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查检疫证明的地下江湖
2015-09-10徐小康
徐小康
从1984年进入检察系统工作开始,浙江省嘉兴市检察院反渎局局长李庭华先后在法纪处、反贪局、渎职侵权检察处等部门工作过,职务犯罪侦查是他的老本行了。
李庭华笑称自己刚进检察院时只是一个小兵,慢慢成长,后来当上了嘉兴市秀洲区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局长。其间,又在1998年轮岗时到了审查批捕科,2002年,李庭华被调到嘉兴市检察院法纪处。
在李庭华的印象中,当时检察系统职务犯罪侦查的重心在反贪部门,反渎办案的力度不大,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案子可办。直到2013年,当李庭华再次回到反渎局担任局长时,大家对反渎的认识加深了,反渎的深度和广度才有所拓展。
“反渎办案的关键在于是能否被法院判决所认定。”李庭华说,“所以后来我提出,应该对最后判了多少案子进行考核,而不是考核立了多少案子。”从2013年下半年开始,嘉兴市检察院立查案件判决率达到了百分之百,而且没有免刑判决。这两年来,案件判决的实刑率也在稳步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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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击是最好的预防
方圆:你来反渎局之后,案件开始变多了。以前查办渎职案件为什么会比较少?
李庭华:我认为,查办渎职案件有两个问题:社会认同问题和法院认同问题。
社会认同问题主要源于地方党委或者政府部门对渎职犯罪的认识不到位,很多人认为渎职是工作上的失误,渎职官员的出发点往往是好的,不应该认为是犯罪。还有人虽然认为是渎职是不对的,但是去追究刑事责任的话仍然有点过重,于心不忍。法院认同问题则主要体现在判决项上,法院对于贪污受贿罪名认定比较坚决,而对于渎职罪名,特别是本地区未办理过的渎职罪名,由于各种原因往往没有判决认定。
方圆:在你查办的案子里,有没有能反映这两个认同问题的案件?
李庭华:从2013年7月开始,嘉兴市检察院查处了一批涉及平湖市畜牧养殖、生态规模化养殖补贴的案件。查办这起案件的时候在当地引发强烈反响,在一些当地畜牧局官员的眼里,那些犯罪嫌疑人做的都是好事,想不通最后为什么要追究渎职责任。
方圆:请介绍一下这个案件。
李庭华:平湖市有很多养猪场,畜牧养殖是当地重要的经济产业。
前期,我们发现平湖市农业补贴被套用、骗取的情况比较严重。尤其是畜牧养殖补贴发放的时候,总是有那么几个养猪场能得到补贴,其他的养猪场则得不到补贴。而且这几个能得到补贴的养猪场总是用同一个项目反复申报。有一项专门给新建养猪场进行补贴的资金,按理申请这项补贴肯定要购买新的设备、建新的建筑,但实地勘察后我们发现这些“新建养猪场”的建筑物都非常老。还有一种手法,就是虚报养殖项目的经费投入,100万元的养殖项目,国家补贴50万元,养殖者仅需投入80万元,但是有些养殖户实际上投进去的钱就10多万,然后在外表上以旧换新改造一下,就说实施了新项目。
当时浙江省其他地方也查了一些农机补贴、家电下乡的案子,我们就把平湖和南湖有关的补贴的材料都调取出来,研究了一段时间,着重研究每一项补贴有没有重复和虚报的问题。而且我们也在网络上查了一下,2008年的时候有个养猪场就号称已经达到了生猪养殖10000头,到了2009年它又说争取达到8000头,这其中可能就存在造假骗补的问题。
根据这些线索,我们认为畜牧养殖补贴存在违法发放的问题,而畜牧局明显存在渎职行为。最后经我院立案侦查、起诉,一举查办了平湖市畜牧兽医局多名官员的渎职案件。
方圆:这些畜牧局的官员是怎样操作骗取国家补贴的?
李庭华:调查发现,帮助大量养殖户通过补贴申报的李新鑫是畜牧局的副局长,他帮这些养殖户编造资料、申请骗补。比如某个项目验收需要评估报告、材料、相关发票、凭证,他先让养猪场老板伪造好了,让他来申报,从中受贿。他的受贿金额并不大,每一笔也就几千块钱。
方圆:当时查办的并不止他一个官员。
李庭华:当时畜牧局的副局长前后就抓了5个,还查办了好几个工作人员,多数最后都判了3年有期徒刑。
方圆:你说在当地反响大,指的是办案阻力吗?
李庭华:无论是侦查、起诉阶段还是法院审理阶段,反对的声音都很强烈。有的人问能不能不判,有的人要求即使要判能不能从轻。有人知道了这几个人受贿数额只有两三万,就认为检察院是拿小事在做文章。但实际上这类案件的性质非常恶劣,畜牧局的副局长和工作人员明知是养殖户利用假项目骗取国家资金,也来者不拒,甚至验收的时候还主动帮人做假材料。
方圆:犯罪嫌疑人对自己的行为有正确的认识吗?
李庭华:大部分犯罪嫌疑人比较配合,他们对自己的违规操作是很清楚的。但也有比较顽固的犯罪嫌疑人,例如有个副局长就坚称自己不知情。因为他不管申报验收的具体操作,就称所有项目都是下属汇报,他只负责签字通过,他并不知道造假的情况。
如果这是一个个案,他如此狡辩可能就比较难办了,但因为这是一起串案,他同案的另外4个副局长都能证实他了解造假的情况。即使他确实不知情,从理论上讲,不去审核材料的真实性,随随便便就签字,造成国家专项资金的流失,也构成玩忽职守罪。
方圆:案件最后的反响如何?
李庭华:李新鑫最后被法院判决犯滥用职权罪,有期徒刑3年,犯受贿罪,有期徒刑1年6个月,最后决定执行有期徒刑3年。其他的副局长和工作人员也得到有罪判决。
法院判决以后,不同声音就消失了,同类型的案件也有所减少。所以我认为,反渎靠的不是大张旗鼓的宣传教育,而是通过对犯罪嫌疑人判刑,进而起到教育和震慑的作用。只有真正抓到了渎职的官员,将他们绳之以法,那些不规范的部门对渎职问题才更加重视。打击是最好的预防。
生猪检疫存在公开的潜规则
方圆:除了生猪补贴的窝案,听说2014年你们还查办了动植物检疫领域的案件?
李庭华:2014年,我们在养殖补贴和动植物检疫领域总共查了23件案件,涉及27人。因为嘉兴市南湖区是生猪养殖的大区,考虑到环境污染问题,当地对生猪养殖采取了一些控制措施,比如严格管理和发放检疫证明。于是就有养殖户到本市周边的城市去买检疫证明,借以糊弄检疫部门。
后来查办动植物检疫领域的窝案,起因是无锡市的公安部门抓了一批南湖区的养殖户,发现南湖的猪流入了无锡市场,但检疫证明却不是南湖的。于是,我们在无锡警方的协助下提审了被抓的那一批养殖户,发现这些人背后还有类似经纪人的几个人在专门从事倒卖检疫证明。
从经验上讲,假的检疫证明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因为生猪进屠宰场的时候,要对耳标和检疫证明进行核对,假的检疫证明一核对就露馅了。所以我们怀疑屠宰场也有问题。因为案情涉及群众的饮食生活,我们立刻立案查办此案。
方圆:可以谈一谈查办经过吗?
李庭华:这起案件涉及面很广,嘉兴市的6个基层院都参与到这系列案件的查办中来了。我们一共查了16个开检疫证明的人,以及6个中间人。查处案件的时候,我们通知南湖区院把屠宰场的录像调取出来,结果技术人员去后说拷贝不出来,另一个技术人员就想了一个办法,提出把电脑上的硬盘拆下来,再给他买一个一样的硬盘装回去。取得了关键的证据后,讯问时屠宰场的人就不敢乱讲了,因为录像在我们手里,这也是后来这4个现场检验人员能够认罪服法的重要因素。
方圆:也就是说生猪检疫存在潜规则?
李庭华:后来我们才知道,在业内,生猪检疫的潜规则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很多地方的检疫部门形同虚设,就像南湖区本身有检疫站,但检疫要求高,其他地区的要求低,一旦严格按照他们的标准进行检疫,很多养猪场都得关门大吉。既然不在当地检疫,养殖户就得去买其他地区的检疫证明。屠宰场老板知道养殖户的检疫证明有问题,也不声张,直接把价格压下去,双方的利益就达成了一致,形成了生猪检疫的地下市场。
方圆:案件涉及的检疫人员最后有判实刑的吗?
李庭华:有的,这批案件共有11人被判处实刑。例如桐乡市动物卫生监督所崇福分所所长陈双荣,因为犯动植物检疫徇私舞弊罪,被判处有期徒刑8个月。
为亲戚低价买房打招呼也是犯罪
方圆:除了两个系列案件之外,你们还主要查办哪些领域的反渎案件?
李庭华:还查办了一些和土地有关的渎职案件。比如我们发现一些村委会把耕地出租给一些办厂的或者小加工作坊,导致耕地被重度破坏,但这类案件主要交给了基层院办理,嘉兴市院办理的有一起嘉兴市城乡规划建设委员会的案件。当时该建委的原局长、副书记姚金明已经退居二线,但被查出了滥用职权和受贿。
方圆:姚金明退居二线了,案件的线索是如何发现的?
李庭华:之前我们查办了一批建设系统的案件,有一个包工头提到曾经给姚金明送过钱。经过了较长时间的初查,我们最终决定立案侦查。
方圆:查办处级干部会不会遇到阻力?
李庭华:案件本身查办难度不是很大,他涉及的两项犯罪,一个是滥用职权罪,导致国家经济损失43万余元,另一个是受贿罪,收受或索贿185万余元,事实都比较清楚,只是在渎职罪名的认定上,产生了一些争议。
方圆:主要是什么争议?
李庭华: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打招呼”属不属于滥用职权。
案情是这样:2006年1月,商人俞某某以女儿的名义购买了嘉兴市精严寺街工业性质用途的一块土地,后来擅自改变土地为商业用途,开办了一家奥兰多酒店。因为改变土地用途应该向建管局申报,报了以后还要交纳土地收益金。这个老板和姚金明关系较好,就在酒桌上请姚金明帮忙。姚金明接受请托后,请了一些规划、建管的人一起吃饭,在酒桌上谈妥了事情。后来奥兰多酒店装修,建管等部门视而不见,几年下来一直没有收取土地收益金。
案发后,姚金明辩称自己从未具体向下属工作人员交代为俞某某违法规定办理改变建筑物用途的相关手续,所以不算滥用职权。我们就举出工作人员的证言,证明姚金明虽然没有吩咐下属具体如何操作,但在饭桌上提出了为俞某某“省钱、快捷”的要求,其目的就在于减少或免除其土地收益金,这种“打招呼”就是滥用职权。法院最后也认同了我们的说法。
方圆:姚金明为什么会为俞某某打招呼?是否存在受贿情形?
李庭华:的确存在受贿情节。早在2004年的时候,姚金明就收受了俞某某3万元,在土地开发和规划上为其提供帮助。2006年,姚金明又到俞某某办公室收了5万元贿赂。同一年,姚金明以明显低于市价的价格从俞某某手中购买了一套房子,而且伪造了20万元的购房款收条,而房屋的市场估价达37万余元。
方圆:除了俞某某,还有其他行贿人吗?
李庭华:行贿人非常多。比如姚金明的舅佬张某某要买房,姚金明就给房地产老总蒋某某打招呼,市价56万元的房子只用了39万元就买到了。逢年过节,蒋某某还常常送代金券或现金。再比如,姚金明的女儿在上海有一处房屋需要装修,后来并没有支付装修费10万元,而是由房地产老板帮忙解决了。他自己的房子装修费高达13万5千元,也一分钱未掏。加上另外一些房地产老板的行贿款,法院最后认定了姚金明受贿185万余元。
方圆:姚金明的亲戚利用他的影响力低价买房,在认定受贿上有没有难度?
李庭华:案件从行受贿的角度,有新型犯罪的特点。比如姚金明的亲戚买房,他跟房产老总打个招呼说便宜点,这个老总就给房子的价格打个折扣。侦查的时候,姚金明就辩称,确实是打了招呼,但便宜多少钱他并没有提出来,也并不知道。后来检委会讨论案情的时候,我提出,像这类的事情,明确认定行贿人具体打几折没有意义,姚金明作为建管局的领导跟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打电话要求照顾,目的就在于降低购房价格,他是否知道具体便宜到什么程度不影响案件定罪。如果说整个过程他不知道,是房地产商的人知道他的亲戚买房,主动打很多折扣,那就不好定罪,但他既然打了这个电话要求打折,那么其主观意图是很明显的,所以后来法院也认定了购房的差价就是受贿金额。
方圆:利用影响力受贿的情况是不是近年来在增多?
李庭华:是的。像姚金明这类的情况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多。官员自己不拿,但是帮别人拿,这个我们称为特定关系人受贿,亲戚就在特定关系人受贿的范围内。
办案时,我们也体会到,如果这种情况不予严肃追究,以后可能会成为一个很大的漏洞。比如某领导的亲戚2009年买的房子,房价却按照2005年的职工内部价计算,这里面差价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如果这种利益以后都认为是正常的话,那贪官就可以变相谋利。虽然案件办理过程中有人提出了异议,但我们还是以受贿罪追究了刑事责任,这也得到了法院的支持,我认为这样是正确的。
在这个案子中,姚金明一审被判决犯滥用职权罪,有期徒刑6个月,犯受贿罪,有期徒刑12年,决定执行刑期12年3个月,并处罚金25万元。
办案讲的是以理服人
方圆:刚才介绍了很多案件,那么多的窝案串案案都是你亲自办理的吗?
李庭华:大的案件由嘉兴市院直接办理,大量小中型案件由基层院侦办。比如平湖生猪补贴系列案件,我们把案件分给6个基层院办理,由市院领办,统一思路,同步取证,到侦查终结的时候,让每个基层院把案情汇报一遍,没什么问题了,一起起诉。我认为,这种窝案串案一定要市院整体协调,否则各个基层院在取证或定罪时可能出现偏差。
方圆:办了这么多案子,你觉得你最重要的心得是什么?
李庭华:我主张办案就是以理服人,我们办案的结果基本上都没有在社会上引发太大争议,犯罪嫌疑人也没有觉得很反感,觉得办案是在整人。我认为,只要工作方法得当,大部分人都会认罪,而且心服口服。试想一下,如果我们采取一种强硬的方式把犯罪嫌疑人压服,在后续审判中,他还是会反弹。我追求的目标就是平稳地将案子办好,不要留后遗症,原则问题绝对不能妥协,但是小的一些非原则问题上,比如说有一些在押犯生活上的一些问题,尽量予以解决。我跟办案检察官讲,我们是办公事,不要到最后变成私仇。
方圆:这样的办案方式会不会让犯罪嫌疑人没有压力,拒不交代相关案情?
李庭华:证据方面,我比较注重客观证据到位的情况,而不是依赖口供。我刚到反渎局任职,到基层院观察审讯,他们开口就说“接下来,把你的渎职问题交代一下”。犯罪嫌疑人当然不说,而且也不知道说什么。有的犯罪嫌疑人不知道什么是渎职,反问“怎么交代”,然后双方就吵起来了,气氛马上僵掉了。我就想,如果这个时候检察官换个口气,比如问犯罪嫌疑人是否做了某事,法律法规里有没有相关规定,再问他是如何处理事件,犯罪嫌疑人就意识到他的问题了,这就是一个办案思路问题。到现在,我办案的理念都是文明办案,用证据来证实犯罪,使犯罪嫌疑人能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