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日本人的无常观
2015-09-10廖晓菲
廖晓菲
摘 要: 无常观是影响日本许多文学作品走向的观念之一,《方丈记》和《徒然草》更是其重要体现,这两部作品比较全面地揭示了日本人的无常观。日本学界,历来对这两部作品多有研究。本文以这两部作品为中心,对无常进行积极和消极两方面的介绍,侧重对积极的无常观提出看法。
关键词: 无常观 方丈记 徒然草
“无常”属于佛教用语,在传入日本以后逐渐本土化,使得无常观成为日本人的一种心理特征,更是日本大量的文学作品中的心理内涵。日本中世随笔文学的双璧——《方丈记》与《徒然草》分别为日本僧人鸭长明和兼好法师所作,可以说无常观是这两部作品的主基调。这两部作品中的无常观被后世日本人不断引用和解析,比如西尾实在解析《徒然草》时提出了“咏叹无常观”和“自觉无常观”;今成元昭分析《方丈记》是以“场所”为中心提出了“空间无常观”等①。事物不是片面的,同样“无常观”也是多面的,本文通过对两部作品的解析,试论消极无常和积极无常,着重论述在积极无常观方面所体现出的美学思想。
一、何谓“无常观”
“无常”常见于佛教典籍,其中最有名的是《大般涅槃经》中所说的“诸行无常”,它由“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四部分构成,说明了世间无一时一刻不在变动,以“生”与“灭”的法则深入透析这个世界的无常,又在这生生灭灭中看到人生的“苦”,释迦顿悟,释然这世界的“苦”便是“寂灭为乐”。故而,在佛教看来“无常”是万物的法则,也是万物生灵陷入“苦”的根源。这一宗教思想传入日本后,随着日本的历史现实的发展有了日本式的改变。这一变化大致上分为两种情况:生成式无常和消灭式无常。前者是对无常的积极看待,后者则是一种消极看待。比如在“落花”一事上,花开花落是无常法则,无人能够改变,但是从落花枝头的生息演变,来看待“无常”,就是“生成式无常”,而从一地飘零的落花看“无常”,就是“消灭式无常”。二者本源都是对无常法则的认可,但是有了不一样的侧面。
二、鸭长明与《方丈记》中的无常观
鸭长明(公元1155—1216年)出生于京都,是京都贺茂御祖神社(下鸭神社)的神官之子,小时候被过继到祖母家,由祖母抚养长大。25岁时,父亲和祖母相继去世。鸭长明在30—40岁期间,专心研究和歌与音乐曲调。由于在和歌方面才华出众,他受到后鸟羽先帝的赏识,被任命为和歌所的“寄人”(朝廷的一种官衔)。后鸟羽先帝还推荐鸭长明出任下鸭神社摄社的神官一职,但无奈遭到同族的反对。个人家庭、仕途等的不如意,以及所处社会的动荡不安,等等,使得鸭长明在50岁时遁世出家,隐居在方丈庵中,并写下了回忆其人生际遇的随笔《方丈记》。
《方丈记》大致分为三部分:开篇的序言,是文章的思想主调,集中体现了鸭长明的无常观:
逝川流水不绝,而水非原模样。滞隅水浮且消且结,那曾有久伫之例。世上的人和居也如此。敷玉洒金般的都城里,并栋比甍、贵贱人等的住居,虽几经世代而延续,但寻究其间真实,昔日的本家罕见,不是去年被烧今年新造,就是大宅衰微成了小宅。住的人也相同。尽管地方没变,人也甚多,但旧日见过的人,二三十人中只有二三人。朝死夕生,复而不已,恰似水泡。不清楚,新生的死去的人,来自何方去了哪里?亦不清楚,这梦幻的宿世,为谁恼心,又因何要眉开眼笑?那主人那宅院互争无常的样子,说起来无异于喇叭花上的露珠。时而露珠落去花留着,留是留着,但一见朝阳即枯。时而花萎露珠未消,消是未消,但不待黄昏时②。
不难看出其中满溢的无常感叹,生死轮回只在朝夕,恍然间已是物是人非,若水波中的泡沫没碰着就碎了。露水一向在日本的和歌中就是无常的代名词,这挨不过朝阳的露水都不及蜉蝣幸运。人生无常,花与露都脆弱,如梦似幻,人世间只是惊鸿一瞥。鸭长明对于无常是人世不二法则的体会,是十分深刻的,开篇遣词造句优美,可这美好的文字里透漏出的是他在历经人世的种种波折之后感悟到的无常的“苦”,文字虽轻,但其中的愁苦意味显得更浓厚。
第二部分是正文的前篇,记载了鸭长明亲身经历的平安末期的“五大灾祸”,即“安元大火”、“治承飓风”、“迁都福原”、“养和饥馑”及“元历大地震”。
“人的营生,皆在愚蠢之中。为了在那般危险的京城中建房,费财劳心,是何等无聊的事啊”③。
“昨日相互争艳的豪华人家的宅邸,与日荒废下去。拆了家屋材木扎成筏由淀河漂运而去,庄基地眼睁睁成了田地”④。
“一年春夏干旱,一年秋冬大风洪水袭来,不祥之事接踵而来,五谷颗粒无收,只是白白春耕夏种,却没有秋收冬藏的喜悦”⑤。
正是在这些灾祸中的所见所闻,更让鸭长明深刻地体会到了诸行无常,人在面对天灾人祸时那么渺小、那么无力、那么无可奈何。无论如何苦心经营,到灭了时竟然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拖拉。“生”与“灭”的巨大落差让鸭长明掉进了无常的“苦”中,他思考如何从这些转瞬即逝的人世间解脱出来:“得一何样场所,采取什么举措,暂且安身,须臾之间也好,能让心安憩吗?”于是,他选择遁入空门、隐居起来,学习释迦,希望在大自然中顿悟到解脱的方法。
在第三部分,鸭长明笔锋一转,将这方丈之地的隐居生活一一描写,先是自叙身世,接着书写隐遁大原山,后又迁移日野山筑庵。四时景美,时有小童做伴,似乎深得隐逸之乐。可是鸭长明终究不是天生的隐者,闲适的生活并不代表他找到了解脱无常之苦的方法。一方丈小屋当然要时常担心风雨,还要提防独居招致的盗贼,这便是“得一何样场所”,即便是隐居,担忧不减,人心始终是躁动的。四时景色宜人,可是在四季更迭中最难忽略的就是“变迁”,就是所谓的“无常”。
“春看藤波起伏,紫云般照映西方。夏听杜鹃声,如语契约去死后的永远之旅。秋日蝉声盈耳,似听空蝉悲世。冬时雪动人,积雪消雪可比人世罪障”⑥。
很难有人看的是纯粹的景,因为用的是自己的“眼睛”,鸭长明同样没有免俗,他看的春藤、夏鸟、秋蝉、冬雪。春藤若紫云卷向西方,西方是佛教的净土,是彼世;夏日的杜鹃啼血缔结往生的契约;秋蝉更是悲叹人世,因我即将告别;冬雪美则美,也幸得消融我在人世的罪孽。即便是隐居,即便是在空门参悟,鸭长明感受到的仍旧是那挥不散、逃不出的无常之苦。所以说,鸭长明在《方丈记》中所体现的无常观是哀痛的、是为流逝、是为得不到、是为不得长存。虽然免不得自身命运的凄楚,可这种“消灭式无常观”确实也是当时日本社会心理、文学笔调的一大体现,加上日本人擅长在“雪月花”上大做文章,确实也担得“凄美”。这感染着日本人生命观中都多少带有无奈与哀伤。
三、兼好法师和《徒然草》的无常观
兼好法师原名吉田兼好,生平不详,其先人,曾世代为“神祇官”,掌管宫中“卜筮”。兼好的祖父兼名、父亲兼显、兄兼雄皆身为官吏服务于朝廷。兼好本人出家之前也是在朝为官,官至左兵卫佐。他深谙朝廷、武家“有职故实”(礼仪、典章、制度),颇为时人所重。二条天皇去世后,不久便辞官出家,成为自由的隐逸者。辞官时约30岁,隐居中致力于文学研究和诗歌创作,后出家,《徒然草》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创作出来的。他一生志不在功名,游离在政治斗争之外。
《徒然草》全书243段,分为上下两卷,文字为汉日混合,内容混杂,主要是自己的思想和一些杂感。如兼好法师自己在序段所言:“百无聊赖,终日于砚前枯坐,心中诸事纷繁,遂信手而书,其中或有常理难度、不可名状事,目为狂言怪谈可也。”⑦可见《徒然草》确实是随心所作,在看似无心中往往能够体现出最真实的感受。
《徒然草》中的无常观也不是一个主基调的,其中既有积极的“生成式无常观”又有消极的“消灭式无常观”,但不是以上下两卷为分界,有所夹杂,但大致上是以第32段为界限。兼好法师的消极无常表现最多的是第25段:
飞鸟川激流变化不定,恰如人世之无常。时移世易,悲欢离合,昔年华屋美栋而今俱成无人荒野。即使府宅依旧,也已物是人非,桃李无言,与谁共话往昔?尚有未知主人之遗迹,更似浮云,虚无消散⑧。
这段随笔中不难看出作者的感叹,带着日本人特有的淡然的语气。沧海也能变成桑田,何况华屋在风吹日晒中变成荒原。桃李争相开放,又匆匆谢去,却是终究无法向世人诉说花下的故事,现年盛开的花不是去年的花了,要诉说也得等得一个新的故事了。逃不过的,不过是人生诸行无常。再说《徒然草》的第三十段,人死之后,墓地置办在远离村子的山里,家里的血亲也就在忌日等一些需要祭拜的日子才来扫扫墓。别的旁系亲戚大抵不愿意这么做,许是因为不吉利。因此,墓碑上生出了青苔,散落的树叶渐渐掩埋了坟冢,那么,太阳西斜时的山岚、夜半的清月,只有这些成了墓地下已逝之人的话友。这种无法跨越的悲伤与无奈生出人的无常观,生前、死后,哪个不是围困在无常里呢?兼好法师对于无常的苦也是体会深刻的,但既然时局浑浊、自己隐居遁世这样的感叹也是必然的,可以说是他“生成式无常观”的思想基础之一。
再来看兼好法师的“生成式无常观”:
推究缘故,盖因世事变易无常,完美事物从未存在。事始而难终,志不遂而希望不绝。人心不定,物皆幻化,凡事均不过暂存。可叹此理庸常难明。吉日作恶则必凶,恶日行善则必吉。吉凶皆由人而生,而非由日而定⑨。(第91段)
人生便如雪佛,自下逐渐消融。可叹于此期间,蝇营狗苟图得利者,何其多也⑩。(第166段)
世间之事,“变”既然为正理,那么就顺应这种变化,事在人为,也许无法摆脱命运但是不要认命,不要在命运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畏惧,要尊敬做力所能及的改变。这就是兼好法师在无常里参透出来的生存之道,可能算不上解脱的方法,但是这确实是他站在另一个角度看到的无常,看到的人生。他对无常不仅仅是意识到,更是从本质的角度对无常给予了肯定。
四、无常的生命美学
世事无常,人生无常虽说是定理,但是它并不意味着生命色彩的消失。兼好法师在《徒然草》第155段中表达了一种更积极的人生态度:“生住异灭之转变,乃切实大事,如洪流涨溢迅猛,滔滔奔涌,片刻不停。无论真俗,欲随心立业,于时机概不必论。莫徘徊观望,莫裹足不前。”{11}
他鼓励人们珍惜生命,只争朝夕。日式的无常观更带有生命色彩,它看似一层忧伤笼罩,但在人们的不断参悟中沉淀、蜕变变成五彩斑斓的生命外衣。《敦盛》有一段词句,是日本战国枭雄——织田信长最爱吟咏,引以起舞的一段:“人间五十年,万事如梦幻。一度生存者,岂有长不灭。”{12}他这一位有着怀抱天下的雄心壮志的天下人,怎么会常咏无常呢?归根到底他是明白的,人生确实无常,但不在这须臾片刻的人生里尽情“开疆扩土”,如何甘休?小林秀雄在《平家物语》一文中有道:“从平家物语的作者们并无厌世厌人的诗魂来看,当时的无常思想,不过是时代的虚无构想。”{13}可见,平家物语虽然在琵琶声中显得哀婉,但是确实有“哀而不伤”的感觉,因为无常是人世定理,那六波罗政权如何如日中天,终究是会西斜的,不过是世事按照发展规律不断前行罢了。
小林秀雄所写的《无常之事》,开篇写某段旅途中见眼前之景,是能与《徒然草》相媲美的文段。小林秀雄表明,认为宣长最执著的想法便是:断然于释、岿然不动,唯此物美。由此看出,无常确确实实是定理。这些看来都是“日式无常”,长存之物必然是不存在的,就连思想也是,可是这不妨碍它的存在和撞击生成那一瞬间的高度。这便是无常的美学。
五、结语
本文通过对无常的佛教本源解释,引出它在经过日本本土化以后大致分为“生成式无常观”和“消灭式无常观”,这两种无常观属于日本人的社会心理。接着又分别列举了《方丈记》和《徒然草》这两部作品,各有不同的主基调。鸭长明在无常的“苦”里无法自拔,他意识到了无常这一定理,但是他的生活经历使得他在有生之年无法完全参透无常。这也是当时许多日本人的心理及大多数文学作品中体现的主题。兼好法师,也在“消灭式无常观”中徘徊,可是他的心性、他的人生经历使得他能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无常”,走向“无常”的深处、探寻它的本质。
生命本来就是不完整的,因为舍得、因为得失,这种残缺和凋零感,时刻都刺激着日本人敏感而纤细的思维。岛国的地理环境让日本人不得不习惯生死无常,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环境,佛教的无常得以传播,却不是纯粹佛教义理上的无常。
注释:
①http://www.academia.edu/4141342
②③④⑤⑥[日]鸭长明,吉田兼好,著.方丈记 徒然划[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06:3,5,7,10,19.
⑦⑧⑨⑩{11}[日]吉田兼好,鸭长明,著.王新禧,译.徒然草·方丈记[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11:2,27,75,133,127.
{12}大国通史 日本通史,P277.
{13}小林秀雄集,P255.
参考文献:
[1][日]鸭长明,吉田兼好,著·方丈记 徒然草[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06.
[2][日]小林秀雄.新訂小林秀雄全集第八巻無常といふ事·モオツァルト.新潮社.昭和53年.
[3]沙欢,董佳佳,陈君.试论《徒然草》的生命美学[J].作家,2010(6):126-127.
[4]洪瑜瑛.《方丈记》与《徒然草》——无常观的对比[A].福建省外国语文学会,2009年年会论文集[C],2009.
[5][日]吉田兼好,鸭长明,著.王新禧,译.徒然草 方丈记[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11.
(本文在撰写过程中得到宁波大学日语系李广志老师的指导,特表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