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遇见
2015-09-17姚谦
姚谦
在台湾,除了家与办公室以外,我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机场了。这也是二十多年来我许多真实的重逢小故事的发生地,它不断梳理着我与台湾之间的情感。
人到中年,终将发现自己再平凡不过了,与所有普通人一样活着最大的牵系还是人,就算遇见再美好的风景、再壮丽的场面,到最后仍抵不过一丝情感线。即使它在记忆里埋藏了许久,轻轻拨弄又回到原初,一切清晰如故。而机场就是这么奇妙的一个地方。
那天我又遇到了,不其然背后有人轻拍我一下,笑着跟我说:“你还是习惯带那么多行李啊?”我即知道他是马修,我的一位老友,曾经有好几年我们常常一起搭机去美国,所以他对我的飞行习惯颇为了解。一下子所有回忆皆上心头。
马修来自美国纽约市,有着常春藤大学的高学历,在毕业前一年就得了SOZY与迪士尼两大集团的邀约。因为他大学时曾来过台湾当交换生,结识了许多台湾人,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毕业那年台湾正处于经济顶峰,西方各大娱乐产业积极来台展身手,就如同2008年的中国大陆。后来他选择了SONY音乐在台湾开创的事业,而我也在台湾传统唱片公司工作十年后,与马修相识,决定进入这个国际品牌的旗下与他一起开辟华语唱片市场。
虽然后来我们在此品牌下一起工作的时间不长,前后不过两年多,但那却是我工作生涯中一段鲜明的记忆。因为知识系统不同、思维方式不同,在转换的过程中,有太多东西需要与自己的旧价值观挑战;再加上那个时期,华语唱片走到颠峰处,我只能硬着头皮不断用新学来的方法与之前的经验交叉印证。工作既艰苦又繁忙,天天都处于不断学习中的痛苦的亢奋里,但又不觉辛苦。
马修是这个时期给予我最大帮助的人。接近天才的他小我几岁,典型的美国人:乐观、有勇气,但是在基本信仰的价值观上非常固执,像个小孩。与他共事,我们从来没有起争执过,即使碰到意见南辕北辙的时候。熟识后,在我眼中成熟干练的马修,还是充满孩子气的。在办公室里他总会放着一两件男孩的玩具,遇到严肃的会议或棘手的问题,总看到他把玩着他的玩具以协助思考,有时是一粒球,有时是一架模型飞机……
那两年我们常常需要一起长途飞行,也渐渐地对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他从小就受气喘病的困扰,长途飞行更是辛苦,又要调整时差,又要应付哮喘。一起飞行的途中,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总会摘下耳机、放下书本与他说说话。我们就在这些聊天里相互之间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可以谈看过的电影、去过的地方、遇见的人或阅读过的书,就是不聊音乐,因为只要提到音乐就是工作,因为这位常春藤毕业的商务天才,他严谨而迅速的反应常常会把我逼疯。然而与他在一起,最快乐也是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他坚持的一个重要的人生价值观:“参与别人的第一次是最有价值的事”。我不知道这是谁教会他的,因为马修坚信在别人的生命里,许多事情的第一次如果参与了,那是自己最大的价值。于是他曾经花了好几百美元买了NBA篮球决赛的入场票,强迫刚到纽约下飞机的我看完了一场球赛。他也为了争取了一大笔旅游预算,让当时的我以及所有没去过意大利的同事,努力数月飞纽约与老板们奋战多月。
最感动我的是,我第一次around the world飞行是他建议与安排的。我沿着地球往西飞,一路经过几个城市,拜访了当时各国SONY音乐的总经理。那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旅行。我在法国看到主流品牌如何在独立音乐与主流音乐间取得平衡,也在伦敦感受到了庞克音乐的骄傲,更在多伦多亲眼目睹整个公司为了一位本地歌手从法语歌转入英语市场的准备,那位歌手就是后来大放异彩的席琳狄翁(Céline Dion);当然我也在东京看到一个巨大公司所面临的整合彷徨与派系之争,即使事隔十几年许多问题依旧存在,许多辉煌也成昨日黄花了,但是这些经验依然深刻,仍然受用。我们在SONY度过两年多美好的时光,后来又在维京共事过两年。不过2000年后唱片市场已衰退至黄昏,我们身处在另一个时代,大都交换着面对困难、解决问题的经验,不似当年。同时,我们也从跃跃欲试的青年进入中年了。
我与马修就是人们口中典型的老朋友关系;不常联系但一碰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这十多年来他经历了许多人生的大变化:家人的离去、工作上的纠纷……曾经回美国几年,但最后仍选择回台湾重新创业。商业头脑极好的他,在六年前决定在台湾开创一家较为高档有深度的瑜伽馆,很快地,他就把当时普通健身房式的平价瑜伽,做了很大程度的分众。于是瑜伽可以当成一种修身的系统,如同花道与茶道般,有系统有深度地推展开来。
这回在我回北京的机场相遇,我才知道在两天内,他已与九个北京建案的业主见面,并做了评估,在这之前他早已一一拜访过其他大城市,也有了评估。从他不着急进北京的神情上看,又见马修式异于常人的商业思维。
以老友的身份,我自告奋勇地告诉他,别处我不敢说,北京我倒有几分把握,什么建案、
什么地段、什么业主靠不靠谱,我是可以提供较客观的资讯的。那天,我们如同过往见面时的聊天,话匣子一开又是天南地北了;我们很少回头谈过去,总是谈着近况与未来,不过,音乐已不再是禁忌了。
在我眼中,马修依然是那个曾经在我生命中许多第一次出现的美国人,那个乐观的、飞来飞去、常在机场相遇的美国人。
(选自台湾《皇冠》杂志2013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