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全局的控制力,调和百味的交融感
2015-09-10武宁
武宁
郑明勋,这位国际乐坛声誉日隆的亚裔指挥家,以凌厉与细腻的双重指挥风格,受到世界众多乐迷的喜爱与追捧。从小爱好烹饪的他,视指挥如同掌勺,都要精选原料、精心调配,以达理想的境界。
2015年11月9日,郑明勋以乐团首席客座指挥的身份,率领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舞台,演释了贝多芬《第二交响曲》与马勒《第四交响曲》,为乐迷带来璀璨的德意志之声,这也是第十七届上海国际艺术节中交响篇章的最重锤。
身为这场交响盛宴的掌勺者,郑明勋与小泽征尔、祖宾·梅塔并称为“亚洲三大指挥家”。他曾先后担任巴黎巴士底国家歌剧院、罗马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法国广播爱乐乐团的音乐总监,与包括维也纳爱乐、柏林爱乐、芝加哥交响乐团等诸多世界一流乐团合作过。郑明勋最傲人的成就之一,便是用七年时间将首尔爱乐乐团从“卖不出几张票,送票都坐不满”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使之一跃成为世界名团和韩国的“文化名片”。作为德国DG唱片公司的签约艺术家,郑明勋也灌录过多张优秀唱片,并获得由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化最高勋章”。
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脱胎自十六世纪的宫廷乐队,以四个半世纪的光辉岁月傲然于世,有“交响乐活化石”之称。历史上许多著名的作曲家都曾在这个乐团担任指挥并首演自己的作品,“乐圣”贝多芬曾视其为“欧洲最出色的乐团”,瓦格纳对其“安菲翁魔琴”般的神奇音色啧啧称赞,理查·施特劳斯则欣喜于乐团那“令人憧憬赞叹的光晕”。作为欧洲音乐史上一枚闪耀着亘古不变温润光芒的宝石,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浸润和发扬着德国厚重而精深的音乐文化传统,经过卡尔·伯姆、鲁道夫·肯佩、赫伯特·布隆斯泰特、伯纳德·海廷克等众多指挥家的打磨,以其和谐平衡的音响效果、甘醇浑厚的音色塑造了一代又一代的乐史传奇,以至于乐团在2007年成为史上第一个获得“欧洲文化基金会世界音乐文化遗产保护奖”的乐团,也是迄今唯一获此殊荣的交响乐团。
女高音汉娜-伊丽莎白·穆勒,出生于德国的曼海姆,师从声乐教育家鲁道夫·皮尔内,年纪轻轻便在歌剧舞台崭露头角。她曾获得一系列德国青少年音乐大赛的冠军、德国经济文化界音乐大奖、Ada Sari国际比赛的第一名,以及莫扎特奖和歌曲大奖等荣誉。穆勒也经常与世界一流交响乐团及指挥合作,在萨尔茨堡复活节音乐节上的演出曾轰动全场,并与班贝格交响乐团录制过布鲁克纳的《F小调弥撒曲》。
执掌全局的控制力
郑明勋具有一种执掌全局的内在控制力,他能将上百人的乐团成员紧紧凝聚为一体,使乐手们充满活力地全心投入,在瞬间制造出步调一致的合音。
上半场的贝多芬《第二交響曲》,郑明勋仿佛将整个乐团一把攫住,乐队成员与指挥紧密互动,他的每一个指挥动作都神奇般地奏效了,指挥的动作与乐队的声音协调统一。
第一乐章,在郑明勋极富感召力和鼓动性的指挥下,意气昂扬的音乐旋律呼之欲出,堪称水乳交融,极具可观性的凌厉身姿与澎湃激情的音乐做到了无缝的焊接。如梦中突然惊醒般、象征命运敲门的鼓声,震彻心扉。澄清透彻且能穿透乌云的木管声,代表贝多芬内心坚定意志力的定音鼓,坚如磐石般响彻耳际。这种丝丝入扣的旋律与紧张的鼓声节奏型形成的戏剧化对峙,在郑明勋之前的各种演释版本中,从未有此种震撼力。
之后的慢乐章偏于内心的自省,带有古典音乐标志性的对称均衡感,温暖细腻的弦乐与俏皮活泼的木管之间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心灵对话与交流,似乎在谈论着人生的各种疑惑与困顿。
谐谑曲的第三乐章,具有棱角分明的姿态和坚定意志的彰显,包裹着巨大张力的音乐动机,在张弛有度的节奏中冷静绽放。终乐章是活力四射的舞曲,蕴含着狂野的英雄本色,其中诸多快速的炫技成分,释放出戏剧化的狂怒高潮。乐毕,掌声如雷,观众瞬间激越沸腾。
调合百味的交融感
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的团员,几乎个个是世界一流的演奏高手,每个人身上都释放着独具魅力的个性特点。擅长烹饪的郑明勋具有调和百味的禀赋,能在一百多个乐手间找到平衡,使演奏和谐,并将乐团的声音与自己想象中的声音相匹配与交融。
下半场的马勒《第四交响曲》作为贝多芬最好的对比,事实上映照着交响乐发展史两轴的对话。两者在德奥音乐哲学意味的抒发上心照不宣,美国指挥家大卫·津曼认为《第四交响曲》是马勒最完美的一部音乐。
第一乐章是马勒以童真般的眼光看到的尘世生活,贯穿出现的雪橇铃声衬托出天真烂漫的童年遐想。一次心潮喷涌的爆发之后,耳畔响起马勒《第五交响曲》的号角声,这正是马勒童年里记忆犹新的军号声,暗含着对死亡的惊恐。稍后如梦醒之后的恍然平静,人生如一场梦境般瞬间即逝。接着重新现出一派欢腾热烈的高声歌颂,有着尼采精神超脱的意味,如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精神三变”,人唯有经历孤独与奋斗,回归婴儿般的纯真,才能超越一切苦痛。郑明勋在指挥中,着意强调尖锐粗粝的声音刻画,象征人世间生活总归不会风平浪静,逆境的风暴在所难免。乐队音色保持着均衡的层次,各个细节栩栩如生。
第二乐章是关于死神的舞蹈,原来的标题“老友海恩的奏乐”,而“老友海恩”正是德国人对于死亡的别称,从尘世通往天国,必经死亡的领地。经特意定弦而冷漠淡然的小提琴,象征着死神的无情,让人不禁联想到圣-桑的《死之舞》。在郑明勋的指挥下,慵懒肆虐的弦乐中伴随着不协和的管乐声部,时常被阵阵刺激的铃声和嘲讽般的哨声惊扰,也有低音提琴的阴郁低沉笼罩其间。各个乐器声部之间有着清晰可辨的层次,它们在碰撞中交相辉映,铜管也发出了优美流畅的旋律,实属难得。对此乐章的诠释,郑明勋一别贝多芬时的严谨控制,随意挥洒、漫不经心的手势,甚至有些许醉态超逸,让乐队自由的舒展曼妙的旋律之花,乐章在调侃般不经意间戛然而止,铺下意犹未尽的悬念。
从第三乐章开始便立刻沉浸到一股凝重的氛围中。只见郑明勋的左手紧锁胸前。在他的引领下,音乐逐渐进入一种崇高的境界,观众几乎都屏气凝神地静听。这一乐章最初的标题是“圣·厄休拉的微笑”,源自一个古老的宗教故事,涉及为捍卫宗教教义而殉道的圣女厄休拉。乐章中如同小说般峰回路转的戏剧情节,像是对圣女生平事迹的描述与刻画的墓志铭。不过马勒也曾向朋友解释说,这一乐章使他回忆起儿时对母亲的印象,“那忧伤但带着微笑的面庞,经受着无尽的磨难,却总是用爱和宽恕来化解它们”。纵观整个柔板乐章,马勒采用高超的自我风格的变奏手法,糅合进天马行空般的音乐想象力,跌宕起伏的情感幅度,如同浩渺宇宙般广阔。圣洁的静穆、悲苦的哀叹、痛苦的呐喊、欢愉的沉醉、天国的盛景、涅 的星空,在马勒的笔下惟妙惟肖、引人入胜。而郑明勋全心投入的诠释精彩纷呈,恍惚间犹如马勒本人缤纷的指挥再现,无论是神圣的面部表情,还是高仰的体态动作,都足以令人神往。
表现全曲核心主旨的第四乐章,描绘了一幅天堂美景的生活画卷。乐章中田园仙景的氛围和轻灵游荡的旋律仿佛让人体会到了什么是“天堂的生活”。郑明勋合作的女高音汉娜-伊丽莎白·穆勒,声音既婉转甜美又富有戏剧张力,高低音区皆很美妙。娇美的形象、可爱的眼神,天籁般的歌喉,如同上帝使者的化身。郑明勋指挥的肢体语言流畅且富韵律感,身姿优雅协调,颇富张弛有度的魅力,既能温润如玉般细腻,又能凌厉如风般迅猛。他的双手仿佛带有一种魔力,音乐在他的手中如同乖巧顺從的绵羊,立体绚烂的声响被他富有灵性地塑造成形,自由释放着人性的情感语汇。
乐曲尾声是天堂意境的渐行渐远,而这美好的值得留恋的时刻,被突兀的一记响亮的掌声打破了,竖琴最后的几声拨弦还未呈现,可以看到郑明勋略显遗憾的表情。其实,按照惯例,乐曲结束要待声音消尽,指挥家双手放下,才能礼貌地鼓掌。有时,在一些特定意境的曲目结束时,指挥不希望马上起掌声,保持数秒的无声有一种“余音绕梁”的美妙。
纵观当晚的音乐会,可谓技惊四座,傲视整年的沪上交响乐演出。开场前,我听到观众说是“专程为郑明勋而来”;演出结束后,也有观众兴奋地谈到,这是他听到的“最好的马勒《第四交响曲》”。客观而言,郑明勋对于这次德奥音乐的诠释,可谓做到了精心准备,原料上乘且烹饪水准一流。他的指挥在谨慎克制中不乏意气昂扬,并彰显着独特的人文关怀。我们似乎能体验到音乐中的禅意,这与其东方人含蓄谦逊的品格不无关系,同时,我们也感知到指挥家不断挖掘的深藏在音乐背后的思想特质。
虽然音乐鉴赏的口味因人而异,不同的指挥风格也百般不同,但把音乐视为人类情感的释放与沟通,孜孜不倦并不断执着追求,这本身就是对待艺术最崇高的信念。或许,人们陶醉于艾森巴赫的夸张灵动、阿巴多的细致入微、巴比罗利的浪漫诗情,但郑明勋的独特风格已然在乐迷中燃起持久的激情,而他亲自“掌勺”的德奥交响盛宴,也为我们留下了无穷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