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置的遗忘
2015-09-10代天宇
代天宇
望出舷窗，是德斯特里号巨大的立场产生器。它是由超导体制成的，非常薄，能将宇宙中的高能粒子抛开，保护我们脆弱的身体。它就像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长辈，为我们护航，却从不讨一句肯定与赞美。它优美的弧线如我眼前这位女士的锁骨，优雅而隽永。与此同时，她也望着窗外的星海，透过水杯可以隐约看到她衬衣粉红的色彩，轻轻咽下液体时耸动的脖颈充满了生命的律动。
她是静子，是我目前的最佳女孩。
说是目前，那是因为静子和我的关系是建立在主脑计算上的。这样的结果是参考了我们的外貌、性格以及社会属性等等因素得出的。从我们的诞生开始，点点滴滴，都在为这段姻缘做铺垫。
可以这么说，命中注定，我就会和她在一起，完美地如德斯特里号上的每一处设计。
可是……
“阿轩，待会儿重置就要开始了……”
静子看着我，温柔地笑着。这笑容我愿意用生命来交换，但求它只属于我一个人。
“还有20分钟，不是吗？我们再在这里呆一下。我们再看看星海，看看这颗恒星……你不是最喜欢赞美它的光热吗？”
我哀伤地看着静子，而她对着恒星露出安逸的笑容。我当然不是想看什么发热的光球，它活像是一个抽筋的魔鬼，窥视着宇宙中的每一块物质。
就像是永远在雾气中的那个家伙。
德斯特里号上的人们总是充满着活力。通过重置，我们的外形可以保持健美有型，谈吐风趣优雅，永远年轻。一切都像是在天堂，完美和谐。
可是那个家伙，如一块斑点，扰乱了我对世界的印象。
我的工作是维护反应炉。这工作一个人就能干，每天去确认一次各项指标是否正常就可以了。如有异常，就需要进去检查。幸好，这从未发生过。
我喜欢在如行星般巨大的德斯特里号上闲逛，去看每个区人们的生活样貌。我喜欢记录下人们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人事变迁。静子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上我的，她喜欢读这些东西。
哦，我的爱人，我愿为你记下一切的因果，一切的变迁，只为能看见你眼波的流转。
有一天，我想，为什么不去我工作的地方看看呢？那里可能会有让静子开心的新东西。
于是，我翻过了水循环，越往深处走温度越高，空气中也开始弥漫着一种如同光晕一样的东西，凉飕飕的，闻起来像超波清洁器用来清除灰尘的那种气味。我的鼻孔有些湿润。
这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那声音异常平静、不见波澜，是见鬼的永恒。
“这是水蒸气，在我生活过的地方，也叫雾。”
我转过身去，天哪，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满是褶皱，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力量。干瘦的身躯像是随时会倒下。他还披着一件宇航服，巨大的宇航服像是一个笼子把他罩在里面。
他的眼球凸出，眼睛却很有神。看到我惊讶的脸，他忽然笑出声：“噢，也对，这个时候……哥们，也许你可以过两个小时再过来，那时你看着会舒服一些。”
我干呕着离开了那里，没有回头。
静子听到这个事情很感兴趣，说在重置之后也想去看看。看着静子一脸兴奋，我决定再去一次，搞清楚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如此与众不同。
来回的路上就用了两个小时。我再次抵达反应炉时，一个脸庞俊美的男人正坐在地上，翻着一本书。我刚走近，他便微笑着跟我打招呼：“嗨，阿轩，又见面了。”
我僵硬地回应着，我并不认识他啊，这是……
“刚好两小时，你很守信。”
难道……他就是刚刚我看到的那个怪人？
男人拍了拍脑袋，笑着说：“是，我和刚刚的样子差别很大，朋友总要以最好的状态相见嘛！又是几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可是他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朋友了？
“阿轩，你忘了吗？在你还小的时候，我们见过面的，每次相见你都是那么有趣……”
小时候……难道是……
我小时候身体不是很好，所以常常有别的孩子欺负我。每次我都会逃跑，可是怎么跑也跑不过他们。
有一次，我跑得筋疲力尽，摔倒在反应炉边上，怀里的本子掉到了反应炉的另一边。那些孩子摩拳擦掌要上来撕掉我的记事本，说我记下了他们的丑事。
这时，在反应炉的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那些孩子不知看到了什么，尖叫着逃走了。
“这是……你的本子？”
我听到声音，想要转头，那个声音阻止了我。
“不，不要转头，转头会得到不好的结局。我看看……你是一个记录者，对吗？”
我点了点头，听从那个声音的建议，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我相信那个声音，不管怎么说，他让我避免了挨揍。
“真好，不论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记录总是必要的。不论什么样的记录，总是好的告诫与预言。只有勇者才会明白记录的重要性，因为人不会想去铭记……痛苦。”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安静了很久我才明白过来，他已经离开了。
转过头去，只是一片白茫茫。
“你是那时的……”
我连忙翻着笔记，发现我确实记下了这件事情，可是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是的，我见过你一面，或许你没有看到我吧。很抱歉让你看到我工作之后的样子了。”
“你的工作是什么？”
“噢，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并不有趣。”
他对自己的工作一语带过，好像并不想提这件事。忽然，他换了一个积极点的语气向我发问。
“阿轩，你觉得遗忘是怎么样的？”
“啊？”
“遗忘，左右了人们生活的重要成分。争吵之后遗忘了矛盾或是一种幸福，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作为一个记录者，你是如何评价遗忘的呢？”
“我想……很重要吧。如果不能遗忘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就不能面对真实了。我也必须要遗忘小时候被欺负的事情，这样才能在工作、生活时好好面对曾经欺负过我的人。现在我们相处得也很好，不是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道：“是啊，但是如果我遗忘了你这个朋友，再好的生活我也无法忍受。如果被遗忘的是你最看重的人呢？”
“那会……很伤心吧。”
“不。”
他很严肃。
“你不会伤心，因为你从未记住。听着，阿轩，要是这次重置之后你就会忘掉和静子的一切，哪怕你们会再爱一次，你愿意吗？”
“不愿意！”
“但是这一切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话，你会怎么样呢？阿轩，你……”
“够了！”
我愤怒地推了他一下，他虚弱地倒在了地上，然而眼神平静。
“不要再和我说一些奇怪的话了，我也不是你的朋友，你……你……”
他眼里的平静感染了我。我避开了他的眼神，扭头说道：“我很抱歉推倒了你，但是……”
“没关系，我的朋友，我们只是这一次没有好好交谈。其实重置之后一切都会重来，包括你和静子的感情，并不是他们所说的回到年轻。要是你想终结这一切，可以到我这里来……”
“请不要再说了！”
我捂着耳朵，尖叫着跑了出去。我无法忍受他暗示的一切。
静子转过头来，发现了我眼中的哀伤，温柔地安慰我：“阿轩，你有什么心事？是想起了自己记录的什么事情吗？”
“我还没这么多愁善感吧。”
“恐怕这一点，我更有发言权哦。”
我笑了。静子很可爱，充满了智慧。她懂得这样的时候可以用这样调皮的方式让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是啊，为什么不问问她呢？
“静子，要是重置之后，我们的感情，相遇，一切都会重来，你愿意吗？”
静子握着我的手，笑着说：“愿意啊，只要那个人是阿轩，什么样的开始都可以啊。”
“可是……”
静子用手指抵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抓起笔记扬了扬：“看到了吗？你都记录下来了，我们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了。你只要给我看，我就会明白哦。”
我看着笔记，心中燃起了希望。是的，没错，只要有笔记。
只要有记录，一切就不会被遗忘。
和静子前往重置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暂时告别了静子。静子虽然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还是乖巧地应许了，并且告诫我要尽快过去。
“重置之后，可又是一次新恋爱，你要再跟我表白一次哦。”
听了她的话，我感到莫名哀伤，点了点头，和她吻别。她很惊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挥挥手走进了反应炉后面。
他还在那里，还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把笔记本递给他，问道：“能不能帮我保管？”
“你相信我了？”
“我……不相信，但是不论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都可以拿回笔记是吧？”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笑道：“每次你都是这么说呢。”
“你……”
“别急，别急。”
他摆了摆手，让我往前走两步。我走了两步迈进雾中，看到了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笔记本。
“这是……”
“这些都是你的笔记本。你让我帮你保管，可是你从未来取过。”
我不相信！我爬进那堆笔记本，翻看着上面的内容。这些的确都是我的笔记，可是里面记录的事情都无比陌生。
在这些笔记里面，我有时孤独，有时是和静子在一起，可是这些时间恐怕不是我这三十年能够经历的。甚至有些笔记里记录着，我爱的不是静子，是其他的女人！
不论那些记录有多么深刻，表意有多么热切，那都不是我的爱情！
我想要的，只是静子啊。
“你还是那么痴情啊。善于记录的人，总是没法忘掉过去吧。”
他平静的声音响起，此刻我已经相信了他。
“有办法吗？”
“如果不想遗忘，你可以呆在这里，就不会遗忘，还可以和她有新的邂逅，不会忘掉她。”
“可是这样就无法和她有新的……”
“不会遗忘，不是吗？”
我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回忆着和静子的一点一滴，我不想忘掉这一切。可是……
我忽然想起静子的微笑，还有她的那句话——“愿意啊，只要那个人是阿轩，什么样的开始都可以啊。”
是啊，只要是你，什么都可以啊。
我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出迷雾，没有再回头看他。
看着阿轩走出迷雾，男人扶着栏杆坐了下来，从包里翻出几本笔记本，那是阿轩没有看过的。
“今天遇到了和田，他很温柔。”
“和田说我的记录是文学，文学是什么？”
“和田让我不要去参加重置，可是，那是德斯特里号上最高的荣誉啊。”
“主脑告诉我，男人和男人之间是不会有爱情的，违反会被禁止重置。和田说得是……”
和田看着看着流下了眼泪。他闭上眼，待泪与雾相融。
他又拿出另一个笔记，笔记上写着：
1、帮阿轩清理反应炉内部（每次不得超过20分钟，不然会撑不到身体重置）。
2、.如果阿轩爱上的是静子，帮阿轩修正与静子的感情。她很好，很温柔。
3、如果阿轩爱上的是佳儿，让阿轩在第六年第三十九晚不要回家，不然会发现自己被背叛。
………………
583、不能让阿轩看到自己的悲伤。
584、不能让阿轩再次爱上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