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庭院
2015-09-13田霞
●田 霞
虽然从小就离开家乡参军到部队,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小家,但每当有人问我是哪里人、家在哪儿时,我都会习惯性回答:河北保定。
每次的回答都毫不掩饰内心对家乡的情思和无以释怀的眷念。
我的故乡河北保定位于太行山脉、燕赵大地。在这片土地上,传诵着著名的白洋淀抗日雁领队、狼牙山五壮士的英雄传奇故事,也延续着三千多年的历史文化。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保定电视台播放的纪录片《保定作家群》,才发现,这座人口千万的古城,竟有这样多的全国知名作家,留下了《荷花淀》《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兵张嘎》等一系列革命作品。作家笔下飞扬着鲜明的气节与个性,流淌着故乡的溪流与情怀。
我们家的庭院位于保定城北。父亲8岁时,爷爷去世,奶奶不愿意离开老宅,所以,父亲和后来的我们陪着奶奶住在这里,一直到奶奶去世。我们家的庭院很普通,但我们却把它视为珍宝,因为那里有我们的成长、有父母的关爱、有兄妹的亲情。
不久前,老宅的庭院被划归城市建设之列,按有关规定,房屋拆迁后将给我们一定的货币补偿。坦率地讲,我的心里塞满失落和伤感。如果不是市政建设需要,我宁愿老宅无人打扰。
再去看看老宅,成为我们兄妹三人共同的愿望。于是,借休假之机,我们兄妹三人去了老宅。
故乡的庭院很美。进入很久未见的庭院,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嗅得到的满庭院的生机盎然。看着满庭院黄的枣花、红的石榴花,还有那若隐若现的果子雏形,我的眼里顿时涨满了泪花。哦,那感觉难以名状,那是内心久存的美好和情愫被拨动、在荡漾。虽然我们家早已离开老宅搬进父亲单位分配的新院,但我们常来老宅,老宅也总有美景迎接我们。初春,满庭院的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一棵一人多高的香椿树,已有嫩桠可以掰下吃。院墙边的三棵老榆树,经年累月,安详地矗立着。不过,我们家的老榆树可是立过大功的。上世纪粮食定量供给的年代,我们常摘下榆钱充实餐桌,邻居也赶着季节来我们家采摘,随时来随意摘。秋天,庭院是真正的果实之院。庭院里有五棵枣树,每一棵都有老式大瓷碗碗口粗,枣树上已是果实累累。每年深秋季节,枣熟透了,该采摘的时候,全家会选择一个朗晴的早上一起出动打枣:哥哥全副武装——戴上草帽、穿上长袖衣裤、拿着长长的竹竿爬上树,我们在树下尽可能地把一些软布之类的东西铺在庭院里,准备接打下来的枣。打枣也叫棒枣,枣树枝被棒一棒,来年结的果子会更多。哥哥在树上喊:“准备好了吗?开始棒了!”就听噼里啪啦,一浪高过一浪。树上的枣落得最密集的时候,我会跑到树下感受枣砸在头上的快乐和美妙。打下来的枣在庭院里多得可以堆成好几堆,晒在庭院里,成了一处随时可观又可吃的风景。庭院里还有一棵老资格的、诱人的秋桃树,那时,从入秋不久就可以吃到晚秋的桃子。桃子个头不大,脆甜脆甜的。自家的桃子是从下往上摘着吃的,从随手可摘,吃到请哥哥爬上树帮着用竹竿套桃子,我们在树下仰头张着双臂接桃子。当然,也一定有一些挂在高高的树顶上的桃子,我们不去摘,也不想摘,它们便成为了庭院一道美景。
当然,桃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它记录着哥哥的成长。哥哥十三四岁时,正淘气,只要让父亲知道他被邻居告状,桃树底下,免不了他被父亲教训一顿。有时候想,男孩子成为男子汉恐怕都少不了这样的训斥。
故乡的庭院,是一段人生岁月,是记忆和留恋的地方。
有时候想,为什么这样在意老宅,是因为它承载着父母亲情、成长记忆。
母亲是位医生,因此,我们家的庭院常常比别人家的更热闹些。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医疗条件远没有现在这样便捷,于是,每天晚饭时分,我们家的庭院就开始热闹起来。周围的邻居有个头痛脑热的总是到家里找母亲寻医问药,母亲总是竭尽所能提供帮助。记忆中,只要母亲下班,路上自行车铃一响,有需要找母亲看病的人就会络绎不绝地聚集到我家庭院里,格外热闹。夏天,我们常把饭桌搬到庭院里,盛好饭等父母亲下班回来。一次,邻居奶奶抱着哭闹的孙子来找母亲看病,母亲拿出体温计,一边试体温,一边查看孩子的喉咙。孩子嗓子红肿,高烧39度。母亲拿出家里常备的退烧药和消炎药,并叮嘱孩子奶奶:“第二天一定要去医院,夜里要有情况就来找我。”随手还给邻居奶奶端了一碗饭桌上盛好的绿豆冰糖粥。每当院子里有果子吃的时候,邻里街坊,只要是来找母亲的,走时,母亲都会摘上一些熟了的红枣或桃子让邻里带上。
庭院也有寂静的时候,那是母亲上夜班或者参加夜校学习的时候。庭院会很安静,有时寂静得甚至希望有人来才好。
记得一个冬夜,我和妹妹关上庭院的大门,在客厅里把门锁好,等着大人回来。外面一声狗叫,顷刻连成一片。妹妹睁大眼睛,害怕地盯着我。我就更加害怕。庭院里的一丁点儿响动都会让我们更加害怕,希望父母亲、哥哥快点回来,来个邻居也好。
母亲还不到63岁就离开了我们,先于父亲8年去世。每到清明,我们兄妹去墓地祭扫,总会在母亲的墓前遇到不熟悉的面孔,他们说自己是母亲医院的同事、晚辈和朋友。有一次,看到一位年迈的老人在母亲的墓前不断地念叨着对母亲的怀念:“陈大夫是个好医生,医术好,对我们病人更好。我常想她,想和她多说说话。可惜她走得太早了……”
对我们子女要求甚严的父母,对外孙却特别偏爱。孩子从小体质偏瘦,当医生的母亲说要好好调理一下孩子的体质,可孩子一直没胖起来。但是,有一次我却无不得意地对母亲说:“你的外孙把好吃的都让给同学吃了。学校组织的家长会上,女校长严肃地指出独生子女的教育问题。特别提到当天中午学校食堂吃炸鸡腿,当其他孩子吵吵嚷嚷要大鸡腿的时候,打饭队列里有一个同学却主动把大鸡腿让给了别的同学,并对这个同学予以表扬。校长表扬的这位同学,就是三年级一班的大队长、你的外孙、我的孩子。”母亲听后,脸上透着骄傲。逢家里来客人,母亲准讲给客人听。外孙的闪光点,哪怕再小,都会被母亲放大,使之发光。
我们想念父母,那是内心不可触碰的亲情和无法释然的疼痛。
有哥哥真好。这一点,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哥哥从小胆大仗义,有一群好伙伴,当然也因调皮捣蛋的事没少受到父亲的训斥,但他是我们的保护神。小时候去电影场看电影。当时,我们家到电影场要经过市医院后面很长的一段围墙。哥哥常常是背着我走过那段围墙,一直到电影场才将我放下。
有一次,放学回来的路上,碰到一家六姊妹找茬儿,哥哥听说后,瞪着大大的眼睛冲进那六姊妹家,把那一家姊妹六个连同她们的家长教训一顿。我们可涨气势了。可一回家,父亲就早已站在院门口,命令哥哥忍着饥饿站在桃树底下反思,随后暴打一顿。
六七十年代物质生活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富足,哥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母亲总是想办法调剂家里的伙食,蒸馒头时会特地给哥哥做几个枣卷,可哥哥却抛下一句:不吃带枣的,吐核太麻烦。急脾气至今不改,这句话也成了我们欣赏哥哥的美谈。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风度翩翩、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内心变得细腻、善感起来。每次兄妹三个聚在一起,我们总是讲起庭院里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讲起: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父亲亲手写春联,和哥哥一起将它贴在大门上、客厅里;母亲率领田姓以外的儿媳、姑爷进厨房;我们兄妹仨被父亲召集在一起,汇报一年的思想、学习、工作;年夜饭香味飘满整个庭院,飘进我们的心里和父亲的教诲里。我汇报的多是考入军校的学习生活,下部队到基层的感受,赴边防一线听到看到官兵的事迹和故事。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年我报告自己在军校第一批加入了党组织,平时一脸严肃的父亲面带笑容连声说好,母亲从厨房走过来,端着一个小托盘,托盘上夹着一块冒着热气的炖鱼,边往我嘴边送边说尝尝炖好没有!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加入党组织而高兴,这是母亲一贯的爱的表达方式。哥哥汇报的多是对一些社会现象的看法,也有工作得意的炫耀。父亲听得尤其认真,对哥哥总是表扬极少,提醒甚至是批评教育居多。时过境迁,那满院的清香,和父母的训斥、提醒、批评,再也找不回来。可我们仍然重复地忆起,相互追忆着被遗忘的细节和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亲情是我人生的珍藏和富有。想念家乡、依恋亲人,每当这样的情感涌上心头,都犹如经历一场心灵滴血般的疼痛,然而这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与酣畅。
离开老宅时,我忽然看见庭院的一角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偌大的鱼缸。那里曾经养过很多品种的鱼,后来种上了荷花。种荷花,是母亲建议父亲为我们的庭院,也是为我的好奇。那是我上初中后,第一次写的作文被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读,回到家,拿着语文老师写的评语兴奋地站在庭院中央等着下班回来的父母。母亲没有掩饰欣赏,并答应星期天带我去公园玩。于是,我穿上白衬衣、粉裙子,系上红领巾,去了保定古莲池。古莲池最吸引我的是有一池的莲。池塘上有一座桥,桥的一边是长长的回廊,有碑石林,另一边是一座假石山。我从没有告诉过母亲,当我上中学第一次读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时,那种意境和优美的文字是怎样令我着迷,我一遍遍朗读,并坚持认为它就是我的家乡,写的就是母亲带我去的保定古莲池。
那以后,我们家的鱼缸里也种上了几株荷,从初秋含苞待放,一直盛开到深秋。
离开老宅,就在关上大门的那一刻,我眼前恍惚再现:每年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期盼的瑞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洒满我家整个庭院。一个小姑娘扎着两条小辫子拽着父亲的衣角在庭院里滑雪,一边滑一边喊:“爸爸,快点,再快点。”满庭院是父亲的大脚印和小姑娘滑过的两行窄窄的印痕。不一会儿,就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女孩拽着父亲的衣角,很快,庭院里又滑出父亲的大脚印和两行窄窄的小脚印。就这样,嗅着年夜饭的喷香,听着除夕夜的鞭炮声,稚嫩的童音和欢笑溢满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