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连环
2015-09-10
(一)
就在飘雪的那天,苏红找到了我。苏红开的是宝马X3,是同学邹三介绍来的,邹三和我是高中同学。苏红说,邹三混得不错,现在当处长了。过去得到他不少帮助,他让我找你。
企业局因为完不成招商引资指标,两年坐了红椅。因为这些,作为一个乡镇企业局局长,书记县长熊过我好几回,分管的县领导也恨得牙痒。现在苏红的项目送上门,真是喜从天降。
没一会,信用社主任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站在他面前,我似乎蓦地矮小了一截。我十分尴尬,急忙倒水、递烟。信用社主任直截了当说,还遮掩啥?再不还款,我把所有情况都给你捅出去。我彻底傻眼了,赶忙说,好商量,会有办法的。信用社主任又看看苏红,说,限你三天时间,否则别怪兄弟不给情面。苏红瞅着尴尬的我,会说话的眼睛抛出一串问号。
苏红和我见了一面之后,再也没有联系,我打过几次电话,她都抱歉地说很忙。我有些焦头烂额,但还是要盯紧苏红,她是回来投资的,我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否则无法完成任务。
那笔要命的四十万元贷款,紧紧勒住我的脖子,让我一会儿也不能喘息。信用社主任就像催命鬼,一天一个电话,我一听到电话铃声就哆嗦。我怕待在办公室,怕见到银行的人,身心疲惫至极。
去年春天,焦炭黑找到我。他想投资一个项目需要融资100万。他说的项目外称塑料颗粒,实际就是把那些化纤的碎布收回,膨化成颗粒。现在这个行业江浙沪都在做,除了技术与机器设备,关键需要大量的流动资金。焦炭黑告知一吨碎布条加工成一吨颗粒,中间差价三四千。焦炭黑不急不躁地承诺融资成功付三分利,甚至四分都可以。我立马上网查找他说的情况,发现确实有些利润空间。
我在答应帮助焦炭黑的时候,也在算计,四分利息,谁听了都不会镇定。假如我能找到三四十万资金,一年哪怕截留一分利息就是三四万,既没有收受别人贿赂,也没有担任何人情。
我走进自己办公室,刚坐下,电话响了,是现已退休的鲁副县长。这次鲁副县长打电话找我,不是说诗,说的是投资,他说的就是焦炭黑。“那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想返乡创业,我看是好事,你们企业局要大力支持,包括那些银行贷款,都是可以推荐的嘛。”他还特别强调说,至于那谁谁说的民间融资,我看有些风险,好在我几个亲戚都有些闲钱,少投几个试试,你认识的人多,也可以帮帮忙。
(二)
我跟鲁副县说我会认真考虑焦炭黑的事的时候,过去看着我成长并教会我抽烟的老科长带着焦炭黑找到我。我不知道焦炭黑怎么能找到已经退休的老科长的,这么多年,我只佩服老科长,不论人品还是官品。他退休后,老婆得了胰腺癌走了,老科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老科长说,不瞒你说,我一辈子都没有攒下几个钱,今天散步,听到鲁县说起他,我看是个好事,我想你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老科长感慨地说,这个家伙,我一接触就喜欢。哪有那么融资的?你把底交给了别人,自己还怎么赚钱?我看有个分把利息就不错了,银行才多少利率啊?
我笑笑,再看那个焦炭黑,没有了当初的好印象。焦炭黑看出了我的心思,磕巴说,表舅说跟你熟悉,让老科长带路,好一起叙叙。老科长说,他表舅就是鲁县,鲁县让我带他来的。老科长说,小苟,冲这孩子的品性,这个忙你要帮。我一辈子没有多少存款,十来万还是有的,我交给你,一并投资给他。我看着焦炭黑说,看来你找对了人,我不帮你,老科长非要封我的门不可。焦炭黑结结巴巴说,怎么会呢?我也不会欺诈谁,再说我还能骗我表舅不成?
事情确实就那么简单,很快鲁副县长筹集了四十万现金,老科长拿出十万,就差我的四十万任务。我从哪儿弄四十万去?想炸脑袋也想不出哪个朋友愿意进行风险投资。
不怕人笑话,我家里没有多少存款,方志办主任除了弄几本书恐怕捞不到啥油水,一个破筐烂桃子的企业局,接触的企业家恨不得从你口袋里掏出几个,谁有心思孝敬你?就算送几条烟,也多有目的。
我一直暗下决心,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赚点钱让老婆也目瞪口呆一下。焦炭黑的出现,可能就是个机会。朋友没有钱,自然想起了信用联社,由于天天搞银企对接活动,我跟信用社主任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没有找高个子主任之前,我找到焦炭黑,我想我不要四分的利息,假如能贷出四十万,让他每年除了付银行的利息,给我点补贴,算是人情打理。焦炭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连声道谢。
找到信用社主任,他还在犹豫,我戗他一句,你们银行从来就是嫌贫爱富。信用社主任火了,哪那么多废话,我是怕你上当受骗!我跟信贷部主任说说,让他走个变通,不过你可要慎重,别怪老弟没有提醒。我签上担保的字据,又让单位盖了公章。
焦炭黑确实诚实可信,喜讯不断传来,半年不到,主动找来兑现利息,说都不容易,先发点利息活活手。大家更加坚信,焦炭黑是可靠的人,那些钱安全得就像进了保险柜。
但是2008年的秋风一过,经济危机的冷峻就像暴雪一样呼啸而至,服装生意一落千丈,全国化纤厂纷纷倒闭,焦炭黑的塑料颗粒自然支撑不下去了,等我们知道情况后,他早锁门走人,玩起了失踪。鲁副县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他的风格就是出了问题,一概指责别人,他劝我替他表外甥融资,自己带头,却要问责于我。
送走鲁副县,老科长找来了。老科长瘦削得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他听到消息后躺了几天,之后便找到我,坐在我办公室拨打焦炭黑的电话。当他彻底失望后,魔怔起来,絮絮叨叨说,一辈子呀,一辈子就那么点钱。我同情老科长,也不想责怪他。老科长却说,你看看,害了自己,还连带上你,一辈子没有用,到老了还害人害己。
老科长受打击卧病在床,女儿不在身边,一切由邻居照顾着。看着老科长悲凉的样子,我只好答应担了他那十万。老科长虽然嘴上不同意,但态度也不那么坚决,他需要这笔钱。
苏红总算主动打我的电话了。苏红说,资金筹集得差不多了,想约我喝茶说说具体情况。我说,项目的事请放心,我安排,不会让你吃亏的。苏红说,有苟局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打工挣点钱不容易,你可要帮我把项目落实。
家里仅有六万元存款,准备给孩子上大学用的。我声情并茂地编了一个悲惨的段子——老科长孤寡老头得了癌症。老婆听后眼泪丝丝的,说啥也舍不得那点存款。我知道那是她一点一滴抠攒下来的,于是说算我借你的,以后还,我不信厚着脸皮弄不到五六万元钱。老婆这才忍痛答应。
我递给老科长六万元钱后,沉痛地说,我抖净家底只有六万,我不想看你老了还这么凄凉。老科长不知道怎么感激我,说小苟呀,还是当局长好呀,打撇撇油走了四十万,还能接济我。我哭笑不得,只好苦笑摇头。
谁知道美丽的谎言很快被戳破,老科长把事情全都告诉了我老婆,说他被人骗了,我也被人骗了。我正在开会时,接到老婆说,家里失火了,你不回来,就再也看不到家了。回到家后我无比悲惨地接受了一通审讯与纠缠。
(三)
那次我真的伤了老婆的心,说啥她也不肯原谅我。她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分居,想离婚,没门。我走投无路了,尤其面对信用社主任,我恨不得猝死。他的质问就是一把刀,一点一点割去我的尊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焦炭黑,可我到哪儿找他?
这些事情我没有机会跟苏红解释,我说得一知半解,苏红没太在意。苏红再次找到我的时候,她的项目已进入实质性阶段,问及项目落地程序,我知道那些程序的路径,一个程序不到位都不行。苏红说,我就是办一个小型的精米加工厂,也要这些手续?
现在米业初级加工项目不能上了,必须有些科技含量才行。苏红一脸无奈,叹息说,这么麻烦。话还没有说完,信用社主任再次打电话找来。苏红说,接吧,那笔贷款不解决,看来你过不安生。
我接了电话,他说得十分难听,他要找县委,找纪委,找组织,反正能找的他都要找,我吓得连连答应,保证一个星期还清贷款。
问题是我从哪儿弄出四十万呀?我惶惶不可终日。老婆的不体谅表现得尤为突出,看到我神经兮兮,她不但不安慰,还催命般追要那六万元钱。我不想再说一句话,几次思忖何种自杀最为轻松。
我最终没有选择自杀,可能还没有到山穷水尽,我想即便问题抖搂出来,大不了免职,判刑几乎不可能。恍恍惚惚,三天没到,那个冤家——信用社主任拨打了我一百多个电话,发了两百多条信息。看到最后一条我傻眼了,信息说,感谢兄弟讲诚信,被逼无奈,望理解。
抱着侥幸心理给主任拨去电话,确信四十万被人还了,先是长长松口气,瘫倒在地上,接着想是谁救我上岸呢?翻看手机,发现苏红拨打了几次电话,慌忙回过去。我说,不知道谁替我还了贷款,难道是你?
苏红呵呵笑,然后说,还有谁能帮助你呢?我心下了然,暗暗发誓,豁出命去也要帮她搞定项目。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约见苏红。苏红不懂,那些初级加工项目引不起县里重视,得包装。我说,你以为上个精米加工厂,县里还会供地?
为了使项目落地,必须找出打动县里的理由,否则,预审关过不去。其实我也不想欺骗县里,可是苏红是我的救命恩人,作为回报,我只能放弃原则。我找到产业股编报项目的同志,对他们说,这个项目,要无中生有,精心包装,说初级加工稻米后,米糠生产米糠油、碎米生产糖浆。
落实苏红的项目,县长的态度不咸不淡的,我明白他对我不太信任,决定找书记汇报,看书记怎么说。实际真有项目来,书记一直十分积极。
我跟书记说了项目的来龙去脉,书记说,县长说得对,考察还是需要的。县委县政府都要求出去考察,我有些头疼。好在我是企业局长,有自己的门路,网上找到江苏一家怡糖加工厂,电话提出申请,说去考察下。我打报告、做方案,恳请书记、县长去一个人带队。书记、县长说,都是项目责任制,自己去,带上土地、规划、招商部门,认真研讨项目可行性。
我在心里抱怨书记、县长,逼着招商,有了项目,却冷鼻冷眼的。由于当地经发局安排得到位,企业介绍得翔实,看到的生产场面、效益分析都很不错,大家兴高采烈。对于我提出的条件,县里有些犹豫,担心投资商没有实力。我让苏红出面,苏红按照我的意思,说了种种承诺之后,县里答应给三十亩地上一期项目,不但零地价,还给苏红技术孵化支持资金一百万。
苏红事后对我说,那些承诺我做不到怎么办?我说,做不到也要撑下去,否则项目无法落地。大家都会算账,较之苏红得到的一百万,我那四十万就不足挂齿了。为了不担我过多的人情,苏红故意说,我问过临县,条件比这还优惠。我知道苏红想说啥,也不挑破,只是嘿嘿笑。
高考结束了,孩子上大学急等钱。老婆说,给你一个星期时间,拿不回六万元,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没有其他选择。我知道绕不过这个坎,好在这次我有了底气,起码认识了苏红。我想找苏红,向她借六万元。
四十万、六万,这是两道生死门槛,苏红轻易帮我迈过了,我想我的余生都是为苏红活的。我报答的机会很快就来了,项目落地不可能那么简单,其间还有很多问题,三十亩地的拆迁遇到了麻烦。
这户人家叫鲁奇虎,是镇上出了名的钉子户。我只得赤膊上阵,厚着脸皮找镇书记,天天坐在书记办公室磨叽。最后那个老资格镇书记嘿嘿一笑说,我算怕了你。然后提议说,你要真想拆迁那块地,就找鲁副县。那个鲁奇虎是他家门侄儿,过去那么猖狂,就是仰仗有他。
绕来绕去,绕到了鲁副县。因为鲁副县的表外甥,我差点倾家荡产。为了这个项目,又要绕到鲁副县身上,你说我是什么破命?
(四)
一路走来,尝尽人间风霜。感激苏红,可苏红不太想见我了,就是见面也冷冷的,尤其为了拆迁,让她感到些许失望。我再次找镇书记,镇书记说,找过鲁县,他心情不好,提起这些就骂娘,骂了世道骂人心,谁还敢说事?
我和鲁县早没有了聚会,彼此的怨气无法泯灭。我想,他的心病由他自己而起,我让老科长带话,假如能让鲁奇虎同意搬迁,我负责承担责任,算对他过去损失的补贴。
见到鲁副县,鲁副县说,你看看,这世道、这人心,像个什么样子?我说,是的,今天我来就是求你帮忙的。拆迁遇到鲁奇虎,他只听你的。那个项目负责人说,谁能做通鲁奇虎的工作,给他二十万,我想这是个不错的机遇。
事后我找苏红,劝说,那块地遇到死结,全县只有鲁副县能解开那个疙瘩,你得出点血。苏红一直不点头,最后我拿出杀手锏,说,你多挣一百万,这么下去,还有三四十万净得。我说的苏红懂。
苏红想了半天才说,你知道吗?我很失望。我知道苏红肯定失望,可是不这么办,事情就无法解决。苏红带着很多遗憾去见鲁副县,并按照我的意思对鲁副县说,为了项目尽快落地,她愿意出这个钱。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鲁副县这把钥匙专开鲁奇虎,鲁奇虎不但同意搬迁,还积极配合,弄得镇里书记说,你个苟向东,真有本事,怎么能做通鲁副县工作的?
剩下的事情一个月就处理好了,鲁奇虎一下拿到近百万补偿金。存上那些钱,他买了几瓶酒,大醉一场,然后又哭了几回,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
再见到苏红时,她没有以前的镇定,刚刚入秋,她有些沉重。苏红开门见山说,我资金出现了问题。苏红解释,本来就没几个钱,回来就想办个普通的精米加工厂。我的那些包装,让她从形式到内容都背离初衷。现在县里领导十天一调研、半月一推进,催问那些米糠油、糖浆加工设备在哪里?项目何时建设完工?苏红说,摊子铺大了,问题是一期项目也不能落地了。
犹如晴天霹雳,什么都料想到了,但没有想到苏红短缺资金。我慌了神,紧张地问,怎么办?苏红说,不知道,看来只有靠土地贷款融资,还得你出面。
我一听头脑早嗡嗡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我跟县里承诺,苏红上马糖浆、米糠油加工项目,白纸黑字写着,才有那一百万补贴。原来想走一步说一步,没有想到县里那么较真。现在苏红一期精米加工项目也无法上马,反倒想找我做贷款担保。我真的搞不懂苏红了,那么大方,怎么说没钱就没有钱了?我电话问邹三,邹三说他也不了解她。
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道苏红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她不是焦炭黑,却是玫瑰红吗?我不知道怎么跟苏红分别的,苏红前脚刚走,我心里蓦然坠上沉重情绪。
担心未除,第二天刚到办公室,就有人追踪而至,是苏红项目的建筑承包商,说苏红让他垫资建设,项目进展大半,苏红却不给建筑费。我说,你找苏红,找我干吗?那个人说,项目是你们单位引来的,苏红让我找你。
送走那个人,我的心情愈加沉重,我想不明白苏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到事情由焦炭黑而起,一路曲折走到今天,苏红给我的四十六万,还有鲁副县的那些,假如项目变质或者拖延不建,最后会闹成什么局面?我感到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把控事情的走向,心头一阵抽紧。
走出办公室,看着软塌塌的阳光,还有一地枯黄,我心里流起了无声的泪。我不敢预想最后的结局。
(原载于《清明》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