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坪往事
2015-09-10张品成
张品成
那些日子,仗打得激烈起来。先是有三路围剿,就是川军兵分三路夹击红军。消息不断翻山越水地传过来,说川军的兵像三条长蛇,从巴中、南江等地逼近得胜山。得胜山是通江的门户。红军紧缩阵地,已经失守巴中、南江,但通江不能有闪失。所以,红军得守住门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仅如此,兵临城下,红军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安全。几路大军黑云压阵,难说几处都能守住,何况,敌众我寡,与之纠缠得有策略。
红军的策略是避其锋芒,所以,还是以少胜多那种办法,红军叫“紧缩阵地”。比如,一只手五个指头,你张开就是一只巴掌,手攥紧才是拳头,拳头才有力量。
所以,要暂时放弃一些地盘。但是,一城一地可以暂时舍弃,可重要的物资和人员呢?得保证安全。那就要转移,转移物资,尤其是转移人。军火粮草及其他军需要转移到安全地带,伤员以及军中的老弱妇孺要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这个地方很重要。
首长那些天一直忙这事。
王坪不是轻易就进入首长视野的,红军花费了些日子挑选。
要选这么个地方,其一,地理位置要隐蔽,敌人往苏区派入了很多的探子和耳目,隐蔽了才不易被他们发现。其二,地势还得易守难攻。要是被发现了呢?要是敌人派小分队偷袭呢?红军得占据有利地形,予以反击。其三,得有足够的资源,比如有田有坝子有水有林木,所谓靠山吃山,有这些,哪怕敌人封锁个一年半载,红军也能撑得下去。
他们找到这个叫王坪的地方。这里好像就是为红军总医院而天造地设的,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往东,有川北门户竹峪关;往南,离主力红军驻扎的通江城不算远;西面呢,西面是自古以来都是军事重镇的得汉城;而北面,连接了大巴山腹地的简池坝。王坪四面都是高山峻岭,沟壑密布交错,自成天然屏障。前期探看的侦察兵兴奋地带首长去实地察看,嘴里说“你们看,你们自己看就是”。然后,就等着看首长的反应。
首长是个细心的人,事关重大,不得不细致入微。背靠大城寨,有蜿蜒曲折的沙溪河,左傍铁炉沟的绝壁峭崖,右依观音岩的万丈悬崖,那么一大片坝子深藏其间,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林木森森,物产丰富,加之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气候温和,宜于养病疗伤……首长想,还能有什么地方呢,就这了,再没这么理想的地方了。
“很好!非常好!”首长说。
“就这了就这了!”首长说。
有人长舒了一口气,叨叨了声:“总算了结了,这事总算了啦。”那人是参谋徐敬乾,他那光头已经长出了头发,几个月后,依然是当初那一头油光柔顺的好头发。
首长回过头来:“你看你!你还是有情绪的哟。”
参谋徐敬乾说:“肚子里还一团烂棉花哟,我就是想不通,前面战事一触即发,我们还在这里晃荡。”
首长说:“你看你,说晃荡,什么叫晃荡?”
参谋徐敬乾说:“总有个轻重缓急吧?”
首长说:“伤员要保护好,苏区的老弱妇孺也要力保安全……我们靠什么立足?靠民心……”
参谋徐敬乾不说话了,道理他都懂,但有人用铁箍箍桶样把苏区箍了,十万火急哟……
好在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可以全心全意于前线了。他想,他不能多说什么,也不必多说什么了,言多必失,再说,首长说的话在理。
万小坎去了王坪,他比张乐生去得早些。
正月刚过,首长来了。
首长笑着,语气平和地对胡泊万说:“小坎娃儿应该出师了吧?”
胡泊万说:“论手艺,他早可以另立门户了,但现在,我们是队伍上的人了,没有出师不出师一说了。”
首长说:“那这样吧,你随队伍走吧,就去总经理部吧。”那时不叫后勤部,叫总经理部,实际上做的是后勤工作。
“那小坎呢?”
首长说:“让小坎娃儿跟我走。”然后,首长看着万小坎:“你愿意跟我走吗?”
万小坎内心很矛盾,他早盼了出师,自立门户独当一面,让事实证明自己长大成人了,但他也舍不得离开师傅。
胡泊万明白小坎的心思,说:“跟了首长去吧,就是自家女也迟早有嫁人成泼出去水的时候,何况徒弟,你总得离开我的。”
万小坎点了点头。
胡泊万说:“都在队伍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万小坎就去了王坪。
首长说:“给你个重要任务。”万小坎的任务是给那里的人剃头。他起先没当一回事,别的事不好说,剃头?我和师傅的技艺在这一带是最最好的,可以说没人可比。他坚定地朝首长点了点头。
王坪是红军总医院所在地。万小坎是跟着首长来到这地方的,首长隔些日子必到王坪来,他有牵挂。
拐过沿河的那道崖,就豁然开朗地出现一片凹地,像一口巨大的锅。那儿有些农舍,显然那些房子不够用,有人在坡上还搭建了很多棚寮。在外看不到这些,那些高大的树木和山崖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但现在,一切就尽现眼前了。这景观让万小坎诧异了那么片刻。他呆立在那儿,嘴半张了,眼里一大片的惊喜。
首长说:“这里是红军的医院。”
“医院?”
“就是治病疗伤的地方……”
万小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这一带的乡间没医院,要治病都是找那些悬壶疗病的郎中,或者是开在镇上的药铺。
“什么病都能治的吗?”
首长说:“那也不一定……如果有好的医生和药品保障,我们就能尽可能地救治更多的伤病员。”
万小坎相信自己的剃头手艺,但没想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这里多是医护和伤员,医护的头好剃,万小坎得心应手,但伤员的头就不一样了。伤兵大多躺在床上,帮他们理发得要有点耐心和功夫。尤其是那些头部受伤的伤兵,那就更得心细。伤口在愈合和未愈合之间,已经有一两月或者更长一些时间没理发了。光秃的脑壳上长出蓬乱的毛发,毛发邋遢,容易生虱虫,也容易感染伤口。再说,乱草一样的毛发让自己不舒服,也让别人看了不舒服。
得给伤兵剃头剪发,但又不能触及他们的伤口,这就得有格外的本事。
万小坎从没剃过这种头,师傅也从没教过,当然,就是师傅自己也肯定没剃过这种头吧。
他不得不小心,不得不硬了头皮上。他想,首长说任务特殊而重要,原来是有道理的呀。
现在,不能再讲究发型了,讲究的是不要弄痛了那些男人。万小坎有时候对着那些毛发无从下手。那头上的伤口来自大刀吧,被砍出很长的一道伤口。算是命大,竟然还活了下来。那道刚刚愈合的伤口长出嫩红的新肉,毛发就从那些嫩肉里长出来,动作稍重点,伤兵就疼得嗷嗷叫起来。
万小坎说:“我不想弄疼你的,我一点也不想弄疼你。”
伤兵说:“我当然知道,你跟我无冤无仇,你干吗要故意弄疼我?”
万小坎想着办法,他想,他得让自己放松,才能让对方放松。他跟伤兵说话多了,就得出个经验,让伤兵们聚集一起,让他们摆龙门阵,这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分散了,对疼痛的感觉要减弱许多。
伤兵们来自不同的战场,战事过去有些日子了,但他们仍然沉浸其间,兴致勃勃地讲着各自的经历。人们常常聚拢在伤兵们的身边,听他们讲战场上的事。万小坎和张乐生也挤在人堆里,他们眼里有期待。
万小坎和张乐生向往着战场,他们想象着拼杀的样子,枪声炮声喊杀声……
万小坎说:“我们走。我们找苏瓜儿去。”
他把张乐生和几个娃儿扯走了。他说:“我不想听他们摆龙门阵了,我们自己摆就是。”
张乐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自己摆。”
他们去找苏瓜儿。苏瓜儿也是十一二岁出头的学徒娃儿,但学的是木匠。他是个独眼娃儿,但木匠手艺了不得。他师傅苏三卓是他亲叔,去了红军队伍里。苏瓜儿也要跟了去,队伍上说娃儿不能上前线哟。他叔苏三卓也不让他去,说打仗的事,娃儿还是不要沾的好。
然后,苏瓜儿也被送来王坪,红军说“王坪需要你的手艺”。
他们找到了苏瓜儿,他们知道苏瓜儿喜欢去的地方。
苏瓜儿这种时候总在水潭那边。水潭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滚月潭”。娃儿们都喜欢那处水潭,水很清,能见到潭底的石头。娃儿们爱去那儿洗澡,但白天他们不能去。白天他们要干活不说,就是闲了也去不了那地方。娃儿们喜欢赤条条地下水,可洗衣队的妹娃儿白天在那儿洗衣服洗绷带。妹娃儿一大帮,他们没办法。只有黄昏以后借夜幕的遮掩下水。但秋天来了,水已经有些凉意,娃儿们中只有苏瓜儿敢下水了。
果然,苏瓜儿在潭里。
苏瓜儿说:“来了?来了!下水哇。”这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他没想到万小坎真就脱了衣服。看见万小坎脱了,张乐生也脱了个精光。
两个人在水里硌了几下牙齿。水真凉,他们忍了会儿,忍住了,但说话时牙齿还免不了打架,还是有些结巴。
“我们……找你摆龙……龙门阵哩……”张乐生说。
“有什么好说的?”
“咦!你看你,你……说没……没什么好说的?……人人夸你苏瓜儿好手艺……”张乐生说。
苏瓜儿说:“好手艺是好手艺,那有什么用,没什么好说的。好手艺是做棺材,做得越多,死的人越多。”
万小坎和张乐生脸上的笑容就收了,在王坪,谁都不愿提及死人的事。
但,王坪天天死人。医院里,重伤员那么多,一天里死十个八个的,那也是常事。
他们没摆成龙门阵,苏瓜儿的几个字“没什么好说的”让三个娃儿心里阴云密布,他们没了兴致。
首长派人去苦草坝东街裁缝铺两回,找过漆史元和谢模理。来人说要带谢模理去王坪,谢模理说“我不去”。他心里想,要去我和师傅一起去,我一个人绝不去。
但,他没跟来人说。
这一回是首长亲自来了。
首长说:“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漆史元说:“他天天都在想这事哩,忘不了!”
首长很奇怪,问漆师傅:“你知道我和你徒弟说什么了?”
“你说, 他终有一天能自己走路。”
“对对!我是这么说的。”首长笑着说。
谢模理说:“我天天跟师傅说起哩,他当然知道。”
首长笑着说:“红军说话算数,我们相信你终有一天能自己走路,这不是随便说的……”
漆史元哦哦着:“好哟好哟,模理做梦也想自己走路。”
“所以接你去王坪嘛。”首长说。
谢模理不解:“为什么去王坪呢?”
首长说:“那里是医院,有很好的郎中,郎中能治好你的腿。”
谢模理想了想,说:“我去!但我要师傅和我一起去!”
首长说:“这更好!早就想你师傅这样的人入队伍,在王坪,你们师徒两个能帮上我们大忙。”
就这样,谢模理也来了王坪,只不过,他是和师傅一起来的。
王坪没有被服厂,所以没有做衣服的机器。所有的活儿都还是手工,他们做的是缝缝补补的活儿,缝的是伤员的衣服。士兵受了伤,不管轻重,衣服总是被弄得破烂不堪,而且破得千奇百怪,不像撕破的只是一道口子,伤员的衣服破成什么样的都有,还真不好补。
不管是口子还是花,都得补,都成了漆史元和谢模理师徒的活儿。
没了剪裁,谢模理以为师傅会憋屈。师傅却整天笑笑的。谢模理不知道,师傅坚信首长的话,相信这里有人能治好谢模理的那条腿。谢模理也不知道,虽说没有剪裁,但要把那些破衣服补好,补得针脚细密、整齐,也要好功夫的哟。何况漆史元补破衣服,让每个补丁都成了“花”,伤员穿上身,笑逐颜开。
还有更重要的,这里不像被服厂,从各地集中了那么多的裁缝,不仅集中了高手,还弄了机器。王坪不一样,没有制衣的机器,也只有漆史元和徒弟谢模理做着针线手艺,独一无二。
手艺人都希望自己独一无二。
首长曾跟张乐生说过:“王坪就你这儿一只打铁炉子哟,足够你显山露水的了。”
首长也跟万小坎说过同样的话:“去了王坪,就你万小坎这一把剃刀了喔,要好好干!”
两个娃儿听了这话都很得意,亢奋得跟什么似的。就是说,在王坪就一只打铁炉、一把剃刀,他们都是师傅了,他们独一无二。
但很快,他们就噘嘴巴了。
一只打铁炉打的却是马掌和棺钉,一把剃头刀却不能显山露水。当然,他们知道工作重要,那些活儿在王坪不可或缺,所以,觉得有点窝囊却也得去做,并且要做好。
徐敬乾派了两个人去传话,一个去了铁匠的工棚。
张乐生正举了锤,听得来人说:“你家同庚来了。”张乐生一愣,锤抛去了一边,揪住那人胳膊问:“是漆裁缝的徒弟谢模理吗?”
来人说:“我不知道,马背上一个瘫娃儿。”
张乐生夺门跑了出去。
万小坎正在给厨子唐发儿剃头。剃刀铮亮,在万小坎的手里捏着,他翘起一根兰花指,刀刃贴了唐发儿的头皮游走,那些发毛长长短短地在两个人周边飘飞。
唐发儿嘴里叨叨了:“硬要我把头剃个光光,从娘肚子里出来几十年了,从来还没削过和尚脑壳……”
万小坎说:“徐参谋说这样卫生,省得头发屑屑掉锅里。”
唐发儿说:“哪有的事,我戴着帽儿哩。”
万小坎说:“剃个光头也撇脱(撇脱:四川方言,方便的意思),省了洗头的事。”
唐发儿说:“剃吧剃吧,徐参谋到我那儿说过几次了,总不能让头发成了徐参谋心里的疙瘩。”
就那时,有人来了。来人说:“万小坎,徐参谋叫你过去。”
万小坎说:“徐参谋找我?他有急事?”
来人说:“好像没什么急事,只是说苦草坝你什么兄弟来了。”
万小坎说:“哦,是被人背着来的,还是骑了马来的?”
来人说:“骑马哩。”
万小坎把剃刀从唐发儿的脑壳上移开了,他说:“那是谢模理哟,他怎么来了?”
唐发儿说:“你不是要撇下我的脑壳去见你兄弟吧?”
万小坎说:“我一会儿回来再帮你剃。”
唐发儿说:“没一会儿了,我要做饭了。你总不能让我顶着这阴阳头做饭炒菜吧?”
万小坎说:“你不是有那顶帽子吗?你把帽子扣头上,什么事也没有。”说着,一溜烟跑个没影儿,只留了唐发儿在那里苦笑。
让万小坎和张乐生高兴的消息是谢模理竟然也来了王坪。他们很意外,他们一点也没想到。
张乐生说:“我说嘛,你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要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就是孪生兄弟了。”
“那是的哟!”谢模理说。
张乐生说:“孪生兄弟有感应的呀,他们说一般一个在哪儿,另一个肯定会去那地方。”
万小坎说:“这不是来了吗?”
谢模理说:“那个男人说红军说话算数,说相信我终有一天能自己走路,这不是随便说的……他真的派人把我和师傅接来了……”
“阿红真的有办法哩。”
“阿红是谁?”
“一个神医,他给很多人治伤,都说他能起死回生……”
“噢?”
谢模理心上开出了花,一蓬一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