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老屋
2015-09-13黄树勋
●黄树勋
不见一个人影,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下,家家关门闭户。有的门破烂了,现着黑暗的屋内。从敞开的窗口往屋内探望,遗弃的木质家具上落满灰尘,墙角结着蛛网。门口的墙壁上,残留着这家孩子用墨水画的张牙舞爪的小人和写得歪歪斜斜的字:“×××王八蛋”。屋山头的墙壁,历经风雨吹刷,依稀可见当年的标语:“学大寨,赶郭庄。”门口的空地上,长着半人深的杂草,在微风中颤动着;房前屋后,疯长着树木,一两只鸟儿在单调地鸣叫,衬出这儿的静……人去屋空,令人无限怀念这儿往昔热闹的生活。
我漫步在老屋间,孤独感紧紧攫住我。人都去哪了?老屋静静地趴在那,年久失修,墙皮剥落,有的屋脊塌陷了,屋檐瓦掉落在地上。它已经很久无人问津了。只有往事依附着它。它默默地承受着风霜雨雪。我轻轻地行走,怕惊动了它的梦。我每走一步,都能拾起一段回忆。
这是原先村里的学校。校门口的一处台阶,水泥脱落,裂缝处长出荒草。我曾坐在上面哭泣。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一次考试,监考的是外校老师。我看邻座的乔兵做错了一道题,就小声告诉他做错了,结果,被监考老师看到了,在大本子上记下了我的名字。我的脑子轰的炸了,我的成绩作零分处理是小,关键是影响了班级和学校的名誉。我再也无心考试,恍惚中交了卷子。下午上课前,几个男同学为我打抱不平,带着我去找校长求助,校长说她也无能为力。我跟着几个同学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走到校门口,我再也控制不住,坐到门口的台阶上痛哭起来。过往的同学都扭头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这是屋前的空场子。农闲的时候,父亲除了到田野上四处转悠,就是在屋前的空场子上编篮筐、劈树根。他从田野转悠回来,往往都有收获:木耳、螺蛳、河蚌……有一次,他竟拎回一只被狗捕获的野兔。他粗糙的大手用荆条编出的筐子、篮子,也同样粗糙,不规则,歪歪扭扭,但却很牢固。就如同他这个人,邋里邋遢,胡子拉碴,不讲究穿着,但为人实诚,倔犟,凭一股韧劲应付一切坎坷,吃苦耐劳,村里的人都叫他“老黄牛”。在我的记忆中,炎炎夏日,父亲总是光着黝黑的脊梁、披一块浸水的老粗布下地干活。到了半上午,老粗布被太阳晒干了,他就把它扯下来,到河边浸上水再披上。一直干到烈日当空的中午,方收工回家。记得一次给村里甩塘泥,天都黑透了、星星都出来了,他还没回家。我和哥哥摸黑找到村外的河塘,借助微弱的星光,只见他还站在河底,抡着铁锨,呼哧呼哧往岸上甩着淤泥……
多少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屋前的空场子上,父亲脱了棉袄,往手心啐口唾沫,哼哧哼哧挥大锤击打嵌在树根上的錾子。结实的树根被錾子艰难地破开,木柈子白花花散了一地……
来到屋门口的梧桐树下,它有一抱多粗了,枝繁叶茂的巨大树冠笼罩了老屋的前檐和门口。它生长了几十年,它见证了世事变迁、年华流逝,它见证了老屋主人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我恍惚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烈日炎炎的中午,父亲和母亲在屋内午睡,父亲鼾声如雷;我拎把小竹椅,坐在梧桐树下的浓荫里,收音机搁在脚边的地上,边看《小说选刊》杂志,边听英国电影《简爱》的录音剪辑;知了在头顶的繁枝茂叶间声嘶力竭地鸣叫。倔强的简爱、喜怒无常的罗切斯特、如泣如诉的主题曲……让我至今难忘。
夜晚,我和兄弟们在梧桐树下乘凉。远处的河湾内,蛙声如潮;附近的草丛里,虫声如雨。我们躺在竹床上、坐在板凳上,聊白天火热的生活、聊令人向往的未来,踌躇满志……白天劳作的疲乏,在清凉的夜色中,不知不觉消散。透过繁枝茂叶的间隙,隐约可见闪烁的星斗,有萤火虫挑着青白的小灯在树间飞行。父亲摇着蒲扇,抬头看一下满天的星斗,边晃荡着往屋里走,边唠叨:“明个又是个大热天喽——”
堂屋里,大桌子还靠墙放着,上面落满灰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春天的下午,一轮炽热的太阳挂在西天,阳光灿烂。放学了,我背着书包、吹着柳笛欢快地沿着雨后人们踩出的小径往家奔。久雨乍晴,心情无比舒畅。桃红柳绿,小鸟在晴空中鸣叫飞行。我奔进家门,斜射进屋的阳光中,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大桌边安详地做着针线活,铜顶针在她的手指上闪亮,五颜六色的鞋样子摆满了桌面……
多少个雨日,窑厂停工,我带着妻儿赶回老屋看望父母。父亲总是很高兴,叫母亲早早烧饭。他和母亲一个在灶下生火添柴,一个在灶上淘米炒菜。灶洞里跳跃的火苗映红了父亲敞亮的额头。待母亲将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父亲便从灶后站起身,拿出酒盅,用大拇指擦擦,搁在大桌上,倒上酒,叫我陪他喝两盅。屋外,斜风细雨,屋脊上炊烟缭绕,雨丝击在屋瓦上沙沙作响;屋内,我和父亲边饮酒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庄稼的长势,村里的人和事……
如今,父亲已去世十年了,母亲也去世五年了。老屋仍在,桌子仍在,灶台仍在,可是斯人已逝。怎不让我伤心落泪,感叹岁月无情,改变了一切,夺走了一切?
老屋的后端,是一个小厢房,它曾是我的工作室。农闲时或下雨天,我在此看书、写作。邻居顾大爷的女儿小四子是这儿的常客。她比我小几岁,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一个春夜,她闲得无聊,竟和我比谁的腰细:她拿根带子,量量我的腰围,又量量她的腰围……记得有一回,她看到我写的诗,竟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才那么傻唻!”她边用手指点着我说,边揉着笑疼的肚子。她也有烦恼,她常望着窗外的远景发呆。她喜欢唱歌,想成为一名歌星,无奈她家没条件培养她,机会也不会光顾生长在乡村的她。后来,她远嫁他乡。她带女儿回来过几次。再后来,听说她离婚了。不知她现在如何。真诚地祝愿她幸福。——眼下,小厢房的屋顶已经塌陷,现着一个窟窿,看得见外边的天空。后墙的撑窗也朽烂了,风儿扇动着残存的窗纸。想想往昔的情景,如在昨日。
村子原来有一百六十几户人家,千余人口。鸡鸣犬吠,人欢马叫,屋脊上炊烟袅袅,门前空地上晾晒着花红果绿的衣衫。村南边的小学校,传来上下课当当的敲铃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孙修发家的豆腐作坊,传出石磨旋转的轰鸣;“能人”崔广东的屋前,蜜蜂“嗡嗡”飞翔着,忙碌着进出蜂箱,篱笆里月季花盛开;村代销店门口,聚集着一些中年汉子,手插在袖口里,蹲在墙根,吸烟、摆龙门阵;村西头的铁匠铺传出“叮当”的打铁声,火炉前,老铁匠执小锤指引徒弟抡大锤敲击烧红的铁块;村东的老严乐滋滋地哼着小曲,在家门口摆弄他心爱的三轮车……
午饭时分,季叔、顾大妈常端着饭碗到我家串门,往板凳上一坐,与父亲、母亲边吃饭边闲扯些家长里短;我和哥哥端起饭碗奔向大贵家,围在他家的收音机旁,边往嘴里扒饭,边听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傍晚,家家门口摆出竹床、板凳、小桌子,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在蝉声中不紧不慢地吃晚饭;查老爹颤巍巍地坐在小木桌前,“刺溜”呷一口酒,就一筷子菜,惬意得很。
如今,偌大的村子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户人家了,老远才有一户人家。
我家这一片,一户人家也没有了。子女大了,女孩陆陆续续出嫁了,男孩则各奔东西,在外边安家落户了。剩下老的,有的搬到新村去了,有的跟儿女过去了,有的永远地走了……从西头的毛子家到东头的大贵家,九户人家,二三十年间,先后有十几人去世了。除了“乐天派”老严是骑车摔死的、二贵是发大水那年被水冲走淹死的,大多是病故的:何姨、叶伯、曹妈、大胖子、查老爹、顾大爷、我的父母……几十年岁月蹉跎,转眼间物是人非。
老屋、故人、往事……老屋承载的美好记忆,温暖和照亮了我的生活。当我厌倦生活、觉得生活索然无味的时候,回到老屋身边,依靠着它的残垣,那逝去的美好时光清泉般流淌过来,抚慰我麻木的心灵,滋润我干涸的心田。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那逝去的美好的东西,总能不停地向我们输送前行的动力,告诉我们生活是美好的、永远是美好的,让我们始终向往、热爱生活。
时代发展,推陈出新。老屋终将消失,它将伴随美好的过往永藏我心间。
老屋,我永远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