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意：逢迎

本刊特约撰稿 / 郑子宁

曲意：逢迎

本刊特约撰稿 / 郑子宁

迎合下沉的精神，迎合狂欢的感官，神曲借逢迎人性实现流行。文艺复兴太难，我们不求甚解就好。

神曲蜂出并作，世界单曲循环。

在电视、商店、广场，当然主要还是在你的大脑，《小苹果》已经排他性地风靡半年有余。你是我的小苹果，怎么听你都不嫌多。

直到气息迥异的庞麦郎携《我的滑板鞋》杀出，神曲终于又踩上了另一种步伐。

以雪村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为标志，一个新的时代宣布开始。《老鼠爱大米》、《爱情买卖》、《忐忑》、《最炫民族风》……当工匠式的唱片时代完成了向奉行快速消费和免费拷贝的互联网时代的彻底过渡，神曲渐入佳境。

传统流行音乐的制作和传播有一个固定的流程—歌手与唱片公司合作，推出专辑，举办演唱会。从音乐的创作到歌手形象的包装，从唱片的发行到演唱会的举办，唱片公司几乎一手操办。但互联网的普及极大程度上改变了这个固有的套路，神曲的听众都成为了潜在的二次传播者，以极低成本解决了推广渠道的问题，使个人创作的神曲快速流行成为可能。

《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实际创作于1995年，本和无数原创歌曲一样默默无闻，直到在网络普及度大大提升的2000年被制作成flash，才终于大行其道。而具备分享功能的视频网站和社交媒体在近年的爆炸性发展，更是让神曲如虎添翼，拥有了病毒式传播的能力。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借助网民的力量可以一步登天，传统媒体也不得不迎合。诞生之初颇有“低俗歌曲”之谓，被传统媒体冷嘲热讽，乃至被说成美帝阴谋的《小苹果》如今已经让筷子兄弟登堂入室，打入全美音乐奖现场。

神曲由来已久，地域和文化的差异都难以阻止神曲出现。韩国鸟叔的《江南Style》甚至可以成为全球性的神曲，而英语世界中的《You’re beautiful》、《Dumb Ways to Die》等也广为流传。只是从前神曲受传播手段所限，很难造成如今这般的影响罢了。

绝大多数神曲并非整首从头“神”到尾，往往是其中个别几句副歌给人印象深刻，不断在大脑中回放，成就了整支神曲。如《东北人都是活雷锋》里的“俺们这旮儿都是东北人”、《老鼠爱大米》里的“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法海你不懂爱》中的“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小苹果》中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等。德文中对神曲的此类特质有个形象的称呼：Ohrwurm，字面义为“耳虫”—不断回响的旋律正如皮肤上爬动的小虫子，让耳朵直犯痒痒。这个词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被英文吸纳：earworm，或者转译为更严重的词汇：brainworm（脑虫）。

一项对芬兰12420位网民的调查统计显示：91.7%的人每周至少会经历一次耳虫轰炸，33.2%的人每天一次，26.1%的倒霉蛋更是一天会数次被袭击。同时，15.1%的人认为耳虫使人烦恼，在各种感官刺激中高居第一，超出第二的幻视（7.4%）一倍有余。严重的耳虫足以困扰生活，效果堪比强迫症。

可以肯定的是，耳虫跟音乐接触有正相关，而音乐家是受耳虫侵扰最多的人群。但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许多音乐家反倒觉得耳虫是一种享受，至少可以启发灵感。想来如今前赴后继的神曲创作家们，也一定受到了前辈们的启迪。

截至目前，科学界对耳虫发生的机理并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虽然通过对大脑活动的检测，已可确认处理耳虫和处理真实声音的脑区一致，但究竟具体由哪些区域生成仍然存疑。并且，对于耳虫的触发机理、不同人群的触发差异，也众说纷纭。

好在音乐并不每时每刻都像科学那么神乎，神曲源源不断地出现，已经说明其中一些基本奥妙，正逐渐被音乐人掌握。

理论上，任何音乐都可能产生耳虫，变身为神曲。但相对来讲，某些旋律更容易成为“洗脑病毒性旋律”。

成为神曲的首要条件就是简单。大脑能够自行回放音乐，先决条件是其已被记忆。人脑记忆功能有限，超过半分钟不易记住。所以，令人惊叹的复杂旋律固然有可能动听悦耳且格调高远，却很少成为耳虫。

2014年12月24日，辽宁省沈阳市，伴着降雪，近千人在沈阳市和平区中山路上快闪跳起《小苹果》。

《小苹果》乐谱中，让人不堪其扰但同时也最流行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长度十分短，旋律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为两个小节，且均为波浪形下行的旋律，没有受过音乐训练的人也能很快掌握。而《法海你不懂爱》中，“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的旋律也格外简单，前后自成单位，前几个字调子较平，接下来先低后扬再低，简单明了，朗朗上口。

除这种简单原则外，重复也是耳虫另一个重要特征。反复的刺激，是人脑记忆的重要方式。一般歌曲中，重复数次的副歌往往更能被人记住。

仍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为例，前后共8拍，一句之内旋律却颇多重复之处，前后两小节旋律上基本一致。而该段旋律本身在副歌中仍然不停重复，故而在整首歌中出现频率极高。

同样，“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两句旋律的近似度比“你是我的”和“小呀小苹果”更高。除了“法”所占的一拍被“雷峰”瓜分，使节拍微调，两分句的旋律没有任何区别。并且这一旋律会演唱两遍，之后“法海你真的不懂爱”旋律也极为近似，整个副歌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复这一旋律。

当然，歌词对于神曲的贡献绝对不可小觑。七成以上的耳虫现象都由带词的旋律引发。词曲结合往往会给记忆提供很大帮助，比单独记词和记曲都要容易。国内流行的神曲中只有《忐忑》在这方面极为特殊，其他神曲的歌词非常简单，与旋律合拍，最有利于“过耳不忘”。

在古代，能够长期并广泛流传的歌词多经过千锤百炼，相当考究。例如清朝早期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说法，即指昆曲《千忠戮》、《长生殿》中的两句词家喻户晓。这两句分别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和“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刨去昆曲的复杂旋律不谈，仅仅光看歌词就知道它们在神曲时代毫无流行可能。

神曲的歌词永远是简单粗暴的。以《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老鼠爱大米》、《最炫民族风》、《法海你不懂爱》、《小苹果》五大神曲为例。早期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走了乡土路线，用了“俺们”、“旮”之类乡土气息十足的词，借力东北乡土文化向全国的扩张，迅速南下散播。后四首神曲则基本离不开“我”、“你”、“爱”三个字的各种反复堆砌组合，“我爱你”、“我的爱”、“爱着你”、“不懂爱”、“你是我的”、“怎么爱你”等歌词虽然容易陷入烂俗行列，但对于在近年的城市化大潮中进入城市打拼的年轻人而言，父辈埋头打工挣钱养家、不思娱乐的生活已经无法接受，在缺乏其他娱乐手段的情况下，简洁直白的神曲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宣泄放松方法了。

近年神曲的发展更有迎合社会的审丑倾向趋势，音乐人甚至可以以烂为美，烂出风格烂出水平。《我的滑板鞋》以及四川姑娘魏楸桐翻唱的《火》都是个中代表。甚至近期审丑的焦点，“一百块都不给我”事件的主人公小红帽据传都在加紧制作神曲，以期继续占领话题。故而，经典歌曲被永束高阁，一支支出位到不可收拾的神曲却能传遍大江南北，直到被下一首神曲取而代之。

遗憾的是，由于科学界对耳虫现象的研究尚不透彻，对究竟什么旋律什么歌词会成就神曲的总结，迄今仍然相当粗浅。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人类的幸运—音乐创作者同样无法掌握其规律，得出神曲制造公式。国内诸位神曲创作者中，似乎只有龚琳娜凭借深厚的理论音乐功底勉强做出了不止一首神曲，其余神曲歌手均如昙花一现，在风靡一时之后迅速湮没无闻。

在可预见的将来，神曲还将继续成为国人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甚至越来越重的一部分。对立志避免被神曲侵扰的人来说，只有远离洗脑旋律，减少听到神曲的机会，才能摆脱耳虫。只是，神曲的传播机制越来越成熟，互联网上的病毒式传播，配以广场舞、理发店的线下播放，刻意的反抗效果很难令人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