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游牧民,想象的游牧世界
2015-09-10张经纬
张经纬
杉山正明是最近书店里比较常见的一位作者,顶着当今日本“蒙古史”首席研究者的头衔,他的作品频频被译成中文。但以专著身份问世的《游牧民的世界史》,只叫人收获失望二字,不尽感叹日本内亚研究之寥落。
作者声称要从游牧民的视角还原游牧世界的生活,先来一章欧亚大陆地理总述。接着开始“讲史”,从希罗多德的斯基泰人开始说起,说匈奴、突厥、回鹘、蒙古,最后还来一个俄国与蒙古帝国的类比。总的来说,一般史籍里说到的书里有,史籍没提到的书里没有,别无新意。但编排略有奇怪,比如详写了柔然,却略写鲜卑,对突厥很有兴趣地写了不少篇幅,横插里却又多写了一篇日本姓氏起源和拓跋氏改姓“元”氏的类比。看来作者并非谈史,只是凑合日本人对游牧文化的兴趣,约莫找了一些重点,满足一下兴趣而已。
日本人心目中“游牧世界”到底是一番怎样的景象,我对该书写作内容之外的意识观念兴味陡增。翻看了该书后面日人松元建一写的《解说—关于“定居”及“移动”》,找到了答案,松元或许就是杉山写作该书想要面对的潜在日本读者,松元自叙20年前在撒哈拉沙漠观光有感,“进入到沙漠后我的印象是人类无法在这彻底干燥的风土环境中定居生存,除了绿洲周边区域之外,没有植物。”同时提到,日本民俗学创始人柳田国男对于“何谓日本”这一问题时,作出的归纳:“岛国”及“种稻”。
我便倏然醒悟,要让日本学者理解游牧民及游牧文化本身,实在太难了。虽然,作为欧亚大陆上的居民,我们也不乏将游牧生活想象成骑在马上,赶着羊群,从早奔到晚,从东赶到西,在沙尘蔽日中日复一日的场景。但这个想象,对于终生在海岛上过着稻作生活的日本居民来说,更为贴切。
事实上,不但古代旅行家的著作,以及当代关于游牧社会的人类学研究,都已经揭示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纯粹以放牧为生的人,不论游牧程度多高的人群,都或多或少要种上一点土地,只不过播完种后,在草原转上一个季节,再回来查看自己的收成罢了。其次,游牧不是终日和沙漠相对,沙漠也并非了无生机。世界上的游牧有许多种,北亚苔原森林里的牧人是放牧驯鹿的,阿拉伯牧民放羊骆驼和羊群,蒙古到中亚草原牧人的牧群更为混合。每种放牧情况需要的不同的技术,文化也就有很大差别,同时他们要么用畜牧产品和沿路的农民交换粮食,要么自己在某些地方也种一点。今天的蒙古国就自己种植粮食,可以保证自给自足。
杉山先生笔下的游牧世界,平面而单调。像以往的研究者一样,他一遍又一遍重复匈奴、蒙古在沟通欧亚大陆各地区古代文明时,发挥的卓越作用。这在中国读者看来颇为莫名,尽管我们也曾将匈奴目为“茹毛饮血”的蒙昧异族,但将他们视作坚强战士,苍狼白鹿一般美妙的传说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反观杉山笔下,为了颠覆,或者说恰好进一步巩固了日本读者心中那个千篇一律的游牧世界的想象。一味将古代世界的所有成就都贴金到游牧民族身上。
游牧者不是生来就注定要建立一个诸如蒙古或帖木儿、奥斯曼帝国这样幅员辽阔的草原帝国的。游牧民也不是天然就和农耕者划清纷然的界线。或许只有从心底里抹去这两者的界限,才能塑造一个真正的“游牧民的世界史”,而这对于日本研究者,只能说“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