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黑色花园,你以为的懂得也许是误解
2015-09-10逢远肖玉
逢远 肖玉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你以为的懂得也许是误解
2015年9月10日是“世界预防自杀日”,抑郁症群体成为自杀人群的重中之重,受到越来越多国家和人们的关注。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抑郁的心灵仿若一座黑色花园,低迷情绪始终笼罩,世界黯淡无光。一位在这段路上跋涉了十年的朋友却告诉我:那座花园并不黑暗,而是过于绚烂,像强光对人不断刺激。
绚烂是精神上的扩张、发散。他会在整晚都围绕一只椅子脚,展开收不住的莫名想象。与思绪繁杂无意义相对应的,是情感麻木,抑郁让心变得坚硬固执。好似肉身和精神凝结成一滴水银,被放上钢丝,滚啊滚……
他说,即便经验再丰富的医生,也无法全然触摸他的真实。那么痛苦,孤独,周围人无从感知黑色花园中散发的独特气息。
正因为孤独、黑色,我们对于抑郁症的了解,其实太少太少。而多年来的媒体报道,也谬误百出。对于抑郁症患者,我们以为懂得,给出的却是误解;我们以为支持,给出的却是打击;我们以为在爱,给出的却是隔膜……
或许,最好的方法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让来自于生活的,回到生活本身去寻求解答。
完成一个动作都要说服身体很久
2015年9月10日上午九点,张进应北京回龙观医院邀请,做了近十分钟的发言。不是作为某期刊的执行总编辑,而是作为曾经的抑郁症患者。
此时距离他“走出地狱”整整三年。
从2012年初开始,张进每晚的睡眠呈递减状态,后来发展到服用安眠药也彻夜不眠的程度。
3月中旬,连续两周彻夜不眠后,终于崩溃,他不得不离开了工作岗位。
病休之初,他开始暴走,试图在极度疲惫中,获得良好睡眠。可每次,都在困倦昏沉到即将入睡之际,突然惊悸而醒。他说:“感觉有一个士兵把守在睡眠的城门口,当睡意来临,就用长矛捅向心脏。”
持续出现头痛、头晕,注意力无法集中,没有食欲,思维迟缓,做任何事都犹豫不决——连去刷个牙,都要说服自己近一个小时,才艰难动身。
两周后,他比没病休之前的状态更差。好几次,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没完没了地哭。他要靠掐自己,才可以放弃到窗边去,躲开想从窗口一跃而下的自杀念头。
在朋友的提示下,张进犹犹豫豫地去北京安定医院看病。医生给出诊断:中度抑郁偏重,并开了三种药。可病情并未缓解。
6月上旬,医生下了“重度抑郁”的判断,劝张进住院,进行电击疗法。
他无法想象住院和电击。混沌中,接受一个朋友的意见,决定换医生、换药。这次,他找的是安定医院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姜涛。姜涛果断让张进停药,另开了四种药。一周后复诊,又开了三种药。
服药后,张进逐渐出现严重副作用:头疼、头晕、内热、尿潴留、震颤等等。震颤最严重时,手抖得无法用筷子把饭菜送到嘴里;喉咙无法发声,说话像低吟;双腿发软,走起路来觉得地面高低不平;味觉失灵,嘴巴发苦。
张进充满绝望,每天都不断说服自己不要自杀。终于,服药第十六天,他隐约感觉药起效了。最初迹象是可以看手机了,无聊中他试了试新手机的各项功能。突然发现,居然集中注意力半小时做了一件事。
药效越来越明显。可以集中注意力看电脑、看书,思考问题有了系统性,做事有主动性,也不怕见人、接电话、回信息了。在街上看到好吃的,自然产生了食欲。见到同事和朋友,也有了久违的亲切感。恢复了情感能力,他的狂喜难以言喻。
终于,张进可以上班了。他用了近五个月,走出了抑郁。回望深渊,心有余悸,他以极大的勇气写下一篇博客,题为《走出地狱》。他想告诉身在病中的人们:
1.如果患病,要承认现实,面对现实。
2.抑郁症非简单的心理问题,要及时就医。
3.服药原则是“足量足疗程”,否则前功尽弃。
4.抑郁症发展到中度和重度,只能先靠用药改善大脑神经递质的失衡,再考虑心理治疗。
正能量有时促成负效应
因为张进在网上做了大量科普,每天会收到各地病友的信件、短信或博客留言。从中,他发现许多对抑郁症的误解。
身边有人抑郁了,大家通常追问:“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或“别扯了,你性格那么好,怎么可能抑郁?”
隐含之意似乎是:你为什么不努力?为什么不奋斗?为什么不多提倡正能量?为什么陷在泥潭里不起来?
事实上,抑郁跟性格缺陷、是否想得开之类没太大关系。上世纪上半叶,美国研究人员获得一些抑郁症自杀者的大脑,解剖后发现三种神经递质(5-HT、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浓度低于常人。
这三种神经递质的功能,是在脑细胞之间传递信息,掌管人的情绪、意志、欲望、情感等。它们多了或少了,就会表现为抑郁症或及其他大脑疾病。简单地说,抑郁症存在一种脑部病变的可能。
并且,抑郁症病因相当复杂,目前全世界最前沿的研究,都未能给出明确定论。一般认为,它可能和遗传基因、神经递质代谢有关,这是属于原发性的。还有一些可能和性格、环境、情绪、恶性应激事件有关,属于继发性。但这些也不过是经验推测。
凭借自身意志,从抑郁症里走出,理论上看,可能性很小。然而,意志胜利、正向能量之类的话,在这个社会如此流行,堵住了一张张求助的嘴巴。
举个例子。一个叫木新的广州女孩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对抗抑郁症,看到《走出地狱》,才决定入院治疗。康复后,她将病房日记发给张进,授权他公之于众。
日记最后,木新写道:“出院后的第三天下午,我与友人谈聊的过程中,那个恶魔——抑郁症——又回来了。清楚地感受到它在心灵上停留了片刻,我暗淡消沉了一会儿,又用勇气把它赶走了……我知道后路漫漫,亦知自己能更加勇敢、坚强面对,谨遵医嘱,积极治疗……”
张进没想到,《走出地狱》成为他生命中传播最广、生命力最强的一篇文章。此文在一周内访问量升至百万。庞大的数字背后,有多少人曾经或正在抑郁中不可自拔,此时,却因一份理解,压抑得到释放,开始积极求救。
关怀个体而非贴上统一标签
一个男青年,饱受抑郁症折磨。事情要从他读高中时说起。
十年前,班上转来一位男生,非常用功,成绩慢慢超过了他。因为天性中的完美主义、敏感、细腻、好胜、要强,他和对方展开了竞争。两人关系非常紧张,并且公开化。
他始终处于下风,压力巨大,开始自责、自罪。
而班主任为了激发两人的斗志,故意安排他们坐在一起。多年后,回想起和“对手”坐在一起时的焦虑、自卑,男青年依然刻骨铭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兔子,呆在随时可能扑过来的老虎身边。
三年后,他的性格全变了,紧张、自卑,总把别人当假想敌。大学里,他独来独往,埋头读书,对外界充满戒备。
直到着手考研时,他才发现自己陷入空前焦虑,无法投入学习。他把焦虑全投射在对眼睛的担忧上,总担心忽然瞎了。焦虑无法控制,泛化到看任何东西,都会担忧眼睛。他头痛、心慌、气短、健忘、行为懒散……
考研失利,回到老家,他当了老师。之后,焦虑、抑郁频繁发生,他把大量精力花在了研究情绪上,自我疗伤。
没想到,更大的焦虑还在后面。2013年,他交了女朋友,相互感觉不错。直到有一天,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对方会不会是艾滋病毒携带者?他再次陷入巨大的恐惧、焦虑、抑郁。严重时,觉得地球上人人都有艾滋病。明知念头荒唐,就是遏制不住,最终恋爱告吹。
在“正常—不正常—正常”的循环挣扎中,他向张进倾心讲述:在剧烈转型的当代中国,抑郁症是时代病,疾病背后隐喻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引人深思。对此,心怀家国的知识分子无法无动于衷,正如您博客中引用的鲁迅那句话,“无尽的远方和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从这故事里能觉察到,的确存在继发性抑郁症的高危人群。例如自我评价低、过于在意别人看法、过于追求完美、对挫折耐受性低、社会支持系统薄弱等。还有些人爱走极端,非黑即白;或出了问题,爱把责任推给别人,却不敢触及内心真正的根由;或应对困难,喜欢压抑、逃避、幻想……
可这些元素复杂纷乱,并不能给患者贴上统一标签。更不要说,疾病背后,还有复杂的社会因素、生物学因素了。我们只能耐心,去了解一个个具体独特的人。
病愈成医后的张进希望人们跨进这个众人了解甚少的领域,能看见不为人知的痛苦正在许多人身上发生。
有句话说:人的大脑中有100亿个脑细胞,宇宙中也有100亿颗星星,但目前人类对大脑的了解,还远不如对宇宙星球的了解。由于社会支持不够,国民认识不足,中国的精神科医生缺口40万。
2014年9月1日,翻译家孙仲旭因抑郁症自杀离世,成为热点事件。
在网上,张进看到不少怀念孙仲旭的文章,更看到人们的想当然、不懂装懂或装模作样。
有熟人说:孙仲旭热爱生活、美食、翻译,爱说话,怎么可能得抑郁症?
张进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能得抑郁症。它是特异性疾病,患者表现各不一样。并非得了此症,就是性格压抑、扭曲、阴郁。
有网友感叹:活着不是比死更难?爷们家不是该选择难事去做?
张进同样感叹:你会叹息晚期癌症患者自杀“不坚强”吗?抑郁症患者大脑内部化学元素失衡,肉体、精神遭受意志无法控制的重创,这是实实在在、比癌症更深刻的痛苦。“生不如死”绝不夸张。局外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居高临下,甚至带有一丝优越感地同情、开导或指责,不科学,也不公平。
有人说,他常跟孙仲旭互动,“从一切微博上的交流看,都觉得他不可能得抑郁症”。
实际上,诊断抑郁症,是复杂的专业临床技术,岂是日常交流就能判断?由于社会舆论蔑视,患者也自我轻视,会下意识地掩盖病情,用最大意志力维持生活。不愿放弃“尊严”,不愿对人倾诉,从而进入恶性循环。
还有人说:此时再追问孙仲旭患病的真相,也许没什么意义了。
张进一针见血:这句话有一半正确。事实上,任何时候,都别去追问患病原因。你没这个权力,也难有正确结论。如此追问,构成了对患者的道德审判,满足的是问者的窥视欲。让患者自卑、自责、自远于人群,是又一重伤害。
最后,张进义正辞严:请勿消费孙仲旭。
如果你不会追问一个人为什么得了癌症,那么,也请给予尊重,别问一个人怎么会患上抑郁症。
常识是走出深谷的唯一捷径
张进曾将与抑郁症有关的事集结成书,取名《渡过——抑郁症治愈笔记》。“渡”者,由此岸到彼岸。
佛教以此岸喻生死轮回,彼岸喻涅槃圣地。觉悟者,才可渡烦恼河,抵达彼岸。从此岸到彼岸,是一个人终生的修为。但抑郁症患者不在此列,因为他们所处并非人间。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生活在玻璃罩中,外部世界看得见,却隔绝。对于他们,“渡”不只是情怀,更有实在的拯救意义——从地狱回归人间。
对于中度以上抑郁症患者,接受“他渡”,即现代医学干预,必不可少。而“自渡”也重要,与“他渡”构成合力,才能完成救赎。
张进说过,他能理解自杀,绝不赞成自杀。原因是:作为终极防御手段的自杀,其结果是毁灭。人有求生本能,自杀必源于绝望。但在很多时候,这绝望并非真实。也就是说,不是没有希望,而是他看不到希望。
希望从哪里来?只能从对科学常识的把握中来。抑郁症患者需要的常识是了解病理药理知识,认清医学干预和心理干预的规律,尊重医生,相信医生,提高治疗依从性。同时,积极加强心理调适、修复。
例如说,患者对药物的恐惧普遍存在,害怕服药损害自身。实际上,这些药物进行过几万人次的实验,并且在发达国家,抗抑郁剂使用率很高,民众接受度高。若一个人一生中服用过一次此类药物就算使用的话,其使用率可达90%。
对抑郁症患者身边的人来说,需要拥有一定的识别症状能力。然后是倾听、理解,告诉患者“这不是你所能掌控”非常重要。
这个过程中,谨记:耐心陪伴是一种有爱的态度,而非“疗伤”方法。许多人给出支持后,便期待能协助患者好转。等于给自己背上了不必要的责任,见对方没好转,会内疚、自责,深感无力。合适的尺度是,保持关心即可,化解问题还需专业人员。
正如张进所说,走出绝望深谷的路,常识是唯一捷径。否则,等待患者的,或许是更深刻的失望。
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绚烂”的朋友,他的经验则是,因为心灵纠结于某个点,然后其他情绪凑热闹一般赶过来,把这个点包裹住,就成了抑郁症,一块顽固的结晶。
一时的抚慰、治疗通常不起作用,结晶需要浸泡,需要在浸泡中慢慢溶化。
他说,懂抑郁症的医生,该这样告诉病人:你也许现在需要药物,也需要心理疏导,但你最终要做的,是求助于生活。
他提起一个触动他的故事——
一个医生给心理疾病患者开了个方子。要她每天早上给自己煮粥,必须放入十五种材料。说吃了就会慢慢变好。第二个月,把材料再换成另外十五种。在专注于煮粥的日子里,患者一天天变好。
故事的寓意在于,其中有“坚持”,坚持为自己的成长做一件事;还有“改变”,每个月都把配方推倒重来,尝试新的。
懂得坚持,且能接受改变的人,他一定会恢复健康。
听完这个故事,我体会到,他说的“求助于生活”,是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常识。
(编辑 赵莹 张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