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架不了的外来压力
2015-09-10刘彦顺
刘彦顺
1981年下半年,苏联对波兰进一步加大了施压的力度,扩大了施压的领域。苏联对波党第九次代表大会的召开,以及代表大会的进程和结果极不满意;对波兰团结工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制定的纲领,特别是它向东欧各国劳动者发出的呼吁书反应强烈。在波苏两国政府间谈判1982年贸易协定时,苏联明确地表示出将对波兰进行经济制裁的意向。来自苏联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压力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大,难以招架。波党领导陷于内忧外患的交困中,卡尼亚被迫辞去了党中央第一书记职务,他的继任者雅鲁泽尔斯基也不得不痛下决心,对团结工会“动外科手术”,于1981年12月13日宣布在波兰全境实施战时状态,即军管。
在华沙条约组织(简称“华约”)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简称“北约”)两大军事集团尖锐对峙的年代,波兰在欧洲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雅鲁泽尔斯基知道,在苏联的心目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华约“可以没有罗马尼亚,但是不可以没有波兰”。正因为如此,东西方在波兰的争夺比在其他地方的争夺更为激烈。表现在经济方面,长期以来西方乐于借钱给波兰,希望波兰摆脱对苏联的依赖,借以挖苏联的墙角。苏联也不时地为缓解波兰经济困难而慷慨解囊,借以巩固自己在东欧的阵地。但是,到了1981年,雅鲁泽尔斯基认为,“一切都变了样”。
盖莱克时期(1970年至1981年)借来的西方外债,已到了还本付息的时候。1981年波兰应偿还西方外债本息共计100亿美元。可是,在罢工天天发生、生产不断下降、出口持续萎缩的情况下,到哪儿去寻找这么一笔巨款去还债呢?此时的西方,对波兰事态的发展兴高采烈,在政治上叫好喝彩、弹冠相庆,可在经济上却变得吝啬了。他们欣赏波兰追求自由的雄心壮志,夸耀的调门一天比一天高,然而同波兰的贸易周转却一天比一天少,同波兰的财政关系也一天比一天困难。西方金融界的富豪们考虑的是利润,而不是亏损,个个都想回避风险,谁也不愿意给深陷危机的波兰放贷借钱了。
人们常说,石油统治世界。但对波兰而言,则是原煤统治波兰。原煤是波兰出口商品中的王牌商品,可惜,在20世纪80年代,波兰已无力利用这张王牌了。为了抢救国内市场,保证生活和生产用煤,波兰不得不忍痛失去国外市场,特别是失去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趁英国矿工罢工之机而取得的传统的北欧市场。同样,向英国出口的传统的肉制品,由于格丁尼亚码头工人的封锁,不能装船,也使波兰失去了英国市场。没有相应的出口,又怎能取得偿还债务的外汇呢!
西方如此,东方又如何呢?1981年7月2日,雅鲁泽尔斯基以总理身份第一次出席了经互会索菲亚会议。早在5月的时候,苏联就开始抱怨波兰不能按合同供货,如原煤截至4月底,本应供550万吨,实际只供62万吨。波兰同民主德国的双边贸易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在索菲亚会议上,人们不断地追问他,“什么时候波兰会履行出口和协作的义务啊?在我国(指发问人代表的国家)的平衡表中还能指望波兰的供应吗?”听了这样的问话,雅鲁泽尔斯基感到“羞愧、脸上无光”。波兰的违约自然会给对方带来困难,这是不能否认的客观事实,雅鲁泽尔斯基又能辩驳什么呢?
显而易见,波兰的国际地位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正在不断下降,对这样的波兰,无论西方还是东方,谁都不愿当什么慈善家。
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即将开幕,罢工和示威的“狂欢节”还在继续,东部的大邻居苏联早已坐立不安。此前几个月,苏共中央“波兰俱乐部”的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轮番前来波兰“访问”,人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现在又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波兰俱乐部”的重要成员、苏联外交部部长葛罗米柯大驾莅临华沙。
葛罗米柯是一位富有经验的政治家,是战后苏联外交政策的设计者和执行者,他在苏共领导层中的地位十分显赫。在世界外交舞台上,他常常态度强硬、寸步不让,他的谈判对手送给他一个雅号,称他是“不先生”。他于7月4日来到波兰,同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长谈11个小时。
葛罗米柯说勃列日涅夫授权他向波党领导转达苏共对波兰局势的评估和意见。显然,这是苏共为了影响波党的代表大会而采取的一次重大行动。在会谈中,葛罗米柯特别强调“反革命的威胁”。他认为团结工会“已经成为一个政党,其主要目的就是夺取政权”。保卫工人委员会是团结工会的“大脑”,它按照帝国主义的要求,左右波兰的局势。波兰独立联盟的领导人仍然逍遥法外、为非作歹。葛罗米柯声音不高,但口气强硬地反问了一句:试问“世界上哪一个国家会允许以推翻政权为己任的各种组织不受惩罚地自由活动”?随后,他又说,“不要怕嘛,政权就是政权”,“行动必须坚决和有效”,要把拳头“打在反革命的心脏上”。“党必须是马列主义的党,假如变成为社会民主党,那可是灾难啊!”党的“领导层必须团结一致,超越个人的恩怨”。在十一中全会上“有的人讲话可能过于情绪化了,他们这些人思想性强,可不能委屈他们啊!要有肚量嘛!不能搞报复”。葛罗米柯指名道姓地提出,应该把格拉布斯基(时任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1981年上半年,波党十一中全会时曾试图改变波党现行领导体制,格拉布斯基打电话给莫斯科,说波党第一书记卡尼亚失去了盟国的信任。这成为流传一时的所谓的“电话事件”。当年7月波党举行第九次代表大会,格拉布斯基失势,不再担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和中央书记处书记)留在领导岗位上。
葛罗米柯真不愧是“不先生”,他对波兰人强调的符合波兰民族特点的政策一一予以否定,说了一个又一个“不”字。他特别批评波兰的农业政策,说允许个体农户的存在是不正确的。说团结农会就是羽翼还未丰满的富农党,允许它合法化就是一个错误。“迟早有一天波兰会遭到农业政策的报复”。他还指责波兰的大众传媒“没出现积极的变化”,“社会主义思想遭到攻击”,鼓吹什么“社会主义不适合”波兰国情的谬论。他说,这种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甚至质问,“为什么在捷克、乌克兰、格鲁吉亚和其他一些国家和地方行得通的办法,波兰人就不采用呢?”
葛罗米柯说,苏联和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对波兰局势感到不安。他强调,“只有社会主义制度才能真正保证波兰的独立和边界”。而经济领域的合作,未来“将以波党是什么样的党为转移”。“如果是马列主义党领导的波兰,那就可以指望苏联的援助。如果第九次代表大会产生的领导出乎意外,而且在原则问题上发生动摇,届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包括经济关系在内,必将发生激烈的变化”。“到那时,波兰怎么办?”葛罗米柯问。
葛罗米柯讲了这么多话,他神情严肃,杞人忧天。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洗耳恭听。在过去的日子里,类似的批评和指责,他们俩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这次葛罗米柯的话似乎更全面和更严厉一些,而且还有点外交上的最后通牒的味道,“如果如何如何,必将如何如何”。这显然是苏共针对波党第九次代表大会提出来的又一次警告。对于这类谈话,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早就胸有成竹,也有了一套应对的办法。
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耐心地向葛罗米柯讲解波兰问题的复杂性,争取对方理解波兰的历史和现状、内政和外交、经济和政治以及民族心理的特殊性。他们特别强调与苏联结盟和合作的重要性,并请苏联放心。卡尼亚还通报了筹备代表大会的进程,并着重指出,“重建对党的信任是一切问题的关键”。
卡尼亚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讲了十一中全会上发生的事。卡尼亚说,“你们对上一届领导人的批评是婉转的,非常外交式的。我们的同志说,当时从莫斯科飘来的是‘勋章雨’,而现在从莫斯科飘来的却是一封信。党内有人利用这封信,试图改变党的领导人。这是有计划、有组织的活动,给党造成了损失。”卡尼亚说,格拉布斯基“电话事件”就是典型的事例。当时,在政治局会议上格拉布斯基指着卡尼亚的鼻子说,“谁失去盟国的信任,谁就甭想领导波兰”。
葛罗米柯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问道:“他真的这么说了?”
雅鲁泽尔斯基作证说,“是的,全体政治局委员都听到了。”
卡尼亚指出,还有苏联大使找形形色色的人谈话,所谈的都是为更换波兰领导人做准备。卡尼亚问,“该把这种行为称作什么呢?这难道与伙伴关系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卡尼亚话音刚落,雅鲁泽尔斯基立即补充说,“很遗憾,还有一些不健康的现象。不久以前,华约统一武装司令部的苏联军人干涉我们的内部事务,实际上就是示意我们的将军和军官不要服从我这个国防部长——总理。这是不能允许的!”
葛罗米柯不动声色,解释说,“苏联领导没有参与这些事。是一些不负责任的军官自作主张。再者,是有人找了我们的同志,这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的。”葛罗米柯真不愧是外交老手,几句话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还倒打了一耙。
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不再纠缠这件事,只希望苏共更好地理解波兰问题的复杂性,尊重波兰的特点,尊重波兰人对国家独立的感情和波兰教会的作用。他们俩一致强调,“我们的政策会赢得社会的理解,我们将用自己的力量解决我们的内部问题”。“苏联的干涉会导致几代人遭殃”。
葛罗米柯走了,他在华沙对波党领导人施加了极大的压力和影响。雅鲁泽尔斯基认为,葛罗米柯说了些“令人生畏”和“预兆不祥”的话,但他未能改变波党的基本路线和方针。但愿他能够对波兰的现实有了些许更好的理解。实际上,他一定是带着“疑虑、保留和担忧”离开华沙的。
葛罗米柯走后第十天,波党于7月14日按原计划召开了第九次代表大会。在这次代表大会上,以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为代表的中间派赢得了胜利,改革派的势力得到加强,保守派的势力遭到削弱。代表大会通过了“和解与斗争”的路线,维护了卡尼亚—雅鲁泽尔斯基领导体制。雅鲁泽尔斯基谦虚地说,“社会主义革新”、“和解与斗争”这条路线的“设计师,应归属卡尼亚”。
这次代表大会,给雅鲁泽尔斯基留下了两点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党内的派别斗争空前激烈。在大会会场内的各个角落都设置了麦克风,谁愿意讲什么,都可以就近拿起麦克风发言,这是历次代表大会从未有过的台前风景。与此同时还有会场外各式各样的操作,还有所谓的“横向结构”的串联,这也是历次代表大会从未有过的幕后风光。会场的气氛活跃、紧张,有的散发传单,有的窃窃私议,有的传播对某派某人的恶意攻击。拉科夫斯基(曾任《政治》周刊主编,波兰党内著名的“自由派”。1981年雅鲁泽尔斯基出任波兰政府总理时邀请拉科夫斯基任副总理,从此拉科夫斯基进入政坛中心。此后曾任议会副议长、政府总理。1989年9月雅鲁泽尔斯基当选总统后,拉科夫斯基出任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第一书记,成为波党最后一任领导人)成为保守派攻击的目标之一。有人发言要“摘除党肌体上的‘拉克’(波语,意为肿瘤,系拉科夫斯基姓名中前三个字母)”,赢得了一片掌声。听到这样的发言,雅鲁泽尔斯基感到太刺耳了。
雅鲁泽尔斯基自视为党内的中间派,但他内心深处倾向于改革派。他亲近他们,倾听他们的主张,钦佩和尊重他们是能体现时代精神的革新者。对于党内的保守派人士,雅鲁泽尔斯基采取了分析的态度,不想把所有人都放在一个口袋里。他认为在保守派中,有人顽固地把学说当作医治百病的良方,要不惜一切代价地予以坚持;有人没有理想,是胆小怕事的钻营者;还有人光明磊落,但脱离基层,是“办公室里的革命家”,是教条主义者。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醒悟得迟,犯了错,但还应予以尊重和信任。
其次是社会上的反响与过去大不相同。在正常年代举行代表大会时,社会上充满一片支持和欢呼声。这次代表大会没有歌功颂德,只有不断的抗议、示威、罢工,以及各种各样反党和反社会主义的喧嚣。谣言不胫而走,说什么党中央密令党员和党机关贮存或者销毁食品。于是开始盛行所谓的“饥饿游行”,喊出把矛头指向“使人民挨饿的无能政府”的口号。
雅鲁泽尔斯基认为,用“饥饿”这个口号当作通向政权的跳板,原本是无政府主义者的老祖宗巴枯宁的馊主意,现在团结工会的一些人是在重操祖业,故伎重演。他作为政府总理本想发表电视讲话,呼吁一些人“不要火上加油”,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想,与其多说无效,不如加倍努力去挽救日益崩溃的经济。
代表大会以后的一些日子,更不容乐观。可以看到,社会紧张加剧,抗议活动升级。雅鲁泽尔斯基认为,之所以如此,是团结工会方面企图贬低代表大会的积极成果和削弱代表大会的影响。令他感到十分痛心的是,每当形势出现好转时,立即会遭到来自这一方和另一方的抵制,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团结工会发起的这一轮攻势,不仅浪费了和解的现实机遇,而且鼓起了那些思想老旧的党政干部的风帆。一些党政干部从团结工会的攻势中获得了有力的论据,用来证明和解是不可能的,进而加深了他们对改革的怀疑,或者阳奉阴违地做些表面文章。这种情形,反过来又使团结工会中的激进分子获得了新的论据,用来证明社会主义是不能改革的。雅鲁泽尔斯基无可奈何地叹息说,前因后果,反反复复,“嗨!这就是‘波兰地狱’的又一副面孔”。
雅鲁泽尔斯基利用各种场合和各种时机强调“用自己的力量”解决波兰问题。他原本希望,自己人听了他的话,会凝聚力量,增加自信,振奋起来;团结工会听了他的话,会意识到外来干涉的危险和危害,从而有所克制;苏联听了他的话,会尊重波兰的主权,放弃武装干预的想法和做法。但他得到的反馈是没有人听他的话。雅鲁泽尔斯基意识到,形势更加严峻了。在团结工会内,旨在推翻社会制度和夺取政权的一派开始占了上风;在党内,保守派变得更加顽固;与此同时,外来干涉的压力更重了。
政府同团结工会的谈判破裂了。社会不满的压力十分巨大,批评政府的言论不绝于耳。党代表大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光,正在暗淡下去。社会上流传着讽刺政府的笑话说,在两座悬崖峭壁之间,连结着一条细细的钢丝绳,大风在峡谷中呼啸,钢丝绳不断地晃动摇摆,一个小提琴手拉着琴走上了钢丝绳,围观的人们指指点点地说“他不是那块料”。雅鲁泽尔斯基知道,这笑话是在影射他。他当总理还不到半年,已经累得筋疲力竭。
波兰统一工人党代表大会后,苏联还能忍耐多久,这始终是雅鲁泽尔斯基昼思夜想的问题。
恰在同团结工会谈判之时,库利科夫(苏联元帅,华沙条约统一武装力量总司令)又来到了波兰。雅鲁泽尔斯基曾对拉科夫斯基说过“我不希望在我们代表大会刚一结束时就让库利科夫到这里来”,可现在他来了,又怎能不以礼接待呢!8月6日、8日和12日,雅鲁泽尔斯基同库利科夫进行了三次会谈。
库利科夫告诉雅鲁泽尔斯基,几天前他去过捷克斯洛伐克和民主德国,会见了胡萨克和昂奈克,他们都对波兰局势感到不安和担忧。他这次来波兰不想看什么单兵训练,而要深入了解波兰军队状况,肌体是不是健康。因为这同联盟的安全密切相关。勃列日涅夫和乌斯蒂诺夫知道波兰缺肉,缺许多东西,但一旦缺少了燃料怎么办?库利科夫认为,团结工会、团结农会、保卫工人委员会和波兰独立联盟已经结成了广泛的反政权阵线。因此他强调,当局“需要采取攻势,不能允许军工厂工人罢工,要行动起来。健康势力一定会无条件地支持的”。他出主意说,当局“要有详细的行动计划和斗争方法,在军事领域要提高准备级别”。库利科夫知道雅鲁泽尔斯基喜欢引用马列主义经典,于是他有意地强调了一句,说“当苏维埃俄国陷于困境时,列宁毫不迟疑地使用了武力”。
库利科夫搬出来列宁,这是什么意思?雅鲁泽尔斯基心里嘀咕着。姑且不论这是教导他要向列宁学习,还是影射他背离了列宁精神,还是二者兼而有之,他还要向库利科夫讲讲波兰问题的ABC,讲讲波兰的民主传统,特别强调“波兰的现实要求波兰式的解决办法。在我们这里,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只有我们感知得最好”。与此同时,雅鲁泽尔斯基还借机提出了意见,指出一位苏联空军将军说了不应说的话。库利科夫也没护短,骂那位将军“傻瓜,饶舌头”。后来,这位空军将军再也未在波兰露面。
雅鲁泽尔斯基对这次会见库利科夫表示了“谨慎的满意”。他告诉拉科夫斯基,此前他得到可靠的情报,说苏联人准备在8月底或9月初入侵波兰。现在库利科夫通报说,苏联将在西部边境和波罗的海举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对此,雅鲁泽尔斯基松了一口气。
库利科夫走了。雅鲁泽尔斯基加紧准备同卡尼亚一起去克里米亚会见勃列日涅夫。
雅鲁泽尔斯基预见会谈将是很困难的,他不想去,又不能不去。他十分明白,库利科夫施加的压力同勃列日涅夫相比,肯定是小巫见大巫。行前,他对拉科夫斯基说,“去受训斥”。
不出雅鲁泽尔斯基所料,勃列日涅夫在会谈时的讲话十分尖锐、严厉,说得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无法招架。
勃列日涅夫的开场白直奔主题。他说,波兰局势极其复杂,社会主义各国领导人都在问:“波兰要走到哪里去?”本希望第九次代表大会后会出现好转,但令人感到遗憾,形势日趋尖锐,反革命的压力日益增强,党越来越弱,反革命变天的威胁成为现实。团结工会有目的地搞垮经济,以便利用社会和工人阶级的不满夺取政权。反社会主义、反党、反苏诽谤俯拾皆是,可敌人的活动却不受惩罚。勃列日涅夫问:
“‘社会主义革新’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允许反对者逾越的界线在哪里?”
“你们如何监控大众传媒?”
“为了把工人阶级从敌人手中、从团结工会领导人手中争取过来,你们做了些什么?”
勃列日涅夫像考官似的提出了一大串问题,要求波兰人回答。
卡尼亚做了回答。他首先讲了波兰形势的严重性和特殊性,他强调说,波党是在前所未有的困难条件下进行活动的,这同其他党的痛苦经历是完全不同的。表现为:(1)波党有过数次危机的历史。(2)其他国家不曾有经济危机,而今天的波兰是经济危机使政治危机进一步尖锐化了,波党的活动条件更加困难了。然而也有积极有利的因素,这就是波党没有解体,政权没有解体,军队和警察的肌体是健康的,这有别于当年的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
卡尼亚讲了第九次代表大会的情况,他极力捍卫代表大会的成果。他说,虽然有困难,但结果是好的。中央委员会中增加了工、农、兵的比例。有36名团结工会会员进入中央委员会,他们这些人责任心强、有理想、作风正派。其中佐菲娅·格日布还进入了政治局。这一届中央委员会富有斗争精神,有能力在困难的条件下进行行动。卡尼亚讲了一句重话,“同这届中央委员会在一起可以走向战争”。
卡尼亚说,政府同团结工会的谈判破裂了,这表明当局是建设性的力量,努力引导国家摆脱危机,而反对者在搞冒险主义。总的说来,形势是有利的,社会的同情正逐渐向我方倾斜。卡尼亚最后强调说,“打开困局的钥匙,是经济,是生活水平的稳定”。
继卡尼亚之后,雅鲁泽尔斯基发言。在一些问题上,他补充、肯定和强化了卡尼亚的看法。他讲了政府为克服危机采取的各种措施,他强调“要保持安定,在当前的形势下,防守比进攻会更为有效”。雅鲁泽尔斯基承认,一些反苏行动令盟友不安,但他认为,破解这一问题的最好对策,就是发展波苏合作和继续在经济上援助波兰。具体地说,波兰希望苏联增加天然气、合成橡胶、棉花、石油等原料的供应,同时延长偿还贷款的期限,以及在经互会中支持波兰。
雅鲁泽尔斯基肯定地说,“军队状况良好”,并说“我们努力要军队发挥稳定局势的作用”。雅鲁泽尔斯基表示“形势是严峻的,但总体上处于我们的掌控之中。一旦有必要,我们会毫不动摇的用武力捍卫社会主义国家”。
长时间的休息后,双方继续会谈。勃列日涅夫自以为是地开腔了。他很不满意,讲了不少重话,狂轰滥炸一番。
勃列日涅夫断言,波党第九次代表大会“有某些积极因素,但消极因素更多”。“许多好的共产党人”,如格拉布斯基、热宾斯基、莫查尔,未能进入党的中央和地方领导机关,这“是巨大的损失”。“应该关心那些捍卫马列主义的真正的共产党人,这是党性标准。你们党内有右翼和左翼,我认为你们两位是中间派,对党的威胁是来自右翼。代表大会并未带来彻底的变化,反对者在进攻,党和政权在退却”。
勃列日涅夫强调,“不能退却了”!“革命必须用武力反对反革命。必须用红色恐怖回敬白色恐怖”!对反对派“要打击,代表大会后是有利的时刻,不能再迟疑了”。“现在还可以动员群众反对反革命,以后就会为时已晚了”。勃列日涅夫质问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你们说局势是非常的,那你们为什么不采取非常的强硬手段?”“这是你们对自己国家承担的责任,也是对我们同盟、对华沙条约、对社会主义国家大家庭承担的责任。难道不应该现在就实施战时状态吗?”
勃列日涅夫进一步进行质问,“你们说‘和解’,说‘妥协’”,试问“同谁和解?同谁妥协?不是你们战胜他们,就是他们战胜你们”。“团结工会在党内,在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有自己的会员。那么在团结工会代表大会前,党是怎样工作的?怎样才能使他们的代表大会不能把反革命势力更大的凝聚在一起呢”?“你们不断地讲经济困难,可危机的性质主要是政治的,走向稳定的钥匙是政治”。
勃列日涅夫讲了未来的苏波关系,他的意思是,苏联不是不想援助波兰,是“苏联也有困难”。有严重的旱灾,不得不减少战士的口粮,每人每天减少100克。援助的可能性已到了极限。勃列日涅夫像宣读通牒式地说,“我们的关系将取决于波兰走什么样的道路,取决于波兰的共产党人能否做到他们应该做的一切,能否言行一致”。勃列日涅夫的结论是“已经到了采取尖锐手段的时候了”。
卡尼亚对勃列日涅夫的这番发言表示了“理解”,同时他再次强调了波兰要用自己的力量解决波兰问题的立场。他说,“迄今为止,我们没使用武力,因为我们是小心谨慎的。而苏联军队如进入波兰,必将引起极大的灾难性后果,同时也将是迎合了帝国主义。如果形势进一步激化,我们是不会动摇的。不存在波兰脱离社会主义道路的威胁。我们将像保卫独立一样来保卫社会主义”。
勃列日涅夫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希望你们就这样办吧!”
勃列日涅夫那一大篇激烈的言辞,深深地铭刻在雅鲁泽尔斯基的记忆中。他的第一个感受,就好像一个人被塞进了榨汁机中,挤压得喘不出气来,而且头上还悬挂着一把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利剑。引起他警觉的则是,勃列日涅夫以1968年的捷克斯洛伐克为例,说当时他之所以出兵,是接受了捷克斯洛伐克一些共产党人的请求。雅鲁泽尔斯基暗中下定决心,他要千方百计地防止在波兰出现类似捷克斯洛伐克的“请愿人”。
雅鲁泽尔斯基和卡尼亚一样,情绪低落地回到了华沙。虽然受了一番“训斥”,但还是捍卫了波党的立场。虽然前景暗淡,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和卡尼亚还要在和解的路上向前挪动脚步。他瞥了一眼办公桌上一堆的文件,他知道这些都是关于团结工会的信息和报告。团结工会正在热火朝天地筹备自己的第一次代表大会。
自1980年8月至9月协议签订以来,团结工会合法存在一年了。波党在许多问题上做了让步,但始终不能实现“和解”的愿望。现在团结工会羽翼丰满,已经成为以工会为名的社会政治运动。它的代表大会的结果如何,势必为危机重重的波兰政局带来新的、深刻的影响。雅鲁泽尔斯基不能不预谋对策。
雅鲁泽尔斯基明白,团结工会代表大会背离了团结工会成立时的宗旨。它明确地提出纲领性的口号:建立社会、政治和世界观多元化的“自治共和国”。这无疑是向社会发出全面夺权、改变制度的动员令。团结工会同当局之间的矛盾已经发生质的变化,已经演变为夺权和反夺权的斗争。而且在可预见的时间里,这场斗争势必进一步深化、激化、白热化。雅鲁泽尔斯基不断地自问,还能坚持“政治手段”吗?还能坚持多久呢?
团结工会代表大会还发表了一份给东欧各国劳动者的信,呼吁东欧国家的劳动者起来组织“独立和自治”的工会,捍卫民主权利和自由。看了这封信,雅鲁泽尔斯基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太疯狂了”!这无疑为苏联的干涉提供了最好的口实。雅鲁泽尔斯基再一次问自己:苏联的容忍还能持续多久呢?
不出雅鲁泽尔斯基所料,苏联对团结工会代表大会的反应十分强烈。苏共中央和苏联政府发表声明,断言在波兰不断加剧的“反苏主义已经达到了危险的边缘”,“团结工会代表大会成为诽谤和蔑视苏联的讲台”,波兰当局“在国内外反革命的压力下步步退让”。因此,苏方要求波兰“必须立即采取坚决和果断的措施,制止恶毒的反苏宣传和敌视苏联的行为”。9月17日,苏联驻波大使阿雷斯托夫会见了卡尼亚和雅鲁泽尔斯基,递交了这份声明。雅鲁泽尔斯基敏感地想到了1939年9月17日苏联出兵波兰的历史。苏联为什么又选择了9月17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他无法断定,但他认为这不是毫无意义的。
苏联施加的压力来自四面八方。除党、政、军正式渠道外,二战时曾参加解放波兰战斗的苏联退伍军人以老兵、老朋友、老战友的名义,纷纷写信给波兰党中央、政府和国防部,给波兰退伍军人,对兄弟波兰的命运,对社会主义国家合作的前景表示不安。来信数量多得惊人。起初雅鲁泽尔斯基把来信看作是个别现象,后来了解到这是苏方有意安排的向波兰施加群众性影响的行动。
勃列日涅夫说过,波苏关系如何,“将取决于波兰走什么道路”,这自然不是说说而已。团结工会代表大会后,苏联领导人更不耐烦了,他们把套在波兰身上的绞索拉得更紧了。雅鲁泽尔斯基意识到“1981年下半年,波兰被完全孤立了”。
多数社会主义国家从波兰召回了留学生,严格限制同波兰的人员来往。捷克斯洛伐克加强了边民出入境的管制,民主德国退回了两万名波兰工人。他们开始计算因波兰不履行贸易协定而造成的经济损失,并准备不同波兰签署任何重要的协议。他们认为波兰国家接近完全解体,日甚一日地失去了经济伙伴的地位。在波苏谈判1982年年度贸易时,苏方代表明确表示,由于波兰政治形势不稳定、不明朗,苏方对波兰能否信守合同没有把握,因此苏方也不能应承任何长期义务。由于波兰对苏贸易有逆差,1982年双方贸易只能根据支付完全平衡的原则进行,并补足上一年度的差额。这些话的实际意思,就是苏联将史无前例地大幅度削减对波兰的供应。
雅鲁泽尔斯基接到波方谈判代表的报告后,他心里明白,苏方代表的表示,绝不是什么个人意见,而是最高领导层的决定。苏方打过来一记重拳,这是团结工会代表大会招来的后果。波兰的经济会因苏联供应锐减而雪上加霜,波兰将大难临头了。雅鲁泽尔斯基看着办公桌上摆着的一张写满数字的报表,感到束手无策。这张报表的数字表明,苏方几乎是完全拒绝了波方的要求。
石油,波方要求供应1310万吨,苏方的回答说只能供应4.1万吨。
天然气,波方要求5.3亿立方米,回答是2.8亿立方米。
棉花,波方要求10.5万吨,回答是7万吨。
汽车燃油和飞机燃油,波方要求供应60万吨和18万吨,回答是0吨。
波方要求供应不同数量的茶叶、乳酪、鱼罐头、电冰箱、电视机和拖拉机等,回答一律是0。
雅鲁泽尔斯基心想,这无疑是向波兰发出了一道“预告将实行经济封锁的最后通牒”。如果苏联真的这样做了,民主德国和捷克斯洛伐克一定会步其后尘,波兰经济将完全瘫痪。
无可奈何的雅鲁泽尔斯基只好打电话给苏联总理吉洪诺夫。电话接通了,对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有礼貌,很客气,同往常不一样的则是缺少热情。吉洪诺夫强调苏联也有许多困难,波兰没有履行供货合同,苏联必须考虑社会的反应。雅鲁泽尔斯基请吉洪诺夫派苏联副总理兼计委主任巴伊巴科夫来波兰了解实际情况并进一步商谈,吉洪诺夫痛快地答应了,并未把门关死。
9月25日,巴伊巴科夫果然来到波兰。雅鲁泽尔斯基心存侥幸,会见了巴伊巴科夫。在雅鲁泽尔斯基的印象中,巴伊巴科夫这个人性格开朗,讨人喜欢,他对波兰颇有好感,说他的家族有波兰血统。在会见雅鲁泽尔斯基前,巴伊巴科夫参观访问了西里西亚矿区和贝尔哈托夫发电厂等地,他认为波兰的经济状况比1968年的捷克斯洛伐克还糟糕。因此,他直言不讳地对雅鲁泽尔斯基说,“波兰缺煤少电,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向波兰提供原料,也无法加工生产”。“当纪律松弛、效率低下时,任何额外供应都无济于事”。“没有平静和纪律,没有政局的稳定,经济就不会有起色”。雅鲁泽尔斯基把话题转到1982年波兰的具体要求和希望时,巴伊巴科夫开始支支吾吾,面露难色。雅鲁泽尔斯基虽然有些失望,但他知道,“没有上面的政治决定,不能指望巴伊巴科夫会改变立场”。他不能难为也不能责怪这位老朋友,于是两人友好地结束了这次毫无结果的会见。
雅鲁泽尔斯基突然想起一个说法:“只要用班克(“银行”的英音),何必用坦克!”意思是用经济制裁的手段,就可以搞垮一个国家,而不必开一辆坦克,放一枪一弹。显然,这是邻居拉紧了绞索,为配合政治、军事、外交等手段而采取的经济手段,是迫使波兰当局改变对团结工会的方针政策而施加的一种压力。
波兰政局陷入内外交困中,党内要求更换领导人的呼声再起。卡尼亚处境尴尬,面对来自党内和来自苏共的巨大压力,已无力招架。在10月16日波党九届四中全会上,他辞去了领导职务。随后全会选举了雅鲁泽尔斯基为中央第一书记。卡尼亚—雅鲁泽尔斯基联手执政的领导体制宣告结束,形成了雅鲁泽尔斯基集党(第一书记)、政(政府总理)、军(国防部长)三权于一身的局面。
同过去的改朝换代不同,这次新任第一书记雅鲁泽尔斯基没有否定前任,也没有端出一套新的纲领否定前任执行的方针路线。这次是人换了,但路线不变。雅鲁泽尔斯基宣布“我们现在和将来都要恪守九大的总路线”。
雅鲁泽尔斯基受命于危难之时,在就职讲话中,他表态说,“我们从来不寻求对抗,更准确地说,我们一向都在避免对抗。今天,我们也不致力于对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退却的可能性已经用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两个月过后,时间走到了12月13日,雅鲁泽尔斯基在事先获得苏联给予经济救援的保证后,以救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宣布在波兰实施战时状态,“用波兰自己的力量来解决波兰自己的问题”,对团结工会“动了外科手术”。
(编辑 王 雪)
(作者是中国前驻波兰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