且看见了一个虔诚谦卑拒绝膜拜偶像的回教徒所看见的:资本主义是一种拜我的宗教。你恍然大悟。
你于是一下掉到憎恶和愤慨里,但一眨眼又见怪不怪了:快快快我要我要我要,欲望即是真理,贪婪即是道德,无知即是力量,自由即是负债,消费即是意义,太多即是不足,现在即是永恒——换句话说,世界就是我的鸦片!美国本来就是这样。
所以那天在机场书店我短暂进入超现实异域,然后好像远行归来再回到这个令人又恨又爱无可奈何的地方,最后买了本《科学美国人》杂志——哎,好贵!只希望好看。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一天零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