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德文化因缘的一段学术交谊
2015-09-10叶隽
叶隽
我这个人大约终究是疏懒的,不但出门极少带相机,且游历不作游记,甚至连随笔式的文字竟也是越来越懒得动笔了。但这段学术交谊却是牵连众多,颇具意义,值得记述。
大概是2005年5月,在北大开会,结识了谢泳先生。此前就陆续读过不少他写的随笔文字,不但欣赏他笔调轻盈的可读有趣,更激赏他貌似平实的文字之后的史料厚重与关怀之切。更没想到的是,谢泳兄竟是如此有心的一位学院之外的知识人,他会如此视学术为公器,以旧书而拓新知。后来大家通过几次邮件,不外是互赠著作,彼此致意。
2006年时,谢泳兄来京时相约一见,他还是那样的淡泊随性,邀我一起逛潘家园聊叙。我是此道的性情中人,有朋友相偕一起逛书市,何乐而不为?平常却是怕远的。可惜那次去潘家园逛书市有些匆匆忙忙,后来他因临时有急事,就免了午餐的我的地主之谊。后来想想不对,连去时的打的费用好像都是他抢着付了,借口说是中午该我付账。不过好在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次交往,多了朋友之交的感性相识。就是在这次,谢泳兄谆谆叮嘱,说是应对民国时代的中德学术文化交流做系统的研究,认为可以发掘出很大的空间。他说的是让研究生做,但我知道,他内心期待的或许还是我自己去做。对这个题目,我当然关注,还曾为《中外教育交流史》专门撰写过相关章节,但当时我自觉时机尚未成熟,难能挖出新材料,且诸事庞杂,也就接下话题。但正是因此,此题常常就从心里冒上来,平时看书也更注意相关材料的搜集线索。而且那次北京见面之后,我仔细地翻阅了谢泳兄赠我的《杂书过眼录》(后来购过《二集》,也同样有很好的材料发现),这些简朴的读书记却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材料线索。当时一个感慨,中国的学者要像谢泳这样读书,中国的学术也就有希望了。2007年时人在国外,在网上读到热议他就任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的消息,也只是心中为他高兴,但我向来有“人热我冷”的习惯,也就没有去凑热闹。
李乐曾先生,我则相识很早。他是同济大学德国问题研究所教授,《德国研究》的副主编,这份刊物是我在学术上的起点之家,那时年纪很轻,做过诸如《俾斯麦与李鸿章之比较》类的文字,记得李先生曾专门给我寄来丁建弘教授的文章《俾斯麦与李鸿章》,谆谆指点,铭记心头。现在想来,那也算是初窥学术门径吧。后来我们之间的相见次数倒并不太多,但电邮倒时有来往,获益匪浅。他后来又给我寄来了《欧特曼教授哀思录》的复印件,让我很是受益。随后就收到了他的大著《德国对华政策中的同济大学(1907—1941)》,用功之勤,功力之深,在中德关系史领域是一部很有分量的著作,让人佩服,我曾专门撰书评议论之。
然后,就接到了沈宁先生的电邮。我与沈先生素不相识,他因读谢泳兄文章而与同济大学李乐曾教授联系,得到我的联系方式,辗转相询,目的是提请我注意滕固的意义:“我注意到在您研究范围内的国内留德学者中始终未能提到滕固,以他的经历和学识,以及以后在中德文化交流中所处的地位(即《欧》书何以由他来作序),是不应当忽略的人物。冒昧转发此函,希望能在您今后的研究范围内引起注意,而且在这研究领域中可资挖掘的资料很多……”古风高义,使我感动。后来我们相约一见,承沈宁兄见赐其所编撰的《滕固艺术文集》、《揖芬室文存》等,足见其对滕固关注之持久与用力之勤。他在高校的图书馆工作,致力于滕固研究完全是业余之事,但取得的成绩确实令人振奋,而其学术公心之存则尤令我看重。他曾专门致信于我,希望我能关注留德学人群体之一的滕固研究。而这一因缘,确实对我拓宽视域有好处。后又专门来访,惠赐大作,相晤甚欢。我后来应吉林出版集团之邀主编《民国学术丛刊》,邀其为滕固《唐宋绘画史》作导读,并相与切磋,学人交谊,其与古人唱和之风略近之。
记下这段文字,不但是为了铭记一段交谊,其实也追怀学术史上曾经有过的良好传统。虽然在技术考核指标之下,学术越来越沦落为一种谋生的手段,但毕竟学术也有其承担“民族使命”和“文化道统”的一面,学人也决不应仅仅以脑力打工者的身份自诩。即便不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我们也要意识到,中国人不但讲人情,也还有着讲公义的传统。利益固然是根本制约因素,但公义也同样是一种元规则。二者折中,或许我们始终要在私利与公益之间选择一个恰当的平衡尺度,这比什么都重要。而私利公益化的趋向,私人场域过度渗透入公共领域空间,则是在制度层面必须要解决好的问题。中国现在正不断走向世界,也不断会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这是我们必须正视和善待的核心问题。
现在自己年齿渐长,也会遇到学子辈的咨询和请益,外来的陌生人的咨询和请教、访谈,我也尽自己的可能去善待之。前段维也纳、巴黎、柏林的研究生相继来寻,说到访学见人之不易,心下十分感慨。学术上的“薪尽火传”,不仅有其单纯的师生相继,也有其超越简单师门疆界乃至国界的真知相求意义,故此我们应能善待后人。就我自己而言,不知不觉间,起意开始做关于中德学术、科学与艺术关系的若干专门研究。我做研究,始终是顺其自然,希望水到渠成,而不是强不知以为知。读书思考,到一定时候,材料积累地将溢了,一个题目也就成型了,这时再集中优势兵力作战,基本上能收事半功倍之效。说到这里,自然要感谢以上提到的各位学界友人。更让我感动的是,谢泳先生、沈宁先生都是与德国并没有多少关系的学人,他们在各自的研究或者探索过程中接触到与德国相关的材料,即便自己不研究,也充分意识到其重要性,甚至希望有学者去开掘这样的领地。我想,这从中也可以看出中国学术和知识界的一种气魄和态度,一方面是目下的大学里的所谓“研究者”斤斤置身于于各种考核指标和项目利益追逐的怪圈之中,产品倒是不少,但总觉得好像缺乏些东西,我想或许就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对于学术文化的爱护和敬畏之情。而正是有了爱护和敬畏,然后可以有这样一种气魄和胸怀,有了学人的情怀和风骨。还有一位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黄旭东先生,他知道我在研究王光祈、萧友梅、青主这些留德乐人,不但慷慨相赠《廖辅叔的乐艺人生》、《吴伯超的音乐生涯》等多部著作,并且希望介绍我的研究于音乐界,其跨越学科的宽阔胸怀让人感动。单世联兄更曾寄来《中国现代性与德意志文化》三卷本的煌煌大作,其对德国文化的中国接受的探索精神确实可贵。诚如他所言,“现代中国文化思想领域的重要人物、重要论著,鲜有与德国思想文化毫无关系者”,所以此书“对中国现代论说的一些起源问题的所作的检讨”无疑极为必要。我们不能做井底之蛙,甘于坐井观天,还是要拓宽视域,追求新知,在追索真知的路上循序而进,这是一个学人的基本伦理要求。学术本就是薪火相传的事业,需要一代代人的“薪尽火传”。德国的阿梅龙教授也是此道中人,他曾专门邀我切磋,彼此之间建立了很好的学术友谊和信任。每次在万圣旁边的傣家风味店里小酌都很开心,作为专业学者,我们之间讨论的问题和思路,那就更多不仅局限于史实,而且也兼及理论的发覆和反思。不过,每次说到彼此国内最新的学术状况,以及中德关系史上文化、学术交谊的各种故事,总是一件很快意的乐事。可这次有点小小的不快,他对我说:你们中国的大学没有进步。虽然,我知道他说的是整体而非个体,仍感到很惭愧,反驳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