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万公里通往历史深处的轨迹

2015-09-10王嵬

中国国家旅游 2015年11期

京张铁路最著名的“之”字形线路，就位于八达岭长城下方的青龙桥车站。如今，这座百年历史的车站还保持着原貌，“之”字形线路也依旧发挥着原本的作用，成为活文物，京张铁路关沟段保存着许多通车初期的老车站、桥梁、隧道，并且都还在使用。

我多次去那里拍摄火车，每当看到这些老铁路的“断壁颓垣”，总有一阵阵失落，就像现在赶拍各地即将消失的铁路路线和机车的感觉一样。虽然老线路还在，可通车初期的马莱型蒸汽机车早已荡然无存。据说，当年从南口到八达岭这17公里，司炉得往锅炉里添入4吨煤，才能顺利地牵引列车爬上关沟。

为了拍出火车与长城跨谷连山的场景，我又一次坐火车来到青龙桥车站，这回我瞄上了车站咽喉处的野长城。这段野长城非常陡，最大坡度达到50°左右，加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台阶上的石砖早已松动，甚至出现坍塌的情况，到处是杂草，大多地方只能匍匐前行。爬到长城顶端，刚想享受美景，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不时有雷声炸响。我趴在地上，关掉手机，这样被劈中的概率应该会小一些……16点59分，青龙桥站外的曲线半径为186米的弯道上冒出了东风4型内燃机车的三点式车灯，我找到了位于杂草与碎砖头组成的45°台阶上的一个机位，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扶着女儿墙，拍摄了巍峨的长城脚下，绿皮车进出青龙桥站的全过程。

后来，我打算换个思路，以更“野”的方式拍摄火车。因为没事儿就奔关沟过车瘾，我找到一个窍门——山上有电线杆、高压线塔等人为设施的地方，基本上都有路可以抵达。我先坐火车观察可能出片的潜在机位，记下了具体位置和线路旁边的标杆。拍摄那天，我早上4点半就出了家门，直奔八达岭。下了车，以最快速度走到4公里外的石佛寺隧道口附近，下方两三米是河床，我纵身跃下。正准备跨河，前面出现几座废弃的水泥墩子。呀！这不是《京张路工撮影》（20世纪初记录京张铁路干支线建设过程的一本影集）里的石佛寺斜桥吗？竟然被大水冲成这副狼狈样了。如今桥墩之间的大树已经长到五六层楼高，它们生长的位置可是曾经的正线啊！

我顺着一条排水沟爬上山梁，此处距离机位还有几十米远，布满茂密的植物。我想起了在热带雨林中前进的中国远征军，在植物极度茂密的情况下，战士们每天只能前进不到一公里，相比之下，这点困难不算什么，而且胜利近在咫尺，不能放弃！我像游泳一样，用双臂把各种植物扒拉到两侧，忽然手背上一阵剧痛，一根酸枣刺扎进手背，还是带回钩的……终于到达预定机位，齐活儿！

我用3年半的时间，先后在这里拍摄了将近20次，终于拼出了列车穿越四季的组图。关沟段的大坡度和弯道的曲线半径小，导致火车的限速很低，上山限速45公里每小时，下山则是25公里每小时，这对铁路摄影来说是一个最佳优势。火车缓慢地在取景器内移动，我来回拧动着变焦环，不断按着快门，爆裂的柴油机声响彻山谷。当列车驶过弯道的摩擦声减小时，我意识到该是拍摄的时刻了，此时，列车的前半部分已经驶过观世音隧道，而后半部分尚未进洞，好似丘比特的神箭穿山而过。

Tips

意义重大的京张铁路

我国自行修建的第一条铁路干线，1905年12月12日动工，1909年10月2日通车。清末，铁路是新鲜事物，属于舶来品。京张铁路设计初期，从黎民到皇家对修铁路都持反对态度，他们认为铁路一修，会断了中国的龙脉。我认为，这条铁路的建成不亚于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尤其是现在看来，京张铁路不仅是一条铁路，它涵盖了太多东西。

集通线的蒸汽机车退役时，我才开始拍摄火车不久，并没意识到它的珍贵，但当时的磅礴景象还是让我难忘，我决定去寻找其他的蒸汽机车。

上网寻找中国蒸汽机车的信息，竟然以国外铁路爱好者的网站居多。虽然国铁干线的蒸汽机车已经消失，但在地方铁路、厂矿中还有，这些国外摄影爱好者竟然把地点、车型、车号、机车数量、最后一次看到的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而且拍摄了很多纪录片。反观国内，这方面信息少之又少。

2008年得知克什克腾旗开始举办蒸汽机车节后，我几乎每年都会如期报到，享受这场跃动的视觉盛宴。2009年12月，前进7119和7038两台机车被整修一新，用钢铁肩膀摇动着5个巨大的红色动轮，将“力量之神”的形象烘托到极致。车身上，集通铁路的LOGO被国铁的路徽所替代，让人生出乘坐时光列车回到从前的感觉，吸引了很多铁路爱好者。

2009年年底，我和我的摄影师傅陈新辉一同前往克什克腾，他是火车世家，两代开火车，一代修火车。十多年后和“大前进”重逢，师傅热泪盈眶，对着火车亲了一口，笑呵呵地说：“蹭了一嘴油，一嘴油。”

据说，蒸汽机车节是克什克腾旗政府让集通铁路办的，目的是使它变成一个铁路摄影爱好者的传统盛大节日，带动旅游人气，摄影师们拍摄的照片无形中也为当地做了免费广告。不过，这两台蒸汽机车的健康每况愈下，而且机车节也会影响正常铁路运输，所以集通铁路蒸汽节将是“最后一回”的传言遍布网络。

“当——咚咚咚咚咚——当——当当当——当当当”，2011年年末，我再次听到了大前进特有的轨缝声。蒸汽机车节并没有取消，而是改为全新运行方式，即车头朝向不同的两台前进，中间夹着10节敞车，这样就不用再跑到老远去掉头，拍摄方向也不再受限，每趟车的拍摄次数翻了一倍。

因为蒸汽机车，我和当地一位司机师傅梁师傅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他说：“蒸汽节就是为你们办的，好不容易来一次，拍就要拍好了！”2014年我去参加蒸汽机车节，听说我晚上要去大板机务段拍夜景，梁师傅非常高兴，说：“来！晚上下班了咱一块儿吃饭。”晚饭时，梁师傅叫上了20年前一起学习火车司机专业的老同学，他们毕业后从司炉干起，后来当上火车司机，继续成为工作搭档。梁师傅说：“我干了8年蒸汽，又干了8年内燃，这更新换代的事全让我赶上了。过去我们跑蒸汽的时候，司机室四处透风，脑袋得探在外面瞭望，身子在司机室里烤着，又冷又热，可难受了。当司炉更是苦，就算累得直不起腰，也得往锅炉里添煤，要不烧不上汽，就得停车。”前进型蒸汽机车需要烧到15千克每平方厘米的压力，才能保证机车达到攀爬大坝梁的能力，炉床上的煤必须压得跟小山似的，尤其是往锅炉后端的两个死角添煤，是最考验技术的，要用巧劲。

火车是有生命的，梁师傅驾驶过的很多台蒸汽机车都已报废解体，而蒸汽机车节上的前进7038却一直是他的座驾，2005年集通线淘汰前，他就是那台机车的司机长。梁师傅对蒸汽机车的感情非常深，“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干几年蒸汽，不过现在也挺好，每年年末的时候再开开我的老搭档。”虽然梁师傅爱蒸汽机车，但艰苦的工作环境，也让他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因为一半身体受凉，一半身体受热，有些司机还会患半身不遂。

梁师傅也被我们的执着所感染，他发现火车迷们年年来此赴约，但只有我们能一路追到好鲁库。他很喜欢我的照片。问：“如何能拍得更好看？”

“开大灯，冒大烟。”

“好嘞，梁哥给你把汽烧足了，你们尽情地拍，等着你们的好作品！”

第二天，我们乘1814次前往嘎拉德斯汰站。爬上山峰，沁人心脾的冷空气令我无限享受，铿锵的节奏由远至近，列车已进入梁师傅口中“三看热水七钻棚”的精华区段。突然，明亮的车灯照出山洞，烟气喷薄而出直冲天际，鸣响的汽笛震彻山谷，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是这华彩乐章的最美妙和声。

Tips

蒸汽机车的命运

蒸汽机车是19世纪的产物，早已跟不上现代发展的要求，在西方发达国家20世纪上半叶就开始被淘汰，同时作为工业遗产被保护起来。日本京都的梅小路蒸汽机车博物馆里有“活蒸汽”。德国铁路爱好者从官方手中购买了废弃线路及蒸汽机车并在线路上运行。美国人从集通铁路购买了几台前进型蒸汽机车，运到爱荷华州的一条铁路上，正常运转。

而在中国，很多人还没有“工业遗产”的概念，认为蒸汽机车是落后的产物，恨不能立刻拆解、炼钢，媒体也总在说“世界上最后一台蒸汽机车已停运”云云。其实，国外“活着的”蒸汽机车数量比中国要多，不但还有正常干活的，而且备受重视。

在国内去哪儿看蒸汽机车

内蒙古

中国蒸汽机车的天堂——集通铁路，位于赤峰市克什克腾旗境内，全长140公里，是中国乃至世界蒸汽机车的著名摄影地，特别是经棚至热水段，地处燕山山脉七老图山和大兴安岭山脉交汇处，山势起伏较大，地形复杂，山高坡陡，火车在此段钻隧道、过桥梁、穿沙漠、贯草原，历经数条展线盘旋上下，十分壮观。在此路段，冬季雪覆山川，银装素裹，火车轰鸣回荡，浓烟蒸腾，气势壮美，运行在崇山峻岭间，是一幅绝美的画面。

北京

长辛店的二七车辆厂里还运行着解放型蒸汽机车2446号与两台上游型蒸汽机车；京张铁路沿线的沙河线材厂、昌平红冶、土木桥梁厂、宣化钢铁厂以及北京周边的一些厂矿都还有蒸汽机车，其中土木桥梁厂的建设型蒸汽机车5115号曾运行在关沟段，正脸处还写着京局南段的拼音。但这些机车大多在工厂内，运行距离很短，画面效果与干线相差甚远，净是小场景及“糖水片”。

随着机车老化、配件供应不足、环境治理等因素，蒸汽机车会越来越少，以后连厂内恐怕也难见到，想看必须趁早。

所谓自驾追火车，不是在沿着铁路的公路上驱车与火车长时间并行，而是利用公路的高效率“狙击”火车。通常适用于两种情况：一是公共交通极为不便，二是火车的行车密度极小。开车可以明显提高追踪的效率，同样一段线路，通常要3天才能拍摄完成，开车的话一天即可。但对于摄影来说也有弊端——效率高意味着所用时间短，等到好片的概率相对就小。

朝乌线是东北支线铁路中的支线，终点站是莫尔道嘎。我们计划赶在6270次之前，在东南28公里的上游岭附近蹲守，这一带山势起伏较大，铁路旁边的公路修建于山崖之上，应该可以快速找到角度。

我们驶离公路，准备沿小道穿到铁路西侧，却发现小道泥泞不堪，汽车无法通行，只好弃车步行。拐过一处树林，眼前竟然出现一头野鹿！我刚要掏相机，随着“嗒嗒嗒”一阵高跟鞋般的声响，它高贵地走开了。曾听朋友说起，大兴安岭发生过熊瞎子伤及巡道工的事件，看来这深山老林里的未知数真是太多了。

从龙井向南，沿海兰江而上，追踪22型与25B型列车的我们逐渐进入长白山深处。和龙市西南18公里的十里坪—针头峰区间有几座大桥，开车即可到达。我来到一座大桥南端的山坡上，高耸的桥墩矗立在茫茫林海之中，上方架设着一道优美的弧线。我爬上一棵树，找好角度，等了大约20分钟，寂静的林间突然传来一阵飒飒的声响，仔细一看，草地里有东西在动，而且动静越来越大，我有点儿慌，万一是熊怎么办？人家可比我能爬树啊。那家伙离我大约40米，来回走动，不时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我突然想起山民和我提过的野猪，据说这玩意儿的獠牙非常厉害。此时我多么盼望火车赶快来啊，倒不是为了拍片，而是希望火车的声音能把这身份不明的家伙吓跑。14点07分，山里像往常一样传来了柴油机声，闻到熟悉的柴油香，我心里一阵踏实。

这趟车里既有22型客车也有25B型客车，从远处听，它俩的轨缝声节奏不太一样，因为22型客车长24.5米，25B型客车长26.6米，而每节钢轨的长度是25米，22型客车比单节钢轨短半米，但两节客车同一位置的转向架总是几乎同时轧上轨缝，使得钢轨两端的轨缝声几乎同时响起，像立体声一样好听；而25B型客车比单节钢轨长1.6米，两个转向架的距离加长，声音自然也就不同步，像是有另外一趟列车在“捣乱”。

随着火车驶近，草丛中的声响逐渐远去。我抱着树干滑下来，迅速跑回铁道边，庆幸自己没被野猪当作晚餐。

Tips

在大兴安岭自驾追火车

在大兴安岭，铁路两侧的树种多为落叶松和白桦，这一带的秋色只能用“层林尽染”来形容，而非绥佳线、图佳线那边的“五彩斑斓”。东北的秋天持续时间并不长，如果不采取高效的拍摄方式，很可能错过很多美景。大兴安岭地区分布着滨洲线、富西线、牙林线、博林线、朝乌线、林碧线等铁路，拍摄线路极长，而且很多公路都与铁路“并驾齐驱”，非常适合自驾追拍火车。

火车追踪者的私家地图

最喜欢去哪里追踪火车？

第一，京张铁路青龙桥车站。因为我家就在这条中国人自筑的第一条干线铁路上，而且这条铁路的工程师是我最崇拜的詹天佑先生。小时候，总坐着火车去青龙桥看“之”字形线路，这座长城下的百年老站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样貌，非常静谧，同时也是出片的好地方。

第二，南疆铁路。这条线路所经地貌极为丰富，有戈壁、荒漠、峡谷、草原、雪山，沿着天山下的丹霞地貌西行，感觉非常棒。不过，2015年2月1日，最为精彩的天山段（鱼儿沟—和静）被新线取代，我之前拍摄的那些景象已经成为历史。

第三，浑白铁路仙人桥附近。铁路在这一带九次跨越头道松花江，再配上如珠宝一般的秋色，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其实，每条线路均有独特的风景，青藏线、南疆线、牙林线、滇越线也很棒。而最美的风景可能还在未被发现的下一个地方。

最喜欢什么型号的火车？

机车的型号有几十种，我最喜欢的是东风4型内燃机车，至今，我依然认为它是最符合中国人审美的机车，容貌端庄，圆润又不失棱角，温柔又不失气势。尤其是柴油机启动时，两股黑烟随着柴油机的轰鸣声蹿入空中，仿佛一名即将远征的勇士。

蒸汽机车里，我最喜欢马莱4型机车。1921年中国从美国进口了7台，专门运行于京张铁路关沟段，轮式为2-8-8-2，它硕大的铜铃和粗犷的汽笛、乏汽声被火车司机所欣赏。可惜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最后一台马莱4型机车被解体，如今只能去美国看它的“同胞兄弟”了。

电力机车中，我最喜欢8K型，1986-1987年由法国进口，悠扬的汽笛声让人印象深刻。每当它牵引黑色蛟龙驰骋于丰沙线的层峦叠嶂中，我都不禁感叹它本身所具备的勇往直前的气势。

拍摄中会使用哪些高科技装备？

最先用到的应该是卫星地图，如Google Map，它能令我高效地认清当地的地形地貌、铁路、河流走向。现在我有了无人机，能够拍到一些前所未有的角度，还可以让无人机飞到铁路边追随火车进行拍摄。

对国外追火车的“同道中人”是否有了解？

我认识一个日本的铁道摄影师，非常善于对细节和小场景进行拍摄。或许是因为日本鲜有大山大河，地方太小，同时植物茂密，摄影者施展不开，加上列车编组短，所以只好拍“小清新”。不过，各个国家的铁道都有自身的风格，日本的铁路沿海场景在中国就不太容易拍出来。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美。在国内追踪火车，对于地形、地貌、交通的可控程度更高一些，不过如果在车站内拍摄，很可能会被“管”，所以我一般都在野外拍摄。国外则不同，在一些发达国家，火车站随便进，站台上随便拍。

给旅行者的建议？

想追踪火车的话，穿梭在东北林间的绿皮车、每年年底年初的克什克腾、调兵山蒸汽机车节、滇越铁路、京沪高铁等，都是不可错过的。

一个小提示：旅行时计划赶不上变化，网上预订的车票最好在确定乘车前再取出来，如行程有变，可以很方便地在网上改签。

更多了解王嵬和他的火车之旅，请关注2015年11月出版的《追火车》一书。

Tips

南疆铁路喀什段

火车类型：东风4、4D、11、和谐内5型内燃机车

特色看点：天山下的丹霞地貌极为璀璨，火车沿山麓而行

推荐理由：西域的感觉极为强烈

追踪时间：四季皆可

注意事项：尊重当地少数民族风俗习惯，注意安全

丰沙铁路落坡岭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