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缅军“误炸”后的中缅边境
2015-09-15翠峰里徐欧露
本刊特约撰稿 / 翠峰里 本刊记者 / 徐欧露
被缅军“误炸”后的中缅边境
本刊特约撰稿 / 翠峰里 本刊记者 / 徐欧露
缅北果敢地区的冲突中,缅甸飞机多次越境飞入中国境内,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万逃难的边民。
飞机上的乘客骚动起来了。
3月15日16∶15,昆明飞往临沧的东航MU5967次航班在最后着陆前,机长选择抬升继续航行。16:22,飞机环绕机场上方一周后,终于落地。
“请大家不要拍照,否则后果自负。”下机时,乘务员特别提醒。
同机到达的一名临沧市政府官员告诉《博客天下》,自己3天前从临沧搭飞机前往昆明,并未见到如此规格的安保。
而现在,整个机场都有荷枪实弹的公安、武警、消防维持秩序,还可以看到推着行李穿着迷彩服的士兵。车辆一律凭卡才能进出机场。
距临沧机场213公里的耿马县孟定镇,设在新修的羊孟线上的金塞边防稽查站,武警要求进入孟定的每台大巴上的每位乘客出示身份证件,尤其关注外地籍。由此,多名媒体人士被挡在了去往孟定的路上。
两天前,这座坐落在中缅边境的小镇刚刚遭遇“误炸”。
孟定与缅甸直线距离仅几公里,边境线的那边,就是华人地方武装果敢同盟军与缅甸政府军正发生冲突的缅甸果敢地区。
3月,正是这个云南小镇收割甘蔗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蔗农都要赶在雨季到来前加快动作。甘蔗是当地人的主要生计来源,“三月甘蔗青,四月甘蔗黄,甘蔗花考出酒,打死不投降”是云南民歌里的名句。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这座边陲小镇本该伴着甘蔗的成熟静静地迈入春天。
3月13日,缅甸军机的炸弹落入中国境内,造成孟定镇大水桑树村正在甘蔗地作业的村民5死8伤。死者最大35岁,最小仅22岁。
缅甸总统办公厅副主任佐泰称这是一次误会,“缅军所有的空袭目标都是在本国境内”,他在14日接受路透社采访时说,“可能是敌人故意制造袭击,企图制造我方与中方之间的误会。”缅甸媒体《声音日报》则引述缅甸军方一名高层官员的话称,炸死中国平民系误伤。
果敢同盟军与缅甸政府军的冲突自2008年持续至今,今年2月以来再次升级。此前一个月间,缅甸飞机已3次飞到中国境内,所幸都没有造成居民死亡。
到达孟定,已至当天晚上9点。整个孟定镇正经历大规模停电。从依稀的灯光里,大致可窥见这座城市的规模。这座耿马县副县级的乡镇,近两年的城镇建设突飞猛进。
2013年9月,国务院正式批准在临沧市设立临沧边境经济合作区,成为瑞丽、畹町、河口之后,第四个国家级边境经济合作区,涵盖孟定园区、南伞园区、永和园区,其中以孟定园区为核心。2012年,三大园区实现外贸进出口总额20.59亿元。
孟定老街外围,新马路上的太阳能路灯把柏油路照得通亮,晚风扫过,尘土飞扬,路旁还有未施工完毕的楼盘。街道上弥漫着发电机散发的汽油味和嘈杂的声响。
尽管如此,点着蜡烛的农贸市场依然热闹。孟定街头的数十家酒店几乎全部住满。利何大酒店前台服务员告诉《博客天下》,入住的客人群体大致可分为几类:公务员、部队官兵、从缅甸返回的打工者和商人。关于停电的原因,一种较为广泛的传闻是,匀出电力,用于解放军在边境进行的夜间军事演习。
此外,在孟定镇往河外方向,一方跟驾校教练场大小接近、尚未硬化的地块上,二炮、十四军在这里驻扎,场地外围,则是间距约10米、两人一组的站岗士兵。白天的时候,聚集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不过,停留孟定的三天时间里,上空未见中国军方飞机巡逻。
大水桑树村被炮弹炸死的5名死者中,姚家的损失最为惨重。
51岁的姚八一在这次炮火中失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他们分别是姚老强、姚桃树和姚小举。年纪最大的为姚小举35岁,最小的姚老强尚未结婚。三兄弟火化后被安葬在大水桑树村朝南的山坡上。边民的坟堆用水泥堆砌而成,形似裸露在地上的一口棺材,离坟地三
米处还放着没有用完的整包水泥和水泥包装袋。三座坟堆由高到低,依次安葬的是姚小举、姚桃树和姚老强。
给死者做法事的顺序也是有讲究的。按照年龄大小,未婚的死者丧事最短,2天时间,已婚的则3天以上甚至更长。姚老强的法事安排在了最后一拨。
3月16日傍晚,姚家请来的法师与几个家属一起,抬着一辆用纸糊起来的摩托车、一只煮好的土鸡、两大袋书和一张用来做法事的木桌,20多人一起前往姚老强的坟地。
摩托车是山区的主要交通工具,在边境村庄,几乎是成年男子的标配。亲属们希望死者在阴间还能骑上摩托车。各种穿戴包括书籍课本,只要死者生前使用过的东西,也都得烧掉。
姚老强的堂兄弟、表兄弟们在他的坟堆旁生起了一团大火,表弟李张青撕掉了一本初中英语课本,丢进火堆里。
“我们也给政府讲了,要给我们安全感。另外,我们希望政府可以把死者的后代抚养成人。”姚桃树死后留下一儿一女,表弟李张青愤愤不平地说。
16日晚上9点,姚八一家不到15平方米的柴火房里,八九个人围坐在一起,基本是亲戚和邻居。气氛沉闷,可以清楚地听见柴火堆中木柴爆裂的声音。姚八一坐在中间,对面的妻子瘫坐着靠着泥巴墙,姚家的地坪上放着一副麻将。
除了去世的两个儿子,姚八一的媳妇柳金芒右大腿也在爆炸中受了伤。现在她住进了孟康医院,由姑姑姚小凤照顾。
如今,姚八一家20多亩甘蔗地上还有价值约3.5万元的甘蔗等待收割,媳妇儿也不能下地干活,农活落在另外两个儿子身上。
“希望能在经济上多给一些补偿,家里太困难了。”姚八一的邻居说。
3月16日,孟定客运站,夏会强抽着10元一包的云烟,和同乡一起等待大巴回大理,他决心再也不去缅甸了。
今年55岁的夏会强是云南大理下关人,拥有20年矿山工作经验,炸矿是他的长项。近10年间,他数度前往缅甸“淘金”。缅甸在他心里,既是淘金的好地方,同时又充满风险。
“干了4天赚了7000元。”在夏会强的印象中,去缅甸赚钱最过瘾的一次经历是3年前。当时,他工作的矿山炸出来的锡矿成色不错,且产量大。
今年初,他和7位下关老乡一起去矿上打工,8个人一起,花了800块钱偷渡到缅甸。不过,这一次,他发现自己跟随的四川老板吸毒,早就心生退意。同时,缅北的战火距离自己也越来越近。
几名果敢同盟军士兵在前往前线阵地的路上,今年2月以来,同盟军与缅甸政府军的冲突持续升级。
夏会强急了,在向矿老板要了几次工钱失败后,夏会强决心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以命要挟。矿老板见势不妙,清算了他和另一名工友的工钱。而其他工友则无钱回家滞留在缅甸。
在夏会强的经验中,越是粗暴简单越有效。“没有可以求助的地方,打官司受理很难,等到打下来,都猴年马月了。”他说。
孟定镇山头寨村村民何爱军是另一位在缅甸的淘金者,他在缅北老街从事博彩。“洗码!”何爱军告诉《博客天下》,那边的月薪可以达六七千,多的时候上万。而村子里村民年人均收入只有3000到5000元。
在战争打响的数天后,同盟军节节败退,火线一度向北移动。
家住缅北东山区太平乡山头寨村的何福林一家必须考虑逃难了。这对于何福林一家来说,可不是简单的事儿。
今年55岁的何福林育有6子1女,13个孙子,除了小儿子没有结婚外,其他人均已成家。其中,他的第三个儿子正在前线同盟军的战壕里打仗。
今年年初缅甸内战爆发时,缅甸政府军的一颗炸弹将他家的房子炸了一个洞,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
何福林不得不开始着手安排何忠仁等四个儿子,将家里大米、蔬菜整理装上牛车,拉往位于孟定镇的山头寨村(与缅甸的山头寨村同名)的侄子何爱军家。
何爱军一家人几乎没有多商量便应了下来。这是叔叔何福林自2009年后第二次逃难到山头寨了。
2月12日早上10点,何忠仁与其他三个兄弟一起先用牛车将大米、蔬菜送到了中国的山头寨村,接着用4台摩托车把棉被等什物运送过来,其他人则步行。
何福林是缅甸山头寨村的村长,不愿与儿子们一起走。他认为,自己应该等其他村民撤退了再离开,此外,同盟军住进了自己的家里,他得为士兵们烧饭菜。
政府军的炮弹越来越密集,3月初,何福林离开缅北。现在,他们22口人挤在何爱军家的杂物间,整个房间就是一个大通铺。
毛小林与何福林是同村人。战争开始,他就带着一家三口投靠嫁到孟定镇山头寨村的妹妹家,逃难的生活足有一月有余。
没有油腥,在毛小林用竹子临时搭起来的桌子上,摆着一锅野菜。毛小林说这是他们的晚餐。
最开始,他还能去给大水桑树的村民砍甘蔗,每天挣50到60元,暂且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但“3·13”事件后,大水桑树的村民因为害怕下地遇袭,暂停了收甘蔗。毛小林一家每天除了上山拾柴火、挖野菜外,就是躺在帐篷里睡觉。
不过在大水桑树村,逃难来的缅甸边民是本地人的4倍,山上的柴火早就不够用了。
3月16日,夜凉如水,何福林“家”门口的地上生起了柴火,火光把坐在水泥砖块上的何福林脸照得通红。
在过去的10年里,何家逃难超过4次,最短的一次是3天,而这一次最长,且看不到尽头。
“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南边的炮声如同天上的闷雷,轰隆炸响,何福林神情漠然,操着拗口的普通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