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海战中的雷达兵
2015-09-10
陈岚峰班长个子不高,头发有些花白,但人显得很精明,看不出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他很重视我这次采访,事先做了周密的准备。当记者开始提问时,他从一叠原始资料中,抽出了一个笔记本,看了一下记在上面的文字,便滔滔不绝地讲开了……
我是四川江北县(现属重庆市渝北区)人,1968年2月,在县农技校(中专)毕业时报名参军的。我打小时候就崇拜英雄人物,最爱看《三国演义》连环画,最喜欢玩的游戏是骑马(竹马)打仗,一直梦想当兵。当我穿上了灰军装(65式海军服为灰色的),当上了海军的时候,甭提有多高兴。特别是听说这是海军第一次在内地四川招兵,以前海军都是从广东、福建、山东、江苏等沿海省份招兵,这么一来,我就更平添了一份自豪。
我们上百个川娃子在重庆集中,然后乘闷罐火车去广东湛江。到了目的地,上面来了命令:新兵不能直接去部队,得先到农场劳动。咱从农村来的,干活儿不怕。但当时广东那边已经很热了,挖土挑泥,干一天农活衣裤被汗水湿透、泥土弄脏,总得洗洗换身衣服吧?可我们就一套军装,一两天还行,时间长了谁受得了。没办法,洗了衣服,我们就赤条条地躺在被窝儿里等衣裤晒干,也没法干活儿。甭说新兵不乐意,就是接兵的老兵也怨气满腹,几经交涉,我们才结束劳动。坐上汽车前行到徐闻渡海(把汽车开上渡轮,驶到对岸,再开下汽车来。广东和海南岛之间的交通一直是这样的),到达海南岛的海口市,又一路风尘才到了榆林军港。
然后紧接着是新兵训练。一天训练下来浑身臭汗,没水洗澡,码头上的淡水是专供舰艇生活用水,不能用来洗澡。于是教官带着我们在新兵营房后面挖井取水,那水苦涩不能喝,但洗衣不用肥皂洗得很干净,洗完头后头发可以竖起来。那时的榆林条件差,很艰苦。我们有这样的水洗澡也是一个很奢侈的享受了。一个半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就分配上艇了。
我们这批“川军”到海军南海舰队,有汽车兵、海岸炮兵、水兵等多个兵种。可能因为我身体好,又有中专文化,应招兵种又是海军水兵,所以我荣幸被选中上驻榆林猎潜艇73大队271艇当雷达兵。我当兵前64年上中学时,就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关于海军某部一举歼灭蒋帮两艘特务船大金一号和大金二号的新闻,到了部队后我才知道这个“某部”就是我所在的73大队,是个有光荣传统能吃苦能战斗的部队。我真是太幸运了。
说句良心话,这是当时最好的结果了。您肯定也听了张俊殿、王洪涛等我的老领导、老战友们讲过:我们73大队这6条从苏联引进的04型猎潜艇是当时南海舰队的“杀手锏”“心肝宝贝儿”。巡逻、值班待机、护航、护渔、搜索失事飞机、配合军工海上科研试验,配合八一制片厂海上拍片任务等所有的“苦活儿、累活儿、露脸和不露脸的活儿”都是我们的事儿。因为当时南海舰队的实力太弱了,只好把我们这6条排水量加到一起不过2 000吨,人家老毛子的港口驱潜艇(不能出远海)做为“当家花旦”了。能在这样的艇上当兵,而且还是技术兵,我很知足。
271艇上的雷达是苏制221雷达,电子管的。它的有效探测距离从75海里到5海里不同的测距档位。距离越远,清晰度就越差,另外恶劣天气和大风大浪对221雷达影响也很大。还有雷达对目标的本身属性,在荧光屏上的显示也是不一样的。如果是一条木质船,那它在荧光屏上的光点(有半个大米粒那么大)就很暗,不明显,如果是同样吨位大小的铁壳船就亮很多。
艇上的雷达主要在晚上或大雾天等恶劣情况下使用。白天能见度好,一般不用。
随同221雷达配置的还有敌我识别装置,但我们很少用,因为这需要目标船有应答装置,但当时我们的船都很简陋,没装。
雷达室在甲板上二层的地方,面积也就一平方米多一点,除去显示屏操作装置,放上一个小木凳,再挤进第二个人就很困难了。雷达的主要设备如示波管、磁控管、电动机、电动直流发电机等都在隔壁的组合机室里。雷达的操控装置通过导线与架在艇上十几米高桅杆处的抛物面天线相连,天线每分钟可转十几周,我们经常要爬上去维护保养和修理排除天线故障,大风天也得上。除了做好日常维护保养外,每次出航回来后必须将天线驱动马达和组合机室的马达通通擦试一遍,保证马达转子清洁,并要及时更换磨短了的电极碳刷,可预防或减少发生故障,延长马达使用寿命。电子设备最怕的是潮湿和腐蚀,南海虽然很热,但空气中水分和盐分都很重,晚上积的露水经白天日照后就是一层盐。所以防潮防腐就成了雷达班经常性的工作,使雷达在良好的环境中正常工作。
雷达工作时,操纵间里很热,头顶上没有吊扇,配有一台座扇。船一晃就不行,一出航得将风扇固定在角落里,凑合有点风。后来在修船时在雷达室门内角上方做了个台扇底座固定板,使整个雷达室都能吹到风,还省去了每次出航前捆绑台扇的麻烦。
我们雷达班有3个人,班长是江苏人,我到后不久他就退伍走了。我任班长,还有一个与我同来的新兵是湖南人,可能是因为他只有小学文化,当时又是极左年代,没人敢学技术,所以直到他退伍时也不能独立操作。后来又给我配了一个人。
221雷达的显示屏是圆形的,直径大约有十多公分。雷达工作时,环境不能亮,否则会影响目标搜索。原来配有一个遮光罩,装在显示屏上,我们就把脸贴在罩边上看屏幕。但船小,风浪又大,晃荡厉害,脸都磨破了,我们就不用罩子了,关上门,屋里也挺暗的。我们当时都是吃鱼肝油加强视力的,但鱼肝油丸太腥了,很难吃。
刚才我讲了,73大队的04型猎潜艇是南海舰队的“宝贝”。但自从1956年成军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也二十多年了,设备严重老化。尤其是象雷达这样比较精密的装备,更严重了。当时我国又不能生产磁控管等关键部件,只能对付着用,导致很严重的问题。如目标在屏上的显示由光点变成如一团团棉花一样的絮状物等,根本无法判定目标距离、方位等技术参数。“文革”时期,谁要学技术就会被扣上“单纯军事观点”的大帽子。还有按照正常程序,雷达兵应先在专业培训基地学校学习合格后才能上岗,但我们根本就没过这一关,老班长带我们时也只是教如何操作,理论他也不懂。所以我们的技术原理都比较差。
幸亏榆林基地雷达修理所的郭德全技师,他和张俊殿艇长一样,都是正规海军电子学校毕业的高才生,技术精通。当时部队要求故障不过夜,随时保持备战状态。雷达一有故障就找他,随叫随到,在他的维修和指导下,我们271艇的221雷达一直保持在比较良好的工作状态,并且在1974年1月18日夜到19日白天海战打响的十几个钟头一直都能正常工作,为以魏鸣森副司令总指挥的海上指挥所指挥作战,提供了重要的帮助。魏副司令生前在其回忆文章中也给予了我们表扬。
对于郭德全老师,我一直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可以这样讲: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他是山东潍坊人,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了。
1974年1月15日晚上,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时事广播(这是当时部队政治教育的重要内容)里讲:我外交部已向南越方面提出强烈抗议。但就我们本心来讲,并没有觉着是要真打仗。因为我们271艇的艇长、枪炮长都在休假,带的炮弹也缺少穿甲弹。而且以往在我们巡逻西沙群岛时,上面也一直讲“不惹事、不打第一枪,不要给外交部找麻烦”。临行前政委在做动员时,也没有明说一定要去打仗,还强调我们绝不先开第一枪。动员会后各部门各班都纷纷表决心,一定要完成这次巡逻任务,坚决把南越军舰赶走,保护我渔民安全作业。
1月16日上午,我们艇和274艇都在基地进行后勤补给,并给西沙部队带上物资,然后就等着陆军的一个侦察排搭我们的船去西沙。这段时间很长,所以上级几次催问271编队怎么还不出航,等到16日2时我们起航赴西沙。
17日上午9点我们到达永兴岛,在航行途中没发现什么情况。我们的雷达也断续开机,因为怕老开,雷达受不了。说实话当时我的心情是很紧张的,生怕那部“老爷”雷达“掉链子”误了战事。
我们雷达室的上面就是指挥台,首长们在上头指挥,我们之间的联系采用那种老式的送话器。它的主体是铜管子,传音效果好,两头各用一根橡皮管连接。使用时,用力一吹,送话器里的一个哨子就响了,我听到哨音,拿软管上的耳机就能听到首长的指示。这种装置已经很老了,但现在舰船上仍有使用的,因为它简单实用,又不会被干扰,只要铜管不被打断就能送话。17号下午3点钟,我们这两条船在永兴岛装上海南的武装民兵开往永乐。永乐群岛是由一组礁盘围着的,由多个岛屿和礁盘组成。这组礁盘有一个向东的口子和南向的三个口子可以进船,其它的方向都是退潮露出涨潮没于水下的礁盘石,船根本进不来。下午5点多钟到达永乐海域,上级命我开机搜索。不久我就发现永乐海域里偏西头有两大两小四个目标纠缠在一起,并将此情况向指挥所报告。指挥员判断定是南越军舰在游弋冲撞驱赶我们的402、407号渔船。魏司令下令我们编队加速接近,并向南越军舰发出警告,赶跑了敌舰。敌舰向西边退去渔民们很高兴,向我们欢呼。
17号晚上,房树德航海业务长通知我们:你们的雷达和274的雷达轮流开机,监视敌人,今晚他们先开。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清早,房树德急急忙忙跑来告诉我274的雷达坏了,现在全靠你这部雷达了,如果它再坏了,我们可真抓瞎了。房树德这么一说,本来我那颗悬着的心更紧张了。根据我对战场的判断,敌人原有的16号、4号舰再加上17号晚上刚到的5号舰,而我们只有两条小艇,看样子敌人是要真打了。老天爷保佑,我221的雷达可别再坏了。房业务长似乎看出我的担心,安慰我说:“省着点用吧。”我说:“行,我听命令,让开再开!”
18号,我开机发现敌人又来了一条船(10号护卫舰),这么一来,敌我之比又成4∶2,吨位又比我们大得多,炮坚皮厚,这要打起来可怎么办?晚上我发现东边有两条船,上级命令发信号询问,原来是10大队的两艘扫雷舰,是给守岛军民送淡水给养和弹药的。魏副司令在请示基地后,决定留下这两条船参战并通知我们用雷达引导389和396舰进入锚地,雷达导航是由房业务长具体指导实施的。
389和396舰是扫雷和布雷的军舰,有500多吨,速度较慢,也有一门85毫米主炮。不管怎么讲,现在敌我双方数量是4∶4了,但在力量对比我方仍然处于劣势。
19号凌晨2点时,上级命令我雷达不准关机,要严密监视敌人动静。这时我舰实行灯火管制,敌人则用探照灯不停地照海面。他们做贼心虚,生怕我们晚上袭击他们。
半夜以后,我和小胡两人轮流值班。5点多钟时,我从荧光屏上发现西边海域有4个光点分为两批正在向我方移动,并立即上报。即刻战斗警报响彻永乐夜空。
19日白天敌人攻岛被我击退的事,我就不多讲了。如果那时我们在敌人开枪以后就开炮,那损失就要小多了。
1974年1月19日上午10时整,指挥所房业务长令我雷达马上开机,监视海域并搜索我援军到了没有。我和小胡回到雷达室刚开机不一会,敌人就抢先开炮了。我们也马上开炮还击,我在雷达室可以清楚地听见指挥员下令开炮的口令声和政委的号召声。
开打了,我对同班战友小胡讲:“我报目标,你记录!”这时炮声爆炸声响成一片。张政委用扩音器高声地喊:打得好!共产党员们,共青团员们,革命战友们,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瞄准敌舰狠狠打!打了一会儿,我们271艇的85毫米主炮突然间不响了。我听到指挥台上的首长大声地喊:“赶快修好!”但该炮的复进装置漏气,一直也没修好。由于双方离得很近都采取直瞄射击,所以打得都比较准。我们把敌舰的炮打哑了,敌舰指挥台也冒出烟火。我们艇也中了不少炮弹,其中有一发20毫米的爆炸弹以45°角击中了雷达室的水密门下部。如果是垂直打入,肯定会在雷达室内爆炸的,我们俩也很有可能“光荣”了。即便是这样,炮弹爆炸的碎片还是把我放在门外梯角处,一个用来盛洗漱用品的小铁桶炸成了筛子。艇长室中的一发炮弹,在干舷上头舷窗处炸开约40多公分的大洞,舱段兵战友用棉被铁棍加绳索把洞堵上,避免了被海水灌进的危险。
最让我痛心的是我的好战友,舱段兵曾端阳同志牺牲了。他的战位离我很近,有一台小汽油机带的水泵和消防用的器材,是专门排除舱室积水用的。在左右两舷各有一座双联的12.7毫米机枪。就在曾端阳主动帮忙搬运枪弹时,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颈动脉,当场就牺牲了。小曾是湖南农村的,到271艇上,很勤快爱帮忙。由于我们战位离的很近,他也经常到我这里来玩儿、聊天。我特别喜欢那个小伙子。
他牺牲后,他母亲带着他弟弟来过部队一次,穿得很破,我们艇的干部战士主动捐了几套军装给他们,他们对部队什么要求也没提就走了……
讲到这里,陈岚峰班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
战斗接近尾声时,魏副司令盼望多时,几次令我开机搜索寻找的281、282艇赶到了。
敌人已被我们打得溃不成军,仓皇向西南逃跑。16号舰逃跑速度很快,到甘泉岛附近转向西南不见了;10号舰稍慢些,到羚羊礁东侧出口逃出;4号舰和5号舰先向东南然后转向西边逃跑。在雷达屏幕上没它们的影儿了,我赶紧扩大搜索范围,终于在羚羊礁以南发现了10号舰,并立即报告指挥所。281、282艇奉命追上被敌人扔在最后的10号护卫舰,一通儿猛打击沉了它。我的雷达一直在跟踪10号舰,直到它被击沉,彻底从雷达屏幕上消失。指挥台所有人员听了我的报告后,即刻响起了叫好声和欢呼声。
激战过后直到当晚,为了防止敌人反扑,雷达一直开机,密切监视着四周海域,但没有再发现敌情。我方舰艇不断增加,准备登陆的陆军部队也陆续到达永乐海域。有些舰船是第一次或很少来永乐,对海区情况不熟悉,引导他们进入永乐海域里,房业务长和雷达班着实忙了一阵子。当时那种气氛用马达声声.铁戈铿锵、万马齐鸣、声威震沙场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1974年1月19日的海战,以我方击沉敌护卫舰一艘、重创其他三艘驱逐舰的战果收关,20日我军又乘胜收复了三岛,整个西沙群岛都回到祖国的怀抱。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海军在对外作战反击侵略的一次完胜。如果不是那次我们的胜利,1975年南北越统一,依照当时的国内国际形势,还不定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因此我一直认为那次西沙之战的意义是深远的。
西沙海战已经40年了,去年我们271艇的老兵又故地重游凭吊了烈士。40年前炮火纷飞的场面又浮上我的心头。战争是无情和血腥的。但如果侵略者硬要把战争加到我们头上,那我们共和国的军人只有勇敢地去面对,直到取得完全胜利,哪怕流血牺牲也再所不惜。
西沙海战过后的几年,陈岚峰班长以某艇副政委的身份转业回到了武汉,在粮食局兢兢业业又工作了十几年,任劳任怨,直到退休,现在过着平静的生活。但讲起血与火的往事和现在国家所面临的海洋环境,一股“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正气还是那样令人肃然起敬。
张俊殿艇长和271艇机电长王洪涛为本文采访提供了重要帮助,在此致以深深谢意。
《兵器知识》全体编辑记者及广大读者向西沙海战的英雄和烈士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