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托霓裳泪沾襟(四)
2015-09-10韩秀
1996年3月22日,我回信给夏公,告诉他我已经把稿子改过了,他看我如此听话应该是很高兴的。同时我寄了一本1994年春季号的The Chinese Pen给夏公。在这本季刊里,康士林先生(Nicholas Koss)英译了《折射》的两个章节《你是谁?》以及《火》。季刊很薄,拿在手里不重。季刊是英文,夏公看起来不吃力。最主要的,康先生的译文非常之好,文气充沛,夏公会喜欢。如此,或许可以省去他读原书的麻烦,这是我的一厢情愿。
4月底收到夏公来信。
谢谢您寄我的两封信和一本Chinese Pen。《折射》已有一部分英译了,表示齐邦媛她们对您的著作非常重视,但我还是要把此书全读的,因为这是您的自传,我岂可不读!你看到了我那篇序即写信给我。这篇序看的人很多,可能因为张爱玲同Reyher那段婚姻的内情如何,知道的人太少了。我也希望书能畅销,让司马新、姚大姐都高兴一点。大地这几年,我想出的畅销书并不多。台湾读者趣味变了,一本书出来,能吸引多少读者很难有把握。
您的大文《文化的建设与失落》早已重读,并剪贴影印保存,《书生本色》读后也保存了。那次谈的事,看来很琐碎,其实都代表了我们的“书生本色”,而且经你一写,从此忘不掉,永留纪念。鼎钧和庄家两对夫妇都该向你道谢。那晚所摄的照片也洗出了,寄你两帧留念。
那晚谈到的“尤利西斯”,译者金堤是我1946—1947在北大那一年的同事,都住在红楼,都是助教。今天收到了他寄我的“尤”书下册,翻看总很兴奋,但真去阅读实在抽不出时间,书末金还向我道谢了一声。
信正说,你一时还不会去雅典,想你一定也在学习希腊文。我对古希腊的文学特别喜爱,可惜今生不可能读其原文了。
Jeff,孩子想都好,祝
志清1996年4月27日
夏公来信谈到希望《张爱玲与赖雅》畅销,好让作者与出版社都高兴一下,这话说得十分无奈。姚宜瑛大姐出版了许多好书,处境却不轻松。其实还不只是台湾读者的趣味发生变化,从古到今,优秀文学类书籍一向是小众读物。读着夏公的信,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用一个专栏专门来写文学类书籍的推介文字。十年后,果真如愿,而且到了现在,仍然在继续中。然则,出版界的困境也没有真的改善,在美国各地的华文书店世界书局到了2014年连续关闭、转手,华盛顿这一家没有幸免。大华府地区十多万华人没有法子让一家中文实体书店存活,也确实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在信中,我也向夏公报告,接受三民书局邀约,为青少年读者写一本屠格涅夫传记的事情,字里行间满是将要大量阅读、重温俄罗斯文学的喜悦。
同时,我也顺便提及5月底的北卡海外女作家聚会,以及7月7日将回到纽约领“万人杰新闻文化奖”的事情,这个奖的基金会待我非常之好,李勇先生的来信总是非常的温暖,满载着理解与鼓励。
而且,又是一个7月7日。九年了呢。
6月中旬,夏先生写了一封短信来。
谢谢您的信和书。信未覆,书尚未看,总因为时间不够。以前两三天即写出的一篇序,现在要花两三个星期,想想实在可怕。所以好友的信都不立刻覆——包括彭歌、白先勇在内,他们也都寄书来。
很高兴您要来纽约领奖。你同丁子霖、Harry Wu实在都是最勇敢的中国人。那天下午我也会在场,再同你好好谈。在你去希腊前,能有机会再见到你,实在高兴。祝好。
志清1996年6月
香港名记者、名作家万人杰是一位在世界各地为正义与人权奋斗不息的文化人,终其一生以他的一支健笔呼唤民主、自由。他1989年病逝后,陈夫人何智明女士发起并且主持美国万人杰(陈子隽)新闻文化基金会,以丈夫留下的钱设立了新闻文化奖与奖学金,每年定期颁给志同道合的文友与学子。
到了1996年,已经是第四届。颁奖者是何女士,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到这位女子,谦逊和蔼的笑容下面是博大的襟怀,我向她道谢,她凝神望着我,微笑点头,让我感觉十分亲切。
这一回,夏先生不但亲自到场,不但接受媒体访问,颁奖仪式上甚至表情严肃地站在我旁边以示鼓励。
至于《折射》的英文本,我完全没有同夏公提起。在台湾翻译、出版,根本进不了欧美英语国家的发行通路,此其一。英文本的译者跳过了许多他不理解的大陆当年的政治术语以及那些术语背后复杂的背景,将原书简单化了,此其二。就英文文本本身,Jeff曾经逐字逐句校对修改过,但是译者完全不接受。面对这样的译本,夏公是不会满意的,他看了绝对有意见、绝对不开心,此其三。所以,我和Jeff在1996年同夏公见面时都一字不提。其实,那本书1995年已经出版了。2013年经幼狮出版社周雅娣小姐再三努力,《折射》中、英文电子书得以出版。这一次的英文本,Jeff从头改到尾,时间有限,内容方面来不及大修,但是文字的质量却是改善很多,可以见人了。这件事,我在给夏公的信中略略提到,但是,那已经到了夏公频繁进出医院的日子,我只是将其作为一个“好消息”报告而已。
《折射》这本书的中文本,夏公的好友刘绍铭先生很早就看到了,1993年一字一泪地写下了读后感《身是眼中人——韩秀的故事》,后来收在刘先生的散文集《灵魂的按摩》里。这篇文章,刘教授寄我的是他的手稿,编辑部收到的反而是影印件。刘教授出身香港,在台湾与美国受教育,视野开阔,心思细密。他的文章视角独特,让我想到好多事、好多人、好多自己未曾深深体验的感觉,特别贴心。这份手稿与他的许多来信,我一直珍藏着。
在收到夏公年卡之前,1996年11月22日,耀群姨写了信给我,同时寄来的还有一纸讣告。我是10月间在雅典得到端木叔叔去世的消息的,寄快信给耀群姨志哀,她这是写回信给我,两页信纸,满载悲伤。
端木先生的心很大,牵挂也很多,身后骨灰将“一部分送回故乡,一部分撒在北京西山,一部分撒在香港他埋葬萧红一半骨灰的地方,一部分留在家中,以了却端木叔叔对故乡、对曹雪芹、对萧红、对家庭无限眷恋之情”,耀群姨在信中这样告诉我。
在这样的心境之中,耀群姨念念不忘要完成《曹雪芹》下卷。女儿钟蕻一家住在悉尼,盼望着母亲到澳洲休息一下再投身创作。耀群姨便计划经过香港赴悉尼,“以便将叔叔一部分骨灰带去香港撒在叔叔生前告诉我的地方”,如此尽心地完成端木先生所有的遗愿。我不能不由衷地叹息了,耀群姨,您真伟大!端木叔叔,您好福气!
关于夏公与孔海立合编的这本《大时代——端木蕻良四十年代作品选》(以下简称《大时代》),她已经收到了立绪出版社自台北航空邮寄的一本,其他四十九本需海运,所以耀群姨问我能否从台湾找到一本,“还是可以一看的”,她这样说,我心里一震。
同时,她也很想寄书给我,“我想寄一本香港三联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合出的中国现代作家选集《端木蕻良》给你。香港出的是1988年直排繁体字,没有萧红和叔叔的合照,但印得很好。北京出的是1995年横排简体字,有叔叔和萧红的合照,但印的纸张质量都不好。不知寄哪一本给你,请回信告之。叔叔的成名作《科尔沁旗草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底就已经三校完了,纸型也做好了,就是不印,奈何……”虚点之中所包含的无奈、苦涩、心酸我完全感受得到。
马上回信给耀群姨,报告我将赴台北的消息,“在台北买得到香港三联的书,千万不要麻烦寄书给我”。但是,这本由香港三联出版的《端木蕻良》还是飞快地来到了雅典,扉页上竟然是耀群姨的题签,“韩秀存念 端木蕻良 钟耀群赠1996年10月”,这个日期正是端木叔叔往生的日子。耀群姨要我记住这个日子,看着这位倔强、坚韧的女子写下的这几行字,我心痛如绞。不由得又想到那纸讣告,里面有这样一段话,“1966年后被迫停止写作,带病下放。1977年以来,他不顾重病缠身,带着强烈的使命感,以惊人的毅力,与夫人锺耀群合力创作了《曹雪芹》上、中两卷,同时发表了一批散文、诗歌、回忆录等作品,创作量超过前二十年的十几倍”。
耀群姨信中谈到的那本《科尔沁旗草原》在1997年6月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纳入《中国现代长篇小说丛书》系列出版发行了。耀群姨航空寄书到雅典,题签:“韩秀存正 耀群姨赠 1997年10月5日于北京端木叔去世周年。”
那帧1938年端木先生与萧红的合照,耀群姨放在了一本书的封面与封底上。这本书的题目就叫做《端木与萧红》,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1月出版,耀群姨在同年3月寄给了我。这本印行了一万余册的小书分量极重,以端木先生对萧红一往情深的细节描述厘清了多年来环绕着端木先生的许多不实之词,大量的照片更是有力的佐证。无意之中,看到在呼兰萧红故居的墙壁上有葛浩文教授的题字“怀念萧红”,落款日期是1981年6月16日,感觉非常亲切。
1997年5月9日,耀群姨从北京写信来,告知她赶写《端木与萧红》的近况,第二天她将飞香港,然后再飞悉尼。信中,耀群姨寄了钟蕻在悉尼的地址电话给我。9月8日,耀群姨从悉尼写信来,谈及香港行,寄了《端木与萧红》后记来,文章中有那张照片,耀群姨将端木叔叔的部分骨灰撒在香港St Stephens Girls’College校园内。1942年,战乱中,萧红在这里病逝。因之,端木先生将萧红部分骨灰埋葬在这个校园里的一棵小树下。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悠悠而去,当年的小树而今已然参天屹立,其中有一株倾颓了。耀群姨便将端木先生的部分骨灰撒在这株曾经开出鲜艳的花朵如今已然倾颓的大树下,“让他俩人间天上,生死长相伴”。
1997年10月5日,与《科尔沁旗草原》同时从北京寄我的还有一本《大地诗篇——端木蕻良作品评论集》,正文中收录了夏公的论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
聪明的读者还可以发现,隔着大洋的文学评论家夏志清与小说家端木蕻良并非素不相识,夏公早在1988年就发表了端木先生给他的信。从《大时代》夏公所写的序文中我们就可以发现,正是在写了《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的英文论文之后,夏公寄了论文写了信给端木先生。1981年2月7日,端木先生回复了夏公五页长信。而且,1983年6月24日夏公已经在北京与端木先生一家三口见到了面,相谈甚欢,而且尝到了端木家的胭脂紫米。因之,十多年后,1997年的《大地诗篇》在端木先生辞世后如此地刻意模糊基本史料实在费解。
现在我们跳回《大时代》,这本耀群姨在中国、在香港都“找不到的书”。夏公在给我的信里说,《大时代》这本书,他的贡献只是一篇序文。但是这篇序文却让我们看到夏公是怎样地“上山下海”收集到许多端木已然散失的早期作品。与《大地诗篇》的混沌一片完全相反,史料获得的过程、相关的人物、时间、地点都十分的详实,一如夏公做学问的一贯风格。在序文快要结束的时候,夏公这样说:“孔海立在他的导言里对本书所收集的作品作了最公允的评介,因之在这篇序文里我主要叙述二十多年来我如何因研究端木蕻良而进一步搜集了他的作品,如何更进一步同端木建立了友谊,也同孔海立合作出版了一本端木的选集。”葛浩文先生也有短短的序言:“端木蕻良是一位有才气、有个性的中国现代作家,但是长期以来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然而,只要细读端木的作品,便不难发现他的天赋极高、知识广博、语言隽永,其作品既有史诗般的气势,昂扬的宗教情感,又有田园诗的细腻和挽歌式的忧郁。夏志清和孔海立二位对端木及其作品都做了深入地研究,他们合编的《大时代:端木蕻良四十年代作品选》恰好为读者打开了了解端木蕻良及其代表那个时代文学水平的大门。到目前为止,这是一部最为全面的、最具学术价值的‘端木蕻良作品选’。”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