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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曲

2015-09-10陈虹羽

科幻世界 2015年1期
关键词:苏西维亚外星人

陈虹羽

芳雪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路边的排水沟中传来恶臭。苔藓斑驳,长满贴墙的地线。

不同往日的是,今天,街道的墙面上横七竖八贴满了通报。

“人类的叛徒,兰斯洛特!”通报上印着一张大头照,照片上那人胡子拉碴,脸部瘦削,眼神中透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芳雪走近了看,其他几张通报上写满大字,控诉此人的罪状:

“一切妄图……破坏当前和平的……都是十恶不赦……”“疯子!十足的疯子!”“此人目前在逃,极度危险,望知情者速与当局联系。”“重金悬赏!人人得而诛之……”

“芳雪,你在看什么呢?”

回头看,是两个高年级男孩。芳雪记得他们。两年前,芳雪以优异的成绩升入“F”班见习,当时这两人正在冲刺最后一次大考。芳雪不会忘记,在主考官宣布此次入选学员是另一个人时,这两人绝望的眼神。

他们已经到了变声期,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上去了。他们将在恶臭的地下过完自己的一生,每天吃营养饼干,干粗活,日复一日。

芳雪缩了缩脖子。

“芳雪,你不会对这种叛徒感兴趣吧?像你这样的天资,足以成为上等人。什么乌七八糟的世界,和你根本没有关系嘛。”男孩语气轻浮,说着抓起芳雪的手,“还是这么纤细修长啊……”

“放开。”芳雪反手拍开男孩的手,感到一阵粗粝的摩擦。也难怪,失去机会的人会被分配去技校学习,谋得一项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技能。听说技校的老师很严厉,稍有差池,就会被体罚。

“芳雪,你现在已经在G班了吧?G班的学生哦!你们是被选中的,这辈子再也不用吃苦头了。真羡慕你啊,以后也不必去技校。所以你可以一直顶着这张好看的脸,说不定连外星人也会被你的美貌征服哦……”这个男孩说完,粗鲁地伸手在芳雪的脸上拂过,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这不是第一名吗?”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拿开你的手。”芳雪用力拨开那个轻浮的男孩,视线穿过他们的阻挡朝声音传来处看去。班里的菊池中彦双手插在裤兜,正冷冷看着自己。

“除了唱歌好,其他方面这么弱吗?被人这样羞辱也无所谓?你听着,我绝不能容忍我唯一认定的对手,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尊严。”

“不用你管。”芳雪朝菊池中彦说,随后紧了紧身上的连帽斗篷,将脸埋进兜帽,同时用力推开那两个男孩,“你们,给我滚。”

“力气很小嘛。”男孩不痛不痒,发出浪荡的笑声。

“没听见他叫你们滚吗?损伤G班学员是什么后果,我想不用我来提醒你们。”菊池的嗓音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的。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臭小子……”两个男孩嘴上骂骂咧咧地看向菊池,却底气不足。

“滚,老鼠。”

“别让我们下次见到你!”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芳雪低下头,任额发分割视线。“菊池,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就凭他们,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

菊池冷哼一声,“我只是不希望在我超过你之前,你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不能再唱了。听着,我只对如何超过你感兴趣。”

“随你便吧。告辞了。”说完,芳雪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妈妈,我回来了。”芳雪推门进屋。

昏黄的灯光,昏黄的世界。

妈妈有严重的夜盲症,光线稍弱一些,就什么也看不清。听见芳雪的脚步,她看向门口的方向,高兴地问:“回来了吗?”

“回来了。”芳雪尽量令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开心点,“今天的营养补贴是猪肝!我看书上说,猪肝对夜盲症很有好处,就带回来给您吃。”

营养补贴是“G”班学生特有的优待。外星人来到地球后沿袭了人类部分美食传统,但对边角料实在没兴趣。于是将这些边角料打发给人类,作为一种奖赏。

“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你吃才是……说不定以后你还能上去……要是没把你养好,那妈妈可就罪过大了。其实啊,妈妈吃营养饼干就可以了。”

虽然妈妈嘴上这么说,芳雪还是把猪肝递到她手上。这块猪肝煮的时间过长,显得又黑又硬。再加上是中午剩下的,此刻散发出一丝腥味儿。妈妈咬了一口后,脸上闪过皱眉的表情,但在芳雪说什么之前,妈妈就笑着吃完了。

“很有效哦,好像已经能看清楚点了。芳雪,放在门边的是你的书包,对吧?”

芳雪默默走到门口,将那个垃圾袋挪了挪。低声说:“是的。”

“你是在下面出生的,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啊……”妈妈对着那只十瓦的小灯泡仰起头,幸福地闭上眼,“如果见过阳光,就不会再忘记阳光的样子了。要说这辈子还有什么愿望,就是真想再去上面看一眼啊。”

“妈妈,我会带你上去的。”

孩子们通常五六岁入学,从C班开始学起,依次升级为C、D、E、F、G班。每一级没有固定年限,要通过考核,才能升入下一级。

有的孩子实在没什么歌唱天赋,训练五六年,也只能勉强不走调。如此,他们会在C班待到变声期到来,然后被踢出义务教育学校,去技校学一门速成的技能当手艺,过完老鼠般的一生。

G班学生是大考的种子选手,每名学员都有独唱一首完整歌曲的机会。F班则是作为替补,一曲大合唱,外加每人轮流一两句。其他班的学员,并没有资格参加大考。

被大考选中的人,就能去“上面”。

芳雪是G班的种子选手。老师们都说其歌喉之清凛,是自己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好嗓子。

种子之中,除了芳雪,就是菊池中彦。因为芳雪的存在,任凭菊池怎么优秀,实力也只能永远排在第二位。

下一次大考就是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候了。

没人知道下一次大考何时到来,有时一两年,有时两三个月。像等待天赐良机一样,每一位学员,都虔诚等待“上面”下达大考通知。

这次通知,与上一次相距了八个月。

留给学员的准备时间很短,通知说,大考在三日后举行。

希尔维亚比平时更努力了。她没日没夜地练习独唱曲目,甚至连午饭时间也不和芳雪在一起边吃边聊了。她的天资条件并不卓越,但十分努力,目前在班里排名前五——当然,是除了长期霸占第一第二的芳雪和菊池之外的前五。

今年她已经十三岁,这次再不被选上,变声期随时可能到来。

芳雪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起被选中。希尔维亚,是他唯一的朋友。

因为长了一张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脸,男孩是从来不和芳雪一起玩的。又因为并不是真正的女孩子,男孩从来不介意从芳雪身上揩揩油。

每次要发怒,那些轻浮的男孩就说:“有什么嘛,反正咱们都是男的,让我们摸摸脸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滚开。”芳雪愤怒地说。可因为嗓音实在太干净,听起来一点也不凶悍。

如今这年头,嗓子是每个人最重要的器官,它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一生是住上面还是住地下。再生气,也不敢拿嗓子撒野。再愤怒,也不能大吼大叫发泄。

但每个人的忍耐总有极限。

“芳雪,我听邻居说,你妈妈以前是妓女,所以根本不知道你老爸是谁哦!”

“你胡说。”

“别自欺欺人了,要不怎么从没见过你爸?而且,你妈妈又怎么会只有你一个孩子?”

“我爸是联络队的成员……”

“哈哈哈哈哈……”为首的男孩大笑着看向其他人,“联络队?别搞笑了。如果你爸在联络队,你们家就不会住在和我们一样的破屋子里了,你妈妈也不用身体都这么不好了,还要靠去别人家里做保洁来换取几块营养饼干。”

芳雪不知该如何反驳。说实话,他对父亲没有一点儿印象。说父亲在联络队,也只是随口编的。但他还是继续编下去,“你们不知道吗?联络队的成员禁止与普通人维持关系。进了联络队,就相当于和过往的生活诀别了。如果不是那些为了维护和平而选择忍痛放弃家人的联络队成员,我们哪儿能有和平日子过?”

联络队员备受尊敬,男孩们一时语塞。半晌,有人转移话题道:“不过啊,芳雪,你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无论父亲是不是联络队员,无论母亲是不是妓女,你都该感谢他们吧?就凭这张脸,以后就算去不了上面,也不用吃苦哦!”

“我听说古代有些贵族,专门喜欢美貌的少年……美貌的男孩,在市场上比女孩贵多了,贵好几倍!”

芳雪的脸憋得通红,这种羞辱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想证明自己也是男子汉,想像那些在劳作区里做工的工人那样发出男人的低吼,想一个结实的拳头朝男孩们狠狠挥去。他紧紧握拳,指关节发白,刚要发狂地大叫,一个女生过来护住了他。

是希尔维亚。

希尔维亚比芳雪大一岁,但女孩发育早,身高比他高出半个脑袋。她像姐姐一样严肃地呵斥男孩们:“够了!你们有本事欺负人,不如好好练习唱歌,以后去上面。芳雪是迟早要去上面的人,他未来的人生会比你们这些老鼠过得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话击中了所有人的痛处。大家不吱声了,低声抱怨着散去。希尔维亚理了理芳雪被男孩们揉乱的头发,“你没事吧?”

“没事。”芳雪咬了咬嘴唇,“为什么帮我?”

“我知道自己不够优秀,我要和最优秀的人做朋友。这样,只要有坚定的不想和朋友分离的心,就会更努力地练习,直到去到上面。”

“你很想上去?”

“当然了。谁不想呢?芳雪,我们一起上去吧。一起努力吧!”

“嗯!”芳雪和希尔维亚击拳,两人达成了约定。

这一切被菊池看在眼里。他很不屑,以一贯傲慢的态度评价:无聊。

芳雪并不理会菊池的奚落。虽然希尔维亚和自己交朋友的目的很明确,但她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无论有谁欺负自己,她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希尔维亚是法国血统,尽管人们都住进地下后,原先地球上的所有地缘政治概念都被打破了,但血统这种东西,赋予了每个人独特的相貌。希尔维亚生得一头红色短发,深邃的碧蓝色眼睛,高挺的鼻梁。

看着她没日没夜地练习,芳雪忍不住提醒:“让嗓子休息一下吧,明天就是大考了。”

“芳雪,我真的很想去上面。这次只有三个名额,你一定没问题。可我还是没什么信心……但我真的不想成为老鼠。你知道吗?我不想成为老鼠。”

没人想成为老鼠,最后却只有极少的人去了上面。命运如此,想与不想,都没有用。只能做一些收效微乎其微的抗争。

芳雪不愿说善意的谎言安慰希尔维亚。这一届的G班里有二十多个孩子,除了自己和菊池遥遥领先,其他人难分绝对的优劣。好在总有些慰藉心灵的事可做。“不如我们去祈求苏西女神带来好运吧。”

说完,他才发现希尔维亚胸前并未别有苏西女神像章。

希尔维亚察觉到芳雪诧异的眼神,像大姐姐那样把手插进芳雪的头发里揉了揉,俯身凑到他眼前说,“笨蛋,我从不期待好运,”她抽出手叉在腰上,挺直了胸膛,“我只依靠自己。”

还没等芳雪回应,她便挥挥手,“你回去吧。我们,明天见!”

“嗯。”芳雪释怀地笑了,想那么多干吗呢?简简单单就好了,“要一起上去哦!”

“是啦。”

后来芳雪总想起希尔维亚这天的样子。

他走出几步后回头,希尔维亚背后的灯光虚化成点点光斑。因为逆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可以看出她修长的身形,还有些细碎的红发摇曳在光影里。

她举着手朝自己挥别。

如果可以重来,芳雪一定会郑重地跟她道一声:“再见。”

再见。

即使希尔维亚拒绝同行,也跟妈妈约好了要一起去喷泉广场请苏西女神保佑。

芳雪扶着妈妈,慢慢走在湿滑的街道上。

苏西,是全人类的和平女神。这是一个没有幻想中的诸神,所有人只虔诚崇拜苏西的时代。

芳雪摩挲自己胸前的苏西女神像章,这是妈妈三天前别到自己衣服上的。每当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人们总是戴上像章,希望女神保佑自己。

公元2047,人类在茫茫宇宙中搜寻已久的外星人第一次大规模出现。

和所有的预想都不一样,没有天文监测台观察到异常,没有人造卫星预警,它们驾驶着庞然大物一瞬间出现在肉眼可见的空中,随后数以万计的小型飞行器像苍蝇般密密麻麻地涌出、着陆。

刚反应过来的人类发射出了几枚导弹,但如同投进海里的手榴弹,只掀起了几朵小浪花……

中国战略总署做出极快反应,朝遮天蔽日的外星巨型母舰发出超远程核导弹,结果核弹在击中母舰舰体前就汽化了,像一块冰温柔地融化在滚烫的沸水里。

还没等人类做出更有效的反应,全世界所有具备作战能力的基地都已被入侵者控制,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小时。全人类引以为豪的一切现代科技武装,就这样被外星人轻而易举地全盘缴械。

之后人类试图与外星人谈判,但它们并不理会。如同欧洲殖民者入侵美洲不需要和当地的昆虫打招呼,外星人入侵地球也无需征得人类同意。人类没有任何与它们谈判的砝码,最可悲的是连同归于尽的方法也没有。所有能摧毁地球的武器,在最初的那五小时里就被外星人销毁了。

人类连这些外星人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下除了等死,没有任何出路。

外星人行事也很痛快,它们仔细而迅速地清理人类,没有对人类进行过多折磨——当然了,人类消灭蝗虫也只用考虑效率,不会去想怎么让蝗虫死得更痛苦。

战争……不,不能叫战争,“清除”停止的那一天,被后来的人们奉为纪念苏西女神的日子。

当时全地球的人口剩余不到一千万,所有大城市都被摧毁了,据后来统计,偌大的东京市,躲在废墟里逃过一劫幸存下来的,不过几百人……纽约、圣保罗、墨西哥城、孟买也都差不多这个数。幸存只是暂时的,如果没有苏西女神带来和平,连这点幸存者也活不下来。

“清除”工作接近尾声,只留下了一些人口稀少、分散、没办法集中处理的地方,还需挨个查漏。而苏西,住在挪威北极圈内的一个小镇上,那天是2047年12月24号,她正和家人一起庆祝平安夜。

最后一个平安夜。

能看到窗外地上的雪都结成了冰,又不断有新的雪覆盖上来。和往年的平安夜一样,餐桌上摆着火鸡、馅饼、苹果派。壁炉里柴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父亲打开一扇窗户,风灌进屋里,刀子一般呼呼地吹。他背对着妻子和苏西说:“苏西,唱首歌吧。”

之前的每一年,镇上都举办平安夜聚会。苏西从八岁起,就开始在晚会上唱诗。她的童声,犹如天籁。

Silent night,Holy night.

All is calm,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苏西闭着眼唱,壁炉的火光映照她洋娃娃般的睫毛在下眼睑上跳动。

父亲看着窗外,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正举着清洗武器慢慢靠近。雪落在他的胡茬上,他抿了抿嘴唇。

Silent night,Holy night.

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

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

Heav'nly hosts sing Alleluia.

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

父亲回头看妻子和女儿。他想把这幅画面定格在最后的脑海中。北极圈正处于极夜,此生应该再见不到太阳升起了。

“三,二,一。”他在心里倒数。

许久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睁开眼重新看窗外,外星人安静地待在原地,全身皮肤微微震颤着。待苏西一曲结束,那几个外星人竟离开了。

第二天,全球所有活着的人都听到了电子合成声念出的广播,用不同语言循环播放着:

“人类,问好。我们决定放生路。后十五天内,我们会建地下城,你们要搬住进去。我们不会再屠杀你们,但我们需要时,你们要让孩子上来,唱歌,我们听。”

语法生硬,声音冰冷,却是所有活着的人一生中听到的最动听的语言。

就像外星人承诺的那样,地下城如期建成。人类的地下纪元开始了。

“这就是和平女神苏西的故事。”妈妈终于讲完了。

面前是圆形许愿池,苏西的雕像在中央水台里。中央水台里的水循环溢出,坠入许愿池发出哗哗响声。

“那苏西后来怎么样了呢?”这个故事妈妈讲了无数遍,这个问题芳雪也问了无数遍。但妈妈从来没有回答。

“后来啊,后来我们住进地下,而苏西女神一直在上面。她为外星人唱歌,保佑着我们的和平。”

妈妈突然轻松地把结局说出来,还真是出乎芳雪的意料。

“既然有她在,那为什么还要选新的小孩上去呢?”芳雪不明白。

妈妈没有搭这茬儿,自顾自地说着:“所以,你也一定要去上面哦。去看看太阳,看看天。”

“嗯,我上去了,就带妈妈一起上去!”芳雪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投入许愿池,“苏西女神,保佑我和妈妈一起去上面吧。”

大考在区中心的礼堂举行。

联络员负责组织,评审团则是联络队中的几位直接与外星人接洽的高层。礼堂前方是舞台。舞台中间有一块圆形的独唱台,高出地面一米。评审团坐在第一排,后面依次坐着区里的行政官员、学员、老师。普通联络员四处巡逻,二层的无座站台上,则满是前来观看大考的区民。

芳雪仰头,看到身体瘦小的妈妈挤在亢奋的人群之中。她努力挤到最前面,双手抓住栏杆。而失焦的双眼表明,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大考还没正式开始。

啪的一声,礼堂表演灯组亮了,辉煌的光落在舞台上。在地下世界,很少有这么亮的时候。妈妈的眼睛,也一下子亮起来。

一个头发已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的男人站在光线的聚焦之中。

“十七区的区民们,欢迎你们到来。赞颂苏西女神!是她给我们带来谋求和平的机会,现在这机会正握在每一位学员手中。我代表人类地下城联盟,共六十七区的全体人民,感谢所有学员。无论今天你们入选与否,所有人都能看到你们为此付出的卓绝努力。”

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有区民在吹口哨欢呼。毕竟对于经历过“大清除”的人而言,蜷缩在地下的老鼠生活也来之不易。

“今天的评审团由九位成员组成。请大家相信评审团的公正,他们将选出十七区里最好的嗓子。”接着,这位老先生依次介绍了评审团成员,随后宣布大考开始。

没有任何扩音设备,不带任何伴奏。大考要求纯粹的清唱。据说给外星人表演时也要这种纯粹的清唱。礼堂的圆弧形墙面设计,让声波不断折回反响,形成空灵的回音。嗓音的所有细节被最大程度扩大了。

如海边沙滩的白色细沙在摩擦一样的嗓音。

如春风吹过池塘池水荡起涟漪一样的嗓音。

如夏日涨潮的江水在瞬时涌起一样的嗓音。

每一名学员表演时,人们都悄无声息倾听着。

对于每天做工十小时,产生出的能量百分之十用于地下城运作,百分之九十输送到地面供外星人使用的可悲人类来讲,去观看大考是不可多得的艺术享受。孩子们天使般的童音让人回忆起地面上的好日子。地下纪元刚三十年,遗忘来得并不那么快。

这次大考有两次高潮。

第一次是菊池中彦登场时。他的考号是三,本来评审和观众都还在热身,但他的歌声像一把冰刀般直挺挺地插入了人们的听觉。

他的声音和冰块一样冷而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纯粹的冷,让听众战栗。他演唱结束时人群里一片死寂,好像整个大厅里的空气都冻结成了水晶一样的冰块。

第二次高潮是芳雪带来的。

他的考号是十九。十八号唱毕,在人群的掌声中走下舞台。芳雪紧了紧斗篷,将斗篷后背的兜帽拉起来戴上,轻轻走上去。

清了清嗓子。

抬头,任大得离谱的兜帽盖下来遮住半张脸,吸一口气,开始演唱。

每一个音,都像碎在浪尖上的阳光变成实体颗粒,串在一起成为温暖而明晃晃的珠链。观众里爆发出惊呼,很快惊呼又平息下去,人们都屏住呼吸,好像连呼气都会破坏这完美的声音。

天籁。

如果之前对这个词没概念,那么听了芳雪歌唱后,就会毫不犹豫承认这个词专属于他的歌声。

最后一个音唱完,人群久久地沉默。直到评审团一边情不自禁地流泪,一边激动地站起身鼓掌,掌声和欢呼随之排山倒海。

“听到了吗?你听到这孩子刚才的歌声了吗?”

“外星人说不定会因此恩赐我们,不让我们再吃营养饼干了。”

“救世主。”

“是苏西女神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

欢庆的人群中,没谁注意到评审团里有一个男子抱着双臂,默不作声。

表演结束,还是之前那位老先生上台宣布评审团给出的评分结果。在等待成绩揭晓的一段时间里,芳雪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希尔维亚。

她的考号是七,发挥得不错,但唱毕后一转身就消失了。礼堂里人很多,又不能随意走动。芳雪四处张望,一直没发现她在哪儿。

“我现在代表评审团公布此次大考排名。第一名:十九号,芳雪。”

这个结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芳雪只得暂时放弃搜寻希尔维亚,复又戴上兜帽在人群崇敬的目光中走上舞台。他仰头看看台上的妈妈,妈妈正朝自己比大拇指。芳雪冲妈妈笑笑,做了个OK的手势。

“第二名:三号,菊池中彦。”

菊池还是那张扑克脸,从容不迫地走上舞台。

“第三名……”

不是希尔维亚。听到宣布的名字,芳雪心里一沉。

芳雪现在居高临下,可以好好寻找希尔维亚了。扫视一圈,最后发现她竟站在第一排评审团的旁边。她紧紧咬着嘴唇,皱眉看向自己。芳雪和她眼神接触了一秒就低下头去。

“希尔维亚,对不起。”

不知不觉说出这句话。可是,在道歉什么呢?道歉自己太优秀占用了一个名额吗?可是,自己也有一定要上去的理由啊。所以——对不起。

这都不过是命运啊。

“真遗憾,似乎你和好友的约定不能达成了。”菊池在一旁说。

芳雪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菊池,“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菊池冷哼一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把自己的名额让给她不就好了?”

芳雪还想说什么,那位老先生走过来,说:“恭喜这三位学员入选。请跟我走,立刻准备上去的事。给你们家庭的奖励,随后会有专人送去你们家中。不必担心。”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朝后台做了个“请”的手势。

芳雪并没有迈步,而是说出了一句让所有在场的人吃惊不已的话:

“请等等。我……我有个条件。”

“哦?”老先生好奇地回过头。

从来只见过入选的学员欢呼雀跃,没见过谁还要提条件。要知道,外星人从不跟人类谈条件。

芳雪看着老先生,咬了咬牙说道:“我希望……能让我妈妈和我一起上去。”

老先生笑了,他想逗逗这个好看的男孩,“如果不呢?”

“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跟您走。”

这回老先生笑出了声,果然还是小孩子,幼稚。没人会拿“上去”的机会跟人谈条件,因为没人输得起。唱歌的孩子成千上万,有的是人。“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带别人了。”老先生继续逗这个倔强的男孩。

“我答应了妈妈要带她一起上去。”芳雪说着,抬头去看看台上妈妈的位置。妈妈已经不见了。

人群里传来嘈杂的嘘声,“不行!哦,不行!”“凭什么?绝对不行!”“我的大儿子三年前上去了,我也没说跟着一起上去啊!”“第一名就了不起吗?提这种无理的要求,太目中无人了!”“这孩子是想挑战铁律吗?”“如果惹恼了外星人,这就是犯罪!”

……

只有通过大考的学员能上去。地下历三十年来,所有人都珍惜这到手的稍纵即逝的机会,没有人会提附加条件。

妈妈挤过嘈杂的人群,跌跌撞撞跑上舞台。

“芳雪,你疯了?赶紧上去啊,妈妈不要紧的!”

“妈妈,我是你唯一的孩子,我走了,你怎么办?说好要一起上去的啊。”

“那只是妈妈和你开玩笑!听话,快走!”

“妈妈!”

“你再这么倔,妈妈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妈妈!”

“行了,吵什么吵?!”另一个男人走上台,笔挺挺站到芳雪面前,用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芳雪也看向男人。他是刚才在评审席上抱着双臂默不作声的那个人。他头发漆黑,额发割碎视线。眼瞳是黑曜石一样的颜色。

妈妈看到这个男人的一瞬间便呆住了。她努力将眼睛瞪圆,想竭力在不那么亮的光线里看得更清晰一些。“你,你是……”她的眼里,涌出一种叫做希望的神色。

男人回头看了妈妈一眼。

“你是……春……”妈妈继续低吟着。

男人没有理会,转而拎起芳雪衣领,粗鲁地将他推到一边,“不想上去就滚。你以为这是儿戏?”

芳雪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去看妈妈,妈妈双腿一软,跌坐到地。她眼里的希望变成了彻骨的悲伤,一寸寸刻着那男人。芳雪跑过去将妈妈扶住。

“听到了吗?不想上去,就赶紧滚!”男人再次催促。

妈妈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最终没发出声。

此时另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联络官大人,刚才问了评审团,我是这次大考的第四名……让我替补他吧。”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这个声音的主人身上。

希尔维亚。

她一眼也没去看狼狈跌倒在一旁的芳雪,而是坚定地注视着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则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

“无聊。”菊池小声嘀咕一句。

“就让她去吧。”男人凑到老先生耳边说。

“那好,你跟我来。”

一行人朝幕后走。

“我不上去,我一点也不想上去。孩子不懂事,你们别跟他计较。让芳雪上去,他是第一名啊!”妈妈对着那行远去的背影喊。

“不上去就算了。妈妈,别求他们。”芳雪拉住母亲。

男人转过脸,投来一个冷漠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根针扎破妈妈的表层。妈妈瞬间如泄气的人偶一样,焉了。

生活还要继续。

失去一次机会没什么可怕。还没到变声期,芳雪可以继续待在G班上课。

只是冬天到了。今年尤其冷。

潮湿的地下,寒冷钻进人骨头。妈妈眼睛没有好转,竟又犯了咳疾。这样的日子,不说往前迈步了,光是想原地站定,都无比艰难。

这天放学,芳雪裹紧身上的斗篷正往家走。一个人冒失地从拐角处蹿出来,挡在芳雪面前。

“孩子,给点吃的吧。我两天没吃东西了。”说着,这人将头上的山地帽帽檐往下压了压。

芳雪退后几步打量这人。他一脸花白的络腮胡,身上一件棉大衣脏兮兮的。

那人看出芳雪的疑虑,压低声音说:“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太饿了。”

出于一贯的好意,芳雪点点头,“我现在没有食物,但您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家里还有一些营养饼干,我去拿几块来给您。”

“孩子,我不能跟着你去家里取吗?”

芳雪警觉地看着络腮胡。

“好吧,好吧。我在这儿等你。但你要快一些,我不一定能一直待在这儿。”

芳雪加紧脚步回家,取了饼干朝刚才的地点跑去。但等他赶到那儿,络腮胡果然不见了。芳雪四下找了一会儿,没发现踪迹,只得悻悻回了家。

等芳雪差不多已忘了这件事,三天后,络腮胡又在那里出现了。他仍旧冒失地从一个角落冲出来,还是穿着上次那件棉大衣,压了压山地帽帽檐说:“孩子,给我点吃的吧。”

“又是您啊……”芳雪没好气地说,“上次我拿饼干过来时,您自己不见了。”

“抱歉,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带我去你家拿饼干吧,好吗?我不是坏人,我发誓。”

“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因为,”络腮胡掀起帽檐朝芳雪眨了眨眼,“我有赶跑外星人,让所有人不必再在地下生活的办法……”

“哈?”

芳雪凑到络腮胡跟前,之前一直没仔细瞧过这人模样。现在细看竟觉得无比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请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之前?如果你是指三天前的话,是的,我们见过。”

“不是这个。我觉得更早以前,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您……”

络腮胡重新将帽檐压下来把脸遮住,“不说这个了,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这里不宜久留,能先带我去你家吗?”

“您说您能赶走外星人?”

“是的。”

“好吧,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能直接带您去我家里。抱歉,您知道,随便带陌生人回家,放哪儿都是行不通的……”

“我还知道你叫芳雪。”

芳雪一愣,旋即变回淡定,“上次大考,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名字。”

两人还在争执,远远地,巡逻员朝这边走来。住进地下后,人们因生活品质下降而变得暴戾,街头斗殴事件不断。巡逻员隶属于区政府,负责维持治安。

络腮胡看到巡逻员,拽住芳雪的手腕就跑,“快躲起来!”

芳雪一边跟在络腮胡身后踉跄狂奔,一边抱怨:“喂,您到底是谁,干吗要跑?”

“都说了待会儿跟你解释!”

络腮胡灵巧地在交错的地下通道中穿行,左弯右拐,好不容易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两人蹲到巨大的垃圾桶后面。

“喂,现在能跟我解释了吗?”

络腮胡犹犹豫豫,似乎不知怎么开口。芳雪屈腿坐在地上,抱起双手,一改之前尊敬的语气,说:“我说啊,你别遮遮掩掩的了。刚才你一看到巡逻员就逃跑,倒是提醒了我。之前到处都贴着关于你的通报,你是在逃通缉犯,罪名是反和平,背叛全人类。”说着,芳雪双手撑地欲站起身,“兰斯洛特,我这就去叫人来抓你。”

“哎哎,你这孩子。”兰斯洛特索性摘下山地帽,“你先听我说完,之后再去举报也不迟。”

“你妄图破坏苏西女神带来的和平,没有人会原谅你的。”芳雪拍拍身上的土要走。

“站住!”兰斯洛特一改嘻嘻哈哈的语气,突然严厉地喝道。

芳雪一惊,停住脚步转头看去。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兰斯洛特脸上衰老的肌肉微微颤抖。他一字一顿地反问:“现在这样的和平,也叫和平吗?”

这句话像一道芒刺扎入芳雪脑海。什么?

“人类像奴隶一样住在地下,做工生产能量供外星人使用,还要隔三差五献祭歌童。三十年来一直如此,都忘掉之前在地面上生活的日子了吗?”

“可是……”芳雪回想着书上描写的那段惨痛历史,“可你打算怎么办呢?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兰斯洛特啧啧感慨:“上世纪就有人在说‘垮掉的一代’,我看你们在地下出生的这一代才真是垮了。居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安稳?哎哎,哎哎……”

“你该不会是在对我传播你的反和平思想吧?放心,我不会被洗脑的。”

“你这孩子还真是固执。我问你,你不想带妈妈一起上去了吗?”

“这……”芳雪握了握拳头,“不用你管,我自己有办法。”

“算了,给你看这个。”说着,兰斯洛特从怀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带我去见你母亲。”

印象里,这是妈妈第一次发这么大火。“芳雪!你把我放洗漱台上的那枚戒指弄哪儿去了?”

“我……”八岁的芳雪低头站在墙边。妈妈得了肺疾,咳嗽了两个月不见好。家里没什么收入,芳雪偷偷拿了妈妈洗澡时摘下来放在洗漱台上的戒指,去药店换药。此刻,几盒药静静躺在他书包里。戒指给了药店那个盘着发髻的售货员。

“你是不是拿去换玩具了?芳雪!把书包拿过来让妈妈检查!你知道那戒指对妈妈来说有多重要吗?那是你爸爸……”妈妈剧烈地咳嗽,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接着说,“那是你爸爸娶妈妈时……专门定制的,独一无二……”妈妈捂着嘴,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妈妈……我……我只是想让您的病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你拿走戒指,才是要了我的命啊!”

妈妈抢走芳雪的书包,拉开拉链检查。几盒药散落了一地。她瞪圆了双眼,无助地去看芳雪,“你该不会……”

“我……我拿戒指换的……”

“你这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啊!”妈妈抱着那堆药,跌坐到地上失声痛哭。芳雪也大哭着顺着墙滑坐在地,“妈妈,我真的只是想让您的病快些好……”

“对不起,是妈妈错怪你了。可是……我的戒指啊!春和,我们的戒指啊!”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提起父亲的名字。芳雪默默记下了。春和,父亲。

现在,这枚戒指出现在兰斯洛特手里。

妈妈站到小方桌上,举起戒指放在灯泡下,小心翼翼观察着。“是这枚戒指,没错。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枚戒指?”

“夫人,是春和大人让我带着这枚戒指来找你。”

“春和?”妈妈眉梢挑了一下,随后故作冷淡道,“他倒还记着我。呵呵,真是想不到。我有什么他用得着的地方?现在想起我了吗?”

“夫人,你为何这么说?”

妈妈从桌子上下来,随意将戒指往桌面上一搁,“我前阵子刚见过他——如果那个人是他的话。很显然,他混得不错。而且,他不打算再管我们母子了。”

“妈妈,你见到爸爸了?”芳雪在记忆里搜寻,“啊,该不会是那位……”

没人理会芳雪的问题。兰斯洛特接妈妈的话道:“你一定是误会他了。夫人,听我解释。春和大人很了不起,他冒着生命危险为人类的自由奋斗着。如果没有他,我们走不到今天。”

“人类的自由?真伟大。”

“夫人,春和大人也是为了你啊!他说曾答应你,要带你重回地面。”

“是的,他答应我之后就消失了。”

“夫人,你真不该误会春和大人。要说他的为人,你应该是最了解的。你就信他一次吧。这次的事件很重要,能不能夺回自由,就看这次了。”

“夺回自由?你们要再和外星人打?我们打不过它们。”

“不用打。我发现了它们致命的弱点。”

外星人没有发声器官,它们并不通过语言进行交流,声音对它们来说是新奇玩意儿。它们皮肤上遍布感官,感知能力比人类强千万倍。

三十年前无意间听到苏西唱歌,外星人发现变声期前的人类儿童在唱歌时,声音特有的频率、振幅引发的空气波动传递到自己全身皮肤感官上,竟能形成比性高潮强烈数倍的快感。

于是它们决定停止清除行动,修建地下城,将所剩无几的人类豢养起来。

如今,集体到礼堂“听”歌童唱歌,体会声带振动空气带来的快感,已成为它们习以为常的休闲享受方式。

“所以,我们的孩子能为它们唱歌,竟是因为……性快感?”

“夫人,你不必惊慌。其实按照上世纪初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欣赏音乐时得到的,又何尝不是呢……”

“这就是你所谓的致命的弱点?”

“不是。夫人,刚才说的,只是一个作为前提的常识……”

“那你来找我,又是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需要的是芳雪。”

大人的谈话忽略了芳雪,他正无聊地站在一旁。此刻听到自己名字,不由精神一振。

兰斯洛特转而对他说道:“芳雪,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孩子。我游历了四十二个区,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孩子里,唱歌最好的一个。不止比别人好一点,是好很多。让人惊艳。”

“您过奖了。”芳雪换上敬语,但语气仍旧冷冰冰的。这个突兀闯进家里的人让他感到不安,他提醒道:“妈妈,政府一直在通缉这个人,说他要破坏当前的和平。兰斯洛特,您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夫人,这孩子和春和大人的性格,还真是相似啊。”兰斯洛特朝妈妈说道。此刻的妈妈双眼失神,正六神无主地拿着那枚戒指,套上无名指又摘下来,再套上。如此往复。兰斯洛特叹了口气,接着说:“夫人,芳雪,我没别的办法让你们信任我了。我发现外星人的致命弱点后曾写论文向政府科学官汇报,希望政府出面征集人选,结束人类的鼠居生活。可惜我的结论只是一个推论,并无十全把握,政府不愿冒这个险。他们否决了我的计划,而且禁止我再进行一切研究,将我驱逐出科学院并通缉……这些日子我东躲西藏,但一直没放弃张罗此事。即使不信我,也希望你们信春和大人,是他帮助我走到今天的。与其永远蜷缩在地下,不如放手一搏。为了自己,为了春和大人,为了全人类,信我一次吧!”

“兰斯洛特先生,”妈妈又将戒指摘下来放在桌上,“你口口声声说春和大人,如果他心里真的还有我们母子,上次大考明明有机会带我们上去,为何竟……”

兰斯洛特别过脸,无比悲伤地说:“芳雪,当有一天你上去了,你就会明白春和大人为何不希望你上去了。大人他是不忍心啊!这次来请你担任人选,也是我们实在走投无路……”

“他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时候便想起了我的孩子?”

“夫人……你要怪,就怪我不会说话吧。你的孩子,不也是他的孩子吗?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惦念着你。当初他无意间从一个药厂老板的妻子那里看到这枚戒指,硬是费了不少工夫,才重新将它追回,此后就一直挂在身上,时常握在掌心摩挲。春和大人年轻有为,相貌英俊,联络队里不少女孩子对他嘘寒问暖,他却从不理会。他的心里,一直只装着你啊!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他吗?你如果深爱他,就应该坚信他的品格,他曾经是哪种人,你不是最清楚吗?”

“世事难料,白云苍狗,人心易变。”

“妈妈,从我出生到现在,您不是一直跟我说父亲是全世界最好、最正直、最温柔的人吗?”

“我……”

“夫人,孩子都这么说了,你嘴再硬,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你心里也愿意再相信春和大人一次,对吧?我以我兰斯洛特的人格以及性命担保,你不会信错人。”

“如果信错了呢?”

“日子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那芳雪呢?芳雪按你说的去做,他的安全能得到保障吗?”

“这……”兰斯洛特正思考着措辞,芳雪接上话,“妈妈,我愿意去做。我受够这样的生活了,赌一次吧!”

妈妈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点了下头。

兰斯洛特突然像个老顽童般兴高采烈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芳雪,我教你怎么做。”

此后的日子,兰斯洛特一直秘密训练芳雪。

“你知道,人类的六十七个区,对应地面上外星人的六十七个区域。而外星人除六十七区之外,还有个中枢城。唱歌最好的孩子,将被送进那里,为外星人中的达官贵人而唱。我要你进中枢城。”

“进去之后呢?”

“找到它们的泵。”

“泵?”

“是的。春和大人作为联络官,有幸进入过中枢城几次。他见过那个……泵是外星人的生命之源,它将各种其他类型的能量转换成外星人需要的‘生命能’,这个原理很难解释,我也没摸太清,你可以理解为机器需要的电源。‘生命能’通过波的形式覆盖大片区域,为外星人的存活蓄能。失去泵,外星人将在二十四小时内衰竭而死。”

“你要我去毁了它们的泵?”

“是的。”

“怎么做?”

“我教你唱一首歌。这首歌你要好好学,不能出现任何音准、节奏方面的问题,必须完美无缺地演唱它。有几个音很高,会比较难。下次大考,你一定要入选,然后再伺机进入中枢城。中枢城太难进了,三十年来,只有两个孩子进去过。是要像你这么有天赋的孩子,才能进去的。”

这首歌由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兰斯洛特谱曲。说它是“歌”有些牵强,音符的组合毫无章法,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但它却是破坏“泵”的终极武器。

在唱出此歌曲时,声波将与“泵”发出的波产生共振,从而将“泵”击碎。

目前世界上共有七个泵,每洲各一个。芳雪所需破坏的中枢城之泵,位于大洋洲中部。其余六位人选也已安排妥当。待到芳雪进入中枢城、有机会接近泵时,由春和大人领导的蛰伏于联络员中的组织,将通知每位人选,约定一个格林威治标准时间,集体开始“破泵行动”。

而七人当中有任何一人失败,人类将遭到该区域存活下来的外星人反扑,有可能会导致灭顶之灾。

并且,所有的这一切,都建立在兰斯洛特的推论之上。这首歌对泵到底有无作用,尚未得到过实际验证。

芳雪以过人的天赋很快学会了这首“歌”。

新一次大考,也出乎意料的到来得快。距上次不到三月,联络官又对十七区下达了大考通知。名额仅有一个。

大考前一晚,兰斯洛特跪在芳雪和母亲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母亲连忙去扶他。

兰斯洛特仍旧跪着,眼瞳神采奕奕地闪烁,“芳雪,谢谢你。夫人,我自大地代表一次全人类,谢谢你们。”

此次大考,芳雪凭绝对优势入选。

上次评审团里那个黑发黑眼的男人,这回也坐在评审席上。芳雪演唱时曾注意看他,发现冷峻如他,竟流泪不止。

有一瞬间,芳雪想冲上去叫他:“爸爸!”

啊,爸爸。是你吗?爸爸。

但最后他并没有这么做。至于理由,他也说不上来。

他只是如提线木偶般被工作人员操控着,不出所料,获得第一,被联络员带进升降梯,被升降梯托着往上,运行好几分钟后,升降机慢慢停定。

自动门打开,光芒铺天盖地涌来。一个红彤彤的圆盘挂在远处。

芳雪被带到一幢带花园的洋房里。一楼的大厅中有钢琴房、练唱室、食堂、厨房。二楼三楼是房间。

芳雪被分配到二楼的一间房中,联络员告诉他以后这里就是他的住处。这里有柔软的白色大床,床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带独立卫生间和浴室。

拉开窗帘,房间里亮晃晃的。空气没有霉味儿,带着阳光的味道。

芳雪推了推房门,并没有锁。他索性走出去,好奇地在花园里闲逛。院子带有铁门,铁门倒是锁住的。这并不奇怪,能有整个花园这样的活动区域已经够出乎芳雪意料了。他朝铁门的反方向走,花园很大,有很多交叉小径。

步行十几分钟后,看到花园后方乱糟糟的垃圾场。

再往前几步,腐臭迎面扑来。

芳雪忍住呕吐的冲动,在好奇心驱使下小心翼翼走上前看。乱七八糟的厨房、生活垃圾堆里,一头火红的短发异常夺目。红头发的主人僵硬地歪斜着身体和垃圾混在一起,脸上的皮肤呈青灰色。

啊,希尔维亚!

芳雪心脏狂跳,终于没忍住吐了出来。因为没吃什么东西,他只吐出一些酸水。

他擦了擦嘴角,跌跌撞撞跑回房间,用被子捂住头。

希尔维亚死了。三个月前,她还活生生的,为了来到地面而努力练唱。三个月后,她就成了一具即将腐烂的尸体。

再见了,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像被主人遗弃的旧玩偶般东倒西歪的红发女孩……

芳雪蜷缩在被子里,一股强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下午六点,电子合成音响起,通知去食堂就餐。

芳雪机械地穿上统一制服,去了一楼食堂。长桌上分两侧整齐地摆着八份牛排,其他孩子来后,自顾自挑了个座位坐下去,拿起刀叉开始进食。

芳雪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坐过去,笨拙地切了块牛排放进嘴里。

咀嚼。

看见尸体带来的不适感瞬间消失了。他迫不及待吞下这块美味的嫩肉,重新切下更大的一块咬下去。黑胡椒混合柠檬汁的香味在口腔里翻滚、旋转、破碎。因吃得太快,有好几下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芳雪还是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盘中的食物,包括一个摊鸡蛋、胡萝卜丁和西兰花,以及拌着西红柿肉酱的通心粉。

吃完后忍不住舔干净了盘子,这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

坐对面的那个人同时放下餐具,也抬起头。

芳雪叫出声,“菊池中彦!”

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救命稻草般激动,芳雪挪到菊池身旁的座位,“菊池,见到你太好了……”

菊池的嗓音一贯冷冰冰,“第一名啊。你上次不是说什么也不来的吗?”

芳雪不顾菊池语气里的嘲讽继续问:“菊池,你知道希尔维亚已经死了吗?她怎么会……”

菊池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她一生蜷缩在地下也能活,偏偏自己要上来找死……”

芳雪看着八个已被吃光的空盘,“之前通过大考上来的人也不少,为什么这里只有八个……”

“你还不明白吗?”菊池阴沉着脸,“希尔维亚的死并不是个例,她只是到时候了。所有人到时候都得死。一台坏掉的自动唱片机留着干什么呢?扔掉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

“是的。”菊池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它们不需要成年人的嗓音。变声期一到,死期就来了。”

“三个月前希尔维亚明明还没变声的。”

“很不走运。她年纪太大了,本不该上来。才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她就开始变声。毕竟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坏了的唱片机,注射氰化钠后和垃圾一起扔出去就行了。”

芳雪想起第一次见到春和大人时他哀伤的眼神,原来如此。“所以,以前上来的那些人,也都死了吗?”

“对。他们都死了。我们——也都会死。”菊池脸上的笑愈发诡异和扭曲,“第一名,你知道吗?我们努力练习唱歌,力争要当唱得最好的那个人。我一直嫉妒你的天赋,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是所有少年里最优秀的歌者。可笑……哈哈哈……太可笑了。我们这是在比赛谁先去死!哈哈哈!”笑着笑着,菊池的声音变成哭腔。他往日的桀骜不驯被击碎,此刻他丢盔弃甲,重新成为一个感到害怕的男孩。他紧咬嘴唇,双肩剧烈抖动。

“中彦君,不要哭。”芳雪感到一股力量涌入自己体内,他想起兰斯洛特神采奕奕的双眼,还有听自己唱歌时春和大人流下的两行眼泪。他握住菊池颤抖的双肩,四下环顾确认没人后,悄悄对菊池说:“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们不会再死了。”

孤傲的菊池此刻变得像婴儿般柔软。他睁大眼睛问芳雪:“真的吗?”

“真的,你只管好好唱。”

芳雪很快便被安排去剧场为外星人演唱。剧场是中空的椭球形,演唱舞台位于椭球的焦点之一,观众席围绕在椭球另一个焦点周围。当他开口,回声很快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后续的演唱犹如跟数十个多声部合唱,无比艰难。

这根本不是音乐,只是嘈杂的声波,可他必须唱好。他要成为献给中枢城的贡品,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虽是第一次见到外星人的真面目,芳雪仍旧保持了冷静。在反复衍射的声波里,那些恶心的外星人很享受的样子,它们甚至微微战栗,散发出若隐若现的奇怪气味。

第二天午餐时,一向不露面的厨师出现了。他推着一辆闪着银光的餐车缓缓走到长桌前,礼貌地问:“请问,谁是芳雪?”

确认后,他将银色餐车推倒芳雪面前。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揭开保鲜盖,金色小盘子里,盛着一扇糕点。

厨师将糕点端到芳雪面前,“这是对你昨晚表现的奖励。请慢慢享用。”

“啊,浓乳酪蛋糕!”有个女孩羡慕地叫道。

“你吃过?”

“是他给我尝的。”女孩示好地指了指菊池中彦。

之前还互不言语的孩子,此刻因一块糕点兴高采烈起来,“芳雪,你真厉害啊!只有特别出色的人能得到这种奖励哦。”

“我来这儿之后,也只见过菊池君第一次去演出后,获得了这种奖励。是吧?”

“是啊,我们都没有的。我听说这种奖励是特别少的。”

芳雪在大家的注视下,用配套的金色糕点叉戳下一小块,抿进嘴里。甜到幸福的感觉瞬间将他环绕。啊,乳酪。

“给我吃点吧。就一点。”一开始那个女孩祈求道。

大家轮流刮了一点点下来,久久含在口中,等乳酪的味道弥漫至整块舌头。随后他们自觉地不再吃了。芳雪急迫地独食起来,没有孩子能抗拒乳酪如同母亲般温暖甜蜜的味道。最后为求过瘾,他甚至奢侈地将剩下一整块塞进口中,任甜味漫延。享受地咀嚼时,却感到一颗胶囊状异物。

刚想吐出来,被美食麻痹的神经突然一惊。兰斯洛特和春和大人的脸闪进脑海。不顾其他人的诧异,芳雪赶紧回了自己房间。

吐出胶囊,拆开,里面是一张纸条:

“放心,你已成为献给中枢城的人选,一周后就会有人来接你过去。不过,曾和你同班的菊池中彦也入选了,这个人可信赖吗?行动时注意此人。”

三十年来,一共仅两名歌童进入过中枢城。这一次却同时选入两人,不知该说走运,还是倒霉。

夜里,芳雪已经睡下了,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起身开门,菊池在门外失魂地站着。

“芳雪,救我。我完蛋了!”

嘶嘶的哑音,从菊池洁净凛冽的嗓音里冒出苗头。像是冰块中间有了裂纹。芳雪也是一惊,“中彦君,你的嗓子……”

“我脖子这儿老不舒服,一周多了。今天去剧场演出,最后二十分钟嗓子一直疼。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唱三个小时都不会有问题。我也没有感冒。芳雪,我是不是变声期来了?怎么办?”

“你这周还有演出吗?”

“嗯,周五还有一场。”

“先忍着,熬过去。中彦君,我们的机会就要来了。你不会死,相信我。”

两人颤巍巍地等待周五到来。还没到周五,周四傍晚,联络员到洋房领走了菊池和芳雪。“你俩不用待在这儿了。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联络员冷冷地说。

接着,两人都被戴上眼罩。菊池紧张地捏着芳雪的胳膊,问他是不是要被带去刑场。

芳雪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他安慰菊池不用担心,仔细听外界的动静。可惜他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什么也没听出来。只感到自己像是在沉沉往下坠,随后耳边掠过呼啸的风声。在风声里竟睡着了,重新醒来,感到失重,自己像是飘浮着一般。

再摘下眼罩时,两人身处一幢豪华宫殿之中。联络员退下,带上门,空荡荡的宫殿里,只剩下芳雪和菊池。

没一会儿,门再次被推开了。一位身着黑色长款制服的男子身后跟着两位侍女打扮的联络员,款款走进来。

这名男子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瞳。

芳雪的心扑扑直跳。

侍女端着托盘,里面装着演出服。男子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说:“你俩以后就住在这儿。需要演出时,我会来带你们去剧场。记得换好统一的演出服。”

侍女将托盘放到茶几上。

男子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我还有事要单独跟他们交代。”

芳雪和男子呆呆地凝视对方。男子朝芳雪伸出手,随后僵硬地停在离芳雪肩膀一寸处,旋即又将手收回去。

“你那边,一切准备得怎样了?”男子平淡地问。

“回大人的话,全部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去唱歌。”

“那就好。安排在半个月后行吗?”

“不……不行。”芳雪看了看菊池,“目前时间非常紧迫,我们很急。再不去唱,就来不及了。中彦君,你那边呢?”

“我……我不知道……”菊池哆嗦着回答。

男子听到菊池略微嘶哑的声音,很快明白过来,“好,我会尽快安排。”

“芳雪,你疯了?我现在根本没办法唱歌,能拖就拖,你怎么跟他说越快越好呢?”男子走后,菊池焦虑地问芳雪。

“中彦君,你想不想活?”芳雪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当然了。谁会不想活呢?”

芳雪在心底做出一个不知对错的决定。他咬了咬牙关,一字一顿对菊池说,“刚才那男子,是我爸爸。”

“啥?”菊池的嘴张成O型,久久不能复原。

三天后,春和大人再次来了宫殿。

“我们明天行动。”一见面,劈头盖脸就是这句。

春和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记住,泵是这个样子。明天中枢城的长官们想要听你们演唱,我会申请亲自带你们去剧场。但我会想法绕到泵的位置。因为外星人对声波没什么概念,所以也会疏于防范,加上为了让泵的能量波得以最大程度发挥,所以泵修在一个广场空地中心,很容易接近。芳雪,这块表你戴上。它已被调成格林威治时间,明天指针指向下午四点整时,位于其他大洲的另外六人会和你同时开始唱那首歌。”

芳雪拼命记住春和大人说的每个字。

“兰斯洛特教你那首歌,没忘吧?”

“没忘。”

“芳雪,全靠你了。”

芳雪点点头。

芳雪和菊池坐在由春和大人亲自驾驶的悬浮车上,朝着泵而去。

“中彦君,你其实可以不来,在宫殿里等消息的。”芳雪对坐在身旁的菊池说。为了不让外星人生疑,两人仍戴着眼罩,看不见彼此。

“第一名,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大了?你真的认为凭自己就能完成这个任务,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吗?可笑。”菊池恢复了之前傲慢的、冷冰冰的语气。

芳雪了然于心,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菊池,我的事根本不用你管。”

“哼。”

悬浮车呼啸而过,虽然每次都蒙着眼罩,从未见过外星人的街道长什么模样,但心里的图景,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地球的街道,应属于人类。

“芳雪,我们快到了。准备。”

“是。”

“芳雪……”春和大人像是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车一个急刹停下。芳雪摘下眼罩,表上显示着格林威治时间,下午三点五十五分。

“一群恶心的渣滓。”菊池也摘下眼罩,皱眉看着车窗外四处蠕动着外星人的街道。

“三点五十九分五十秒,你推开门下车,跑到泵旁边,开始唱那首歌。几秒钟的误差无所谓,只要在五分钟内七个泵都爆掉就行,这样外星人就来不及反扑。你不要着急,也不要紧张,就像平时那样唱歌就行了……对了,需要喝水吗?我这里带了一壶温水。还有……”一向言简意赅的春和大人此刻啰唆起来,絮絮叨叨不已。

芳雪紧咬嘴唇,几乎听不进任何话。

“第一名,实力再好,临场紧张可是干不成大事的哦。”菊池冷嘲道。

“你之前不也被那群恶心的渣滓吓得哭鼻子吗?”芳雪反唇。

“嘁——”菊池嘴里发出嘘声,一仰头很放松似的靠在椅背上,“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之前是怕死,现在是抗争。我已经变声了,很快就能长大。你这种幼稚的小鬼,是不会理解的。”

“我才不紧张。”芳雪说。

“注意时间。”春和大人举起表,“五、四、三、二、一。跑!快!”

芳雪推开车门一跃而下,虽然嘴上说了不紧张,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周围的外星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但一时没反应过来,它们不知这个孩子要干什么。

芳雪跑到泵旁,深吸一口气,大声唱起那首有史以来最难听的歌来,却不料牙关发抖,声音发颤。

外星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从四面八方朝芳雪涌过来。

泵纹丝不动。

“蠢货,紧张是没用的。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果然还是靠不住啊。”

菊池中彦也跳下车,找了一个高起的花台翻上去。虽然变声期嗓子一直痒痒的难受,但此刻不拼,就没机会了。

“白痴,你好好唱啊!”菊池冲着紧张得无法连续发声的芳雪大喊。

外星人又注意到他,纷纷涌动着。菊池清了清嗓子,唱起自己练习过无数遍、据说是公元历里流传最广的日本民歌——《樱花》:

さくらさくら

弥生の空は见渡す限り

霞か云か匂いぞ出ずる

いざやいざや

见にゆかん

さくらさくら

野山も里も见渡す限り

霞か云か朝日ににおう

さくらさくら

花ざかり

所有外星人不再动了。它们呆滞在原地,身体情不自禁地发颤。

菊池没有要停的意思。身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唱下去。冰块般的声音:樱花啊,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照眼花英笑,万里长空白云起,美丽芬芳任风飘。

有些外星人甚至抽搐起来。

“白痴,我才不会输给你。”芳雪在心中暗道。

他闭上眼睛,沉进自己的世界,调整好状态后,再次开嗓。

不会再害怕了。不会再颤抖了。

一遍唱罢,第二遍再唱时,泵终于迸发出剧烈的爆炸声。

芳雪先是愣了半秒,随即朝菊池的方向喊:“看到没?我就说我一定行的吧!根本用不着你……”

外星人反应过来事态的严重,纷纷陷入惊恐与愤怒。它们此刻还不会立马衰竭,剩下的时间弄死这两个捣蛋的人类泄愤已足够。它们蠕动着,朝泵涌去。

菊池折下一根树枝充当武器,几步跨到芳雪面前,“站着等死干吗,快跑啊!”说着,一把将芳雪推出去好几米远。

芳雪一个趔趄,等站稳了再往回看,只能看到蠕动的外星人,以及菊池无力挥舞着树枝的手臂。

“中彦君!”

“你果然还是……靠不住……最后还是我……”断断续续、沙哑的嗓音,若远若近地飘来。

“中彦君……”

“我……之前是很怕死。但这次,我并不是像垃圾那样被它们……处死的。这次是……抗争。你不是说我们不会死的吗?果然不值得信赖……算了……”声音越来越小。

其实已经无路可逃了。蠕动的外星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圈渐渐收紧。从车上冲下来的春和大人艰难地来到芳雪身边,一把将他护住。但这并不能阻止外星人的行动。

父子俩相视一笑。

“春和大人。您是我的爸爸吗?”

“芳雪,你都长这么大了。”

“爸爸。我一直有个问题,可能很无聊,但实在是困扰了很久……为什么要给我取芳雪这种像女孩一样的名字呢?”

“我娶你妈妈那天,我们看到了雪。地下是看不到雪的,但那天我们看到了。那天一定下了非常大的雪,雪花从地面通往地下的通道飘落下来。你妈妈是南方人,她看到雪惊喜坏了……于是我们约定,以后的孩子,要叫芳雪……”春和笑着跌倒在地上,“芳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叫我爸爸。”

“爸爸,我们会死吗?”

黑发、黑眼瞳的男人紧紧抱着儿子,这是他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拥抱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不过,我们总算是像个人样活过吧。”

“是呢……”芳雪闭上眼,体会活着的感觉。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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