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见真淳

张静娴

同昆曲结缘已满一个甲子的兆琳兄，前三十年，痴迷勤学于表演艺术，从小生到老生，转益多师，丰富了剧目储备和表演手段。后三十年，不想他竟能割爱舞台，潜心着力于“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作曲事业。昆曲艺术，可谓以文本、表演、音乐等文化价值而传世的中国传统美学典范，其中，音乐形象是曲种个性的基因，作为古典声乐的代表，曲学之难，谈何容易。兆琳兄就那样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词海曲山，经年累月，终成大家。

许这是因为兆琳兄演员出身的特质，他所设计的唱腔及音乐，总是能给以人视觉形象感，由唱入手，第一时间辅助演员把脉人物情感、刻画人物心理。不论是西剧中演的《血手记》、老戏新演的《长生殿》，还是为我度身定制的《班昭》，与他共事，受益良多。

1986年，兆琳兄和我都有幸加盟了由戏剧大师黄佐临先生挂帅的《血手记》剧组，这是一出改编自莎士比亚《麦克白》的大戏。“中国的、昆剧的、莎士比亚的”——在黄老的十一字创作纲领的指引下，剧组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循序渐进。郑拾风先生笔下的女主角铁氏较之原著中的麦克白夫人更为立体，我诚惶诚恐地被委此重任，兆琳兄则担纲此剧的唱腔设计，奏起了我们正式“碰撞”的序曲。剧中《密谋》一场，铁氏为鼓动丈夫弑君篡位而唱的【归朝歌】，这支名不见经传的小曲牌，经过兆琳兄的设计处理，一改原先平庸直白的基调，在依字行腔的原则上，丰富了旋律的色彩，层层递进，明快流畅。演唱时，我力争体现设计者的意图，配合角色的眼神、手势、走位调度，最后由一声洋洋自得的朗笑结束此曲，因绘声绘色而获得掌声。匠心独具的《闺疯》是铁氏的重头场次，是拾风先生的神来之笔，他从经典折子戏《惊梦》《痴梦》引发遐思，创造性地开掘和深化了铁氏一角的心理层次。排练时，副导演沈斌和我开动脑筋，充分运用各种传统程式，以期达到高潮迭起、异彩大放的效果。这场戏选用的是北曲，上场时先唱【斗鹌鹑】曲牌，兆琳兄在原曲的基础上强化了身处寂寥深宫中的铁氏梦幻惊悸、似痴非痴的精神状态，有别于传统折子戏《痴诉》中为人所熟知的那支跳跃、明快的【斗鹌鹑】。高潮处唱的【调笑令】乃花脸行当的看家戏《芦花荡》中张飞载歌载舞所演唱的，好学好记，我们从小会唱。熟悉舞台表演的兆琳兄将锣鼓点巧妙地运用到《闺疯》中的【调笑令】曲牌，有张有弛、忽强忽弱，这种将传统程式变异活用的方法，大大丰富了表演的手段，使得视听两悦，演出效果极佳。《闺疯》一场也因此成为我经常上演的代表作品，在出访英国、美国、新加坡等交流演出中，深受国外观众的喜爱和追捧。

“戏是大千世界，曲乃半壁江山”，因此，新编戏的唱腔能否站得住脚，是决定剧目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原创历史剧《班昭》是剧作家罗怀臻的扛鼎之作。遵循严格按照曲牌体来写昆剧的原则，创作之初，罗怀臻便虚心请教兆琳兄，兆琳兄也热心地为其出谋划策，精心设定每一场次的曲牌。在昆剧曲牌运用和唱腔设计上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的兆琳兄，正思考着如何在原创剧目中，将格律和创新、本体和吸收、传统和现代能和谐融合，达到变中有新、新中有美的效果，为此，他煞费苦心、不厌其烦地数易其稿。班昭一角年龄跨度五十余载，表演跨越多个行当，挑选合适的曲牌，为塑造人物奠定基调事关重要。豆蔻之年的班昭选用【中吕·粉蝶儿】套曲，明快灵活。碧玉之年的班昭临危受命，承接《汉书》，用的是北曲【折桂令】，字字铿锵。而立之年的班昭与大师兄马续雨夜离别，前后分别演唱了【山坡羊】和【小桃红】套曲，这两支广为流传的南曲名曲，在众多优秀折子戏中为大家耳熟能详。兆琳兄则根据剧情和人物的需要，将曲子细细梳理，把人物的主题音乐不露痕迹地融入其中，使委婉细腻的南曲有了适度的张力。【山坡羊】一曲舒缓清冷地抒发着班昭孤单迷茫的心情，【小桃红】套曲缠绵悲痛，将班昭和马续的离情别绪推向了高潮。天命之年的班昭选唱的【北调逍遥乐】优雅有致，耐人寻味。该场的重点唱段【醋葫芦三拍】，也是全剧的核心唱段，剧作家的词写得深入浅出、蕴含哲理，班昭的幡然醒悟也因此而直击人心。为此，兆琳兄反复推敲打磨，才完成唱腔，并得到了导演杨小青的首肯。可随着排练的不断深入，我心中渐起不满足之感，总觉得在这个情感的宣泄点和唱腔的节骨眼上应该再有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妙招，我想到了自己曾多次演唱过的古琴曲《胡笳十八拍》，那古朴而激越的音符，正与班昭此时的情感相共鸣，文人气、时代感与剧种似乎也存在着某种契合。我欣喜又不安地找到兆琳兄，恳请他再作修改。我将《胡笳十八拍》之一拍、十二拍认真地唱给他听，眼中难掩期待。兆琳兄听完，若有所思，慢悠悠地对我讲：“侬出去一歇。”不多时，他便招呼我进办公室，拿着新写的谱子唱给我听，我听完后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连声道谢，一个劲儿地说着：“好咯好咯，对了对了，这就是我想要的。”他不愧为演员出身，熟悉舞台，深谙表演之道，灵感闪动出手不凡。新成的【醋葫芦三拍】，慢起低唱、音域宽泛，轻吟时有隽永之味，高亢时则有破竹之势，观众和专家都对这段唱腔留下了深刻的影响，称赞其在突破传统大胆创新中得法有度。古稀之年的班昭再一次与大师兄分别，悲怆凝重。兆琳兄在【南吕·梁州第七】这支曲牌中，运用了独唱、轮唱、男女合唱等手法，烘托剧情，将班昭与马续历经人生磨难、淡定从容的姿态格调升华到极致，每逢演出到此，场内都会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兆琳兄为原创剧目《班昭》选取的曲牌，以传统为依托，大胆突破、求新求美，《班昭》的成功，他功不可没。

上海昆剧团成立以来，数度挖掘、整理、编创名著《长生殿》，兆琳兄和我又有多次愉快的合作。2007年公演的四本《长生殿》，由我领衔第三本《马嵬惊变》的杨玉环。在杨玉环出场的《密誓·惊变·埋玉·冥追》四场戏中，既有已经成为经典的折子戏，又有新挖掘的场次。兆琳兄凭借其对文本深刻的理解，曲牌自如运用的深厚功力，熟悉表演、熟悉行当，留则原汁原味，调则不伤筋骨，即便早已深入人心的曲子，经由他四两拨千斤地处理，效果立竿见影。如《埋玉》一折中，杨玉环惊闻兵变所唱的【耍孩儿】，原曲是一板一眼的“粗曲”板式，兆琳兄在旋律不变的前提下，把前面四个字“事出非常”改作散板起唱，将杨玉环的惊恐放大，然后再改为三眼一板的“细曲”快唱板式，突出节奏的打击，我演唱时再加大伸缩的力度，杨贵妃祈求保护，断肠痛心之态便尽显之中了。《冥追》一折以往较少在舞台上公演，限于篇幅，只能选用二支曲牌：先唱南曲【山坡羊】，再唱北曲【折桂令】，这是两支十分具有代表性的曲牌，但是因南北曲音阶不同，个性突出，一前一后对比鲜明。兆琳兄按格律规范依字填腔，唱起来流畅，且易背好记。我在演唱【山坡羊】时运用气声，仅用笙和新笛两样乐器伴奏，体现已成鬼魂的杨玉环哀怨凄美之姿，而北曲【折桂令】则放声顿挫有制，干净利落地一气呵成。

懂戏、擅唱、会表演的兆琳兄是一名谙熟昆曲音乐形象、深体演员声音形象的作曲家，他的设计，以中为节、以和为美，偏重人物感、情境感和历史感。昆曲唱腔设计人才素来奇缺，兆琳兄能够倾其才华，在这个孤寂中又孤寂、繁复中又繁复的岗位上数十载如一日，作为师妹，我感佩他，作为合作者，我感谢他，作为同行，我亲见他的艺术执著，从表演到作曲，由传统之树生长，而花开纯澈，再叶落沉淀，终化作春泥滋养树根。有些追求，总是相通的，无关岁月，又相关岁月。喜贺兆琳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