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电影的立场预设与前提逻辑(下篇)
2015-09-10电子骑士
电子骑士
上次,我们谈到了科幻电影的立场预设与前提逻辑这个看似很高大上的话题。其实很好理解,比如说动画片里,卡通角色都要进行拟人化处理,让其外貌和形体都尽量接近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观众看懂、喜爱上这些角色。这就相当于我在上一篇文章(《科幻世界》2014.10)中所说的“人类中心论和人择原理”。但在科幻电影中,这种预设的立场和前提有时也会影响影片探讨问题的深度,过于倾向“人类中心论”就会让电影中的外星人或机器人不像“他者”,使观众产生不了奇异感。
除了“人类中心论”,科幻电影还有哪些预设的立场和前提呢?
前提二:反智与反科技至上倾向
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曾提出过这样一个判断:科幻电影是最能反映科技时代的类型电影,也是最具有科技色彩的;同时,它还最需要科技手段来支撑电影的拍摄、特效等等;然而,几乎所有科幻电影都带着强烈的反技术至上倾向,甚至是反智色彩,只有极少数科幻电影是以赞颂科技力量为出发点的。
就以最近诺兰的电影《星际穿越》来说吧。表面上,这部影片歌颂了人类探索太空的勇气和信念,影片中的角色库珀代表了“总有人仰望星空”的理想和情怀。但到了结尾部分,库珀对着自己的过去说“留下”,并表示“爱也是一种能穿越时空的力”,实际上是否定了前面布兰德博士以及他自己探索人类新家园的努力。爱是自然产生的,不是科技的产物。《星际穿越》试图把爱作为与四种基本力(万有引力、电磁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强相互作用力)并称的“第五基本力”,其中就蕴含着一定的反科技至上理念——联想一下诺兰之前的电影《致命魔术》,你就会发现这并非毫无根据的揣测。
在2013年的电影《地心引力》中,这种对科技的警觉态度就更明显了。影片以一次空间站灾难为背景,传达出“与其走向星空,不如脚踏实地”的观念:有一个镜头是女主角在太空舱中蜷缩着,像一个在子宫中的婴儿;结尾处,她从水中爬到岸边,先是四肢并用,然后才站立起来,不经意间重现了从水生到两栖再到直立的生物发展之旅,但思想上却是倾向回归母体、回归本源的。
从詹姆斯·卡梅隆的科幻电影中,我们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我在上篇文章中所提的科幻电影中特别的“俗套”——科技力量往往最终失败,自然是伟大且不可征服的存在。首先,《终结者》系列就是一个科技失控、反噬人类的故事。解决办法是赶在天网完成进化之前,消灭能让机器人产生智力的芯片,同时把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T-800改造成有情感有思想的“半人”。人类对高科技(机器人、互联网、液态金属)的恐惧在片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值得一提的是,前两部《终结者》都是在工厂中结束的,T-800被轧钢机压扁,T-1000则是掉进钢水化为灰烬——这也是一种隐喻,暗示着由工业创造出来的怪物仍会被工业自身所毁灭。到了《阿凡达》一片,导演詹姆斯·卡梅隆的态度就更明显了:因战争而下肢瘫痪的男主角,经历了从轮椅到回归自然、重新站立起来的过程。而整个潘多拉星就是一个巨大的母体,星球上的所有动物和植物都与母体的神经相通。影片最后的大战,一方是试图用各种机械开采资源的地球人雇佣军,一方是崇尚自然生态的原住民。这完全可以看做是机械/人力与自然的角力!最后,当然是自然战胜了代表着毁灭的野蛮机械力。
从早先的科幻电影,如《弗兰肯斯坦》系列、《人猿星球》系列以及《禁忌星球》《逃离地下天堂》等片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反智态度:新技术是危险的,科学家也是疯狂而危险的。《禁忌星球》中无形的怪物就是老科学家的意识所形成的,它差点毁灭了所有人。
对比一下科幻电影和科幻小说,会发现,科幻电影对科技可能带来的危险更为关注,更愿意把它设定为电影戏剧性中的反面力量。比如《隐身人》,赫·乔·威尔斯的原著小说写的是人心,问题并没有归结到隐身这种科学幻想构思上去。主人公的悲剧不是因为隐身这种技术造成的,人们恐慌的也不是技术带来的危险。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天才不容于世导致的自我毁灭——这才是《隐身人》的主题。号称世界第一部科幻小说的《弗兰肯斯坦》也是如此,作者玛丽·雪莱关注的不是人造人这种技术产生的问题,而是误解、阶层矛盾等等。即使到了后来,这种科幻小说与科幻电影之间的差异也非常明显。比如,阿西莫夫在《我,机器人》系列中并未宣扬机器人威胁论,反而颇有些机器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描述。但到了电影版中,人与机器人的对立就成了影片的重要关注点之一,科技反思意味被大大增强了。
此中的原因,恐怕一言难尽。不过,我们可以从源头上简单分析一下:科幻电影的第一个繁荣期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尽管那时的科幻片还没有摆脱恐怖片(尤其是怪兽电影)的影响,但一战与二战的影响已经给科幻电影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对杀人机械(坦克、机枪)、核武器等的恐惧自然成了这种新兴类型片的主题。就像恐怖片往往利用人性黑暗面作为主题一样,科幻电影则把科技力量作为需要警惕和控制的反面力量。这其实主要是因为电影叙事的需要。因为这样一来,会很容易构造出冲突和戏剧矛盾——人生活在科技社会中;科技出现偏差,带来危险;人借助科技去纠正科技威胁;在此过程中,人需要依靠自己的主观意识、感情、直觉来做出判断,因为这正是人类最独特的能力,是人的本质所在;最终,有灵魂的人类消除了无灵魂的东西(机器人、外星人、某种发明等)带来的威胁。纵观近现代的科幻影片,大部分都会依照这个几乎完美的模式去构造故事。
前提三:无政府主义与极权统治
对于未来社会,科幻电影的幻想是多姿多彩的:从《大都会》到《全面回忆》,未来城市的样貌乃至交通、住宅、机器、服装等各不相同。但对未来人类的社会组织形式,科幻电影则实在显得缺乏想象力。绝大部分科幻电影,要么把未来预设为极权社会,要么就是无政府主义流行。前者如《饥饿游戏》《V字仇杀队》《THX1138》《逃离地下天堂》《妙想天开》;后者如《疯狂的麦克斯》《未来水世界》《机器战警》《纽约大逃亡》《银翼杀手》《我是传奇》等。还有些则是将两者糅合在一起,比如2013年上映的科幻惊悚片《人类清除计划》。
在这方面,科幻小说比科幻电影视野广阔得多。比如,海因莱因在《异乡异客》中设想的两性关系(其实也包括同性关系)和社会形态都大胆而独特;弗兰克·赫伯特的小说《沙丘》中的帝国、星际运输行会、大公三方面关系错综复杂,也远远超出一般封建帝国的概念;而阿瑟·克拉克的《童年的终结》则描绘了一幅世界大同的景象。
科幻电影呢,由于影片时长所限,很难展现出真正的社会、政治、宗教图景。于是,科幻电影往往在旧体系上套一个新外观当做未来社会予以呈现。你看,《星球大战》不就是太空版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共和国的参议院和绝地武士的元老院对抗帝国的皇帝(其实就是恺撒)!《阿凡达》则再现了美洲白人移民对印第安原住民的扫荡和屠戮历史;《V字仇杀队》几乎就是把法国大革命与西班牙佛朗哥独裁等历史混合在了一起。换句话说,原来科幻电影往往不是在“编新”,而是在“述旧”!
在政治态度上,很多科幻电影都有一种立场预设:对“大政府”抱有严重的怀疑和恐惧,担心国家机器会用其强大的权力控制一切——颇有点儿向往无政府主义。政府、跨国公司(尤其是科技公司)、金融寡头等在科幻电影中经常扮演反派角色,比如,讲述“登月阴谋”的《摩羯星一号》,以及《异形》《阿凡达》《生化危机》《机器战警》等,这些影片都笼罩着大公司的阴影。但同时,科幻电影往往又表现出对国家体系崩溃后无政府主义横行带来的混乱和无序的恐惧。在描述末世的科幻电影中,无政府主义简直就是编剧们的一根救命稻草,既能渲染末世气氛,又能突出个人英雄主义,还可以凸显反思精神,一举三得!詹姆斯·卡梅隆的前妻凯瑟琳·毕格罗执导的《末世纪暴潮》堪称这方面的代表作。
在科幻电影中,对极权社会的描述往往有着浓厚的精英主义色彩;无政府主义的场景显然更讨好草根平民阶层。这两种预设立场经常奇怪地纠缠在一起,含混不清地隐藏在故事背后,还真有点儿精神分裂呢!2013年上映的《极乐空间》就没有捋顺影片的预设立场及逻辑,没对未来极权社会做出清晰有力的批判,更没凸显出无政府主义在影片中的意义,导致影片主题和价值观都显得扭曲混乱。
前提四:唯意志论
由“人类中心论”引出的另一个科幻电影中惯有的预设,就是在电影中极度强调和放大人类意志的作用,有时甚至上升到神学高度,颇有唯意识论的味道。比如《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中尼奥救崔尼蒂的一段戏,尼奥把手伸入崔尼蒂身体,用手直接刺激她的心脏,令其复活。当然,在《黑客帝国》的背景中,尼奥和崔尼蒂首先都是由代码组成的虚拟形象,所谓尼奥救活崔尼蒂,其实是他修复了她的程序。但在这里,我们仍然会嗅到一丝叔本华、尼采哲学的味道。
如前面所说,最近的《星际穿越》把主题落在了“爱是我们唯一能感知到的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面。这与叔本华的意志支配理性、只有靠意志和本能才可以把握存在的哲学观点如出一辙。而在叔本华的体系中,确实存在着贬低理性的作用、贬低逻辑和科学价值的一面。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前文中“反智与反科技至上倾向”这个前提:既然科技是危险且不可信任的,那么唯有重新树立人类的地位,把家庭、情感、直觉等提到极高的位置上来。
吕克·贝松最近的一部科幻“神片”《超体》,就很典型地表现出叔本华的思想。随着女主角露西的大脑从正常人状态发展到被百分之百开发利用的状态,她拥有了越来越强大的意志控制力,成为神一样的存在。这正反映了“意志是世界本质”的观点。
所以,我们在科幻电影中会经常看到,主人公做出抉择时,凭的不是理性、认知、逻辑、方法论,而是情感、直觉。这也是《超验骇客》《极乐空间》等科幻电影反响不好、评价不高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些电影做不到诺兰在《星际穿越》中把人类意志与科技理性有机结合的程度,它们的主题也因此无法达到宏大的地步。于是,《超验骇客》就把一个“意识上传到计算机”的宏大题材套在三角恋的庸俗狭小故事框架中,置整部影片的世界观于不顾,一味描绘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矛盾。
唯意志论并非不能用于科幻电影之中,像《黑客帝国》《超时空接触》乃至《终结者》《全面回忆》《银翼杀手》等影片中,多少都有类似的前提出现,但这些影片会把这个前提铺垫、阐释得合情合理,不极端化。我们来看看《超时空接触》中,艾丽博士在被问到为什么不能承认这段太空旅行根本就没发生过时说的一段话:“因为我不能……我确实经历过了。也许我不能证明它,甚至不能解释发生的一切。但作为一个人类,我所拥有的经验和感觉都告诉我这是真的!我得到了某种奇妙的启示,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我……我见识到的宇宙愿景无可否认地证明: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但同时又是何等的稀有和珍贵!这种愿景告诉我们,人类属于某种比我们自身更伟大的东西,那就是——我们不是宇宙中孤独的一员!我希望,我能够与你们分享我的感觉。我希望,每个人,哪怕只有一刻钟,能够感受到那种敬畏、谦卑和希望。当然,那只是我的一种期望。”这段精彩异常的台词中同样隐含着唯意志论的意思,但它没有用人的意志来否定科学与理性。在这里,人文态度与科学理性水乳交融,难分彼此。从《终结者2》和《银翼杀手》这两部片子结尾的经典台词中,我们也能看到高水准的科幻电影是如何把握这种预设前提的。
《2001:太空漫游》《银翼杀手》《终结者》《异形》等科幻电影之所以经典、出色,从立场预设和前提逻辑来说,它们都在一个有限的范畴内做到了尽量“去人类中心化”、控制反智倾向、不让唯意志论变成反科学的说词,等等。烂俗的科幻片则完全达不到那样的高度,只能臣服于种种预设和前提却不自知。能够打破这些前提,别开生面,自然很好,但那是大师才能做到的。普通的科幻电影,仅需要在这些预设前提下找到平衡点,令故事内核充满生命力。【责任编辑:杨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