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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两段航行

2015-09-17黄俊隆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老伯伯明信片旅程

黄俊隆

纽约快到了。

机舱里冷得要命,全身紧紧裹着毛毯。为了适应降落纽约时的黑夜,我全程未眠。难得在航行途中好好认真看完一整本书。

“说起台北的春光,巴黎的灯火。说起寂寞的旅程、镜头后高压内缩的创作之心,与咬在身上一辈子的怪癖。”书写《寂境:看见郭英声》的黄丽群这么描写介绍摄影家郭英声及这本书。郭英声一生寂寞、怕热、怕人群、无法参加三个陌生人以上的聚会,却又热爱旅行及旅行中的偶然。

“旅途中充满偶然,你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你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到哪里。所以我喜欢旅行。我喜欢把自己抛掷在寂寞的公路上滚动。”童年最早的记忆亦是一段段思念、迢迢旅程,旅欧的声乐家母亲不时从巴黎、罗马、伦敦等地捎给他明信片:“年纪很小的时候,我已明白了思念与分离。我已经明白这张明信片是从妈妈那里来的,飞了很久的时间、很长的距离才到的。但我无法搭乘它飞去妈妈身边。妈妈的双手也握过这张明信片吧。我好羡慕这张明信片。”

阖上书本。此刻,我究竟置身在哪段旅程里?为何要一个人在短短的一年内再去一趟美东?

此刻脚下,曾经的冬季,日夜不停穿梭其中的纽约,灯火点点。

——旅程  空白  分隔线——

台北快到了。

半梦半醒四五个小时后醒来,机舱里仍是一片暗黑,乘客全沉在熟睡的梦里。

辗转想着不好意思到厨房去打扰要杯咖啡,脑子里昏昏沉沉迟迟醒不过来。朋友的空服员友人正巧从前舱送来一杯温热的拿铁。“刚有睡好吗?”简短的礼貌寒暄。“……也没去哪,就只是吃个饭,停留时间短,而且也飞纽约很多回了……若你有什么需要再随时来跟我说。”说完转身回厨房,准备为乘客们打理早餐。

纽约起飞前,朋友传来简讯,说班机上正巧有一位空服员是他朋友,已请她在飞行回程多加照顾。我们互相开着玩笑,都几岁大人了,且现代航空服务业如此便利服务周到,究竟还有什么需要特别照顾的?然而,一个人旅行中不时袭来的孤寂感,却怎么都难以言说,特别是在长程的飞行途中、密闭的窄小空间里,三四百位陌生人间,一个人有着即将抵达陌生城市的不安,有时内心突如其来的一个情绪溢满,无处可逃,无人可诉。或只是纯粹想找个人说个话。

从小生性害怕与陌生人接触交谈,这些年来工作必需,谈吐应对得体,已成无法抗拒之生存的必然能力。然而,大多时候我终究仍是那个不爱交流、逃避说话的孤僻小孩,除了偶尔寂寞难耐的时候。漫长的飞行途中,知晓有位称不上朋友的朋友,终究心理上多了些安慰。

睡前,胡乱看了两部电影。纽约、中国、西班牙……城市场景在眼底流转变换,然而心底明白,我已结束一段旅行,正在自己回家的途程里。看机上电影时全程未戴耳机,没有剧中的半点声响;寂静的飞行之夜,耳边只有飞机引擎轰隆轰隆规律地响着。一直不爱在飞行途中看电影,即使有时不得已为了杀时间,也常习惯不戴耳机。不喜欢一个人清醒着却无法清楚意识自己究竟身在哪个时空里。然而阅读不同,即使小说再如何引人入胜,机舱里不时此起彼落的声响,总能让人清楚意识到,现实里的我,终将抵达某目的地,此刻正在哪个途中。有一回从维也纳回台北,在机上看完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结局令人极度难过揪心,却又无处可去,无人可说,动弹喘息不得地压抑。但还好,那故事终将如同那段旅程,留在远方,而我就快结束旅行,回到现实生活,自己的家。

那些留在旅程中的远方,曾与之擦身相遇的人,当旅程结束后,究竟还会在我们的记忆里存在多久?

上一刻,我仿佛仍在华盛顿DC阳光洒满旅人的房间,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清晨里。“总是走在家的另一个方向……明天的你呀,要从哪一个城市出发?”按下play键,飘散在阳光中的音符,张曼娟老师的歌词。挥去不知酒醒何处身是客的旅途严重恍惚,收拾后背起重重的背包客背包,往地铁站方向走去,准备搭车回到纽约。

在购票机前呆立许久,仍不懂除了悠游卡类车票外,单程票究竟该如何购买,车资又是怎么计算。找了入口处的站务管理员老伯伯求助。他缓缓走出那票务室,转身锁了门。“你有多少时间?”问完,似乎明白我并不急着离开,遂用极为缓慢的移动速度及说话语调,一步步,一个动作又一个动作,像教三岁小孩似的,耐心“教”我如何购买一张单程前往联合车站的票。取了票,走向月台入口,老伯伯缓缓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亮在面前:“这是你们台湾的一百元吧?美金三块,我朋友跟我说的。”我当场呆愣,问了才知是他有个住在台湾的友人送给了他这张钞票。只是不明白,在日夜看着乘客进站出站,光阴就在眼前流转的日子里,为何他始终将这用不上的异国百元深藏在上衣口袋。“秋天来吧,秋天,台湾那时候正是最舒服的日子。”我邀请他。老伯伯心底一直惦记着,有朝一日要到台北找他朋友,这张纸钞曾经的主人。接续问了老伯伯计划到台湾待多久。“我得先想办法请假,或许,待个六周吧。”带着满满笃定期待的眼神。

“台北见。”老伯伯帮我刷了票,在票口与我挥手道别,不时叮咛:“记得在中国城站转车,出车厢时往左转。”

总是在旅行的过程中,匆匆邂逅巧遇,留下或将记忆一辈子的最后道别。为何这样的记忆总是如此深刻难忘?

“然而旅途终究是非常寂寞的。一个人走在沙漠,一个人走在海边,和一个人走在大城市,那孤独是同样地多。”(《寂境:看见郭英声》)

我总喜欢独自一个人的寂寞旅程,又在那样的行旅中,敏感地在身体某处记下曾经那样幽微的光景,一次又一次与人及城市偶然的奇遇邂逅。

阖上此段旅程的日记本,写完最后一天的日记,2014年10月18号。空服员们早收拾完餐盘,机长广播飞机即将开始降落。台北要到了,台北的秋天也差不多来了吧。

会有某天,如同此刻,华盛顿地铁站的老伯伯,或也将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即将降落他日夜企盼的他乡,曾经邂逅的旅人口中所说的异国的秋天。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总1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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