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鸟重述地球
2015-09-10洪鹄
洪鹄
18岁之前,赵闯的世界是苏家屯。谷歌地图对苏家屯的定位是:苏家屯,隶属于辽宁省沈阳市,位于沈阳南郊区,距离市中心10千米。如今,10公里的距离相当于赵闯现在生活的望京到天安门,打车半小时,50块钱。可是小时候,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度量尺,它看起来就太远了。
整个苏家屯都不大,自行车从南骑到北,从东骑到西,都用不了20分钟。铁路工人家的小孩赵闯,晃荡在苏家屯为他提供的平坦童年里,同时像任何一个正在地球上其他地方长大的男孩一样,寻找着心中的神奇之物。他最初迷上的是火车,“真正的火车”,蒸汽机发动,巨大,冒烟,轰鸣不已。然后是海洋动物,八十年代生的小孩都有一个在赵忠祥老师的诗朗诵伴奏下度过的童年,《动物世界》里的鲸鱼和鲨鱼,比起火车来,它们有生命,并且“在海里穿梭的样子看起来优美得不行”。
但这些都是赵闯遇到恐龙之前的事了—这话听起来像是罗密欧在说遇到朱丽叶前他也错爱过罗瑟琳。赵闯记得,1989年,他从日本动画片《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第一次看到恐龙时,“第一印象并不好”,它们太奇怪了,他甚至分辨不出它们是否是生命体,一度被他当成了奥特曼的某种同盟。
真正的相遇发生在他小学,他捧着《十万个为什么》看鲸鱼的部分,翻过去,讲到了进化,那一页画了一只霸王龙,它看起来极其庞大,古怪而张狂。图解说,它是地球上出现过最厉害的动物。
“我当时就懵了,原来恐龙不是奥特曼,原来它们真的存在过。
赵闯开始了对恐龙的渴望。像五官都装上了雷达一样,他能捕捉到所有关于“恐龙”的字眼,苏家屯有个区图书馆,年卡25块钱,小学期间他就读完了能够弄到的关于恐龙的全部资料。他写了好几个关于恐龙的小说:最长的有100多页,受柯南·道尔《失落的世界》的启发,故事里,苏家屯在一场沙尘暴之后跌进时空扭曲的虫洞,侏罗纪和白垩纪重叠了,剑龙和霸王龙在屯里展开了搏斗。他还自己编过一本书,叫《中国恐龙》,50页,抛开前言后记,用水彩画了36种恐龙。
他从报纸上看到,四川有中国第一座恐龙博物馆:自贡恐龙博物馆,1987年开馆的。在风景一展无遗的苏家屯—家属区连着菜地,菜地连着铁道,铁道连着家属区,仅仅是想象自贡馆藏的恐龙化石和巨大复原雕塑也能令赵闯感到沸腾,以至于“默默地立下了人生目标:去四川,看恐龙。”
苏家屯当时的闭塞在今天说起来有种不可思议的味道。它与沈阳核心市区只隔一条浑河,但18岁上大学之前,赵闯确实很少跨过这条河,对“城里的事情”他保持着一种坦然的隔阂。他从小被公认极有绘画天分,画人画物都栩栩如生,但苏家屯显然无法提供任何有营养的训练。快上高中时,赵闯才从书上知道了油画这回事,想操练,“就把一件衣服绷在木框上,调色油用的还是豆油”,以此完成了他人生第一幅油画:一只褐色的角鼻龙。
东北大学就在沈阳,从苏家屯搬到学校,赵闯不过位移了10公里。为庆祝他考上大学,家里给买了一台电脑,是组装机。这是2004年,赵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台电脑将为他—以及恐龙带来什么。他是那种因为心有异景所以更加随遇而安的人类中的一员:上大学之前,他认为一辈子呆在苏家屯也没什么不对。
“我印象里我(想象过)将来可能会当个铁路工人,我爸就是,我们关系特别铁。他每天在单位有事忙一忙,没事就下象棋。我想,我要是在铁路上班,没准儿搞个工人画室什么的,也会继续画恐龙。”
他承认“那时候眼界有限”,但仍然觉得一个人如果真想创造点什么,扔在哪里也都可以。
只要有互联网。和恐龙之间因为高考而沉默了一段时间的“激情”,随着他学会上网而被重启。在此之前,赵闯头脑里的恐龙世界是由苏家屯图书馆的过期资料加上他的想象力构建而成的,现在,尚能自由使用的谷歌搜索正在将那幅图景逐渐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复杂和准确的“恐龙学系统”。
大一下学期,赵闯买了一块爱国者的数位板,“以后不能随便画(恐龙)了,要画就画精确。”而任何一个细节的精确都意味着无数的知识点:从骨骼结构到肌肉纹理,比如画巨棘龙时你不但得知道它的皮肤样式还得知道它“小鳞片里零星散布着大鳞片”的排布秩序,再比如画霸王龙时它手指有几根骨节也无法含混过去。
自学没什么捷径。“想搞清楚哪种恐龙,就搜它的拉丁文学名,都会链到国外博物馆的网站。”他从人家的网站上找恐龙骨架照片,研究化石,想象凹凸,甚至需要考虑解剖。还有对比,“比如光看特暴龙和霸王龙骨架会觉得挺像,等比例对比之下才发现特暴龙前肢比例要短小。”对于系统受训的古生物系学生而言,这些往往是老师一嘴带过的常识,而东北大学室内装潢专业的赵闯则需要通过非常细致的观察,小心地记录下他个人的每一项恐龙学发现。
当然还有看论文。他那时候英文一般,但“每天拿出几小时生生看英文论文”,至今如此。
十年下来,赵闯练就了一口古怪的“古生物英语”。比如今年夏天,他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Mark Norell坐在一辆出租车后排,一开始挺尴尬,聊吃饭喝酒这些家常话聊得他张口结舌,后来他硬着头皮问了句:苍龙的舌头是不是像蜥蜴一样分叉的?
聊起这个,赵闯就high了。“每句都能听懂,能聊上。”两人从三角龙的灭亡聊到其刚毛到有没有证据显示它身上到底是肉还是角质层,一路畅通无阻,下了车还意犹未尽。直到对方“好像问我爱喝什么啤酒,我又完全反应不过来了。”
2006年,中科院研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汪筱林在中科院的BBS上发现了赵闯。这个躲在ID “draw”后面的人上传了一组特暴龙和灵龙的彩铅素描,无论是技法和准确度都让汪筱林吃惊不已。他立即询问赵闯是否愿意合作,为他们即将发表在Nature杂志上的论文《最早的飞翔者—远古翔兽》画插图。这篇论文发布了一项带翼膜的哺乳动物化石的研究,将飞行哺乳动物的历史向前推了至少7000万年。
基于常年素描恐龙的经验,复原远古翔兽这项工作对赵闯而言并不太难。拿到汪筱林发来的化石图片,他花了一个星期研究动物形象,画出草稿,交回科学家们检查、讨论、定稿。两个月后,大三学生赵闯画的《远古翔兽》登上了Nature的封面。
对这群研究古生物的科学家来说,发现赵闯令他们如获至宝。“之前他们只能用化石照片,表现力上差很多,有时候会找外国人画,但国外大多也是博物馆馆员兼职,专门从事这个(古生物形象复原)的人非常少。”在达尔文的年代—那个人人都是博物学家的年代,这项工作大多由科学家本人来完成。而现在,在国际上,这小小的专门一群人被称为科学艺术家—医学、物理、天文、古生物,这些领域都需要这样的人,兼备科学素养和艺术才能,将研究成果具象化。当然,相比去描摹细胞和中子,古生物和天文学领域对科学艺术家的创造力提出的要求要高得多—尤其是古生物,通过一堆零散的、破碎的化石,去还原乃至创造古生物的生前样貌,令赵闯偶有“创世”的惊惶感。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世界就是眼前的世界:21世纪,第15年,当下,今天。消费主义、社交网络、性别平权和动物保护运动等等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景观,已然令我们目不暇接。
但赵闯看到的世界不止于此。“地球是46亿岁的地球,现在的面貌只是它无数面貌中的一个瞬间。”比起实实在在的“此刻”,他更感兴趣的东西是“此刻”的两端:一是地球上所有发生过但已经消失了的图景—即“失落的世界”。另一个是“人类脑海中发生过的所有东西,一部人类想象力的历史,包括人类曾经对万物浪漫的误解,比如神话这些。”
到2009年,赵闯手上的恐龙画稿已有了大约超过1000张。除了陆续给古生物学家们的新发现如中华龙鸟、顾氏小盗龙等制作复原图等,他无法给这些作品找到一个系统的展现价值的空间。赵闯说,画恐龙赚不了钱,“画漫画,画游戏,一个星期可以赚两万”,而一幅恐龙可能才值200元。但他还是喜欢恐龙。他当时在给一家出版社设计畅销书书面,“经常夹带点私货”,比如一本管理学团队协作的书,他也给画了一个恐龙封面—他的理由是,“反正他们需要一群物体在上面。”
杨扬是这家出版社另一个不快乐的员工。她也对科普和恐龙兴致勃勃,但当时却不得不整天写自己完全不喜欢的类型小说挣钱。直到两人遇上了一位投资人李青,后者对赵闯的恐龙计划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愿意不计回报地支持他们做下去。2010年6月,赵闯和杨扬成立了啄木鸟科学小组,他们发起的第一个项目叫作达尔文计划—生命美术工程。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对古生物(包括恐龙)化石进行严格复原。
复原恐龙的第一步,也是最基础的环节,是对恐龙化石的研究。通过对化石的仔细测量,确定其骨骼大小、比例、牙齿形状等,可以构建出恐龙的骨骼复原图。骨骼复原图能透露出很多信息,比如太白华阳龙就具有宽而短、呈槭子状的头盖骨,以及它颚上的小型开孔,这些特征都表明它比生活在北美洲的剑龙更加原始。而生于其嘴前端的犬状齿,反映了华阳龙生前有掘食的习性。比骨骼复原更难的是肌肉复原,赵闯说,“我们一般是用比较解剖学来认识恐龙的解剖结构的。现在跟恐龙嘴接近的是鸟类和鳄鱼,大型恐龙的肌肉结构参照鳄鱼来处理,小型的就用鸟来比。”
而皮肤颜色的复原是难找到复原证据、也最考验想象力的环节了。除了极少数恐龙属种可以从化石里提取色素体—比如小盗龙是金属黑色,似金翅鸟龙的后肢是黑色,身体是灰色,中华龙鸟通身枣红色,大部分都要按照可能的演化路径和现有生物的特征来推测。“比如生活在森林中的小型恐龙,我们就可以为其设定较深的底色,上面带有浅色斑纹,这种颜色模拟阳光穿过树林照耀在动物身上的光斑,是森林动物常见的保护色。再比如生活在沙漠中的恐龙,一般可以设定为黄褐色,也是和它的生存环境匹配。”而颜色复原后,就是一些关键细节了。比如眼睛,恐龙的眼睛和鸟类更类似:没有太多外露的眼白,与其说像球体不如说更像圆锥体。再比如,古生物学家正在发现越来越多的带毛恐龙,这颠覆了人们长期以来对恐龙的认识,“除了依存下来的证据,在复原不同部位毛发时,都需要参照现今不同的动物,比如鸟类、狮子等,毛发可能是如今恐龙复原最新的一个难点。”
在不到5年的时间里完成了超过10000种古生物化石的形象复原—但在赵闯看来,他的工作几乎才刚刚起步。在他的理想中,他想复原的远不止是静态的恐龙形象,而应当是整个生态空间—比如,三角龙遇到突然袭击时的反应,剑龙是如何摔它的幼崽的,而中华龙鸟在面对不是自己的蛋时会呈现出什么状态。
赵闯喜欢用“重述地球”来形容他漫长看不到尽头的工作:是重述,而不仅仅是重现。它们的区别在于,“重述里有一个声调,一个并非人类唯一的那个声调。”