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声音
2015-09-10张春田
1927年2月,鲁迅应香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邀请来香港,在港岛住了两晚,这是他这一年第二次踏上香港。相比于七个月后他第三次路过香港时被“查关”的不愉快经历,这一次似乎还顺利。他在青年会做了两场讲演,题目分别是《无声的中国》和《老调子已经唱完》。鲁迅一生演讲并不太多,这两场演讲又都十分精彩,因此显得很突出。《无声的中国》是为白话文鼓吹的,但鲁迅的用意显然不止于此。“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可以说是这个“中国现代文学之父”最为关切、也最为焦虑之所在。这不仅涉及白话和文言之争、口语与书面语之别,更涉及民众如何被“代表/再现”,新的集体性的身份意识如何生成,弱势民族从殖民主义世界体系中获得独立解放等一系列更为宏阔的大问题。正如他在次日《老调子已经唱完》的演讲中更为明确地指出,“老调子将中国唱完,完了好几次”,必须得告别那种“侍奉主子的文化”,中国才能有未来。他以革命后的俄国作为参照,相信“他们将来是一定要有声音的,因为俄国是活的,虽然暂时没有声音,但他究竟有改造环境的能力,所以将来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出现”。
从鲁迅青年时代开始,对“新的声音”的渴望就在他的关怀中占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他的文字事业、他的人生选择,在在指向并参与了“有声的中国”的打造。其实,对“有声的中国”念兹在兹的,又何止鲁迅一人。面对晚清以后迫切的政治和文化危机,好几代中国知识分子们都在思考和探索如何让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如何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发出自己的声音。从梁启超、章太炎到鲁迅、胡适,当然还包括李大钊、蔡元培、闻一多、朱自清等,他们思路不一,选择各异,却共同分享着关于我们这个历史文明共同体的“旧邦新命”的伟大抱负。在致力于寻找和建构“中国现代”的漫漫长途中,这些卓越的中国人曾通过各种形式的演讲、报告、讲学,传播自己的思想,讨论公共的议题,动员民众的行动。这些金石之声一路传扬,很多不仅影响于当时,而且回响于其后数十年,让人心驰神往。
拜留声机、速记等技术便利之赐,更感谢很多演说者自己把演说稿或记录稿修订成了文章发表,于是我们今天可以重温众多落在纸面上的或慷慨激昂、或稳健深沉的声音。本书挑选了民国时期一些人文学者的演讲,结为一集,以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呈现民国的人文风貌;名为《讲坛上的中国》,是想突显这些演讲者们从不同侧面触碰和回应了时代精神,也便于读者迅速获得一种全景式的视野,对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公共关怀有一大致印象。根据各篇主题,大致分为“国家”、“教育”、“青年”、“学问”、“人生”、“文化”、“社会”七辑。但这种划分当然只是一种权宜,相信读者自会注意到一些演讲本身涉及数个论题,宜以不同角度参照阅读。每篇文章前附有演讲者和相关背景的简单介绍,以期更好地呈现演讲的语境。
限于篇幅,本书所收大都为人文学者,其实缺了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的演讲,“人文”的意涵是很不全面的。好在那些演讲,不难在别的演讲录或者政治家们的文集中找到,本书也就不重复了。本书也有意避开了一些习见的篇目,尽可能选择一些未被或少被收录到其他文选或文集中的文章,尽可能选择有助于读者接近民国时期文化思想脉络的文章;重视大家,也注意到光谱的多样性;看重思想的深刻性,同时兼及普通读者的阅读兴趣。
这本书既然是“民国人文讲演录”,无疑,也希望对读者客观看待民国文化有所助益。近年来,对民国时期文化的热衷和怀旧似乎成为了大众传媒中一个新现象或者症候,“民国范儿”应运而生,当然随之也出现了很多争论。在我看来,把民国过分理想化本身是一种迷思。民国并不是“黄金时代”,套用蔡元培的演讲题目,民国正是“黑暗与光明的消长”的时期。重要的是,在那样一个“由此得生,也可以由此得死”的“大时代”(鲁迅语),我们曾经有过这么多精彩的人,说过这么多掷地有声的话,对时代做过这么严肃的思考和介入。他们的启示、怀疑或者批判,都为我们今天的思考和行动提供了某种参照和资源,这才是民国或者更广泛的二十世纪中国经验的意义之所在。本书开篇罗素的演讲中提到,“世界的再兴,也要依靠你们的成功”,这是他鉴于一战后欧洲文明状况而作出的判断。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已经富强了的中国的确应该为人类文明做出更大贡献。
需要说明,民国时期的文章在语言和标点符号上都与今日规范有一定差别,为存历史之真,我们保留了文章原貌。
(张春田主编:《讲坛上的中国——民国人文讲演录》,南京大学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