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误国”论认识根源考察
2015-09-10阎秋凤
阎秋凤
【摘要】清谈指的是魏晋时期一种清雅玄妙、高蹈超俗的谈论。清谈之所以与误国联系在一起,有其特定的历史形成环境。清谈误国并非后人所加,在清谈盛行的魏晋时期特别是西晋亡国之后,痛定思痛的东晋士人将亡国之罪归咎于清谈,并运用舆论的力量对清谈给予了无情的声讨和挞伐。
【关键词】清谈误国 魏晋玄学 认识根源
【中图分类号】K237.2 【文献标识码】A
三百多年前,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正始”条载:“是以讲明六艺,郑、王为集汉之终;演说老庄,王、何为开晋之始。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胡互僭,君臣屡易,……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①顾炎武生活于明末清初混乱的时代,深感王阳明心学一味讲学、谈玄,对于明朝的灭亡是负有责任的,于是借谈正始之风,反思明朝之灭亡。此后,清代著名史家赵翼也在《廿二史劄记》“六朝清谈之习”条里溯其源,察其变,对清谈的弊端多有诘难,在针对清代空疏的学风时则提醒大家汲取“清谈误国”的教训。其实,“清谈误国”的说法,由来已久,绝非明清之际或之后的清代才有,早在“清谈”畅行的两晋之际,就有“清谈误国”的流衍。东晋朝,传统士人更是在儒家立场下掀起一股“清谈误国”的反省思潮。由此可见,无论是明清之际的顾炎武还是清代的赵翼,在正统士大夫眼里,“亡国”乃至“亡天下”的罪过归于清谈并非毫无缘由。笔者试图从“清谈”入手,于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探究“清谈误国”的历史根源。
正始玄论—清谈的滥觞
顾炎武之所以在“正始”条下,诟“清谈”、疾“亡国”,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正始年间的清谈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和所产生的影响。在史籍上,“正始”被视为谈风确立的时代,谈论的主要内容为《易》、《老》、《庄》,即后世所谓的“三玄”。正始谈风的形成,关键在于何晏,《世说新语·文学》篇说:“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座。”刘孝标注引《文章叙录》:“晏能清言,而当时权势,天下谈士,多宗尚之”。②由于何晏身分显贵,清谈风气传播相当迅速,在何晏周围聚集了一批谈士,像当时的玄论天才王弼,就成为何晏的坐上客,王弼辞锋十分犀利精敏,《世说新语·文学》有云:“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③王弼的加入使谈论风气大盛,“正始谈风”因此产生了,历史上把正始谈风称为正始玄音、正始清音或正始清谈。随着谈论队伍的扩大,汉末盛行的道家思想也作为谈资融入谈论内容当中,正始谈风的内容由最初何晏的儒家思想为主过渡到儒道兼综的地步,同时老庄学说也与正始谈风相伴进入朝廷。《文心雕龙·论说》谓:“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④刘勰的话里似乎意味着玄论的兴起和老庄学说有关。《三国志·何晏传》载:“晏,何进孙也……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⑤何晏既好老庄之言,又作《道德论》,则其主导的谈论风气自然会带有老庄色彩。从其和王弼初次见面时的谈话,可窥见其思想意旨:“于时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⑥
“天人之际”一直是中国哲学中的核心问题。何晏在此向王弼提出“天人之际”,可见“天人之际”已萦绕心头很久,同时也表明这将是“正始玄论”所要探讨的主题。正始论坛上还有一段论谈也可以表明正始玄论的主题,这个谈论发生在王弼和裴徽之间,裴徽也是“正始玄音”中的重要角色之一。《三国志·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云:“时裴徽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见而异之,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⑦。
从何晏、王弼之间的“天人之际”以及王弼、裴徽之间的“有”、“无”,似乎可察觉到正始玄理的主要内容乃是天地、有无问题。《晋书·王衍传》中的一段论述,印证了这个问题:“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⑧当时活跃在正始玄论场上的除何晏、王弼、裴徽之外,还有傅嘏、钟会、李丰、王广、荀粲、管辂等人。
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清谈之与两晋,其始也,为在野之士不与当道合作;继则为名士顾宦之互为利用,以图名利兼收而误国。故清谈之始义,本为实谈;因其所谈,无不与当日政治社会有至密之关系”⑨。
西晋亡国—清谈推演的结果
正始清谈因何晏身份显贵,而迅速传播,但仅限于正始时期。随着司马懿的残暴,正始清音在高平陵正变中消失。接续其后的竹林名士畏惧司马政权的血腥,不再高谈玄论,清谈之风在竹林时期几乎没有声音,以嵇、阮为代表的竹林名士选择了退隐的方式著述论道,同时以越名任心、越礼任情的方式将正始玄谈中的老庄思想实践为一种任诞。一时间,贵无玄理风靡当时士人生命之中,任诞玄风亦自此大畅,然而这深刻的玄思玄行,却被西晋的虚浮之士作为谈资,使清谈之风于西晋再次复苏,竹林名士王戎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王戎本身是个清谈高手,传说他“善发谈端,赏其要会”。⑩《世说新语》里也有关于他清谈的记载,如《言语》篇记载王戎与张华、王衍、裴頠赴洛水清谈玄言一事:“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着’”。王安丰即王戎,从这条清谈资料里可以发现,王戎善于人物品评方面的谈论,而事实上,王戎在西晋的清谈只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参与清谈的有多人,但真正使清谈高涨,并渐趋质变与庸俗的是王戎的从弟王衍。
王衍对何晏、王弼“贵无”论点极为推重,《晋书·王衍传》云:“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衍甚重之”。在西晋的清谈场上,王衍以世家大族又兼朝廷显职的身分,带动朝野清谈的风气。同卷又载:“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贡。兼声名藉甚,倾动当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朝野翕然,谓之‘一世龙门’矣。累居显职,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虽然王衍常因义理不安,随即见风转舵,但这并未影响其声誉,也可见当时清谈并非严肃性的学术思想讨论,而谈辩时的风姿神采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所在。由此可见,西晋清谈相对于正始清谈,除了义理的辩论之外,又多了一种审美的情趣,形成一种艺术型态的展现。然而,正是西晋时期这种极赋审美情趣和艺术型态的清谈玄言对矜高浮诞的风俗起了相辅相成的作用。
随着清谈的推演,魏晋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加之儒家传统伦理观念的忪懈,不但贵游子弟,连朝廷大官也任情纵欲,竟然造成放达、淫佚、颓靡之风盛行,甚至在朝廷中漫延扩散,以致荒废政事。比如身为清谈领袖的王衍,同时担任西晋许多重要官职,但他在任内“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甚至在政局纷乱时,对自己弟弟王澄,以及族弟王敦说出这样的话:“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王衍不为国家的安危尽心力,而只顾自保,想尽办法安排狡兔三窟的计谋。西晋末年战乱开始,他又推说自己少宦无情,没有办法担起讨伐的重责大任,石勒攻破京城后,“衍为陈祸败之由,云计不在己。勒甚悦之,与语移日。衍自说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劝勒称尊号”,完全露出谄媚求生的丑态。石勒曾一语道出王衍的罪状,他说:“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王衍不思经国之务,对晋室不忠;身为晋臣,却劝石勒称帝,节操尽失。像这样不忠不义,士操不存之人,在将死之际,自己也悔恨地说出“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勠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的感慨,意思是说:“我虽不如古人,但是如果不是追求浮虚,努力为天下做事,绝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事已至此,终究无法弥补。
假如当初没有玄虚的清谈,就不会有士风败坏,假如没有士风的败坏,西晋则不会发生内乱,边境游牧民族也不会乘机入侵,假如西晋政局稳定,那么绝对不会灭亡。通过这一环环相扣的推理,东晋人把西晋的亡国之祸,往往归罪于王衍。《晋书》卷七七云:“王夷甫,先朝风流士也,然吾薄其立名非真,而始终莫取。若以道非虞夏,自当超然独往,而不能谋始,大合声誉,极致名位,正当抑扬名教,以静乱源。而乃高谈庄老,说空终日,虽云谈道,实长华竞。及其末年,人望犹存,思安惧乱,寄命推务。而甫自申述,徇小好名,既身囚胡虏,弃言非所。凡明德君子,遇会处际,宁可然乎?”。于是就有了“清谈误国”的观点,“清谈误国”正是东晋人给予王衍极为严厉的批判。
“清谈误国”在东晋的流衍
西晋灭亡,士人南渡,偏安一隅的政权成为人们希望之所在。但永嘉乱后的东晋虽立祚江左,却依然承受着内忧外患的局面,对外要面对北方五胡大兵压境之威胁,对内又须面对与吴姓士族之间的矛盾。为稳定政权,王导以宰辅的身份,以老庄无为清静的为政守则,引为国策,所谓:“镇之以静,群情自安”、“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爱之誉也”。虽说王导之策,有稳定江东的作用,但却无益于社会风气的改善与救治亡国之弊,特别是因崇尚老庄之治再次引发清谈盛况,如“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
由上述资料看来,王导自身不仅是清谈中人,更是清谈领袖,彻夜玄言,凭借王导的政治影响力,清谈之盛远远超过前朝。“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如此一来,整个西晋政治的习气并未因亡国的教训而有所消减,反而更加放纵了虚靡的社会风气与偏安的苟且心态。
《世说新语·任诞》中描述:“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透过张翰、毕卓人生目标取向的传达,足见在玄虚风气影响下所产生的虚无主义,终其一生,不过是纸醉金迷,徒然一世罢了。
当士人们对东晋政权的热情和期望化做泡影时,悲观厌世是不言而喻的,但这个时期,在政治界和知识界却同时存在着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的思想倾向,北伐雪耻、匡复失土的大志,仍在众多士人心头萦绕。对西晋亡国的检省与反思几乎成为东晋士人的第一要务,痛彻心扉的东晋士人,纷纷将此国难归罪于清谈玄虚和任诞放达之风,运用整个社会舆论的力量,各抒其忿。如《晋书·应詹传》载应詹上疏元帝:“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又同卷《卞壸传》曰:“时贵游子弟多慕王澄、谢鲲为达,壸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应、卞二人均从儒家礼教的观点出发,指责王澄等贵游子弟颓唐放达,以致中朝倾覆。又如虞预:“雅好经史,憎疾玄虚,其论阮籍裸袒,比之伊川被发,所以胡虏遍于中国,以为过衰周之时”。
范宁以为浮虚相扇、儒雅日替的时风源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其论曰:“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晋书·儒林传序》亦承继范宁的论点指责正始清谈:“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驰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间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运极道消,可为长叹息者矣”。是对正始清谈的有力指陈。
《晋书·愍帝纪》文末论述西晋朝得失时,引用干宝的《晋纪总论》将当时社会的各种弊病及其原因归于清谈虚浮、放诞旷达之风:“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国之将亡,本必先颠,其此之谓乎!”。
葛洪在《抱朴子》外篇卷二十五《疾谬》中对当时不拘礼法、任诞放纵的行径痛加挞伐:“于是腊鼓垂无赖之子,……然落拓之子,无骨鲠而好随俗者,……蓬发乱鬓,横挟不带,……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诬引老庄,贵于率任,大行不顾细礼;至人不拘检括,啸傲纵逸,谓之体道”。又卷二十七《刺骄》:“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或停客而独食;或行酒而止所亲。……岂谓通乎亵黩而达于淫邪哉!”。
东晋士人将亡国之罪归咎于清谈并对清谈引发的任诞放达进行检讨,从而激起一波“清谈误国”的社会思潮。东晋以后,历代均有以儒家立场出发对清谈引发的任诞浮华风气加以指责的士人,他们均以“清谈误国”直抒胸意。
综上所述,“清谈误国”的确有着深刻的历史成因,魏晋时期的思想变化为清谈提供了土壤,而动荡的社会和黑暗的政治则为因清谈而误国创造了条件,强烈的道义感使东晋士人运用舆论的力量聚集成一股“清谈误国”的思潮,抛入历史的长河中,以至于后世今天的“清谈误国”流衍。
(作者为河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规划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4-gh-452)
【注释】
①陈垣:《日知录校注》,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721~723页。
②③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71页,第171页,第156页,第185页,第184页,第639页,第639页。
④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48页。
⑤⑥⑦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92页,第795页,第795页。
⑧⑩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36页,第1232页,第76页,第1236页,第1236页,第1237页,第1237~1238页,第1238页,第1238页,第1238页,第2044页,第1751页,第1858~1859页,第1871页,第2147页,第1984~1985页,第2346页,第135~136页。
⑨陈寅恪:《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452页。
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上)》,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20~632页,第29~43页。
责编 / 韩露(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