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情未了 弯弓射日在重庆
2015-09-10张一莉张一骐
张一莉 张一骐
伯父张恨水在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里,创作作品高达3700万字,其中有800万字是抗战作品。如揭露南京大屠杀的《大江东去》,反映常德保卫战的《虎贲万岁》,介绍家乡游击队奇袭日军的《巷战之夜》,抨击国民党当局贪腐的《八十一梦》,歌颂八路军抗日事迹的《水浒新传》,以及战后反思的《巴山夜雨》等,因此,他被誉为“抗战文学第一人”。而这些抗战作品,大多是他在重庆南温泉“待漏斋”、在日机轰炸下完稿的,并在《新民报》副刊上连载发表。
请缨无路,来渝办报为抗战鼓与呼
1938年1月10日,张恨水几经辗转来到重庆,打算复刊自己之前创办的《南京人报》。《新民报》社长陈铭德获悉张恨水来渝的消息,亲赴朝天门码头迎候,诚邀加盟。从此,张恨水成为《新民报》核心成员之一,主编该报副刊,命名为《最后关头》,并公开声明:“不纳闲适之作”“一切诗词小品,必须与抗战及唤起民众有关。此外,虽有杰作,碍于体格只得割爱”。他在发刊词中写道:“‘关’这个字,在中国文字里已够严重。‘关’前面再加‘最后’两个字,这个严重性是无待费词了。最后一语,最后一步,最后一举……暗示着只能成功,不许失败,这是呐喊!”
早在1931年春,张恨水在四弟(我父亲)张牧野的配合下,于北平创办了北华美术专科学校。“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美专成为反日据点,师生的“不轨言行”引起日伪不满。1935年,张恨水因拒绝日酋土肥原贤二的拉拢,被列入黑名单而被迫南迁金陵办报。南京沦陷后,张恨水从安徽潜山赶到武汉,准备同四弟汇合后赴渝。孰料四弟改变主意,他说:“大哥,我准备回老家组织抗日游击队!”张恨水热血沸腾,当即决定放弃写作,一同回家打游击。
他连夜起草呈文,次日兄弟俩乘船到汉口,将呈文递交国民政府第六部(主管地方武装)。当时兄弟俩只有一个心愿:咱一不要政府军饷,二不要枪支弹药,只求上面认可我们是合法的抗日游击队。然而,他们的请求终未获准。既然报国无门,张恨水只好按原计划赴渝重操旧业。四弟却执意回到家乡,与三哥张朴野拉起一支队伍,在天柱山开展游击战,打击日寇。
重庆与安徽远隔千里,战时音信难通,但张恨水仍千方百计搜集消息,发表文章反映抗日游击队的斗争。他入渝发表的第一部小说《巷战之夜》,游击队长张竟存的原型就是四弟。
《巷战之夜》之后,张恨水又创作了《红花港》《潜山血》《前线的安徽》《游击队》等小说,继续为地方游击队摇旗鼓呼。正如他在短篇小说集《弯弓集》的序言中写道:“今国难临头,必兴语言,唤醒国人……今国难小说,尚不多见,以不才之为其先驱,则抛砖引玉,将来有足为民族争光之小说也出,正未可料,则此鹅毛与瓜子,殊亦有可念者矣。”“弯弓”乃弯弓射日之意。张恨水拿起笔做刀枪,实现了在另一战场“弯弓射日”的誓言。
为民而鸣,读者夸 “写得好,骂得痛快”
在重庆,张恨水坚守副刊阵地,很少再为外省市写稿。但上海《新闻报》再三约稿,他才决定写一部反映“梁山108将参与勤王抗金”的《水浒新传》。小说于1940年问世,在沪连载后大获成功。后《水浒新传》在延安出版,毛泽东大加赞扬,他对到延安采访的《新民报》记者说:“《水浒新传》写得好!梁山好汉抗金,我们八路军抗日! ”
张恨水不仅写地方游击队,还坚持“为民而鸣”,把民众生活作为抗战内容之一,譬如《丹凤街》《牛马走》《傲霜花》等等。他曾在《新民报》发表《前方吃紧 后方紧吃》等评论,抨击时弊:“抗战是全中国人民谋求生存的问题,但是现在民众却没把有起码的生活……”这些鼓励民心士气的文章惹恼了当局,加之《水浒新传》又在延安出版,致使后来张恨水的此类作品多次遭“新闻检查”而腰斩。
为避免作品“开天窗”,张恨水冥思苦想,用“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精心构筑了《八十一梦》,以嬉笑怒骂的方式,对那些一面是庄严抗战,一面是纸醉金迷的丑恶现实进行揭露和讽喻。1939年12月11日,《八十一梦》在重庆连载,引起读者强烈共鸣,纷纷来信称赞:“写得好,骂得痛快!”当时住在江津的安徽老乡陈独秀却替他捏了一把汗:“张恨水骂别人不要紧,骂了三尊菩萨,恐怕要惹麻烦啦!”
果然,张恨水不久就感受到了威胁。他的信件受到检查,行动受到限制……据说,陈果夫曾严厉斥责相关部门:“张恨水这样有影响的作家被《新华日报》请去写文章,居然在《八十一梦》序言中说什么‘重庆一片乌烟瘴气’,这叫什么话!”甚至有人设下鸿门宴,派专车把张恨水请到官邸,软硬兼施地暗示道:老兄是不是有意到贵州息烽去休息两年?”
息烽是国民党关押政治要犯的集中营。为了报社得以生存,让《最后关头》继续弯弓射日,张恨水无奈将“被老鼠咬破的‘梦’改成《上下古今谈》”。文章别开生面,用笔更加老辣而含蓄,被重庆读者誉为《八十一梦》的姐妹篇。
1941年,周恩来应《新民报》邀请,前往报社讲解抗战形势。他对同席的张恨水说:“我觉得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就是一个好办法。恨水先生写的《八十一梦》,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吗?”张恨水闻之深受鼓舞。
1945年5月18日是张恨水50岁寿辰。重庆不少报纸发表文章祝贺,《新民报》《万象周刊》还发了专刊。《新华日报》的潘梓年撰稿《精进不已》,称赞他“坚主抗战,坚主团结,坚主民主”。老舍亦作诗以贺:
上下古今牛马走 ,文章啼笑结因缘。
世家金粉春明史,热血之花三十年。
最令人感动的是,许多素不相识的读者从四面八方赶到新民报社,要求参加庆祝会,甚至送来寿礼和聚餐金,但都被张恨水一律璧还。那天,为避免惊师动众,他索性“躲寿”,只在报上发表文章,向重庆社会各界进行“总答谢”。他写道:“读者的认可是最珍贵的礼物。抗战八年大家都不容易。而我的朋友不是忙人就是穷人。对于忙友,不能分散他的时间,对于穷友不能分散他的法币……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感谢大家给我无法形容的温暖!”
1945年8月,毛泽东到重庆参加国共谈判。期间,他来到新民报社,同张恨水闭门长聊近3小时。告别时,毛泽东将陕北的红枣、小米和一段呢料送给张恨水。
不久,周恩来托人将毛泽东的一封信交给了张恨水。第三天,《沁园春·雪》便在他主编的副刊上公开发表。次日,《新华日报》转载。霎时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声震山城,传遍大江南北。
北国追忆 ,8年重庆情缘难忘怀
1947年12月2日,张恨水携妻儿乘坐报社包租的带篷卡车颠簸千里,终于回到第二故乡北平。他的儿子张伍至今还记得,离渝前夜,斜风细雨,“父亲独自站在江边,长久凝望烟雾弥漫的山城重庆。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情此景,张恨水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壮年入蜀老来归,老得生归哭笑齐。
八口生涯愁里过,七年国事雾中迷。
虽逢今夜巴山雨,不怕明春杜宇啼。
隔水战都浑似梦,五更起别海棠溪。
北望东归是张恨水的8年长梦。一旦东归,别离难舍又是如此凄楚。他曾满怀深情地撰写了《告别重庆》一文,倾吐他的另一种乡愁:“现在要走了,我又实在依依不舍。以往八年爬坡喘气泥路战兢,常和朋友说,离开重庆再也不想来了。于今再也不忍这样说了。人和人会处出感情,人与地又何尝不是?嘉陵江的绿水,南温泉的草屋,甚至大田湾的烂泥坑,在我生命史上将留下不可磨灭的一页。”
蛰居南温泉的3间草屋,他的作品《山窗小品》是其日常生活及其周边环境的生动写照。窗外“小溪终年无水,杂草丛生。鸡闻警报,即伏草根,比钢筋水泥的防空洞更加安全;久居重庆,饱尝雾之气氛。雾之厌,雾之美,雾不美也极美……雾渐薄,近树现影;雾后远山显出,蔚蓝天空倍增情致……川东夏长,草丰塞路野花无限,使萤延寿。每当阴时萤突现又不见,倍增鬼趣之神秘……”战乱中苦度,张恨水一家的生活十分清贫。草屋,人称“国难房子”,上面盖茅草,四壁竹片糊泥。大风一来,茅草随风而去,便“卧看牵牛织女星”;如遇大雨,那就更糟。张恨水因此为草屋题名“待漏斋”。
如果说《山窗小品》是张恨水在南温泉日常生活的剪影,《巴山夜雨》则是回到北平后,追忆巴山渝水的“最后答谢”。《巴山夜雨》再现抗战即将结束之时,破碎的河山渴望光复,国民政府贪污腐败导致大厦将倾,国民党顽固派准备发动内战,处于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在战乱中死里求生。小说通过主人公李南泉的生活见闻,以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细致风趣的文笔,勾画出战时首都世间百态:虚荣的祁太太,直性子的吴春圃,吝啬鬼袁四雄,囤积居奇的奸商,狗仗人势的刘副官,横行霸道的公子,卑微多难的女伶……张恨水不遗余力地揭露病入膏肓的社会现实,对于骄奢淫逸的上流社会更是大加鞭挞。他借书中人物怒斥道:“中国就亡在这些财阀身上,他们只知道挣钱,搜刮民脂民膏,不把他们打倒,就不能打败日本。”尽抒民众反对战争,渴望和平之心声。
《巴山夜雨》以大量篇幅描述了侵华日寇制造了人间悲剧,揭露控诉了战争对人性的毁灭与扭曲的同时,巧借主人公的雨夜深思,把镜头从“外侮”推移到深层的“内患”,他对麻木愚昧的国人痛心疾首,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天作孽犹可怒,自作孽不可琯”;他在雷电交加的潇潇雨夜大声疾呼:“天怒了,也许恼怒着日本的侵略与屠杀,也许恼怒着发国难财的民族败类,也许还恼怒着我们这村里先生太太们的嚣张之气。要不然这雷怎么老是,在这附近响呢?炸吧,炸吧,把……”掷地有声的夜雨疾呼,是当头棒喝,而戛然而止的无限省略号,宛如令人深省的巨大问号。
如今,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我们重读张恨水的《巴山夜雨》及其系列抗战作品,更有其深远的意义。在为了和平、缅怀先贤、继往开来的今天,依如一记警钟,长鸣不息……
(张一莉系江西省名师,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张一骐系《华人时代》杂志执行总编。图片来源:除注明出处外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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