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的困惑
2015-09-10刘璐
刘璐
2015年5月,周国平带着自己的新书在北京做了一系列讲座。在清华,学生会成员挡住了演讲厅外的一大群周国平的年轻读者,烈日下双方起了争执。
70岁的周国平穿着黑色Polo衫和运动鞋,几次中断讲座,试图让外面的学生进来,说:“究竟是秩序重要还是人性重要?如果清华是这样的,以后我就不来了!”外面的人一听掌声不断,贴着窗户高喊“周老师”。这种较劲是有用的,清华的学生把仅有的空位让给了烈日下远道而来的几位阿姨,这在场外形成一次短暂的充满赞扬的骚动。
在北大,讲座会场外面大雨滴答,里面一位女学生和周国平交流完后痛哭,哽咽着鞠躬。有读者说:“听周国平讲座,听得我很痛苦,姑且看作是灵魂太敏感。”也有读者说,从周国平的讲话中,他们感受到国人对精神生活、信仰、哲学的一无所知,泛滥的实用主义态度令人绝望,而周国平作为精神导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如何在丑陋的现实中保持自身的美好。
周国平身边从来不缺少拥簇者,作家闫红说:“始知周国平,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那是一个‘哲思小品’走红的年代,周国平在研究尼采之余,出了一两本心灵絮语之类的小册子,一时间,纵然不能说洛阳纸贵,但单是靠谈论他的名言警句,就足够促成几对文学男女青年的恋情。”那时候,在闫红眼里,周国平温和、睿智,说话有一点大胆,但尺度掌握得很好。她曾一度在书摊上看到周国平的名字,就会买下那本书。
从1990年代开始,周国平以每年出版几本心灵絮语的频率在进行创作,属于畅销书行业的常青树,也由此积累了从60后到90后,年龄跨度达30年的一大批忠实读者。1990年代时大学里传出一句话:“男生不可不读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周国平的作品细腻温和,讨论爱情与人性,是很多女性读者追捧的对象。
然而到了今天,女性亦成为他最激烈的反对者,王小波倒成了女权主义者的坚定战友。
在今年1月,微博上,周国平贴出自己二十年前的文字:“女人只有一个野心,骨子里总是把爱和生儿育女视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个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么,不论她在痴情地恋爱,在愉快地操持家务,在全神贯注地哺育婴儿,都无往而不美。”“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里。妇女解放,男女平权,我都赞成。女子才华出众,成就非凡,我更欣赏。但是,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这两段文字引起网友的热烈讨论,一个小时内,周国平收到六千多条评论,批判指责居多,他吃惊,更多的是诧异,“什么事情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网友的谩骂让他一气之下删了微博,再写文章解释自己的观点,他最初给文章拟定题目《我的使命不是做苍蝇拍》。
与其说是攻击周国平,不如说是现代网友在攻击上个世纪的性别观念。微博上有人提醒周国平:“是段子手引来的人,他们想在微博引起话题讨论。”此外周国平认为还有“极端女权主义者”和拉拉(女同性恋)不满他的表达,因为她们无法成为妻子和母亲。
在女权主义者吕频看来却不是这样,女网友们的同仇敌忾背后是前所未有的集体自信,这是性别政治的意外收获。澎湃新闻采访了几位女权主义者,并预言:批判周国平意味着性别革命的到来。
作为作家,周国平的作品常常是把父亲逐出象征秩序的美学,把女性高看成一种偶像,在女权主义者看来,这和把女性贬为道德堕落的标志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把女性作为异己的静止客体,抹杀了她与自己平等交流的可能性。
而若重新审视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周国平坦言自己不会修改自己的观点,自己讲的都是永恒的道理,正如他一如既往的写作主题一样。作为哲学研究者,周国平认可柏拉图所言的“一个优秀的人,不管从什么开始都是雌性同体的”。他认为男女各有其特质,可以互相吸收学习,但若是男性太娘们儿,女性太爷们儿,也会让他有生理上的不适感。他曾和李银河一道去澳洲,彼时并不知她和大侠的感情,只觉得大侠很爷们儿。
但哲学也并不能很好地替周国平解答他在这个时期遇到的困惑。在这个去精英化的时代,周国平常常身陷漩涡。
2012年,当网友责问莫言等一众作家手抄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周国平也是其中作家之一。他的回应写得迂回真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抄《讲话》,早在“文革”之初,他便在自己的诗歌习作册扉页上抄写有:“那么,马克思主义就不破坏创作情绪了吗?要破坏的,它决定地要破坏那些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虚无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贵族式的、颓废的、悲观的以及其他种种非人民大众非无产阶级的创作情绪。”
毛的这段话对他而言像是一面照妖镜,他认为自己几乎占全了自“小资产阶级”后的所有情绪,并决心按照毛的教导来破坏自己的一切不“健康”的创作,这本诗歌习作册,也只保留了他认为“健康”的作品。
周国平在北大哲学系的第四年,“文革”开始了。被下放到湖南农场的他,有数不清的疑惑。革命的热情和对未来的迷茫,是他面对稻田时最沉重的心事。毛泽东指引的方向是要和工农兵结合,他问面前的水牛:“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吗?”
从湖南农村到广西的山沟,周国平感受到最多是寂寞,当地的方言他不太懂,大伙在稻田里肆意讲黄段子时,他也跟着莫名奇妙地嘿嘿傻笑。他无法一心走进仕途,在县委宣传部里常常和顶头上司辩论,下班后无法和同事一起打牌喝酒,他是那个脱离群众的人,改不掉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四年之后,周国平被下放到县委党校,公社大队有干部培训的时候,他作为周老师给他们讲课。批林批孔时他讲孔子,韩非子的法制理论是他系统研究的对象。这和他此后的人生是连贯的,到现在,周国平仍走访各地给官员讲课,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给官员讲法治和民主。
1978年10月份,周国平离开山沟时,在临县交界处对着这个呆了8年的地方拜了三拜,第一拜是为飞出牢笼而庆幸,第二拜是与埋藏在这里的珍贵岁月惜别,最后一拜是牵挂,“妻子作为人质留在这里了,我许下心愿,一定要回来接她”,后来事情并未如如期发展。
周国平终于以接近不惑之年的身体迎来了迟到的青春。
1980年代的北京,是苏联作家爱伦堡的小说《解冻》描写的模样,周国平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一切都仿佛正在开始。他的研究方向是苏联哲学,虽然有很浓重的意识形态色彩,但并不完全封闭,他透过此了解了大量西方哲学的内容,同学之间会常常进行辩论,他觉得北京真好。但社会的兴奋点并不在学院派这边,也不在“狗屁苏联哲学”这边,中国出现了大批新鲜事物—《今天》杂志、朦胧诗歌、星星画展、先锋文学、美学热、哲学热—这些也是周国平的思想催化剂。
尼采便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他的内心,“上帝已死”,一切的价值都需要重估。而尼采热与其说是哲学热,不如说是青年人在“文革”过后对自身意志的肯定和发现,其中难免矫枉过正。周国平在自己最有名的有关尼采的著作《尼采:在世纪的转折上》中,借尼采的口说出了很多自己想说的话,这是一本爱好者而非学者的著作,充满了激情和移情作用,封面上写着:“读这本书,你读懂了尼采,也读懂了周国平。”这是80年代思想史的一部分,比起研究哲学,学者更愿意做柏拉图和尼采本身。
李陀很苛刻地针对八十年代的文化思想热潮作出这样的判断:“一个思想大活跃的时代,不一定是思想大丰收的时代—八十年代就不是一个思想丰收的年代。”周国平也认为,这种人人都是哲学家,都是理想主义者的状态不是可能持久。随着梦幻的80年代“嗡”一声一起结束的,还有周国平的第一段婚姻和他的哲学方向。
到1987年周国平正式和第一任妻子敏子离婚的时候,他已经在北京和雨儿恋爱六年。敏子早已觉察到这段感情的结局,经历了激烈的对抗之后,离婚时异常平静。周国平很快和雨儿走进了第二段婚姻,有了妞妞。妞妞的意外夭折,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雨儿和周国平的感情,周国平认可妻子婚姻的越轨,以弥补她遭受的亡子之痛。当两人有了芥蒂之时,周国平又遇到了自己的第三任妻子红,就像和雨儿的相遇一样,“第一眼看到就特别喜欢她”。
婚姻和人性是有矛盾的,即便是罗素也身陷这种矛盾中,周国平的选择是爱的本能向嫉妒的本能让步,“我作为平庸的大多数的一员,我仍然要讴歌我们这种(步入稳定婚姻)方式。你看萨特和波伏娃就是,他们多高的层次啊,约法三章,需要透明,但是透明就完蛋了,最后还是好朋友,但是就是没有性爱了。没有办法,这就是人间喜剧。”
尼采说:“男人应当训练来战争,女人应当训练来供战士娱乐。其余一概是愚蠢。”对于女性,周国平和尼采走在了相似又相反的道路上。
当一批知识分子在面对1980年代到90年代的转变而感叹时,周国平不以为然,他认为知识分子的某种边缘化是合理的,他把自己定位为守望者,立足于人类恒久的价值来判断这个世界。到了老年,周国平的思想偏向道家,即便尼采偏动,庄子偏静,周国平也认为这是可沟通的,“尼采那么动有什么好,最后自己发疯了。”
晚年的周国平,每天从家步行穿过陶然亭公园到自己的办公室读书和写作,这里离1978年社科院哲学系旧址不远,是他人生重新开始的地方,他曾和研究生同学在这里辩论性自由。
办公室里书的种类繁多,角落里堆放了一些后辈送的保健礼物,没有特别的装修和爱好,大沙发用于迎接拜访的客人。宽松的T恤和牛仔裤让你看不出他竟然已经70岁了。演讲的时候他会穿得更讲究点,动作谨慎温和,与新书封面上那张40多岁时的照片无太大差异。
他好像就停留在这个时间和空间了,出版的书总是早几年的作品,常常有读者感谢周国平给过他的启发,但也暗示着一种道别。
在1990年代,周国平对情与爱的探索恰逢击中了那一批受教育女性的心。可是现在,情爱与性已然在女性实践中开拓了更宽广的信仰。行动自由走在了观念自由的前面,周国平的探索走不进现实境遇,继而沦为无关痛痒的心灵鸡汤。读者年龄越来越小,更多是初中生和高中生在阅读他的人生感悟,再快速成长。
周国平的太太帮他经营着微博和微信公众号,在周看来,公众号里的粉丝才是真正的粉丝,里面的每篇文章周太太都会选出50条左右评论放在文章末尾,醍醐灌顶的读者们这么多年都习惯用宏大的语言来感激周国平带给他们的启发和帮助。
粉丝群里有人问:“有没有喜欢周国平和安妮宝贝的?”
有人答:“都喜欢,还喜欢尼采、叔本华、林语堂、冯唐,都是一类人,过了金线的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