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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生命的悲歌

2015-09-10龚婕妤

文史杂志 2015年1期
关键词:月牙儿老舍小说

龚婕妤

提 要:《月牙儿》是老舍前期的创作。小说舍弃了他一贯的幽默方式,带上了生命沉重的枷锁,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将一曲生命的悲歌演绎得淋漓尽致。《月牙儿》“反希望”的创作态度,乃是由老舍贫寒出身、末世人境遇以及宗教情怀所决定的。

关健词:学者歧说,生命悲苦,末世旗人,反希望

小说《月牙儿》是老舍先生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一部中篇作品。它取自于老舍在上海“一·二八”抗战(1932年)中不幸被毁掉的力作《大明湖》,其以浓郁的抒情性区别于老舍先生的其他大部分创作。后来,老舍先生在谈到《大明湖》时这样说到:“被焚之后,我把其他的情节都毫不可惜的忘弃了,可是忘不了这一段,这一段是,不用说,《大明湖》里最有意思的一段了。我愣愿要《月牙儿》而不是《大明湖》。”[1]随着《月牙儿》的出版问世,对小说《月牙儿》的研究也同时起步,从各种向度探讨分析此小说的论文专著层出不穷。研究其叙事技巧者,有之;探索其语言艺术者,有之;讨论其思想主题者,有之;从接受美学角度切入者,亦有之。细读文本,笔者对《月牙儿》的主题表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扬弃学界已有观点,笔者希冀在《月牙儿》的主题探索方面做出一点自己的努力。

一、学界观点述评

《月牙儿》的主题之辨历来歧说纷呈。有人认为,《月牙儿》揭露讽刺了社会黑暗,作家用深情的笔触给予下层人民深切的同情;有人认为,《月牙儿》批判了男性霸权,为女性弱势群体大叫冤屈;有人认为,《月牙儿》通过代言体,通过女性性别体验表现妓女悲惨生活境遇的同时,表达强烈的女性独立意识;也有人认为,《月牙儿》反思了个性解放;还有人认为,《月牙儿》是老舍先生的某种精神自传,是中国文人心态的曲折表达。

一般说来,黑暗社会必然有黑暗的缘由,黑暗社会往往有黑暗的代表。但是,在小说《月牙儿》当中,作家并未试图塑造出典型的黑暗势力或者恶人代表并赋予这些角色压迫的权力。爸爸生病去世,“我”八岁学会上当铺典当东西,妈妈洗臭袜子洗衣服维持生计,妈妈做暗娼,“我”当女招待,“我”做暗娼,一路走来,虽然艰苦,但是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反动派”压迫我们,毁灭我们,也没有具体的社会制度逼迫我们走上不归路。“妈妈整天的给人家洗衣裳”,“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的洗”,“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她瘦,被臭袜子熏的常不吃饭”[2]……作家反复铺陈妈妈的辛苦,却无意在叙事层面上追问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母亲的这些辛苦。学校换掉“胖校长”之后,“我”必须要出去找工作了,“走了整整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没有事情给我做。”后来,找到了饭馆女招待的工作,却因不愿卖弄风情而失去了这份工作。这些叙述也仅仅停留在描述“我”的生存困境层面而放弃挖掘社会分配制度、就业制度等深层问题。所以,如果作品反复铺陈人物的悲惨命运却不涉及任何恶人恶事,不追问任何社会意识的话,那么这些悲惨的人物命运可能更侧重于抒发生命哲学,而非控诉社会黑暗。

爸爸生病去世,将“我”和母亲逼进了一个极度穷困的境地——“刚八岁,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母亲意识到男性的重要作用,于是给“我”领回来了一个新爸爸,“我们”过了三四年好日子,结果不想几年之后,新爸没说一声就走了。然后,妈妈开始“打扮着,还爱戴花”。渐渐地,事情变得更坏了,母亲嫁给了馒头铺掌柜,与“我”分道扬镳。后来,“我”又遇上了胖校长的侄儿,那个始终那么温和可爱,始终微笑的男人,成了“我”认识男人的最初引导者。他利用“我”的天真无知把“我”变成跟妈妈一样的人。他的妻子“小磁人”找上门之后,“我”放弃了他,成为了小饭馆的第二号女招待,可“我”又不愿意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最后,“拿了一块零五分钱,我回了家。”所有的情节看上去都是因为男人,“我”才有了这可怜的生活。可在男人的背后,潜伏着更大的现实——“我”饿,“饭是实在的”,“实在挣不上饭吃,女子得承认自己是女子,得卖肉!”“肚子饿才是真大的真理。”从文本分析来看,虽然文中多多少少包含着批判男性霸权这一内容,但是不足以构成文本的核心主题。在小说中,“我”虽然因为男人而获得过好生活,但毕竟还是有选择的自由——“我”可以离开那个体面微笑的男人,“我”也可以不当饭馆女招待。从这一层面来说,“我”是摆脱了男人而自由的。所以,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作家并不以描写男性霸权对女性的戕害为目的,而以抒写因贫穷无法维持基本生存的焦虑为意图。

从古至今,历来有代言体——男作女声的作品出现。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居,花间词人闺怨四溢。弗洛姆说过:“我们必须永远记着,在每个人身上都混合着两类特征,只不过,与‘他’或‘她’性别相类的性格特征占多数而已。”[3]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易性可能性,在文学这样浪漫的虚拟世界里,易性更非难事。老舍在《月牙儿》里转换性别姿态,以女性性别体验了一把妓女的生命。但就此认为《月牙儿》主要体现了女性意识,笔者认为有失偏颇。仔细分析小说文本,我们不难看到,小说大量笔墨触及之处是妓女这样的下层女性如何在社会上艰难生存,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生命的深渊。老舍在小说中大量抒发的是“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这样的生命感悟,母亲的事业由女儿“世袭”,母亲的过去就是女儿的将来——这本身就体现了一种带有先验性质的生命悲感。对此硬要冠上女性意识的帽子,则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嫌。另外,笔者以为老舍之所以选择以第一人称内视角叙事,正是为了便于抒发老舍作为“生长于北京的穷人和末世旗人”[4]所天然自带的生命悲感。

人本主义心理学主要创建者之一马斯洛提出人类需要有五个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需要。《月牙儿》中作家着力描写的是“我”跟母亲的生存困境,传达的是人的基本生存无法保障的焦虑和哀伤。明显,这处于人类需要的低层次——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而传统文人士大夫对自身价值能否实现的归属感或者说对当权阶级的依附心态,显然属于人类需要的高层次——自我实现需要。“我”与母亲连基本生存都很难保障,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在乎是否有归属感,是否感受到了被爱,是否得到了尊重,更遑论自我价值的实现。所以,有研究者认为,“文本最实质性的内在含蕴乃是对文人(知识分子)的现实生存处境及其内在精神世界的一种曲折的展示与表达”[5]是不足取的。

二、抒写生命悲苦感受

《月牙儿》采用第一人称内视角作为叙事角度,议论抒情占了小说的很大比重。母亲为什么要走上暗娼的道路?是不是因为除了暗娼没有别的工作可做?不是,母亲在做暗娼之前,洗过衣服洗过袜子,甚至选择了一条在当时是理所当然的道路——改嫁。是不是靠洗衣服洗袜子,甚至改嫁都无法改变生存困境,而必须要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关于这一点,作者没有给出逻辑严明的回答。母亲选择卖淫而不是靠做其他工作维持生计是作者主观得出的结论,而非情节发展自然生成的结果。

而“我”之所以一步步走上卖淫的道路,乃是渐渐看明白了现实——“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但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这些情节并不是环环相扣的,中间存在缝隙。比如,“我”被男人欺骗过一次之后就能够完全否定爱情存在的意义,就此不相信婚姻吗?一两个月找不着事做,就必须要去做暗娼吗?甚至,如果连在饭馆卖弄风情都不愿意,为什么又愿意走进“最后的黑影”呢?这些问题在小说中找不到严格的答案。所以,在小说《月牙儿》当中,其叙事层与抒情议论层存在一定程度的脱节。老舍先生作为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名的大师,写作功底深厚,这样的操作肯定不应该属于技巧上的失误;那么,对于《月牙儿》存在的这样的现象,我们该怎么解释呢?恐怕我们只能认为这是老舍有意为之了。

“人始终逃不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蝇的不能逃出蛛网。”[6]老舍深受康拉德悲观主义的影响,在小说《月牙儿》的创作中也始终笼罩着忧伤和焦虑。所以,笔者认为,老舍先生创作《月牙儿》的目的并不在于揭露、讽刺、批判,而是试图通过小说抒写作家内在的生命悲感——生存即苦难,活着即炼狱。

小说所蕴含的生命悲苦意味通过母女两代烟花女子的悲惨命运表现出来,她们的形象塑造和人生轨迹相应地成为了确定小说中心思想的主要载体。

“我”的人生轨迹大概可以分为五段,每一段走向下一段的过程就是一步步堕落一步步“清醒”的过程,在这过程中,“我”逐渐形成扭曲甚至是畸形的世界观、人生观。在第三段轨迹中,因为妈妈的再一次改嫁,逼使“我”单枪匹马去闯社会;同时很清醒地认识到社会给妇女的规定的最终结局,从而使“我”紧紧盯住了卖淫作为生存的唯一出路而稍显轻易地放弃了其他生存方式。或者可以说,“我”是带着先验的宿命感和悲苦感,终于走上了母亲的道路。这也便标志着“我”完成了对社会的认识,形成了“我”所谓的比高小同学、“小磁人”、感化院的人关于人生、关于世界的更精明的见解。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作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是一说起话儿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的时候,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着呆傻了。她们似乎还都作梦呢。她们都打扮得很好,像铺子里的货物。

我可怜这个小妇人,她也是还作着梦,还相信恋爱神圣。

“我”看明白了女人就一条路可走,因为“我”充分体味了生命悲苦而她们还在做梦。“我”自以为已经洞彻了生命的本质人生的真相,所以“我”反过来瞧不起那些“有饭吃”“作着梦”的高小同学,对“小磁人”也是“优越感与同情心并生”[7],“我”甚至嘲笑她们的爱情和梦想。看上去,“我”这种精神优越感似乎有理,但实际上,嘲笑爱情,显示的是“我”不敢期待爱情的精神创痛;嘲笑梦想,突出的是“我”不能拥有梦想的无奈,这是对作品生命悲感主题的充分表达。并且,小说中拿“我”的现实跟她们的梦想对比,并非为了否定那些梦想,恰恰相反,“我”对那些梦想的否定,显示的是“我”的偏执与狭隘,从而突出、强调的是“我”的生命悲剧——不仅从肉体上接受了卖淫,甚至精神上也认可了这一选择。

“我”在被抓到感化院之后,并不接受感化院的改造,最终进了监狱。

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

“我”的以上见解,充分表达了人物的绝望苍凉之感,而作者所表达的生命悲苦意味在这里也达到了高潮。

我们再看作者是怎么刻画母亲这一形象的。

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

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的常不吃饭。

她对我很好,而且有时候极郑重地说我:“念书!念书!”

顺着墙坐着妈妈,身儿一仰一弯地拉风箱呢。

作者着意刻画母亲勤劳的特质,跟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慈母别无二致。就算描写母亲做暗娼,作者也只是轻描淡写母亲的装扮、姿态——“打扮着,还爱戴花”“不落泪,反倒好笑”“在门口儿立着”……在这些描绘中,作者没有使用任何一个贬义的词加以修饰,全部是中性的白描。因此,作者并没有怀揣着反思的态度去审视母亲,也没有刻意地去突出母亲身为暗娼的风尘味,而是见好就收,点明母亲的暗娼身份就足够。

母亲身为暗娼,作为女儿的“我”很难接受,但又觉得母亲是可原谅的,因为她得“顾我们俩的嘴”。审视女儿“我”的心理变化,可以看出,作者的本意不在于批判暗娼这一职业,也不在于批判母亲的道德败坏,而是通过母亲在道德上的尴尬使生命的悲苦意味显得更为深切。

所以,老舍的笔下塑造了这样的“我”和母亲:不为批判社会的黑暗,也不为控诉男性的霸权,仅仅是因为作为一个“穷人”和“末世人”,因天然自带着由时代而生的忧伤,不可避免地发出对生命悲苦的叹息。

三、《月牙儿》创作探由

在“五四”文学传统的影响下,老舍“第一个把‘乡土’中国社会现代性变革过程中小市民阶层的命运、思想与心理通过文学表现出来并获得了巨大成功。”[8]他的创作继承了“五四”时期“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的现实主义手法,呈现出“一种最接近生活的朴素的、本色的现实主义。”[9]他关注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的文化内涵,坚持按照实际见闻与切身体验反映生活与塑造人物。在老舍的作品中,读者往往可以深刻地体会到下层贫民生活的苦涩与辛酸。

应该说,老舍从不以一位极富思想深度,极具深刻思辨能力的作家自居。他不像“鲁迅那样把创作的焦点对准下层人民的精神创伤”。他首先“需要顾及他们遭遇的肉体戕害!”[10]这样的创作特色,与作家的生长坏境、思想情感是分不开的。

1.老舍的出身

老舍,一个“伴随着清王朝覆灭而生长于北京的穷人和末世旗人。”[11]家庭出身与时代背景赋予了他独特的个性气质。

1899年2月3日,老舍出生于北京西城的一个满洲护军家庭。父亲是京师正红旗下的一名普通士兵,在老舍1岁半的时候,死于与八国联军的激战中。老舍出生的时候大姐已经出嫁,家里剩下父母、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一家人全靠父亲每月从衙门里领回来的3两银子和一点点米过日子。父亲死后,老舍由寡母马氏抚养长大。母亲是位勤劳坚强的女姓,靠给人家洗衣补袜过活,生活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这样穷困的生活赋予老舍“穷人”的身份体认,所以老舍比起中国现代史上的其他作家更能从本能,从生命的原生态色彩去体味贫困,表现贫困,从而使得他笔下的人物也蒙上了一层生命的原色。童年的艰苦,使老舍对下层人物诸如车夫、妓女、巡警、艺人、工匠、小商贩的生活了如指掌。贫困生活的洗礼又令老舍对这些人物保存了一份悲悯的心情。无独有偶,老舍的母亲跟《月牙儿》中的母亲形象非常相似,除了没有为娼,《月牙儿》中的母亲可以说就是老舍的母亲。老舍便是靠母亲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拉扯大。“为了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12]“……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13]苦难的童年记忆,使老舍对生存的艰辛有深刻而独特的体会。

2.老舍的民族心理

除去“穷人”的身份,老舍更为其所累的是“末世人”的境遇。如果说“穷人”的生存状态给老舍带上了不可避免的物质枷锁,那么“末世人”境遇带给老舍的更是沉重的精神压抑。1911年,以孙中山为领袖的一批资产阶级革命派,发动了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纲领的辛亥革命,它不仅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从民族意义上来讲,它也推翻了满洲贵族差不多三个世纪的统治。不过,当时连带身处下层的满人也难逃厄运。彼时,满人的形象遭到空前的丑化,整个满族人民的生存也相应出现危机,陷入贫困的境地。老舍作为出生在清末民初的满族人,自然见证了以上历史过程,“他亲眼看到,京城里大批大批的满人,为了活命,四散而去,除少数人进工厂矿山当工人、下乡当了农民外,绝大多数都跌进了城市贫民的行列。”[14]“满民族由清代的所谓‘人上人’,一举滑落到民国年间的悲苦莫名”[15],这样的历程带给老舍的是沉重的精神压力,也使老舍民族心理变得敏感起来。小说《月牙儿》即是老舍这种民族心理的同声表达:当人身自由与生存困境捆绑在一起的时候,自由便失去了它的价值——无法生存的人也不可能享受自由。

“作为‘穷人’被旧时代遗弃使他在理智上接受新时代;作为‘末世人’被新时代遗弃又使他的情感世界满含新旧更迭的哀歌色彩。”[16]个人生活的艰辛以及整个民族的没落令老舍始终体会着人生困苦的苍凉感受,也为老舍的创作注入了先验的悲悯情怀,使其作品充盈着崇高的悲剧美学意蕴。

3.老舍的宗教情怀

综观老舍的一生,他与佛教、基督教均结下了不解之缘。

宗月大师是老舍一生之中的贵人,是他把年仅8岁的老舍领进了私塾,接受了教育,也才有了老舍成为老舍的可能。“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和意义……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入私塾那样!”[17]宗月大师乐善好施,办学校,设粥厂,接济穷人,发放粮食。老舍从小就在宗月大师身边耳濡目染,可以说,是宗月大师的佛心善行引领老舍走上了舍己为人、舍命为善的道路。

老舍的母亲也是给予老舍很大影响的一个人。“……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总跑在前面:她会给亲友洗三——穷朋友们因此可以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斗气。”[18]老舍母亲坚强善良的品质与佛性相通,也正是这样坚强韧性的言传身教造就了老舍“软而硬”的性格。

所以,在老舍生命的最初阶段,宗月大师与母亲一起在老舍幼小的心灵里种上了善良、坚强、热爱生活的种子,使老舍以后的人生中始终怀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心,总愿意热情帮助别人,把救国救民当做己任。

1922年,老舍在北京瓦缸市教堂接受洗礼,加入基督教。然而,生活中的老舍并不以传教士或者说道者的身份出现。他更愿意在生活中、创作中践行基督教义。他并不认为饭前必须祷告,每个礼拜去教堂做弥撒才是基督徒,而以为只要在实际生活中抱着救世济人的态度,那就是在精神上入教了。“基督教的教义经过老舍现实主义目光的过滤,不再是那种空泛的理想化的理念了,而是融化在老舍对现实社会和现实人生的理解之中,转变为一种实实在在的,世俗化平民化的思想。老舍通过基督教精神体悟到了许多人生的崇高悲壮激越悠远的境界,但他更多地的把他们落到了实处。”[19]

释迦牟尼舍己为人、舍命为善的情操,耶稣为救众生甘愿被钉上十字架的态度,给予了老舍众生平等、慈悲为怀、与人为善、牺牲救世的思想品格。他始终关注下层人物的不幸生活,并在其创作中“摒弃幻想的成分和理想的光照”[20],描绘出“一个满血与泪、在黯淡的气氛中透着悲凉与凄惨的世界”[21]。

“文学创作作为独特的个性化创造,作家的意识尤其是最终表现这意识的方式,在深层次上联系着他们的心理素质、感情世界和精神面貌”。[22]回到《月牙儿》上面,老舍的慈悲心使他注意到了下层人物的悲惨生活,他的救世精神又使他迫切想要救赎众生。然而,作为被时代遗弃的“穷人”和“末世人”,老舍本身就对世界充满了怀疑,《月牙儿》中将世界看成地狱便是这种无望感受的最佳表达。主人公“我”并不期待从狱中出去,因为在“我”看来,世界比狱里好不了多少。小说的结局,作家没有给予读者希望,也没有给小说中人物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这样的“反希望”[23]态度正说明了作家悲苦的人生感受——不是他不愿意给希望,而是世界没有给他希望;不是他不愿意指明道路,而是他也不知道路在哪里。所以,在老舍的创作中,救赎的行动就不在于提出解决方案了,而在于揭示、表现——至少要让人注意到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

老舍的贫寒出身、民族心理使他常怀有悲凉绝望的心态,而救世济人的宗教情怀又令他不能止步于悲观绝望。所以,他对下层人物投注最温柔的目光,以人道主义的阳光普照黑暗里的生命。对于卖淫的暗娼,他以同情压倒审视、人生悲感压倒人性反思,以生活的穷困、生命的悲苦作为宽恕其精神塌陷的充足理由。《月牙儿》是作家自我的生命悲感压倒了其生命意志时的心灵独白,它为现代文学贡献了一种对生命的独特阐释,丰富了现代文学中人生哲学的蕴涵。

注释:

[1]老舍.我是怎么写短篇小说.见:老舍研究资料(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

[2]老舍.月牙儿.见:钟敬文等编.二十世纪中国中篇小说经典.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93.本文中其他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此处.

[3]弗洛姆.为自己的人.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88.

[4][10][11][16][17][22]吴小美,古世仓.老舍个性气质论.文学评论,1999(1):38、38、38、39、37、37.

[5]王春林.《月牙儿》:女性叙事话语与中国文人心态的曲折表达.文艺理论研究,1996(3):60-66.

[6]老舍.景物的描写.见: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34.

[7]李玲.《月牙儿》的苦难意识.见: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第35卷(4):41.

[8]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87.

[9][20][21]吴小美,古世仓.拓展与沉寂——近十年的老舍研究述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3):266、265-266、265-266.

[12][18]老舍.我的母亲.见:老舍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177-182、177-182.

[13][17]老舍.宗月大师.见:老舍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124-128、124-128.

[14]关纪新.老舍评传.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45.

[15]关纪新.老舍民族心理刍说.满族研究,2005(3).

[19]刘勇.中国现代作家的宗教文化情结.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73.

[23]参见路文彬.论老舍小说中的反希望母题.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1(4):2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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